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7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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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鸦头》原文

鸦头东昌府秀才王文,从小就很诚实。有一年,他到湖北去,过了六河,在旅舍住下。一天,他到街上闲逛,遇见同乡赵东楼。赵东楼是大商人,长年在外,几年没回家了。一见面,拉着他的手非常高兴,邀请王文到他的住处叙谈。王文一进门,见室内坐着一个美貌女子,吃了一惊。赵东楼一把拉住他,隔窗对女子说:“妮子你出去吧。”然后拉着王文进来。赵东楼摆上酒菜,与王文叙谈。王文便问:“这...

鸦头

东昌府秀才王文,从小就很诚实。有一年,他到湖北去,过了六河,在旅舍住下。一天,他到街上闲逛,遇见同乡赵东楼。赵东楼是大商人,长年在外,几年没回家了。一见面,拉着他的手非常高兴,邀请王文到他的住处叙谈。王文一进门,见室内坐着一个美貌女子,吃了一惊。赵东楼一把拉住他,隔窗对女子说:“妮子你出去吧。”然后拉着王文进来。赵东楼摆上酒菜,与王文叙谈。王文便问:“这是什么地方?”赵东楼告诉他:“这里是妓院。我久客他乡,暂时在这里借宿休息。”谈话间,妮子出出进进。王文局促不安,起身告辞,赵东楼又强拉他坐下。一会儿,王文瞥见一个少女从门外走过,少女也瞥见了王文,秋波频转,含情脉脉,仪态万方,俨然是个仙女。王文平素端方正直,此时也心神摇荡,便问:“这漂亮女孩是谁?”赵东楼说:“她是妓院鸨母的二女儿,名叫鸦头,十四岁了。喜欢她的客人多次拿重金给鸨母,鸦头执意不从,鸨母常鞭打她。她说自己年岁太小,苦苦哀求,总算免了。所以到现在还没出嫁呢!”王文听着,低头默坐,答非所问。赵东楼笑着说:“你如有意,我一定替你做媒!”王文长叹一声说:“我不敢有这个念头!”可是到了晚上也不告辞离去,呆坐在那里。赵东楼又提起这话,王文说:“您的好意我很感激,可我囊中羞涩,怎么办?”赵东楼心知鸦头性情刚烈,这事必定不答应,便答应拿十两银子帮他。王文千恩万谢,急忙回到旅馆,倾尽所有又凑了五两,回来请赵东楼送给鸨母。鸨母嫌少。鸦头对母亲说:“母亲天天骂我不肯当摇钱树,这一回我想遂了妈的心愿。女儿初学做人,将来报答妈的日子有的是,何必因为这次数目少点,便把财神放跑?”鸨母没想到鸦头一向执拗,这一回却同意,很欢喜地答应了,吩咐婢女去请王郎。赵东楼不便反悔,只好顺水推舟,加上银子送给鸨母。

王文与鸦头非常恩爱。晚上,鸦头对王说:“我是烟花下流女子,配不上您,承蒙您相爱,情深义重,小女子万分感动,可郎君倾囊换取一夜之欢,明天怎么办呢?”王文难过得直流泪。鸦头说:“不必发愁。我沦落风尘,实在不是出于自愿,只是一直没碰见一个像您这样的诚实可以托付终身的人罢了。您如果有意,我们就趁夜逃走吧!”王文高兴极了,急忙起身。鸦头也起来,听谯楼上正敲三更鼓,两人赶紧女扮男装,匆匆出走,来到旅馆。王文有两匹驴子,他借口有急事出门,命仆人立即动身。鸦头拿出两张符系在仆人大腿和驴子耳朵上,放开辔头让驴子飞奔,快得睁不开眼,只听见身后风声呼呼。

