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聂小倩》全文与译文
聂小倩
宁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对人言:“生平无二色。”适赴金华,至北郭,解装兰若。寺中殿塔壮丽,然蓬蒿没人,似绝行踪。东西僧舍,双扉虚掩,惟南一小舍,扃键如新。又顾殿东隅,修竹拱把,阶下有巨池,野藕已花,意甚乐其幽杳。会学使按临,城舍价昂,思便留止,遂散步以待僧归。
日暮,有士人来,启南扉,宁趋为礼,且告以意。士人曰:“此间无房主,仆亦侨居。能甘荒落,旦暮惠教,幸甚!”宁喜,藉藁代床,支板作几,为久客计。是夜月明高洁,清光似水,二人促膝殿廊,各展姓字。士人自言燕姓,字赤霞。宁疑为赴试者,而听其音声,殊不类浙。诘之,自言秦人,语甚朴诚。既而相对词竭,遂拱别归寝。
译文:
有个浙江人叫宁采臣,性情慷慨豪爽,品行端正。经常对人讲:“我宁某除了自己老婆,什么女人都不碰。”有一次,他到金华去,走到城北,就在一座寺院里过夜。这座寺院殿宇壮丽,佛塔巍峨,然而却荒无人迹,院子里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荒草。东西两侧的寮房,门都虚掩着,只有南边一间小屋,看门锁像是新的。再朝大殿东边望去,高高的翠竹有两手合把那么粗,台阶下有个大水池,池中的野荷已经开了花。宁采臣很喜欢这里素雅清幽的环境。当时正好学政到金华主持考试,城里房租很高,他就想留在这里住下,于是就边散步边等寺僧回来。
到傍晚,有个人从南门走进来,宁采臣就连忙上前施礼,并说自己想留宿一晚。那人回话道:“这里的房子没有主人,我也是过来借宿的。仁兄甘愿居住在荒凉之地,若能得到你的指教,实在是荣幸。”宁采臣很高兴,就在地上铺了些茅草当床,支起木板当桌子,打算多住些时日。晚上,皓月当空,明亮皎洁的月光洒在庭院里好像清水一般。两人就在大殿走廊下互通了姓名,促膝聊天。那人说自己姓燕,字赤霞。宁采臣猜他是赴试的考生,然而听声音又不像是浙江人。于是便问他是哪里人,他说自己是陕西人,言辞很是淳朴坦诚。过了一会儿,话说得差不多了,二人就拱手道别,各自回房歇息了。
宁以新居,久不成寐。闻舍北喁喁,如有家口。起,伏北壁石窗下,微窥之,见短墙外一小院落,有妇可四十余。又一媪衣𪑦绯,插蓬沓,鲐背龙钟,偶语月下。妇曰:“小倩何久不来?” 媪曰:“殆好至矣。”妇曰:“将无向姥姥有怨言否?”曰:“不闻,但意似蹙蹙。”妇曰:“婢子不宜好相识。”言未已,有十七八女子来,仿佛艳绝。媪笑曰:“背地不言人,我两个正谈道小妖婢,悄来无迹响,幸不訾着短处。”又曰:“小娘子端好是画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摄魂去。”女曰:“姥姥不相誉,更阿谁道好?”妇人女子又不知何言。宁意其邻人眷口,寝不复听。又许时,始寂无声。
译文:
