聊斋志异《胭脂》解读、赏析
胭脂
东昌府人卞氏,是位兽医。他有个女儿,小名叫胭脂。这胭脂姑娘样貌出众,贤惠美丽。卞兽医格外喜欢她,想将她嫁给大户人家,而那些名门显贵因他家贫寒,地位低贱,不屑于和他家联姻,所以到成年还未出嫁。
卞家对门住的是位姓龚的人家,妻子王氏,性情轻佻,喜好玩笑,是胭脂家的常客。一天,胭脂与王氏说了一会儿话。王氏走时,胭脂将她送到门口,偶然见到一位少年从门前经过,身着白衣袍,头戴白巾帽,神采奕奕。胭脂一见,怦然心动,忙将秋波去追逐那少年。那少年低下头,急忙走了过去。少年已走出很远了,胭脂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背影。
王氏在一旁看着,顿时猜出了胭脂的心思,便开玩笑地说:“以姑娘的才貌,如果能配这位少年,是绝对没有什么遗憾了。”胭脂脸上绯红,默默无语。王氏问她:“你认识这位少年吗?”胭脂说:“不认识。”王氏说:“他是南巷的秀才鄂秋隼,是已故孝廉的儿子。我曾经和他家是邻居,所以认识他。世间的男子,没有像他那样性格温和体贴的。今天他身穿白衣,是因为他的妻子刚死去,丧期还没有结束。姑娘如果有意,我可以捎话给他,让他托人说媒。”胭脂没有回答,王氏会心地一笑,走了。
过了几天,王氏那边并没有什么消息,胭脂在这边等得心急,怀疑是王氏没有时间去鄂秋隼家,又怀疑鄂家不肯俯身低就,因此闷闷不乐,终日徘徊,牵肠挂肚。渐渐地,胭脂饭也不想吃,竟生了病。王氏听说胭脂病了,便过来看望,打听她的病因。胭脂答道:“我也不清楚。只是从那天我俩分别后,便觉得心中不快,现在就是苟延残喘,早晚性命不保了。”王氏想起此事,小声说:“我丈夫出外经商没有回来,因此还没有人传话告诉鄂郎。你的身体不适,莫非是因为这件事吗?”胭脂羞得红了脸,半天说不出话。王氏逗她说:“如果是为了这事,病也病了,你还顾忌什么?先让他夜里到你家来聚一聚,他还有不肯的?”胭脂叹息道:“事已至此,也顾不得什么害羞不害羞了,如果他不嫌弃我家贫寒低贱,便让他派媒人来,我的病马上就可痊愈。如果私下约会,是绝对不可以的!”王氏连连点头,便去了。
王氏小时曾和邻居书生宿介通奸,她出嫁后,宿介得知她的丈夫外出,经常找上门来和王氏欢好。这天晚上,宿介又来了,王氏便笑着向他说起胭脂的话,开玩笑说让宿介去告诉鄂秋隼。宿介早就知道胭脂生得很美,听王氏一说,心下暗喜,庆幸自己这下有机可乘了。他想和王氏商议一番,又怕她生出妒意,便假装和正氏说些无心的话,打听清楚胭脂家的情况。
第二天夜里,宿介偷偷翻墙进院,摸到胭脂窗下,用手轻轻敲着窗户。胭脂被惊醒,在里边问:“是谁?有什么事?”宿介回答:“我是鄂秋隼。”胭脂听了心中一阵狂跳,但还是说:“我之所以思念你,是想和你相爱百年,而不是为了缱绻一夜。你如果真爱我,就应该托人来说媒;若只是为了私合,我断断不敢从命。”宿介暂且答应了胭脂,又苦苦哀求,说是只请胭脂允许他握一握她的手,才能为信。胭脂不忍心过于拒绝他,便打开了门。宿介疾速进房,猛然将胭脂抱住就要欢爱。胭脂没有力气抗拒,倒在地上,连连喘气,宿介忙将她拉了起来。胭脂说:“你是哪里来的恶少,一定不是鄂郎;如果是鄂郎,他为人温顺,知道我的病因,应当怜惜,怎么能如此狂暴!你如果再这样,我要叫了。你品行这样亏损,对我们两人都不利!”宿介害怕露出真相,不敢再强迫,只向胭脂请求以后相会的日子。胭脂便以迎亲那天为期。宿介嫌远,又再三请求。胭脂讨厌他纠缠,便推说等病好后再相约。宿介向她索要信物,胭脂不给。宿介便抓住胭脂的脚,脱下她的绣鞋而去。胭脂叫住他说:“我已将自己许给了你,又有什么可吝惜的,只怕画虎不成反类犬,而遭人污辱耻笑。现在绣鞋已到了你手,料想也要不回来。你如果负心于我,我只有一死!”
