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19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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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张鸿渐》原文

张鸿渐张鸿渐是永平郡人,十八岁,是永平郡有名的文士。当时卢龙县令赵某异常贪婪残暴,百姓们受尽压榨,叫苦连天。有个姓范的秀才被赵县令用杖刑活活打死,全县的秀才都愤愤不平,要到省里的巡抚衙门去为范生鸣冤告状,秀才们求张鸿渐起草状词,并约他一起赴省。张鸿渐答应了他们。张的妻子方氏,长得很美,性情贤惠,听到秀才们的主张后,就劝张鸿渐说:“大凡跟秀才们做事,可以共同取...

张鸿渐

张鸿渐是永平郡人,十八岁,是永平郡有名的文士。当时卢龙县令赵某异常贪婪残暴,百姓们受尽压榨,叫苦连天。有个姓范的秀才被赵县令用杖刑活活打死,全县的秀才都愤愤不平,要到省里的巡抚衙门去为范生鸣冤告状,秀才们求张鸿渐起草状词,并约他一起赴省。张鸿渐答应了他们。张的妻子方氏,长得很美,性情贤惠,听到秀才们的主张后,就劝张鸿渐说:“大凡跟秀才们做事,可以共同取胜,而不可以一起失败:若胜了就人人贪功以为己有,败了就纷纷瓦解四散,不能再聚合起来。当今是个认钱财看权力的世界,是非曲直很难凭真理判定,您又孤单无兄弟,假若有个三长两短,危难之时谁能来解救您呢?”张鸿渐很佩服她说的话,心里后悔了,婉言谢绝了秀才们的约请,只为他们写了状词就走了。巡抚衙门对这起案子审理了一下,没有作出结论。赵县令用了巨额金钱贿赂上司,秀才们竟得了个结党的罪名被抓起来,并又追查写状词的人。张鸿渐害怕,只得逃离家乡。

张鸿渐逃到陕西凤翔府境内,钱都花光了。天快黑了,他还在旷野中徘徊,寻不到住宿的地方。忽然看见附近有个小村庄,就急忙奔过去。有个老妇人正要出来关门,看见了张鸿渐,问他要干什么。张鸿渐对她说明来意,老妇人说:“吃饭睡觉,都是小事,只是家里没有男人,不便留客。”张鸿渐说:“我也不敢有过高的希望,只要能容我在门里头借宿,躲避一下虎狼就行了。”老妇人这才让他进来,关上门,给了他一捆干草,嘱咐说:“我是同情你没处去,私自答应你留宿的,明天天不亮你就得早走,让我家姑娘听到,就要怪罪我了。”说完走了,张鸿渐便倚着墙打起盹来。

突然有灯笼闪着亮光,原来是老妇人引着一位女郎出来了。张鸿渐急忙躲到暗处,偷偷看去,那女郎是个二十来岁的美人。女郎来到大门口,看见了干草,就问老妇人是怎么回事,老妇人如实说了。女郎生气地说:“我们一家都是女流之辈,怎能收留非亲非故的男人!”又问:“那人在哪里?”张鸿渐惊慌失措,出来跪在了台阶下。女郎详细问明了他的籍贯族姓,脸色稍微和气了一些,说道:“幸好是位风雅学子,不妨留宿。但老奴竟然不禀报一声,这样潦草简陋,岂能用来招待君子!”于是吩咐老妇人领客人进了屋。