宁采臣由于刚来睡不惯,很长时间都没睡着。他隐隐约约听见屋子北边有人在小声说话,好像有人家。于是就起身,趴在北墙根石窗下悄悄往外看。只见墙外有个小院落,院里有位四十多岁的妇女。还有个老太婆,穿着褪色的红衣裳,头上插着大银梳子,老态龙钟,正和那个女人在月下说话。妇人问:“小倩这么久了怎么还不来?”老太婆说:“大概快到了吧。”妇人说:“她是不是曾跟姥姥你抱怨过什么?”老太太说:“这我倒没听她说过,但看意思,不是老大情愿的样子。”妇人接话道:“这个小丫头,就不能给她好脸看。”话音未落,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走了过来,容貌美艳绝人。老太婆笑着说:“背地里不能说人长短,我们俩正念叨呢,你这小妖精就不声不吭地来了,幸好没说你坏话。”又说:“小娘子真是画里的美人儿,要是老身是个男的,魂也得被你勾了去。”女子就说:“要不是姥姥你夸我几句,还有谁会说我好呢?”后来妇人跟女子又说了几句,听不清楚讲的什么。宁采臣想,这些人大概是邻居家眷,就回去睡觉,不再听了。又过了一会儿,才一点声音都没了。
方将睡去,觉有人至寝所,急起审顾,则北院女子也。惊问之,女笑曰:“月夜不寐,愿修燕好。”宁正容曰:“卿防物议,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耻道丧。”女云:“夜无知者。”宁又咄之。女逡巡若复有词。宁叱:“速去!不然,当呼南舍生知。”女惧,乃退。至户外复返,以黄金一铤置褥上。宁掇掷庭墀,曰:“非义之物,污我囊橐!”女惭,出,拾金自言曰:“此汉当是铁石。”
译文:
宁采臣刚要睡着,发觉有人走了进来,急忙起身察看,原来是刚才北院的那个姑娘。他吃了一惊,问她为何前来,女子笑着说:“今晚月色这么好,我一个人实在睡不着,公子若不嫌弃,可否陪陪妾身?”宁采臣义正词严地说:“你要注意提防别人的议论,我可是害怕被人指指点点。万一失足,廉耻就丧尽了。”女子说:“晚上没人知道。”宁采臣又继续斥责她。女子徘徊着好像要再说些什么,宁采臣就高声呵斥:“快走!不然,我就喊南屋的人来啦!”女子一听,吓得赶紧退了出去。她走到门外,又忽然返回来,拿出一锭金子放在被褥上。宁采臣抓起金子扔到院里的台阶上,说:“不义之财,休要玷污了我的钱袋!”女子羞愧地出了屋,拾起金子自言自语道:“这个汉子真是心如铁石。”
诘旦,有兰溪生携一仆来候试,寓于东厢,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锥刺者,细细有血出,俱莫知故。经宿,一仆死,症亦如之。向晚,燕生归,宁质之,燕以为魅。宁素抗直,颇不在意。
宵分,女子复至,谓宁曰:“妾阅人多矣,未有刚肠如君者。君诚圣贤,妾不敢欺。小倩,姓聂氏,十八夭殂,葬于寺侧,辄被妖物威胁,历役贱务,腆颜向人,实非所乐。今寺中无可杀者,恐当以夜叉来。”宁骇求计,女曰:“与燕生同室可免。”问:“何不惑燕生?”曰:“彼奇人也,不敢近。”问:“迷人若何?” 曰:“狎昵我者,隐以锥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摄血以供妖饮。又惑以金,非金也,乃罗刹鬼骨,留之能截取人心肝。二者,凡以投时好耳。”
宁感谢,问戒备之期,答以明宵。临别泣曰:“妾堕玄海,求岸不得。郎君义气干云,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归葬安宅,不啻再造。”宁毅然诺之。因问葬处,曰:“但记白杨之上,有乌巢者是也。”言已出门,纷然而灭。
