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画皮》原文

画皮

太原有个姓王的书生，大清早出去散步，碰上一位年轻女子，抱着一个包袱独自行走，很吃力的样子。王生赶上去一看，是一个十六七岁的美貌女子，心中顿生爱慕。王生上前问道：“怎么天还没亮你就上前赶路呢？”女子说：“你只是一个路人，并不能解除我的忧愁，干吗来问我呢？”王生说：“你有什么愁苦？如果有能帮得到忙的地方，我一定在所不辞。”女子黯然说：“父母贪图钱财，把我卖到了有钱人家。夫人嫉妒我，对我早晚打骂，我受不了，就逃出来了。”王生问：“那你打算到哪儿去呢？”女子说：“离家出走的人，哪里知道该去哪儿呢？”王生说：“我家离这儿不远，你干脆到我家住吧。”女子很高兴地跟着去了。王生替她拎包，领着她一同回到家。女子看到房间空空，问道：“你家没人吗？”王生说：“这里是书斋。”女子说：“这地方很好，如果你同情我，愿意帮我活命的话，你一定要保守秘密不要泄露出去。”王生答应了。于是王生晚上和她睡觉，白天便把她藏在密室里，过了好多天别人都不知道。王生把这件事悄悄告诉了妻子陈氏，妻子怀疑这个女子是富人家的小妾，劝王生把她打发走，王生不听。

一天，王生上街去，碰见一个道士，他很惊讶地望着王生，问道：“你遇上什么了？”王生说：“没有遇上什么啊。”道士说：“你身上有邪气缠绕，怎么会没有遇上什么呢？”王生竭力辩白，道士只好走了，并说：“糊涂啊，世上总是有死到临头还不醒悟的人。”王生觉得他说的话很奇怪，于是便怀疑那个女子。但转念一想，那么漂亮的美人，怎么会是妖怪呢？估计是道士借驱邪来骗钱吧。过了不久，王生回到书斋，门反锁着，不能进去。王生又有点怀疑，于是翻墙进去，内室的门居然也关上了。王生轻手轻脚从窗外偷窥，看见一只面色青绿、牙齿尖利的恶鬼，把一张人皮铺在床上，拿着彩笔描画。画好后它把笔一扔，举起人皮抖了一抖，披到身上，顿时化身为美丽女子。王生见此情形，大惊失色，弯着腰悄悄走出来，急急追赶道士。他不知道那个道士去哪儿了，于是四处寻找，终于在野外找到了。王生跪下来向他求救，道士说：“我可以除掉它，不过这东西也很命苦，刚刚找到替身，我也不忍心伤它的性命。”于是道士交给王生一把拂尘，叫他悬挂在卧室门口。分手时，他们约好在青帝庙见面。

王生回家后，不敢进入书斋，就在内室睡觉，并把拂尘挂在门上。晚上一更时分，听见门外有奇怪的脚步声，王生不敢去看，便叫妻子去看。只见那个女子走来，望着拂尘不敢进门，站在门口咬牙切齿，过了很久才离开。一会儿，女子又来了，骂道：“道士恐吓我，我不怕他，难道他想让我把吃进嘴的东西吐出来吗？”她取下拂尘撕碎，破门而入，来到王生床前，撕破王生的肚子，掏出他的心走了。妻子大声喊叫，丫头点着灯进来一看，王生已经死了，腹腔里血肉模糊，陈氏吓得哭不出声来。

第二天，她叫王生的弟弟二郎跑去告诉道士，道士生气地说：“我本来可怜它，可是它居然敢这样！”道士立即跟着二郎回来了。可那女子已经不知去向，道士四下张望，说：“幸好跑得不远。”又问：“南院是谁家？”二郎说：“是我住的地方。”道士说：“鬼现在就在你家。”二郎很吃惊，认为不会。道士问道：“是不是曾经有不认识的人独自来过？”二郎说：“我早晨去青帝庙，确实不知道，我这就回家问问。”说着就走了。一会儿回来说：“果然有，早晨有一个老妇过来，想当佣人干活，我妻子没有答应她，那个老妇现在还在我家呢。”道士说：“就是它！”于是二人一同前往。道士拿着木剑，站在院子当中，呼喊道：“恶鬼！把我的拂尘还我！”老妇躲在屋里，吓得脸色惨白，出门想逃走，道士追上去便是一剑。老妇倒在地上，人皮脱落下来，变成了一个恶鬼，躺在地上像猪一样嚎叫。道士接着用木剑砍下它的头，它的身体化成浓烟在地上翻滚。道士又拿出一只葫芦，拔下塞子放在浓烟中，浓烟哧溜溜地被吸进葫芦里，一瞬间就没了。道士塞上葫芦口，把它装进袋子。大家一起过来看人皮，人皮上面画着眉毛、眼睛、手脚，非常逼真。道士把它卷了起来，放进袋子里，然后告辞准备离去。王生的妻子陈氏突然跪在道士面前，哭着哀求道士做法让王生活过来。道士推辞说没有办法。陈氏更加悲伤，跪在地上不起来。道士想了一会儿说：“我的法术不高，确实不能起死回生，我指点你一个人，或许能办得到，你去求他吧。”陈氏问：“是什么人？”道士说：“街上有个疯子，常常睡在粪土中，你请教他并且哀求他，如果他侮辱你，你千万不能发怒。”二郎也早知道这个人，于是告别道士，与嫂子一同前去。

那个乞丐在路上癫狂地唱歌，鼻涕拖得老长，脏得不能靠近。陈氏跪在他面前，乞丐笑着说：“美人你喜欢我吗？”陈氏说了找他的原因，乞丐大笑着说：“谁都可以做你的丈夫，救活他有什么用呢？”陈氏跪着苦苦哀求，乞丐说：“真是怪事啊！人死了居然跑来求我，我是阎王吗？”说完便生气地用棍子打陈氏，陈氏忍痛受打并不还手。街上看热闹的人渐渐围成了一堵墙。乞丐吐出一大口痰，用手托着对陈氏说：“吃了它。”陈氏涨红了脸，非常为难。但是想起道士的嘱咐，便硬着头皮把痰吞了下去。陈氏觉得那口痰进了喉咙后，像棉絮一样哽着，慢慢地滑下去，堵在胸口。乞丐大笑着说：“美人喜欢我啊！”说完就走了，再也不回头。陈氏追着他，一直追到一座庙里，乞丐却失踪了。陈氏前后仔细搜索，没有一点踪迹，又是惭愧又是怨恨，伤心地回家了。

她想到丈夫死得悲惨，又后悔自己蒙受吃痰的羞辱，哭得前仰后合，只盼快点死去。哭着哭着又去收拾尸体，家人站在一旁观望，不敢走近。陈氏抱着王生的尸体，把肠子放回肚中。她哭得声音嘶哑，顿时想呕吐，忽然觉得胸腔中有什么东西，急速向外涌出，来不及掉过头去，这东西已经落进王生的胸腔中。吃惊地一看，竟然是一颗人心，在胸腔中突突地跳动，热气腾腾的样子。陈氏非常惊讶，急忙用两手把胸腔合拢，用力挤紧。过了一会儿，热气便从缝中冒出。于是陈氏撕开绸子把王生身体捆紧，又用手抚摸尸体，尸体渐渐有了体温。陈氏赶紧拿被子给他盖上。陈氏半夜打开被子一看，王生已经有了呼吸。第二天天亮，王生便活过来了，还说：“恍恍惚惚像做梦，只是肚子疼得要命。”再看他身上的伤口，已经结了像铜钱一样大的疤，不久便痊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