不一会儿,主人摆上酒菜,菜肴饭食都很精美,饭后又拿锦缎褥子铺在床上。张鸿渐非常感激,偷偷打听她的姓氏。老妇人说:“我家主人姓施,老爷和夫人都去世了,只留下了三位姑娘。刚才你见到的那位,是大姑娘舜华。”老妇人说完走了。张鸿渐看见桌上有《南华经注》,取来放在床头,趴在床上翻阅起来。忽然舜华推门进来,张鸿渐放下书,寻找自己的鞋帽。舜华走到床前按他坐下,说:“用不着!用不着!”她靠近床前坐下,腼腆地说:“我觉得您是位风流才子,想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您,让您来支撑施家门户,于是不避嫌疑而来。您能不嫌弃我吗?”张鸿渐听了,惊慌得不知所措,说:“不敢相瞒,小生家中已有妻子。”舜华笑着说:“您很诚实,不过这也不妨。既然您不嫌弃,我明天就去请媒人。”说完就要走了,张鸿渐探过身子拉住她,她就留下来了。天还没亮舜华起床,拿银子送给张鸿渐,说:“您拿它作游玩的费用。您临近黑天,晚一点回来,不要被别人看见。”张鸿渐按她的话,早出晚归,就这样过了半年。

有一天,他回来得早了点,到了住处,村庄房舍全没有了,非常惊讶。正徘徊的时候,听见老妇人说:“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哇!”一转眼工夫,院落又像以前那样,自己已经站在屋里了,张鸿渐心里更加惊异。舜华从里屋出来,笑着说:“您怀疑我了吗?实话对你说吧:我是狐仙,和您本来就有前世的姻缘。假若你一定要见怪的话,就请走吧。”张鸿渐留恋她的美貌,也就安下心来。夜里张鸿渐对舜华说:“您既然是仙人,千里之遥的路程应该喘口气的功夫就该到了。小生离家已经三年了,心里惦念着老婆孩子,您能带我回家一趟吗?”舜华听完,不高兴地说:“原以为,我对您的恩爱之情够深厚的了,可您守着我却想着她,看来你对我的这些亲热都是虚假的啊!”张鸿渐急忙向她道歉说:“您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俗话说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义。’以后我回家想念您的时候,也会像今天怀念她一样。假若我得新忘旧,您能喜欢我吗?”舜华这才笑着说:“我是有点心窄,对于自己,就希望你永远不能忘记,而对于别人,就希望你一定把她忘了。不过您想暂时回家看看,这又有什么难处?你的家就近在咫尺啊!”于是抓着他的衣襟出了门。道路昏暗,张鸿渐畏缩不前。舜华拉着他往前走,不多时,她说:“到了。您回家去,我走了。”

张鸿渐停住脚步仔细辨认,果然到了自己家门口。他跳进院子,看见屋里亮着灯,走去用手指敲门。屋里人问是谁,张鸿渐说自己回来了。屋里人拿着蜡烛开门,开门的果真是方氏。两人相见惊喜异常,握着手进了帷帐。张鸿渐看见儿子睡在床上,感慨地说:“我走的时候儿子才有膝盖那么高,如今长这么大了。”夫妇二人互相依偎,恍惚如在梦中。张鸿渐对妻子讲述了自己在外的遭遇,当问到那场官司时,才知道秀才们有死在监狱里的,有发配边疆的,张鸿渐更加佩服妻子的远见卓识。方氏投入他的怀抱说:“您有了漂亮的新娘子,看来不会再想念我这独守空房的人了!”张鸿渐说:“若是不想念,怎么还回来呢?我和她虽说感情好,然而她终究不是人类,只是她的恩义我不能忘记罢了。”方氏说:“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张鸿渐仔细一看,眼前哪里是方氏,竟是舜华!伸手去摸儿子,原来是一个夏天取凉用的“竹夫人”。张鸿渐惭愧地说不出话来,舜华说:“我知道你的心了!我们的缘分该从此断绝了。幸好你还不忘恩义,多少还能赎些罪。”

过了两三天,舜华说:“我痴心恋着别人,终归没有意味。您怨我不送你回家,我今天正好要去京城,顺路可和你一同走。”于是从床上拿过“竹夫人”,和张鸿渐跨上去,叫他闭上两眼。张鸿渐觉得离地不远,耳边响起嗖嗖的风声。不久便落下来,舜华说:“咱们从此别了。”张鸿渐正要和她约定相见日期,舜华早已不见了。