译文:
第二天早上,寺院里有位从兰溪来的书生,带着一个仆人参加考试,住在东边厢房里,到了夜里突然暴毙而亡。察看尸身,脚底有一个小眼儿,像锥子刺破的一样,细细地有血渗出来,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又过一晚,那个仆人也死了,症状和此前一模一样。傍晚时,燕赤霞回来了,宁采臣便去询问他,燕赤霞认为是鬼魅所为。宁采臣为人一向刚直,于是就毫不在意。
半夜,那个女子又来了,对宁采臣说:“我见的男人多了,从没有像公子这样刚正不阿的。你是正人君子,我对你实不敢欺瞒。我名叫小倩,姓聂,十八岁就死了,埋在寺庙旁边,一直被妖怪胁迫,经常被役使干这种下贱之事,不顾廉耻地勾引男人,实在不是心甘情愿。如今,寺院里没有能害的人了,恐怕明晚夜叉会亲自过来。”宁采臣听她这么讲,心里也害怕起来,就问她该怎么办。女子说:“跟燕生住一起就能躲过一劫。”宁采臣不解地问:“你为何不魅惑燕赤霞呢?”小倩回答说:“他是位奇人,所以我不敢靠近他。”宁采臣又问:“你是怎样迷惑人的呢?”小倩说:“凡是对我搂搂抱抱,动手动脚的,我就悄悄地用锥子刺破他的脚心,那个人就会昏迷过去,我趁机就吸干他的血给妖怪喝。还有的用黄金来魅惑,其实并不是真金,而是罗刹鬼的骨头,留下来能摘取人的心肝。这两种办法,都是投人所好。”
宁采臣感谢小倩讲了这么多真相,问她何时需要戒备,小倩回答说明天晚上。小倩临走前哭泣着说:“妾身不幸坠入苦海,找不到岸边,郎君义薄云天,必定能救我于苦海。如果你能把我的遗骨包起来,送回家安葬,不啻再造之恩。”宁采臣毅然答应了她,就问她安葬在哪儿,小倩说:“你只要记住有乌鸦巢的那棵白杨树下就是了。”说完就走出门外,一下就消失了。
明日,恐燕他出,早诣邀致。辰后具酒馔,留意察燕。既约同宿,辞以性癖耽寂。宁不听,强携卧具来。燕不得已,移榻从之。嘱曰:“仆知足下丈夫,倾风良切。要有微衷,难以遽白。幸勿翻窥箧襆,违之,两俱不利。”宁谨受教。既而各寝,燕以箱箧置窗上,就枕移时,齁如雷吼,宁不能寐。
近一更许,窗外隐隐有人影。俄而近窗来窥,目光䀹闪。宁惧,方欲呼燕,忽有物裂箧而出,耀若匹练,触折窗上石棂,欻然一射,即遽敛入,宛如电灭。燕觉而起,宁伪睡以觇之。燕捧箧检征,取一物,对月嗅视,白光晶莹,长可二寸,径韭叶许。已而数重包固,仍置破箧中,自语曰:“何物老魅,直尔大胆,致坏箧子。”遂复卧。宁大奇之,因起问之,且以所见告。燕曰:“既相知爱,何敢深隐。我剑客也,若非石棂,妖当立毙;虽然,亦伤。”问:“所缄何物?”曰:“剑也。适嗅之,有妖气。”宁欲观之,慨出相示,荧荧然一小剑也。于是益厚重燕。
译文:
第二天,宁采臣怕燕赤霞外出,一大早就邀请他过来一叙。七八点钟,宁采臣便准备好酒菜相待,边吃边观察燕赤霞。饭后,宁采臣就提出晚上想和燕赤霞同屋休息,燕赤霞推辞说自己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宁采臣不理会,把燕赤霞的铺盖强行搬了过来。燕赤霞见势,不得已只得过来住。他叮嘱宁采臣:“我知道仁兄是个大丈夫,很是仰慕你的为人。但有些话一时不方便讲,请你千万不要好奇去翻箱子里的东西,要是违背了约定,对我们俩都不好。” 宁采臣就恭谨地答应了他。晚上两人各自就寝,燕赤霞把箱子放在窗台上,躺下不久,就鼾声如雷,而宁采臣却睡不着。
