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促织》原文、注释、译文

〇促织

【原典】

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此物故非西产。有华阴令①欲媚上官，以一头进，试使斗而才，因责常供。令以责之里正。市中游侠儿，得佳者笼养之，昂其直，居为奇货。里胥②猾黠，假此科敛丁口，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

邑有成名者，操童子业，久不售。为人迂讷③，遂为猾胥报充里正役，百计营谋不能脱。不终岁，薄产累尽。会征促织，成不敢敛户口，而又无所赔偿，忧闷欲死。妻曰：“死何益？不如自行搜觅，冀有万一之得。”成然之。早出暮归，提竹筒铜丝笼，于败堵丛草处探石发穴，靡计不施，迄无济。即捕得三两头，又劣弱不中于款。宰严限追比④，旬余，杖至百，两股间脓血流离，并虫亦不能行捉矣。转侧床头，惟思自尽。

【促织注释】

①华阴令：华阴县县官。②里胥：管理乡里事物的公差。③迂讷：拘谨而又不善于说话。④严限追比：严定期限，按期查验。误一期责打一次，称追比。

【促织译文】

明宣宗宣德年间，皇宫中非常盛行斗蟋蟀的游戏，为此，每年都要向民间征纳大量蟋蟀。蟋蟀这东西本来不是出于陕西，只是有个华阴县令，为向上司讨好，送上了一只，试着斗一斗，还不错，因而上司责令华阴县令常常上贡。县令又责令乡官去办。小小蟋蟀而今登上了大雅之堂，于是，街上一些游手好闲的人，得到一只好的，就用笼子养着，作为奇货，要很高的价。差役狡猾刁悍，借这件差事，向百姓摊派任务。往往为上交一只蟋蟀，竟使几户人家倾家荡产。

华阴县里有个叫成名的，是个童生，一直考不上秀才。他为人迂阔而拙于言词，于是被狡猾的差役指派为里正，成名想尽办法也摆脱不掉。不到一年，微薄的家产几乎被拖累光了。适逢又征纳蟋蟀，成名不敢按人口摊派，而又没有钱来赔偿，忧愁烦闷得要死。妻子说：“死了有什么用？不如自己去找找，或许能找到一只好的。”成名认为妻子这话有些道理，于是早出晚归，提着竹筒、铜丝笼子，在断墙荒草之中扒石头，找洞穴，什么法子都用尽了。虽说捉到过两三只，但又小又弱，不合要求。县官不管这些，只是一个劲儿地限期交纳。十多天中，成名挨了差不多上百板子，两腿被打得脓血淋漓，连蟋蟀也不能去捉了。成名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一死了之。

【原典】

时村中来一驼背巫，能以神卜。成妻具资诣问，见红女白婆①，填塞门户。入其室，则密室垂帘，帘外设香几。问者爇香于鼎，再拜。巫从旁望空代祝，唇吻翕辟②，不知何词，各各竦立以听。少间，帘内掷一纸出，即道人意中事，无毫发爽。成妻纳钱案上，焚香以拜。食顷，帘动，片纸抛落。拾视之，非字而画，中绘殿阁，类兰若，后小山下，怪石乱卧，针针丛棘，青麻头伏焉；旁一蟆，若将跳舞。展玩不可晓。然睹促织，隐中胸怀，折藏之，归以示成。成反复自念：得无教我猎虫所耶？细瞻景状，与村东大佛阁真逼似。乃强起扶杖，执图诣寺后，有古陵蔚起。循陵而走，见蹲石鳞鳞，俨然类画。遂于蒿莱中，侧听徐行，似寻针芥，寻之多时，绝无踪响。冥搜未已③，一癞头蟆猝然跃去。成益愕，急逐之。蟆入草间，蹑迹披求，见有虫伏棘根，遽扑之，入石穴中。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状极俊健，逐而得之。审视：巨身修尾，青项金翅。大喜归，举家庆贺，虽连城拱璧不啻也。于是上于盆而养之，蟹白栗黄④，备极护爱。留待限期，以塞官责。

