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张鸿渐》解读、赏析

张鸿渐

永平府人张鸿渐，十八岁就成了本地区的名士。当时卢龙县的赵县令贪婪残暴，百姓们都遭受到这贪官的祸害。有个范生被他用刑杖活活打死。同学们都为范生含冤惨死而义愤填膺，想要到巡抚衙门上告，并请张鸿渐写状纸，邀他一道去打官司。张鸿渐同意了。张鸿渐的妻子方氏长得漂亮而且很贤惠。她听说了要替范生告状申冤的事，劝他说：“秀才们做事情，只能享受成功的快乐，却不能一块儿承受失败的打击。如果官司赢了就都想争头功，如果官司打输了，众人就纷纷逃避，不能心聚一处。现在是个有势才有理的世界，是非曲直很难按道理进行判定，你又没有兄弟。假设案情恶化，有谁能解救你的急难！”张鸿渐认为妻子的话很对，后悔不该答应同学的请求，便委婉地推辞了，只给他们写好状纸的草稿就离开了。

状纸递上后，巡抚衙门只草草地过了一次堂，也没断出个是非曲直。赵县令用大笔银子买通审案的长官，反诬秀才们结党而将他们抓了起来，并且追查写状纸的人。张鸿渐吓坏了，赶紧逃到外地，到了陕西凤翔府地界，路费都花光了。到了傍晚，他还在旷野里徘徊不定，不知道去哪里好。忽然看到一个小村庄，他便赶紧跑了过去。一个老太婆正在关门，她看见张鸿渐，问他想做什么，张鸿渐如实相告。老太婆说：“吃饭住宿这都是小事，只是我家没有男人，留客不方便。”张鸿渐说：“我不敢有过分的要求，只要容我在门里住一夜，能够躲避虎狼就行了。”老太婆才让他进到门里，然后关上门，给他一张草垫，嘱咐说：“我可怜你无处安身，私自留你在这里过夜。明天天亮前，你早点离开，恐怕被我家小姐知道会怪罪我的。”说完老太婆走了。张鸿渐靠着墙闭上眼睛休息。忽然看见灯笼的光亮一闪一闪的，只见是老太婆领着一个女郎走了过来。张鸿渐因被老太婆私自留宿门里，怕被女郎发现，急忙躲在黑暗的地方，偷偷对来人看了一眼，原来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姑娘来到门口，看见草垫，问老太婆，老太婆把实情告诉了姑娘。姑娘生气地说：“我们家都是弱女子，怎能留下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在家里过夜？”姑娘又问：“那个人去哪里了？”张鸿渐惶恐地走出来跪在阶下。姑娘仔细盘问过他的宗族、姓名、住址等情况后，脸色稍微开朗一些，说：“幸好是个风雅的读书人，留下也没什么关系，然而这老奴竟不来禀报一声，草率地接待一位君子，难道是合礼数的吗？”于是姑娘让老太婆带客人到房间里去。一会儿工夫，姑娘便命人摆上了酒席，菜肴食品都精致洁净。饭后又给张鸿渐设置床铺，铺上锦绣被褥。他心里非常赞赏这姑娘的贤德，便暗中向老太婆打听她的姓名。老太婆说：“我家姓施，老爷和太太都去世了，只留三个女儿。刚才看见的是大姑娘舜华。”老太婆走了，张鸿渐看见桌子上有一本《南华经注》，便拿了过来放在枕头上，俯伏在床上翻阅起来，忽然舜华推门进来。张鸿渐忙放下书去找鞋和帽子，准备迎接。舜华走到他床边坐下，说：“不必多礼！不必多礼！”说完自己也靠近床边坐了下来，有些腼腆地说：“你是位风流才士，我想要把这家托付给你，便犯了瓜田李下的嫌疑。你该不会因此嫌弃我吧？”张鸿渐惊慌不安地不知怎么回答，只是说：“我不愿欺骗你，我家中已经有妻子了。”舜华笑着说：“这就可以看出你诚实，不过这关系不大。既然你不讨厌我，明天我就请媒人来。”说完，舜华就想离开。张鸿渐从床上探出身子用双手拉住她，舜华也半推半就留宿在张鸿渐的床上。天还没亮，舜华就起来了，送给他一些银子，说：“你拿去做游览的费用吧。黄昏后，要晚点儿回来，我害怕被别人发现。”张鸿渐按舜华说的去做，早出晚归，半年之内天天如此。一天，张鸿渐回来得很早，到原来的地方一看，村庄房屋全不见了，张鸿渐感到非常吃惊和奇怪。正在犹豫徘徊的时候，只听老女仆说：“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转眼间，院落又像从前一样。