张鸿渐惆怅地站着,听见村里狗叫,模模糊糊看见树木房屋,都是家乡的景物,沿着道路回到家门口。上前敲门,方氏一听惊起,不相信丈夫能回来,再三追问确定,才挑着灯呜咽着开门。两人相见,方氏哭得抬不起头来。张鸿渐怀疑舜华变换花样耍弄他,又看见床上睡着个孩子,和上次一样,便笑着说:“‘竹夫人’又被你带进来了?”方氏听了大惑不解,变脸说:“盼着你回来都到了度日如年的地步,枕头上的泪痕还在上边。如今刚刚相见,你竟没有一点悲伤依恋之情,哪里还有一点人性?”张鸿渐见她情真意切,这才上去抓住她的臂膀哽咽起来,把自己的遭遇详尽地讲了一遍。问到官司的结果,与上次舜华说的话完全符合。夫妻二人正相对感慨,忽然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方氏问是谁,却无人应声。

原来村里有个年轻的光棍无赖某甲,看上了方氏的美貌。这夜他从别村回来,远远地看见有人跳进方氏的院墙里,以为是谁应方氏之约去私通的,便尾随着进来了。某甲不认得张鸿渐,伏在门外偷听他们说话。方氏听到脚步声多次问是谁时,某甲竟说道:“屋里是什么人?”方氏说:“没有人。”某甲说:“我偷听很久了,正要捉奸呢。”方氏不得已,只好说了实话。某甲说:“张鸿渐的大案还没了结,如果他来家,也应该绑起来送到官府去。”方氏苦苦哀求他,某甲却越说越下流,逼她和自己私通。张鸿渐怒火中烧,拿刀冲出门去,照某甲就是一刀,砍中了他的脑袋。某甲倒在地上,仍在嚎叫,张鸿渐又连砍数刀才死。方氏说:“事情已到了这步田地,罪更重了。你赶快逃走吧,让我来担这个罪名。”张鸿渐说:“大丈夫该死就死,岂能为活命而辱没老婆、连累孩子呢!你不要管我,只要让孩子能读书成才,我就是死也瞑目。”

天明以后,张鸿渐去县衙自首了。赵县令因为他是朝廷审批的案件中的人犯,姑且只轻微责罚。不久张鸿渐就从府里押往京城,身上的枷锁折磨得他非常难受。路上他遇见一位女子骑马而过,一个老妇人为她牵着马,一看原来是舜华。张鸿渐呼喊老妇人想说句话,喊着泪水便淌了下来了。舜华掉过马头,用手掀开面纱,惊讶地说:“这不是表哥吗?怎么到这里了?”张鸿渐大略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舜华说:“若依着表兄以往的做法,我就该掉头不管,但我不忍心这样做。我家离此不远,烦请差官们一起光临,也可多多资助点盘缠。”众人跟着她走了二三里路,看见一座山村,村里楼阁高大。舜华下马进村,吩咐老妇人开门引进客人,不一会儿摆上了丰盛的酒菜。舜华又让老妇人出来对他们说:“家里恰巧没有男主人,请张官人劝差官多喝几杯,路上依赖他们的地方多着呢。我已经派人去筹集几十两银子,一来为表哥作盘费,二来也好酬谢两位差官,人到这时还没回来呢。”两个差役心中暗喜,开怀痛饮,不再说赶路了。天渐渐黑了,两个差役喝醉了。舜华出来,用手指了指张鸿渐身上的枷锁,枷锁立刻就从他身上脱落了,她拉着张鸿渐跨在马上,飞驰而去。不多时,舜华催促他下马,说:“您就留在这儿吧,我和妹妹约好要到青海去,为你逗留了半天,让她久等了。”张鸿渐说:“咱们以后何时见面?”舜华没回答,再问她时,她把张鸿渐推落马下,自己扬鞭而去。