【促织注释】

①红女白婆：红妆的少女、白发的老婆婆。②翕辟：翕：合。辟：开。③冥搜：用尽心思搜索。冥：深。④蟹白栗黄：蟹肉和栗肉，指蟋蟀吃的精饲料。

【促织译文】

当时村里来了个驼背巫婆，能借神的指示预卜吉凶。成名的妻子带了些钱去问卜，只见少女老妇挤在巫婆的门口。进到屋里，里面的密室垂挂着帘子，帘外摆着香几。问卜的人在鼎里烧上香，再拜，巫婆在旁边向空中代为祷告，嘴唇一张一合，不知念些什么，人人都严肃地站着听。一会儿，帘内抛出一张纸，纸上写的是问卜人心中的事，没有丝毫差错。成名的妻子把钱放在桌上，像前面的人一样焚香、下拜。约摸过了一顿饭的光景，帘子一动，一张纸片丢了出来。拾起来一看，不是字，是张画。纸上画的是一座殿阁，像是寺庙，殿后小山下怪石乱卧，荆棘丛生，伏着一只叫“青麻头”的蟋蟀，旁边一只癞蛤蟆，像要跳舞的样子。捉摸了半天也不明白，但是看到画上有蟋蟀，与心中事暗合，就折起来收好，回家后连忙交给成名看。成名反复地自言自语：“莫不是指示我捉虫的地方？”细看纸上画的景物，与村东大佛阁特别相似。于是强行拄着手杖，拿着画，去寺庙后面。那里有座高高的古墓，顺着古墓再走，只见怪石乱卧，很像画上的样子。成名便在荒草之中，侧着耳朵，慢慢行走，像找寻银针和芥子一样。然而心、眼、耳的力量都用尽了，还是连一丝影子也没有。成名仍是到处搜寻不止，突然有只癞蛤蟆跳了过去。成名更加惊愕，急忙追上前去。蛤蟆跳进草中。成名拨开丛草，跟踪寻求，看见有只蟋蟀伏在荆棘根下，他急忙扑了过去，蟋蟀钻到石洞中去了。成名用尖细小草探挑，蟋蟀不出来，拿竹筒往洞里灌水才灌出来。蟋蟀外形健壮。成名追了上去，终于抓住了。仔细一看，大身子，长尾巴，青色的颈项，金色的翅膀。成名高兴坏了，忙用笼子装回。全家人为此庆贺了一番，不亚于得到一块价值连城的璧玉。成名把它养在盆里，用白螃蟹肉、黄栗子粉喂养，特别细心周到。准备一到期限，交上去了却官差。

【原典】

成有子九岁，窥父不在，窃发盆。虫跃掷径出，迅不可捉。及扑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须就毙。儿惧，啼告母。母闻之，面色灰死，大骂曰：“业根①，死至矣！翁归，自与汝复算耳！”未几成归，闻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儿，儿渺然不知所往。既而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为悲，抢呼欲绝。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日将暮，取儿藁葬，近抚之，气息惙然②。喜置榻上，半夜复苏，夫妻心稍慰。但蟋蟀笼虚，顾之则气断声吞，亦不敢复究儿。自昏达曙，目不交睫。东曦既驾，僵卧长愁。忽闻门外虫鸣，惊起觇视③，虫宛然尚在，喜而捕之。一鸣辄跃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虚若无物；手裁举，则又超而跃。急趁之，折过墙隅，迷其所往。徘徊四顾，见虫伏壁上。审谛之，短小，黑赤色，顿非前物。成以其小，劣之；惟彷徨瞻顾，寻所逐者。壁上小虫，忽跃落襟袖间，视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长胫，意似良。喜而收之。将献公堂，惴惴恐不当意，思试之斗以觇之。