而他自己又在屋子里了，他越发觉得奇怪。舜华从里屋出来，笑着说：“你怀疑我了吧？该对你说实话了，我是狐仙，和你前世有缘，如果一定要生我的气，就请马上分手吧。”张鸿渐留恋舜华的美貌，还是安心留下了。夜里张鸿渐对舜华说：“你既然是仙人，那么千里之路不过是呼吸之间罢了，我离家已经三年，心里常常想念妻儿，能带我回去看看吗？”舜华听了好像有点不高兴，说：“论夫妻情分，我自己认为对你够忠诚的了，而你却守着我心里想着她，这说明你对我的恩爱都是假的呀！”张鸿渐道歉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俗语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以后我要是回家后想念你，不也像今天想念她一样吗？如果有了新人忘了旧人，你能喜欢我这样做吗？”舜华这才笑了，说：“可我却心胸狭窄，对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对她，希望你早点忘掉她。至于你想回家的事，这也不难，你家不就在眼前吗？”说完，舜华便拉着张鸿渐的袖子走出门，只见天色昏暗看不清楚道路，张鸿渐小心翼翼地不敢前进。舜华拽着他向前走，不多时，说：“到了，你回家去吧，我走了。”他停住脚仔细地辨认了一会儿，果然看到自己的家门。他从矮墙翻过去，看见房子里灯还亮着，便走近前去用两指敲窗，里边问是谁，张鸿渐说自己回来了。屋里的人举着蜡烛打开了门，果然是方氏。夫妻俩又惊又喜，手拉手走进卧房。张鸿渐看见儿子睡在床上，感慨地说：“我离开时儿子才到膝盖那么高，现在已长得这么高了。”夫妻俩紧紧依偎在一起，恍恍惚惚好像在梦中一样。张鸿渐把这几年的遭遇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又问到那场官司，他才知道秀才们有的被关死在牢里，有的被充军远方。他更加佩服妻子的远见卓识。妻子扑向他怀里撒娇说：“你有了漂亮的新夫人，根本就不再想着冷被窝里还有个孤独的泪眼人了吧！”张鸿渐说：“不想着你，怎么会回来呢？我和她虽说感情很好，终究不属同类，唯独她对我的恩义是终生难忘的。”方氏说：“你认为我是谁？”张鸿渐仔细一看，竟然不是方氏，原来是舜华。他用手一摸儿子，竟是消暑的竹夫人。张鸿渐非常惭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舜华说：“你的心思我总算了解了！按理说应该就此分手，幸好你还没忘记我对你的恩德，勉强还可以赎你的罪。”过了两三天，舜华对他说：“我看，痴心恋着一个不属于我的人，终究没什么意思。你天天埋怨我不送你，现在我刚好要到京城去，可以顺路把你送回。”舜华顺手从床上拿起竹夫人，两人一同跨上去，并让他闭上眼睛，张鸿渐感觉离地不远，耳边风声飕飕。不一会儿，二人就落到地面上。舜华说：“我们从此就分别了。”张鸿渐正想和她约定再见的日子，舜华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张鸿渐惆怅地站了好一会儿，听见村里狗叫，在苍茫的暮色里那树木房屋，都是故乡的景物。他沿着熟悉的小路走回家去，爬过矮墙去敲房门，和前次敲门的动作一样。方氏被惊起后，不敢相信是丈夫回来了，经过盘问证实后，才挑着灯笼呜呜咽咽地出来开门。二人见了面，方氏哭得抬不起头来。张鸿渐还怀疑是舜华弄的幻象，又看见床上睡着一个孩子，和昨晚上见到的一模一样。于是张鸿渐笑着说：“你又把竹夫人带来了吗？”方氏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生气地说：“我盼望你回来，度日如年，枕上的泪痕还在，好容易才得见面，你竟然没有一点儿悲伤和依恋的感情，真不知你长的是一副什么心肠！”张鸿渐看出她是真的方氏之后，才抓住她的手臂呜呜地哭起来，详细地讲述了几年在外的经历。张鸿渐又问到那场官司的结局，和舜华说的一样。正在两人各述感慨的时候，听见门外有脚步声，问了几声，没人答应。