天亮以后,张鸿渐问人这是什么地方,原来是山西太原郡。他到了郡城,赁了处房子教书,改名换姓叫宫子迁。他一住十年,打听知道这几年官府对追捕他的事已经松懈,这才朝东往家走。靠近村子时,他没急着进,等夜深人静后才进去。

张鸿渐到了家门口,一看院墙又高又坚固,没法再跳进去,只得用马鞭敲门。过了好久,妻子才出屋问是谁,张鸿渐小声告诉她。方氏高兴极了,急忙开门叫他进来,斥责地说:“在京城钱不够用,就该早回来拿,怎么你半夜回来?”进了屋,夫妻二人诉说这些年各人生活的情况,才知道那两个差役一直逃亡在外没有回来。他俩说话时,帘子外边有个少妇多次往来,张鸿渐问她是谁,方氏说:“是儿媳。”张鸿渐又问:“儿子在哪里?”方氏说:“到郡城参加乡试还没回来。”张鸿渐一听流下泪来说:“我在外流落了这些年,儿子已经成人了,没想到他真能读书成才,您的心血可说是全用尽了!”话没说完,儿媳已烫好了酒做好了饭,摆了满满一桌,张鸿渐大喜过望。住了几天,他一直躲在床上不出屋子,唯恐被别人知道。

有天夜里,夫妻二人刚睡下,忽听外面人声鼎沸,捶门的声响非常猛烈。他俩吓坏了,赶紧起来。听到外面的人说:“他家有后门吗?”方氏更加害怕了。方氏急忙用一扇门代替梯子,让张鸿渐跳墙出去,然后到大门口问是什么事,原来是为新科举人报喜的差役。方氏大喜,后悔让张鸿渐逃走,但是追也没法追了。

张鸿渐逃出家门,夜里在野草树丛中连跑带钻,顾不上分辨道路,到了天亮,已困乏到极点。起初他想往西走,问了问路上的人,这儿离去京城的大路不远了。于是他进了村子,想拿衣服换顿饭吃。发现有座高大的门楼,墙上贴着报喜的大红纸条,走过去一看,知道这一家姓许,是新科举人。不一会儿,有位老翁从大门里出来,张鸿渐迎上去行礼并说明来意。许翁见他仪表不凡,知道他不是骗吃喝的人,便请他进屋,用酒饭招待。许翁问他要到哪里去,张鸿渐说:“我在京城设馆教书,回家路上遭了强盗洗劫。”许翁想留他来教自己的小儿子读书。张鸿渐略问了一下许翁的官阶门第,他是一位退居林下的京官,新科举人是他的侄子。

过了一个多月,许举人和一位同榜举人一起来家,这位举人说他家住永平府,姓张,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张鸿渐因为张举人的家乡、姓氏和自己相同,怀疑他可能是自己的儿子,但又想县里的同姓很多,怕搞错了就没敢相认。到了晚上解行李时,许举人拿出一册记载同榜举人籍贯、三代的《齿录》,张鸿渐急忙借来翻阅,一看张举人真是自己的儿子。张鸿渐看着《齿录》,不觉掉下泪来。大家都惊奇地问他怎么了,他这才指着上面的名字说:“这张鸿渐,就是我呀。”然后详尽地叙述了自己的前后遭遇,张举人跑过来抱着父亲大哭起来。许家叔侄二人安慰劝说,张鸿渐父子才转悲为喜。许翁立即拿出礼品并写好信,派人送往御史那里,为张鸿渐开释,张鸿渐父子于是一同回家。

方氏自从得到儿子中举的喜报后,天天为张鸿渐逃亡感到悲伤,忽然有人说新举人回来了,心里更加悲痛。不多时,张鸿渐父子一起进了家门,方氏大吃一惊,以为丈夫从天而降,当问知事情的经过后,全家人悲喜交集。某甲的父亲见张鸿渐的儿子中举显贵了,也不敢再起害人之心。张鸿渐格外厚待他,并历述了当年出事的真实情景。某甲的父亲听了很受感动,并且非常惭愧,于是两家互相和解,成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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