【促织注释】

①业根：祸种，惹祸的东西。佛教用语，罪恶之意。业：业障。②惙然：气息微弱。③觇视：窥视。

【促织译文】

成名有个儿子，才九岁，趁父亲不在时，偷偷打开盆子。蟋蟀一下子跳了出来，快得抓不住，等抓到手时，已腿断腹裂，不一会儿就死了。孩子十分害怕，哭着告诉了母亲。他母亲听说后，脸色像死灰一样，大骂道：“害人精，你死期到了！你爸爸回来，自然会跟你算账的！”孩子哭着跑了。不多会儿，成名回来了，听妻子说了以后，像被泼了一身冰水，怒冲冲地找孩子算账，孩子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接着，在井里找到了孩子的尸体。夫妻二人的愤怒变成了悲恸，呼天抢地，悲不欲生。夫妻二人痴呆地对着墙角，不吃不喝，默默相对，不再有所指望。天色将晚，用草席裹好孩子尸体将要埋葬，走近一摸，还有微弱的呼吸。夫妻二人高兴地把他放在床上，半夜竟然苏醒过来。夫妻俩心里稍稍感到些安慰。但是蟋蟀笼子空空，看了也只能忍气吞声，不敢再追究孩子的过失了。从黄昏到天明，一夜也没有合眼。

太阳出来后，成名还仰卧床上，十分忧愁。忽然听见门外蟋蟀鸣叫，一惊而起，跑出去一看，见那蟋蟀仿佛还活着，高兴地去抓，蟋蟀叫了一声跳走了，跳得很快。用手掌去盖，手掌里像什么也没有，手刚刚拿起，蟋蟀又突然跳走了。成名忙追去，转过墙角，它又不知到哪里去了。成名走来走去，四面张望，见蟋蟀伏在墙上。仔细一看，个儿短小，黑红色，不是先前那只。成名觉得它个儿小，看不上它，仍然不住的来回寻找。这时候墙上的小蟋蟀忽然跳到他的衣袖里，再仔细看，形状像蝼蛄，梅花翅，方头长腿，还不错，他高兴地把它收进笼子里。将要献上县衙时，又害怕上司不满意，想试着斗斗，看看怎么样。

【原典】

村中少年好事者，驯养一虫，自名“蟹壳青”，日与子弟角，无不胜。欲居之以为利，而高其直，亦无售者。径造庐访成。视成所蓄，掩口胡卢①而笑。因出己虫，纳比笼中。成视之，庞然修伟，自增惭怍，不敢与较。少年固强之。顾念蓄劣物终无所用，不如拚博一笑。因合纳斗盆。小虫伏不动，蠢若木鸡。少年又大笑。试以猪鬛毛，撩拨虫须，仍不动。少年又笑。屡撩之，虫暴怒，直奔，遂相腾击，振奋作声。俄见小虫跃起，张尾伸须，直龁敌领。少年大骇，解令休止。虫翘然矜鸣②，似报主知。成大喜。方共瞻玩，一鸡瞥来，径进一啄。成骇立愕呼。幸啄不中，虫跃去尺有咫。鸡健进，逐逼之，虫已在爪下矣。成仓猝莫知所救，顿足失色。旋见鸡伸颈摆扑；临视，则虫集冠上，力叮不释。成益惊喜，掇置笼中。

【促织注释】

①胡卢：笑的样子。②翘然矜鸣：鼓起翅膀得意地叫。翘：举。矜：夸耀。

【促织译文】

村里有个喜欢多事的少年，养了一只蟋蟀，取名叫“蟹壳青”，每天跟别人斗，无不取胜。这少年想养着赚大钱，但总也没有人来买。一次他到成名家看成名所养的蟋蟀，一看，他竟捂着嘴笑了起来。于是把他的蟋蟀拿出来，放进笼子。成名一看，少年的蟋蟀是个庞然大物，又长又壮，自己感到惭愧，不敢比斗。少年坚决要斗，成名转念一想：养一只差的，到底没用，不如斗一斗，乐一乐。于是一起放进斗盆。小蟋蟀趴着不动，呆若木鸡。少年见状大笑。成名试着用猪鬃去撩拨蟋蟀的触须，还是不动，少年又笑。撩拨几次，小蟋蟀大怒，向“蟹壳青”冲去，相互跳跃扭斗，发出厮打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只见小蟋蟀跳了起来，张开尾巴，伸长触须，直咬敌方的颈子。少年大吃一惊，急忙把它们分开了。小蟋蟀仰头鸣叫，似乎在庆祝胜利一样。成名大喜。突然，一只鸡跑了过来，并伸颈去啄小蟋蟀。幸好没有啄着，蟋蟀跳开一尺多远，鸡又向前一冲，追逼着，蟋蟀已在鸡爪之下了。成名仓促之间不知怎么救助，急得直跺脚，脸色也变了。一会儿见鸡伸着脖子，摆着翅膀。走近一看，蟋蟀停在鸡冠上，用力咬着不放。成名更加惊喜，捉住蟋蟀放进笼子里。