将近八九点的时候,窗户外隐隐约约有人影晃动。不一会儿,那“人”走近窗户往屋里窥探,目光忽闪忽闪的。宁采臣吓得不得了,正要喊燕赤霞,忽然有个东西破箱而出,一道白光飞过,好似洁白的丝绸,猛然撞断了窗户上的石格子,突然一射,又马上收了回来,就像一道闪电划过那样。燕赤霞觉察到声响就起来了,宁采臣则假装继续睡觉,偷偷观察情况。只见燕赤霞捧着箱子仔细端详,从里边取出一个东西,对着月光又是闻又是看;它晶莹闪烁泛着白光,大概有两寸长,有韭菜叶那么宽。他把它层层包紧,仍放回已经破裂的箱子中,自言自语地说:“何方老妖,竟敢如此大胆,把我的箱子都打坏了。”说完又睡下了。宁采臣大为惊奇,就起身询问发生什么事,并将所见告诉他。燕赤霞告诉他说:“既然咱们俩相知相近,我岂敢隐瞒。我是个剑客,刚才要不是打在石棂上,妖怪早就被击毙了,虽然如此,它也受了伤。”宁采臣又问:“你收起来的是什么东西?”燕赤霞回答说:“是剑。我刚才闻了闻,上边有妖气。”宁采臣想瞧一下,燕赤霞就慷慨地拿出来给他看,原来是一把荧荧发光的小剑。于是宁采臣对燕赤霞更为崇敬。
明日,视窗外有血迹。遂出寺北,见荒坟累累,果有白杨,乌巢其颠。迨营谋既就,趣装欲归。燕生设祖帐,情义殷渥。以破革囊赠宁,曰:“此剑袋也,宝藏可远魑魅。”宁欲从授其术。曰:“如君信义刚直,可以为此,然君犹富贵中人,非此道中人也。”宁托有妹葬此,发掘女骨,敛以衣衾,赁舟而归。
宁斋临野,因营坟葬诸斋外,祭而祝曰:“怜卿孤魂,葬近蜗居,歌哭相闻,庶不见凌于雄鬼。一瓯浆水饮,殊不清旨,幸不为嫌。”祝毕而返。后有人呼曰:“缓待同行!”回顾,则小倩也。欢喜谢曰:“君信义,十死不足以报。请从归,拜识姑嫜,媵御无悔。”审谛之,肌映流霞,足翘细笋,白昼端相,娇丽尤绝。遂与俱至斋中。嘱坐少待,先入白母,母愕然。时宁妻久病,母戒勿言,恐所骇惊。
言次,女已翩然入,拜伏地下。宁曰:“此小倩也。”母惊顾不遑。女谓母曰:“儿飘然一身,远父母兄弟。蒙公子露覆,泽被发肤,愿执箕帚,以报高义。”母见其绰约可爱,始敢与言,曰:“小娘子惠顾吾儿,老身喜不可已。但生平止此儿,用承祧绪,不敢令有鬼偶。”女曰:“儿实无二心。泉下人既不见信于老母,请以兄事,依高堂,奉晨昏,如何?”母怜其诚,允之。即欲拜嫂,母辞以疾,乃止。女即入厨下,代母尸饔。入房穿榻,似熟居者。
译文:
第二天,宁采臣查视窗外,发现有斑斑血迹。他出了寺院往北走,只见荒冢累累,果然有一棵白杨树,顶部有个乌鸦巢。打定主意后,宁采臣就收拾行李准备回去。燕赤霞给他摆酒饯行,情义很是深厚。他拿出一个破袋子送给宁采臣,说:“这是装剑的袋子,你要好好珍惜,能够远避妖魔鬼怪。”宁采臣想跟他学习剑术。他说:“像仁兄这般重情重义、刚正不阿的人当然可以学习,只不过,你是荣华富贵中人,不是干我们这行的。”宁采臣就托词说有个表妹埋在了这里,要挖出来包好,带回去安葬。一切完毕后,他就租舟回去了。
