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7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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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酒狂》全文与译文

酒狂缪永定,江西拔贡生,素酗于酒,戚党多畏避之。偶适族叔家,与客滑稽谐谑,遂共酣饮。缪醉,使酒骂座,忤客,客怒,一座大哗。叔以身左右排解,缪谓左袒客,又益迁怒叔。叔无计,奔告其家。家人来,扶捽以归。才置床上,四肢尽厥,抚之,奄然气绝。...

酒狂

缪永定,江西拔贡生,素酗于酒,戚党多畏避之。偶适族叔家,与客滑稽谐谑,遂共酣饮。缪醉,使酒骂座,忤客,客怒,一座大哗。叔以身左右排解,缪谓左袒客,又益迁怒叔。叔无计,奔告其家。家人来,扶捽以归。才置床上,四肢尽厥,抚之,奄然气绝。

译文:

缪永定是江西的拔贡,他酗酒成性,亲朋好友平时都离他远远的,唯恐避之不及。一次,他偶然到堂叔家,跟其他客人互相说笑,很聊得来,于是就一起开怀畅饮。缪生喝醉后,发酒疯痛骂在座诸人。客人怒不可遏,跟他对骂起来,满座的人闹哄哄乱成一片。堂叔闻讯慌忙赶来,用身子挡在二人中间,不停地劝解。缪生认为他偏袒客人,又把怒气撒到叔叔身上。堂叔实在没办法,就跑到他家通告情况。缪生家人过来,生拉硬拽把他拖回家。刚放到床上,他的四肢就冰凉僵硬,用手一摸,已经断气了。

缪见有皂帽人絷己去。移时,至一府署,缥碧为瓦,世间无其壮丽。至墀下,似欲伺见官宰,自思无罪,当是客讼斗殴。回顾皂帽人,怒目如牛,又不敢问。然自度贡生与人角口,或无大罪。忽堂上一吏宣言,使讼狱者翼日早候,于是堂下人纷纷藉藉,如鸟兽散。缪亦随皂帽人出,更无归着,缩首立肆檐下。皂帽人怒曰:“颠酒无赖子!日将暮,各去寻眠食,尔欲何往?”缪战栗曰:“我且不知何事,并未告家人,故毫无资斧,庸将焉归?”皂帽人曰:“颠酒贼!若酤自啖,便有用度!再支吾,老拳碎颠骨子!”缪垂首不敢声。

译文:

缪生恍惚间看到有个戴黑帽子的官差把他绑走了。过了一晌,来到一座官署,但见屋顶上覆盖着浅绿色琉璃瓦,气势恢宏,人世间没有比这更壮丽的。官差把缪生带到台阶下,好像要等候拜见长官。缪生心想自己没犯什么罪,估计也就是客人告他打架斗殴。再回头看黑帽人,怒目圆睁,瞪得像牛眼一样大,也就不敢问自己到底犯了什么事儿。但是他自认为贡生和人发生争吵,应该犯不了大罪。忽而听得堂上官吏宣告:要打官司的明日一早再来等候。于是堂下的人纷纷作鸟兽散,缪生也就跟着黑帽人出去了。他来到大街上,压根儿没个去处,就缩头缩脑地站在店铺的屋檐下。黑帽人怒斥道:“你这个耍酒疯的无赖小子!天要黑了,人家都寻吃觅睡了,你要上哪里去?”缪生颤颤巍巍地说:“我连怎么回事儿都不知道,也没来得及告诉家里人,现在身无分文,还能去哪儿啊?”黑帽人又呵责道:“你这个酒疯子,如果是喝酒你就有钱!再废话,老子一拳打碎你的疯骨头!”缪生吓得耷拉着脑袋,一声都不敢吭。

忽一人自户内出,见缪,诧异曰:“尔何来?”缪视之,则其母舅。舅贾氏,死已数载。缪见之,始悟其已死,心益悲惧,向舅涕零曰:“阿舅救我!”贾顾皂帽人曰:“东灵非他,屈临寒舍。”二人乃入。贾重揖皂帽人,且嘱青眼。俄顷,出酒食,团坐相饮。贾问:“舍甥何事,遂烦勾致?”皂帽人曰:“大王驾诣浮罗君,遇令甥颠詈,使我捽得来。”贾问:“见王未?”曰:“浮罗君会花子案,驾未归。”又问:“阿甥将得何罪?”答言:“未可知也。然大王颇怒此等辈。”缪在侧,闻二人言,觳觫汗下,杯箸不能举。无何,皂帽人起,谢曰:“叨盛酌,已径醉矣。即以令甥相付托,驾归,再容登访。”乃去。

译文:

忽然,从门里走出一人,他看见缪生,惊诧地问:“你怎么来了?”缪生一看,原来是自己的舅舅。舅舅姓贾,已经死了好几年。缪生见到他,这才明白自己已经死了,心里就更加悲伤恐惧。他对着舅舅哭诉说:“阿舅,你一定要救救我啊!”贾某就回头对黑帽人说:“东灵差爷您也不是外人,还请屈驾光临小店。”于是两人就进了屋。贾某又向黑帽人深深作揖,并请他多多关照。不一会儿,端上了酒菜,三人围着桌子喝酒。贾某借机说:“差爷,敢问我外甥犯了什么事儿,劳您大驾把他勾过来?”黑帽人就说:“还不是大王前去拜会浮罗君,路上正好碰到你外甥醉酒大骂,就让我把他逮来了。”贾某又问:“不知是否见过大王?”黑帽人说:“还没呢。大王在跟浮罗君一起会审花子案,还未回来。”贾某继续问:“不知我外甥他会定什么罪?”黑帽人说:“这个还不知道,不过大王最痛恨这种人。”缪生在一旁听两人交谈,吓得浑身发抖,汗流直下,连酒杯和筷子都拿不起来。没多久,黑帽人起身说:“叨扰你置办这么丰盛的酒席,我已经醉啦。我先把你外甥放这儿,等大王回来,再容我登门拜访。”说完就走了。

贾谓缪曰:“甥别无兄弟,父母爱如掌上珠,常不忍一诃。十六七岁时,每三杯后,喃喃寻人疵,小不合,辄挝门裸骂,犹谓稚齿。不意别十余年,甥了不长进。今且奈何?”缪伏地哭,惟言悔无及。贾曳之曰:“舅在此业酤,颇有小声望,必合极力。适饮者乃东灵使者,舅常饮之酒,与舅颇相善。大王日万幾,亦未必便能记忆。我委曲与言,浼以私意释甥去,或可允从。”即又转念曰:“此事担负颇重,非十万不能了也。”缪谢,锐然自任,诺之。缪即就舅氏宿。次日,皂帽人早来觇望。贾请间。语移时,来谓缪曰:“谐矣。少顷即复来。我先罄所有用压契,余待甥归,从容凑致之。”缪喜曰:“共得几何?”曰:“十万。”曰:“甥何处得如许?”贾曰:“只金币钱纸百提,足矣。”缪喜曰:“此易办耳。”

译文:

贾某就对缪生说:“外甥啊,家里就你这么一根独苗,你爹妈待你若掌上明珠,从来舍不得责骂你一句。你十六七岁时,每当喝了几杯酒,就嘟囔着找别人碴,稍微不如意,就光着身子砸门叫骂。那时都以为你还小,不懂事。没想到十几年不见,你还是没什么长进。事到如今又该怎么办呢?”缪生趴在地上痛哭流涕,后悔莫及。贾某把他拉起来说:“你放心,舅舅我在此处卖酒,也算小有名气,一定会竭尽全力救你的!刚才一起喝酒的人是东灵大王的差使,我经常请他喝酒,他跟我关系还不错。大王他日理万机,也未必能记住你。待我婉转地跟他说说,求他能否看我面子,把你放走,兴许能够答应。”贾某说完,又转念说道:“办这件事儿,没个十万两恐难了结。”缪生千恩万谢,痛快答应自己承担费用,贾某就答应帮忙说合。缪生便在舅舅家住下。第二天,黑帽人一早前来探望。贾某请借过说话。谈了好一阵儿,贾某才出来告诉缪生:“都谈妥啦。待会儿他还会再来。我先把所有的钱都给他作抵押,剩下的等外甥你回去慢慢凑足给他就行。”缪生欣喜地问:“一共要多少?”贾某说:“十万。”缪生一惊:“这么多钱我到哪儿去弄啊?”贾某说:“只需一百提金纸钱就够了。”缪生大喜说:“这个好办。”

待将亭午,皂帽人不至。缪欲出市上,少游瞩,贾嘱勿远荡,诺而出。见街里贸贩,一如人间。至一所,棘垣峻绝,似是囹圄。对门一酒肆,往来颇夥。肆外一带长溪,黑潦涌动,深不见底。方伫足窥探,闻肆内一人呼曰:“缪君何来?”缪急视之,则邻村翁生,乃十年前文字交。趋出握手,欢若平生。即就肆内小酌,各道契阔。缪庆幸中,又逢故知,倾怀尽釂。酣醉,顿忘其死,旧态复作,渐絮絮瑕疵翁。翁曰:“数载不见,若复尔耶?”缪素厌人道其酒德,闻翁言益愤,击桌顿骂。翁睨之,拂袖竟出。缪追至溪头,捋翁帽,翁怒曰:“是真妄人!”乃推缪颠堕溪中。溪水殊不甚深,而水中利刃如麻,刺穿胁胫,坚难动摇,痛彻骨脑。黑水半杂溲秽,随吸入喉,更不可过。岸上人观笑如堵,并无一引援者。

译文:

一直等到快中午,黑帽人还没来。缪生就想去集市上逛逛,贾某就叮嘱他别走远了,他答应着出了门。只见大街小巷,做生意的人来人往,跟人间一模一样。他来到一处地方,见围墙很高,上面还插着荆棘,好像是监狱。对门是一家酒店,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店外边有一条溪流,黑水翻涌,一眼看不见底。缪生停下脚步,正低头看那溪水,忽而听见酒店里有人喊道:“缪兄你怎么来啦?”他急忙扭头一看,原来是邻村的翁姓书生,十年前是自己的文字之交。翁生快步走上前来,握着缪生的手,两人的感情就像从前一样好。于是他们就走进店里对饮,嘘寒问暖,聊个不停。缪生庆幸自己又遇到了老朋友,就开怀畅饮。他喝得酩酊大醉,竟忘记自己已经死了,于是又犯起老毛病,开始絮絮叨叨地寻翁生的不是。翁生就说:“几年不见,你怎么还是这样?”缪生平时最讨厌别人拿他酒德说事儿,听翁生这么讲就更加生气,拍着桌子破口大骂。翁生瞥了他一眼,甩袖子出去了。缪生又追到溪水边,一把扯下翁生的帽子,翁生恼怒地呵斥说:“你真是狂妄胡闹!”说着就把缪生推落水中。水并不很深,但水中遍布的锋利刀刃,扎进了缪生的肋部,刺穿了他的小腿,使他实在难以动弹,稍有不慎就痛彻骨髓。黑水中还夹杂着屎尿粪秽,他一张嘴就吸入喉咙里,更加难以忍受。岸上看笑话的人围了一圈,没一个肯施以援手。

时方危急,贾忽至,望见大惊,提携以归,曰:“子不可为也!死犹弗悟,不足复为人!请仍从东灵受斧锧。”缪大惧,泣言知罪矣。贾乃曰:“适东灵至,候汝为券,汝乃饮荡不归,渠忙迫不能待。我已立券,付千缗令去,余者以旬尽为期。子归,宜急措置,夜于村外旷莽中,呼舅名焚之,此愿可结也。”缪悉应之。乃促之行,送之郊外,又嘱曰:“必勿食言累我。”乃示途令归。

时缪已僵卧三日,家人谓其醉死,而鼻息隐隐如悬丝。是日苏,大呕,呕出黑沈数斗,臭不可闻。吐已,汗湿茵褥,身始凉爽,告家人以异。旋觉刺处痛肿,隔夜成疮,犹幸不大溃腐。十日渐能杖行。家人共乞偿冥负,缪计所费,非数金不能办,颇生吝惜,曰:“曩或醉梦之幻境耳。纵其不然,伊以私释我,何敢复使冥王知?”家人劝之,不听。然心惕惕然,不敢复纵饮。里党咸喜其进德,稍稍与共酌。年余,冥报渐忘,志渐肆,故状渐萌。一日,饮于子姓之家,又骂座,主人摈斥出,阖户径去。缪噪逾时,其子方知,扶持归家。入室,面壁长跪,自投无数,曰:“便偿尔负!便偿尔负!”言已仆地,视之,气已绝矣。

译文:

正在危急关头,贾某忽然赶来,见此情景大惊失色,赶忙将缪生拉上岸,把他带回家去,边走边说:“你真是不可救药啊!死了都不悔悟,简直不配再做人!还是跟东灵差爷前去受刀斧之刑吧!” 缪生大为恐惧,便声泪俱下地说自己知道错了。贾某就告诉他:“刚才东灵使者到了我那儿,等你立字据,可你却在外边喝酒撒疯,迟迟不回来。他公务繁忙急着要走,我就替你立了字据,给了他一千串钱,打发他走。剩下的,我和他说好以十天为期,你回去后要抓紧筹措。夜里到村外的荒野中,喊着我的名字把钱烧了,这案子便可了结。”缪生连连答应。于是贾某就催他赶快上路,送到郊外,又叮嘱说:“你可千万不能食言连累了我。”于是指明道路,让他回去了。

那时,缪生已经在床上僵卧三天,家人以为他已经醉死,但鼻孔里还隐约有一丝气息。到了这一天,他终于苏醒过来,大吐不止,吐出了数斗黑色液体,臭不可闻。吐完了,汗水浸湿了床垫被褥,这才感觉身上凉爽下来,于是就把之前的奇遇告诉了家人。转而又感觉落水时被刀刺穿的部位肿痛难忍,隔了一晚就生起脓疮,幸而没有大面积溃烂。十天后渐渐能拄拐杖走路。家人都劝他赶快偿还阴间的欠债,缪生算了一下花费,没几两银子办不了,于是心生吝惜,说:“之前或许是喝醉酒做了一场梦。就算不是梦,他私下里放了我,怎么敢让阎王知道呢?”家人一再劝他,他仍然不听。不过他还是心有余悸,不敢再酗酒了。亲戚朋友听说了,都很高兴他能有所长进,逐渐又跟他一起喝酒。一年多后,缪生差不多把这件事忘了,又开始放肆起来,故态渐渐复发。一天,他在晚辈家喝醉酒,又在酒桌上发疯大骂,主人便把他撵了出去,关上大门就走了。缪生在门外叫嚣了一个多时辰,他儿子才得到消息,把他扶回家去。进了屋,缪生突然对着墙跪下,不停地磕头,口里还念叨着:“这就还你钱!这就还你钱!”说罢就倒地不起,家人上前一看,发现他已经气绝身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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