【原典】

翼日进宰。宰见其小，怒诃成。成述其异，宰不信。试与他虫斗，虫尽靡；又试之鸡，果如成言。乃赏成，献诸抚军。抚军大悦，以金笼进上，细疏①其能。既入宫中，举天下所贡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一切异状，遍试之，无出其右者。每闻琴瑟之声，则应节而舞。益奇之。上大嘉悦，诏赐抚臣名马衣缎。抚军不忘所自，无何，宰以“卓异”闻。宰悦，免成役；又嘱学使，俾入邑庠②。后岁余，成子精神复旧，自言身化促织，轻捷善斗，今始苏耳。由此以善养虫名，屡得抚军殊宠。不数岁，田百顷，楼阁万椽，牛羊蹄躈各千计。一出门，裘马过世家焉。

【促织注释】

①细疏：仔细地陈述。②俾入邑庠：使（他）进入县学，即做秀才。俾：使。庠：学校。

【促织译文】

第二天，成名把这只蟋蟀献到县官那里。县官见它短小，愤怒地斥责成名。成名诉说了小蟋蟀的奇特之处，县官不相信。试着拿它跟别的蟋蟀斗，所向披靡。又拿鸡来试，果然跟成名所说的一样。于是县官奖赏了成名，把小蟋蟀献给了巡抚。巡抚十分欢喜，用金笼子装着献给了皇帝，在表章上详细陈述了小蟋蟀的本领。小蟋蟀进皇宫后，皇宫里的人便把天下所贡的“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等等一些有特殊本领的蟋蟀，都拿出来与它斗，没有一个胜过它。它每听到琴瑟的声音，就随着节拍跳舞，皇上更加惊奇。皇上非常高兴，下诏赐给巡抚名马和绸缎。这个巡抚倒还没忘记是谁献上的。不久，华阴县官以治理地方“特别卓越”而闻名。县官一高兴，免去了成名的徭役，又嘱咐学使，让成名入了县学，成了秀才。过了一年多，成名的儿子精神也复原了，他自言自语：“我变为敏捷善斗的蟋蟀，现在才苏醒。”从此，成名以善于养蟋蟀而闻名，多次得到巡抚的赏赐。没有几年，有了百顷良田，万间楼阁，牛羊各数以千计。出门时，轻裘肥马，比世家大族还阔绰。

【原典】

异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已忘；而奉行者即为定例。加以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更无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第成氏子以蠹贫①，以促织富，裘马扬扬。当其为里正、受扑责时，岂意其至此哉！天将以酬长厚者，遂使抚臣、令尹并受促织恩荫。闻之：一人飞升，仙及鸡犬。信夫！”

【促织注释】

①以蠹贫：因胥吏的盘剥而穷困。蠹：蛀虫，比喻侵耗财务的胥吏。

【促织译文】

异史氏说：“天子偶尔用一件东西，未必不是用过就忘了；而那些趋炎谄媚者却把它当成了定例。加上官员贪婪，隶役肆虐，百姓就是天天典妻卖子，也不能满足他们，他们仍是征敛不止。所以天子的一举一动，都与百姓的性命攸关，是不容轻视的。只有成名因为充任里正而一贫若洗，由于善养蟋蟀而富甲一方，轻裘肥马，赫赫扬扬。当他充任里正，受鞭打督责时，他哪里料得到会有今天啊！老天要酬报忠厚老实的人，于是也让巡抚、县令一块受到蟋蟀的荫庇。俗语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真的是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