宁采臣的房舍临近郊外,于是就在屋外给小倩修了一座坟墓,祭祀后祷告说:“可怜你魂魄孤单,就把你葬在房子边上,你哭声幽咽如歌,我都听得到,以后,你不会再被厉鬼欺凌了。这一碗清水你就喝了吧,虽然味道不甚清醇,希望不要嫌弃。”说完他就往回走。后面有人呼喊:“请留步,等我一起走!”回头一看,原来是小倩。她欣喜地感谢道:“你真是诚信有义,我就算为你死十回也报答不了你的恩情。请让我跟着你一起回去,好拜见你的高堂,就算当丫环婢女也无怨无悔。”宁采臣仔细打量,小倩生得肌肤光滑,白里透红,小脚翘起好似细笋,白天看,相貌尤其艳丽娇美。于是他就带着小倩一起回屋里。宁采臣嘱咐她稍坐一会儿,自己进屋先禀告母亲,他母亲听了十分震惊。当时,宁采臣的妻子久病在床,母亲就告诫他不要对她说,担心她受惊吓。
俩人正说着,小倩从外边走了进来,趴在地上磕头跪拜。宁采臣介绍说:“她就是小倩。”宁母惊恐地望着她,不知说什么好。小倩就自己说:“小女子在外孤苦一人,远离父母兄弟。今承蒙公子庇护,对我恩重如山,我愿意做他的小妾,以报答他的义行。”宁母见她长得温柔美丽,可爱动人,这才敢跟她说话:“小娘子你愿意照料我儿子,老身很是高兴。但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指着他传宗接代,不敢叫他娶个女鬼为妾。”小倩说:“孩儿我实无二心,既然您不相信我,那就请让我认宁大哥做兄长,跟着母亲您一起过,早晚伺候您老人家,如何?”宁母可怜她一片至诚,就答应了。小倩想立即过去拜见嫂子,宁母就以生病为由婉拒了,小倩这才作罢。她就走到厨房,代替母亲准备饭菜。小倩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好像住了很久,很熟悉一样。
日暮,母畏惧之,辞使归寝,不为设床褥。女窥知母意,即竟去。过斋欲入,却退,徘徊户外,似有所惧。生呼之,女曰:“室有剑气畏人。向道途之不奉见者,良以此故。”宁悟为革囊,取悬他室。女乃入,就烛下坐。移时,殊不一语。久之,问:“夜读否?妾少诵《楞严经》,今强半遗忘。浼求一卷,夜暇,就兄正之。”宁诺。又坐,默然,二更向尽,不言去。宁促之。愀然曰:“异域孤魂,殊怯荒墓。”宁曰:“斋中别无床寝,且兄妹亦宜远嫌。”女起,容颦蹙而欲啼,足㑌儴而懒步,从容出门,涉阶而没。宁窃怜之,欲留宿别榻,又惧母嗔。女朝旦朝母,捧匜沃盥,下堂操作,无不曲承母志。黄昏告退,辄过斋头,就烛诵经。觉宁将寝,始惨然出。
译文:
到了傍晚,宁采臣的母亲有些恐惧,就让小倩回去休息,但又没给她准备床铺。小倩心里明白了宁母的意思,于是立即离开了。她走过书斋时,想进去跟宁采臣说话,却又退了回来,在门外徘徊不定,似乎有什么害怕的东西。宁采臣招呼她进来,她说:“房间里剑气让人害怕。此前在途中之所以没拜见你,也是这个原因。” 宁采臣这才明白是燕赤霞送的皮袋子的缘故,就取下来挂在了其他房间里。小倩这才进来,挨着灯坐下。过了一会儿,不见她说一句话。又过了很久,她问:“你夜里读书吗?我小时候读过《楞严经》,现在大多忘记了。恳请能借我一卷,晚上你要是有空,我好向大哥请教。”宁采臣就答应了。小倩还是坐着,沉默不语,二更都要过去了,还不说要走。宁采臣就催她离开。