宿介从胭脂家溜出来后,又到王氏家去过夜。躺下后,宿介心中还惦念着绣鞋,悄悄地去摸衣袖中的鞋子,哪知鞋子已不见了。他急忙起身点着灯,抖着衣服找,四处寻找。王氏问他找什么,他也不回答。他怀疑是王氏将绣鞋藏了起来,王氏也故意笑着逗他。宿介无法隐瞒,便将实情告诉王氏。说完,他又拿着灯烛在门外到处寻找,连影子也没有。他心中无比懊恼地回到王氏房里睡下,暗中思忖可能是遗落在回来的途中。第二天,他早早地起身出去寻找,仍旧没找到。
先前,同一街巷中有个叫毛大的,是个游手好闲之辈。他曾经挑逗过王氏而没有得手,又知道王氏和宿介关系密切,想着要抓住他俩的把柄,以此要挟王氏。这天夜里,毛大经过王氏家门,上前推了推,门竟然没有上闩,便偷偷潜入院中。他刚到窗外,感觉脚下踩住了一个东西,软得橡棉花一样。他拾起来一看,却是用汗巾裹着的女人绣鞋。他趴在王氏窗下仔细偷听,听见宿介正在向王氏述说刚才的经过,心下暗喜,便抽身出来。过了几天,一天晚上,他翻墙到胭脂家,因不熟悉门户,误敲了胭脂父亲卞老汉的窗户。卞老汉隔着窗户一看,见是一个男子;又听他的声音,知道是为了女儿而来。卞老汉大怒,便拿起一把刀开门出来。毛大一见怕极了,返身就逃。正要攀墙而走,卞老汉追了过去,毛大情急之中找不到逃路,便夺过刀子,这时卞氏起来大呼大叫,毛大急了,举刀杀了卞老汉,越墙而逃。这时,胭脂病情刚有好转,听见屋外有嚷闹声,便起身下床,点上灯烛。出外一照,见父亲脑袋破裂,不能说话,一会儿便死了。卞氏在墙下捡到绣鞋,仔细看,是女儿的东西。她紧紧逼问女儿,胭脂哭着将实情告诉了母亲,因为不忍心拖累王氏,便说是鄂秋隼自己来的。
天亮以后,卞氏到县衙告状,县令派衙役拘捕鄂秋隼。鄂秋隼为人谨慎木讷,今年十九岁,见人总是像孩子一样容易害羞。他突然稀里糊涂地被拘捕,吓得要死。到公堂上后,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战战兢兢。县令见他这副模样,更加相信鄂秋隼是杀人凶手,便对他施以重刑。鄂秋隼耐不住皮肉之苦,屈打成招。之后,县衙将他解送郡府。郡府官衙对他也是像县衙那样施以酷刑。鄂秋隼胸有冤气难平,每次都提出要和胭脂当面对质;而当二人公堂相遇时,胭脂总是大骂鄂秋隼。鄂秋隼却张口结舌不得申辩,因而郡府官衙便判他死罪。后来,又反复审了几次,历经几位官员,均没有对此案提出异议。后来,委托济南府复查审理。
当时任济南府知府的是吴南岱,他一见鄂秋隼,就觉得他不像是杀人的人,便暗中派人从容审问,使鄂秋隼说出实情。由此,吴公更加认定鄂秋隼一案纯系冤案。他考虑了几天,才开堂审理。他先问胭脂道:“你二人订约,有知道的人吗?”胭脂答:“没有人知道。”吴公又唤鄂秋隼上来,用温和的言语宽慰他。鄂秋隼说:“我曾经路过她家门口,见我家从前的邻居龚氏的妻子王氏和一位少女出来,我便立即走过避开了,并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吴公呵斥胭脂道:“你刚才说一旁没有其他人,为什么又有邻居妇人呢?”吴公便要对胭脂动刑。胭脂害怕了,说:“虽然有王氏,但是与她没有关系。”