原来村里有个无赖某甲，早就看上了方氏的美貌，这天夜里从外村回来，远远看见一个人翻墙进到张家，心想一定是和方氏有奸情赴约会的，就跟在他后边一起进了张家。某甲以前没见过张鸿渐，就伏在窗下偷听。等到方氏问他是谁，他却反问：“屋里的人是谁？”方氏骗他说：“屋里没人。”某甲说：“我听了很久了，我是特地来捉奸的。”方氏不得已，只得实话实说丈夫回来了，某甲说：“张鸿渐的案子还没了结，即使回家了，也要把他捆起来送到官府。”方氏苦苦哀求他别声张此事，可这无赖口出淫词，用轻薄的话调戏方氏，步步紧逼。张鸿渐胸中怒火燃烧，拿把刀直接冲了出去，一刀砍在某甲的头上。某甲倒在地上还在号叫，张鸿渐又连砍几刀，某甲被砍死。方氏说：“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你的罪更加重了。你赶快逃走，杀人的罪就让我来顶着。”张鸿渐说：“大丈夫死就死个光明磊落！怎么能连累老婆孩子而自己去逃命呢？你不用担心我的死活，只要你能让儿子读书成才，我即使死了也可以闭上眼睛了。”

天亮后，张鸿渐到县衙去自首。赵县令因为张鸿渐是朝廷追查的犯人，只是暂且稍加惩治，不久又将他由郡县押解京城，一路上，张鸿渐备受折磨非常痛苦。途中遇见一个女子骑马从身边走过，一个老太婆给她牵着马缰绳，原来骑马人是舜华。张鸿渐喊住老太婆想要搭话，话还没说，眼泪先掉下来了。舜华掉转马头，用手掀起面纱，惊讶地说：“表兄，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张鸿渐简单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舜华说：“根据你平时的所作所为，我本该扭头走开不管，但我还是不忍心。我家离这儿不远，就请两位公差一道去坐坐，也可送给你一点儿路费。”三人跟着舜华走了二三里路，看见一个山村，楼房高大整齐，舜华下马先进去了，让老女仆打开客房请他们进去。接着舜华让仆人摆好了美酒佳肴，好像早有准备一样。她又让老女仆出去对三人说：“我家没有男人，张官人就向两位公差大人多劝几杯酒吧，前边的路上还要两位大哥多多照顾。小姐又派人筹办几十两银子给官人做路费，并一起酬劳两位公差大哥，去筹钱的人马上回来。”两个公差暗暗高兴，纵情畅饮，只是不提上路的事。天渐渐黑了下来，二公差都醉了。舜华出来，用手往刑具上一指，锁立即开了。她拉起张鸿渐骑到一匹马上，马飞奔像蛟龙腾云一样。不一会儿，舜华催张鸿渐下马，说：“你从这下去，我和妹妹相约在青海见面，为你的事已经耽误了半天，她们一定久等了。”张鸿渐问：“我们以后什么时候能再见面？”舜华没回答。再问一遍，舜华把他从马背上推下，骑马走了。天亮后，张鸿渐打听这是什么地方，原来已经到了太原府，便到城里租间房子在那里教学，改名叫宫子迁。过了十年，他打听到追捕逃犯的事情渐渐没人过问了，才再一次小心试探着往东方家乡走。到了村外不敢贸然进去，到夜深了才进村。到了自己家门口，看见围墙修得很高很结实，不能像以前那样翻过去，只得用马鞭敲门，过了好一会儿，妻子才出来问话。张鸿渐小声告诉妻子。妻子非常高兴地把他接回家中，故意呵斥说：“少爷在京城缺乏费用，就应当早些回来，怎么派你半夜跑回来？”两人走进内室，各自叙说两边发生的事情。张鸿渐才知道二位公差逃亡外地至今没回来。谈话时帘外常有一少妇走来走去，张鸿渐问她是什么人，妻子回答：“是儿媳呀！”张鸿渐问：“儿子在哪儿？”妻子回答：“上京赶考还没回来。”张鸿渐感慨地流着泪说：“我在外逃亡十几年，儿子已经长成大人了，没想到还能继承家里的书香门第，真是把你的心血都熬尽了！”话还未说完，儿媳已温好酒、摆上菜，饭菜摆了满满一桌子。张鸿渐高兴的是家中的事情在妻子方氏的操持下，都大大超出了自己所希望的。张鸿渐在家住了几天，天天躲在书房里，害怕别人知道。一天夜里，他们刚刚躺下，忽听外面人声喧闹，接着又是急促的敲门声。夫妻两人很害怕，一块儿起来。又听到有人说：“有后门没有？”他们更加害怕，急忙找来门扇当梯子，送张鸿渐翻墙逃走。然后方氏才到门口问明敲门的原因，原来是儿子考中了举人，有人来报告的。方氏非常高兴，深深后悔不该帮助丈夫逃走，但已无法挽回。