天亮的时候,他们到了汉口,租房住下来。王文很惊异,鸦头对他说:“我把实情告诉你,你不会害怕吧。我不是人,而是狐狸。我母亲太贪婪,每天都虐待我,今天总算脱离苦海了。百里以外,她打听不到,咱们可以安心过日子了。”王文不再害怕,从容地说:“带着你这样的美人,可是却家徒四壁,实在于心不安,恐怕终究会被你抛弃。”鸦头说:“不必担心,在市面上做点小买卖,养活几口人,粗茶淡饭还是可以维持的。我们可以卖掉驴子作本钱。”王文于是按鸦头的话,在门前开了小店,卖酒卖茶,王文和仆人一同经营。鸦头在家中缝披肩,绣荷包。他们每天赚点盈余,一家吃喝也还不错。一年之后,已经能雇老妈子和婢女了。王文不用亲自干活,只需看管伙计。

一天,鸦头忽然悲伤起来,对王文说:“今夜会有灾难,怎么办?”王文问她何事,鸦头说:“母亲已经知道我的消息了,她肯定会来逼迫我。若是派姐姐妮子来,我倒不怕,就怕她亲自来!”夜深人静之后,鸦头庆幸地说:“不要紧了,是姐姐来的。”过了不一会儿,妮子推门进来,鸦头笑着迎上去。妮子骂道:“丫头也不害羞,跟男人私奔!老母叫我来抓你。”说着掏出绳子就往鸦头脖子上套。鸦头生气地说:“我只跟一个人好,有什么罪过?”妮子一听,气上加气,揪住鸦头厮打起来,把鸦头的衣襟都扯破了。家中婢女老妈子们听见吵闹,都拥上来。妮子害怕了,跑了出去。鸦头说:“妮子回去,母亲必定亲自上门,大祸临头了!赶紧想办法吧!”他们急忙收拾行装,准备搬到更远的地方去。正忙乱时,鸨母忽然进屋,满脸怒气地说:“我早就知道这丫头无礼,非得我亲自来!”鸦头跪下哀告求饶,鸨母二话不说,揪住她的头发拖着走了。王文急得团团转,顾不得吃饭睡觉,急忙赶回六河,希望能把鸦头赎回来。到了那里,只见门庭如故,人却都换了。王文向邻居打听,都不知她们去了哪里。王文悲伤地回来,打发仆人们离去,收拾财物,返回东昌老家。

几年之后,王文有事到北京去。经过育婴堂,看见一个小孩,七八岁,长得很像王文。仆人很奇怪,不住地打量。王文问:“为什么老看这小孩?”仆人笑着说了,王文一看,也笑了。再仔细看,小孩很英俊,一想自己还没儿子,就把他赎了出来。王文问他的姓名,小孩说叫王孜。王文觉得奇怪,又问:“你从小被爹娘丢弃,怎么知道姓名?”王孜说:“老师曾说,拾我时我胸前有字,写着‘山东王文之子’。”王文大吃一惊,说:“我就是王文。哪有儿子?”又想也许是同名同姓的人吧,心里挺高兴。带回东昌老家后,看见的人不问就说是王文的儿子。

王孜渐渐长大,孔武有力,喜欢打猎,不肯耕作,常常打架伤人,王文也管不住他。王孜说能他看见鬼狐,别人都不相信。恰好村里有一家人受狐狸骚扰,请他去看。他去了便指出狐精隐藏之处,叫几个人向他指的地方猛砸。只听见狐狸嚎叫,毛血纷纷落下。从此这人家就平安无事了。人们更觉得他非同一般。