吴公便命暂停审理,命人去拘王氏。几天后,王氏拘到。吴公为了不让她和胭脂通气,立即开堂再审。吴公问王氏道:“杀人的人是谁?”王氏答:“小妇人不知道。”吴公又诈她说:“胭脂供说杀卞老汉的事你都知道,怎么敢再隐匿不说?”王氏叫道:“冤枉啊!那淫妇自己想男人,小妇人虽然有过提媒的话,也只是开开玩笑而已。她自己把奸夫引到院中,小妇人怎么能知道?!”吴公细细盘问王氏,王氏便叙述了她与胭脂两次开玩笑的话。吴公又将胭脂唤上堂,大怒道:“你说王氏不知道情由,现在又做何解释?”胭脂哭着说:“我自己不好,使父亲惨死刀下,官司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又连累他人,的确不忍心啊!”吴公又问王氏:“你和她开玩笑后,曾经对什么人讲过?”王氏说:“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吴公大怒道:“夫妻同床,没有不说的话,怎么会没有说?”王氏供道:“小妇人的丈夫出去经商,还没有回来。”吴公道:“即使这样,凡爱开玩笑的人,都喜欢笑别人的愚蠢,以炫耀自己的聪明。你真没有向任何人说吗?你在欺骗谁?”吴公便命人用夹子夹王氏的十根手指。王氏不得已,便如实供道:“小妇人与宿介说过。”
吴公便释放了鄂秋隼,拘捕宿介。宿介被押到后,只推说不知道。吴公说:“凡与妇人奸宿的必定不是好人!”说完命人对其严刑拷打。宿介受刑不过,供认道:“我想赚到胭脂是实情。自从鞋子丢了后,没有敢再去,杀人的事我实在不知道。”吴公怒道:“能翻墙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又命人用杖狠打。宿介不堪酷刑,便供认杀了卞老汉。吴公结了案,将案卷报上,无人不称赞他的神明。
此案铁证如山,宿介也只有伸长脖子等待秋天被问斩了。那宿介虽然放荡无德,却是齐鲁地区的名士。他听说学使施愚山最称贤能,并具有怜才恤士的德行,便写了一纸控诉状诉说冤情,语言无比悲怆恻然。施公见了状纸,便讨来宿介供词,仔细看了后,凝神静思。不一会儿,他拍案道:“这个书生是冤枉的!”他向巡抚和按察使请求,将案子交给他再次审理。
宿介被押到后,施公问宿介:“你把绣鞋丢在了什么地方?”宿介道:“我忘了。但是在敲王氏门时还在袖中。”施公又转而盘问王氏:“除了宿介以外,还有几个奸夫?”王氏道:“没有了。”施公不信,问:“淫乱之妇,怎么可能只私通一个人?”王氏供道:“小妇人与宿介从小便交好,所以不能谢绝;后来不是没有挑逗的人,只是小妇人不敢相从。”施公命王氏说出有什么人曾经挑逗过她。王氏供道:“同巷的毛大,好几次挑逗小妇人,而被小妇人拒绝了。”施公道:“那你为什么拒绝他呢?”王氏不答,施公命衙役用板子打,王氏连连磕头,血流满面,只说再也没有奸夫。施公这才作罢,又问王氏:“你丈夫远出,难道就再没有托故而来的人吗?”王氏道:“有某甲、某乙都借口借钱、送礼,曾有一两次来小妇人家。”某甲、某乙都是巷中游荡子弟,对王氏虽有心,但均未表明,施公一一记下了他们的名字,一并拘来。等人犯押到后,施公亲自到城隍庙,让他们伏在神案前,便说:“不久前,我梦见神人告诉我杀人犯不出你们四五个。现在面对神明,不能胡言乱语。如果肯自首,我这里可以宽待他;如果有假话,从重而治,不得有赦!”这几个人听了,异口同声地说他们没有杀人。施公命人将刑具放在地上,准备把他们铐起来,又将他们的头发束起,剥光衣服,几个人齐叫冤枉。施公命令先停下,说:“既然自己不从实招来,我就请神明指出是谁。”他命人用毡褥将大殿上的窗子全部遮盖住,不得有一点儿缝隙;把赤裸上身的嫌疑犯赶到黑暗处,给他们每人一盆水,命他们自己洗手,然后把他们绑在墙壁下,严令警告:“面对墙壁,不许乱动,杀人的,自当有神明在他的背上写出名字。”不一会儿,施公将他们叫出来验看,施公指着毛大说:“这是真正的杀人犯!”