张鸿渐这天夜里慌忙穿过草地和乱树丛，慌不择路，到了天亮已经疲倦得不成样子了。他开始的本意是向西逃，向过路人一打听，才知道距离去京城的大路已经不远了，便走进一个村子，想把衣服卖掉换饭吃。看见一所高门，贴着报喜的纸贴，他走近一看，知道是位姓许的考中了孝廉。过了一会儿，一个老头儿从院里走出来，张鸿渐上前行礼说明想换碗吃的的来意。老头儿见他的举止文雅，知道不是骗饭吃的，便请他进去招待他吃饭，并问他要去哪里。张鸿渐假托说：“原在京城教书，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强盗。”老头儿留他在这里教他的小儿子。张鸿渐略问一下老人的家世，才知道老头儿是退居的京官，那新举的孝廉是他的侄儿。过了一个多月，许家孝廉和一位同榜的举人回到家里。客人是永平府姓张的新举人，十八九岁。张鸿渐因为客人的籍贯、姓氏都和自己相同，暗地里怀疑是自己的儿子。但乡里姓张的很多，他只好暂时不作声。到了晚上，许孝廉解开行李拿出一本记载同科举人简历的同年录，张鸿渐赶忙借来看，原来这客人真是自己的儿子，禁不住流下眼泪。大家问他哭什么，他就指着同年录上的姓名说：“张鸿渐就是我。”他便将自己的遭遇从头至尾讲了一遍。张孝廉跟父亲抱头痛哭。许家叔侄两人劝解安慰张家父子，两人才收住泪转悲为喜。许家老翁还给御史写了书信，送了礼物，为张鸿渐的官司进行疏通，张家父子才得以一同回家。

方氏自从收到儿子中举的喜报后，每天都为张鸿渐仓皇逃走而伤心。忽然听说儿子回来了，方氏更加感到难过。不一会儿，父子俩一起进了家门，她惊奇万分，以为丈夫是从天而降，问明原委，全家人转悲为喜。某甲的父亲看见张鸿渐的儿子做了举人，不敢再产生报仇的念头。张鸿渐也格外照顾他，又对他讲述了当年的情况，某甲父亲又惭愧又感激，于是两人成了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