有一天,王文到集市上闲逛,偶遇赵东楼,他衣帽不整,面容枯瘦。王文惊讶地问他从何而来,赵神色凄惨,请求到僻静处谈。王文邀他回家,仆人摆上酒菜,二人聊了起来。赵说:“老婆子把鸦头抓回去后,百般拷打。又搬家到燕都去,逼她另嫁别人。鸦头坚决不从,老婆子就把她关起来。后来鸦头生了一个男孩,一生下来就被他们扔到胡同里。听说被育婴堂拾去,现在也该长大成人了,这孩子是您的后代啊!”王文不禁潸然泪下,说:“苍天保佑,这孩子我已找回来了!”于是把经过说了一遍,又问赵:“您怎么会落魄到这个地步?”赵长叹一声说:“今天才知道与青楼的人相好,不可过分认真。是我自作孽,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原来鸨母迁往燕都时,赵东楼也做行商跟了去。手中难运的货物,都在当地贱价卖掉,一路上的吃用花销,不计其数。妮子又奢华无度,几年之间,万贯家财荡然无存。鸨母见他没钱,日夜白眼相加。妮子也常到有钱人家去陪宿,经常彻夜不回。赵东楼气愤难忍,但又无可奈何。有一天,鸨母外出,鸦头从窗内对赵说:“妓院里哪有真情!她们所爱的,不过是钱罢了。您再恋恋不舍,就要遭祸啦!”赵这才如梦初醒。临行前,偷着去和鸦头告别,鸦头把一封信交给他,托他转给王文,赵于是就回了家。赵东楼说着把信掏出来交给王文。信上说:“听说孜儿已经回到您的身边了。我的苦难,东楼君自会向您说明。前世作孽,有何话说!如今我身陷幽室,暗无天日,终日遭受鞭打,皮开肉绽,没有饭吃,饿得心胸如同油煎,度日如年。您如不忘在汉口时雪夜夫妻拥抱取暖的情义,就和孜儿商量,相信一定能救我脱离苦海。老母、阿姐虽然残忍,毕竟有骨肉之亲,你嘱咐孜儿不要伤害她们的性命。这是我的愿望。”王文读了信,失声痛哭起来。拿出些散碎银子赠给赵东楼,送他回家。

此时王孜已经十八岁了,王文把前因后果一说,又给他看了母亲的信,王孜登时气得两目圆睁。当天就启程去燕都,打听到了鸨母的住处,那里门前车水马龙。王孜直闯而进,妮子正陪一个湖州商人饮酒,抬头望见是王孜,立刻变了脸色。王孜扑过去杀了她,宾客吓坏了,以为来了强盗,一看妮子的尸首,已经变成了狐。王孜抡刀走进内室,鸨母正在厨房里催女婢做羹汤。王孜刚到门口,鸨母忽然不见了。王孜四面张望,立即抽弓搭箭往屋梁上射去,一箭贯穿老狐心窝,老狐掉了下来,王孜砍下它的脑袋。然后找到母亲被困的地方,拿石头砸破门锁,母子二人失声痛哭。鸦头问老娘在哪,王孜说:“已经杀了!”鸦头埋怨说:“你这孩子怎么不听娘的话!”于是命他到郊外把老娘埋葬了。王孜假装答应,偷偷把老狐的皮剥下收藏起来。又搜检老鸨屋中的箱匣,把金银珠宝全部带上,陪母亲返回东昌老家了。

王文与鸦头重逢,悲喜交集。王文又问起鸨母,王孜说:“在我的袋子里!”王文很吃惊,王孜拖出两张狐皮给父亲看。鸦头一见,气得大骂:“这个忤逆不孝的孩子!怎么能这么干!”哭得用手打自己的脸,想寻死。王文百般劝解,叱令王孜快把狐皮埋葬了。王孜生气地说:“今天有了安乐的地方,就把挨打的苦楚忘啦!”鸦头气得痛哭不止。王孜埋葬了狐皮,回来禀报,鸦头才平静下来。

王家自从鸦头到来,家道更加兴旺。王文感激赵东楼,以重金相赠。赵这才知道妓院母女都是狐精。王孜很孝顺父母,不过偶尔触怒了他,他就恶声吼叫。鸦头对王文说:“这孩子长着拗筋,如不给他拔掉,他终会暴躁杀人,倾家荡产。”于是鸦头趁夜里王孜睡熟时,把他手足捆起来。王孜醒了,说:“我没有罪!”鸦头说:“妈要给你治暴虐的毛病,别怕痛!”王孜大叫,可是绳子却挣不开。鸦头用大针刺进王孜踝骨旁,扎到三四分深处,把拗筋挑出来,用刀“砰”的一声割断;又把他的胳膊肘上、脑袋上的拗筋割断,然后放开他,轻轻拍几下,让他安心睡觉。第二天早晨,王孜跑到父母跟前问安,哭着说:“儿昨天夜里回想以前做的事,简直不像人干的!”父母高兴极了。从此,王孜温和得像个女孩儿,村中老幼都夸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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