原来,施公先让人用灰涂了墙壁,又用烟煤洗了嫌疑犯的手,杀人者害怕神来书写,所以就会将脊背藏在墙壁那一边,因而沾有白灰。临出来时,他会用手护着背,故而沾有烟煤色。施公原来就怀疑毛大是杀人犯,到此更加确信不疑。他命人对毛大施加酷刑,毛大终于全部吐出实情。施公判道:
案犯宿介:重蹈盆成括杀身之覆辙,获得登徒子好色的名声。只因两小无猜,便有了偷鸡摸狗的私情;又为一言有漏,以至于得陇又起望蜀之心。像仲子翻院墙就像鸟儿落地,进了卞家;假“刘晨”入天台,好比洞口遇仙,骗开房门。对女子动手动脚,老鼠尚且有皮,怎么能够这样?动脑筋折花折柳,文人竟然无行,算是什么东西!幸而听病燕之娇啼,还有怜香惜玉之心;怜弱柳之憔悴,并无雨骤风狂之暴。罗网中放了幺凤,还有点文人之意;金莲下抢走绣鞋,岂不是无赖之尤!蝴蝶有心过墙,不料隔窗有耳;绣鞋不意丢失,谁知落地无影。假中假由此而生,冤外冤有谁能信?祸自天降,终于受酷刑,差点丧命;孽由自作,几乎砍脑袋,不得复生。翻墙钻洞的淫行,固然玷辱书生名声;李代桃僵的误会,也真难消心头冤气。责打可以稍为宽缓,抵他已受的苦刑;秀才姑且降为童生,给他自新的出路。
毛大:刁猾无赖,市井凶徒。挑逗邻居女子遭到拒绝,淫心不死;探察偷情男人已经入巷,贼智顿生。迎春风进了门户,庆幸随张生入室;求茶水得到美酒,妄想学韩寿倚香。不想天夺走六魄,鬼摄去三魂。乘天筏直入寒宫,撑渔船错闯桃源路。就使情火顿熄烈焰,欲海横生波澜。刀横直前,下毒手毫无顾忌;狗急跳墙,起恶心丧尽天良。翻墙进入人家,只想张冠李戴;夺刀落下绣鞋,就成金蝉脱壳。风流道上竟然出这种恶魔,温柔乡中怎会有如此鬼蜮!即将该犯斩首示众,以快人心。
胭脂:尚未许嫁,已达婚龄。以月里嫦娥之貌,自应有郎如美玉;似霓裳羽衣之姿,何愁藏娇无金屋。感“关关雎鸠”而思“君子”之“好逑”,竟然萦绕绩妇之春梦;怨“摽梅”之实而想诱女子“吉士”,几乎成了离魂之倩女。只因一线情丝牵缠,致使万种恶魔毕至。争一少女芳心,恐失胭脂之美色;惹众饿狼垂涎,都借秋隼的名义。绣鞋抢走,难以保全纯洁真挚的爱;闺房敲开,几乎糟蹋价值连城之玉。红豆嵌进骰子,入骨的相思竟惹出灾难;父亲死在刀下,可爱的美人真成了祸水。幸而尚能自守贞操,终于白璧无瑕;虽然陷入牢狱之灾,还可重归闺房。拒绝非礼的行为,其情可嘉,还是清白的情人:“掷果潘郎”的心意,其愿可遂,也是风流的雅事。仗仰县官,担任媒人。
此案了结,远近传颂。自从吴公审案,胭脂才知道鄂秋隼是冤枉的。二人在堂下相遇,她腼腆含泪,痛悔的话几次想脱口而出,终究没有说出。鄂秋隼也为她的眷恋之情所感动,对胭脂也爱慕更深;但一想到她出身低微,况且每天登公堂受审,被千人指指点点,担心娶了她被人取笑,所以犹豫不决,无法下定决心。判决下来后,他才拿定主意。县令为他做媒,并送乐队吹吹打打地迎亲。
异史氏说:“太严重了!审案的人不可以不慎啊!纵然能知鄂秋隼代为承受冤枉,谁又想到宿介也是委屈的呢?然而案情虽然不清楚,是总会有痕迹留存,要不是细审密察,便不能得出正确结论。唉!人人都佩服先哲判案高明,而不知道他们的用心良苦啊!世上高居于百姓之上的人,常常以下棋打发时光,好逸贪睡荒废政务。下边民情的艰难,却不肯忧思一下。到百姓敲鼓鸣冤时,衙门大开,他们高坐公堂,对那些喊冤的,用桎梏来使之安静,无怪乎刑狱中多有沉冤啊!”
施愚山先生是我的老师。初见时,我还是童生。亲见他奖励后进学生,拳拳之心,唯恐不尽;小有冤屈,必定曲意加以保护,斥责禁止侵害的行为,从来不肯在学校里摆威风,来向权贵献媚。他真是孔子的护法神,不仅是一代的宗宗,评判文章不屈抑一个读书人而已;而他爱才如命,更不是后世学政使虚应故事装装门面所能及的。
曾经有位名士应试进了考场,作以“宝藏兴焉”为题的文章,误把山里宝藏理解为水下宝藏;文章誊写完毕才发觉,料想没有不落第的道理。于是作一词写于文后,说:
宝藏在山间,误认却在水边。山头盖起水晶殿。瑚长峰尖,珠结树颠,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告苍天,留点蒂儿,好与友朋看。
施愚山先生阅卷至此,也作词一首与他唱和:
宝藏将山夸,忽然见在水涯。樵夫漫说渔翁话。题目虽差,文字却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尝见他,登高怕险;哪曾见会水淹杀?这也是先生风雅之一斑,爱才之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