小倩脸色忽然变得很哀伤,说:“作为他乡的孤魂,我真的害怕那荒凉的坟墓。”宁采臣就说:“我房间里也没有多余的床铺,况且我们作为兄妹也要避嫌才是。”小倩就起身,面色不悦,眉头紧皱,好像快要哭了出来,迈出脚却又不想走,走走停停,等出了门,下台阶时就消失不见了。宁采臣心里很可怜她,想把她留在别的房间住下,又担心母亲不高兴。此后,小倩每天起来后都去拜见宁母,亲自端上洗脸水,伺候老夫人盥洗梳头,然后又下堂操持家务,所做无不顺承宁母心意。傍晚时她就退下,来到书房在灯下读佛经。感觉宁采臣要休息了,方才伤感地离去。
先是,宁妻病废,母劬不可堪,自得女,逸甚,心德之。日渐稔,亲爱如己出,竟忘其为鬼,不忍晚令去,留与同卧起。女初来未尝饮食,半年渐啜稀
飥
。母子皆溺爱之,讳言其鬼,人亦不之辨也。无何,宁妻亡,母阴有纳女意,然恐于子不利。女微窥之,乘间告母曰:“居年余,当知儿肝鬲。为不欲祸行人,故从郎君来。区区无他意,止以公子光明磊落,为天人所钦瞩,实欲依赞三数年,借博封诰,以光泉壤。”母亦知无恶,但惧不能延宗嗣。女曰:“子女惟天所授。郎君注福籍,有亢宗子三,不以鬼妻而遂夺也。”母信之,与子议。宁喜,因列筵告戚党。或请觌新妇,女慨然华妆出,一堂尽眙,反不疑其鬼,疑为仙。由是五党诸内眷,咸执贽以贺,争拜识之。女善画兰、梅,辄以尺幅酬答,得者藏什袭以为荣。
译文:
起先,宁采臣的妻子病倒后,宁母操劳过度,疲惫不堪,自从有了小倩的帮忙,就轻松多了,心里对她很是感激。时日渐长,宁母对小倩更为熟悉,把她当成自己的亲生闺女一样看待,竟然忘记她是鬼魂,到了晚上也不忍心再让她离去,就让她留下和自己一同生活。小倩刚来时从没有吃过东西,半年后才逐渐喝些稀饭。母子两人对她都很宠爱,忌讳说她是鬼,别人也更分辨不出了。没多久,宁采臣的妻子病逝了,宁母私下有纳小倩做儿媳妇的心思,然而又担心对儿子不利。小倩稍稍察觉了宁母的心思,就找个机会对她讲:“我在家里也住了一年多,您应当知道孩儿的心意。我是不想再祸害人,才跟着宁大哥回来的,绝对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因为宁大哥他做人光明磊落,为神明所钦佩,我其实只想跟随他三五年,积累些福报,也好博个封诰,在阴间荣耀一番。”宁母也知道小倩没有恶意,但担心她不能生育。小倩就说:“子女都是上天赐予的。宁大哥命里福报深厚,将来会生三个能光宗耀祖的儿子,并不会因为娶鬼妻而被剥夺。”宁母相信了她说的,便找儿子商议。宁采臣听了很高兴,就大摆宴席,遍请亲朋好友。有人建议把新娘子请出来让大家伙看看,小倩便穿着华丽的衣服大大方方地走出来,满堂人都瞪大了眼睛,不但不疑心是鬼,反而认为是仙女下凡。于是,远亲近邻的女眷,都带着礼物纷纷表示祝贺,争着和小倩拜会认识。小倩擅长画幽兰、墨梅,就常用画作还礼。凡是受赠的人,都把画好好珍藏起来,以此为荣耀。
一日,俯颈窗前,怊怅若失。忽问:“革囊何在?”曰:“以卿畏之,故缄置他所。”曰:“妾受生气已久,当不复畏,宜取挂床头。”宁诘其意,曰:“三日来,心怔忡无停息,意金华妖物,恨妾远遁,恐旦晚寻及也。”宁果携革囊来。女反复审视,曰:“此剑仙将盛人头者也。敝败至此,不知杀人几何许!妾今日视之,肌犹粟栗。”乃悬之,次日又命移悬户上。
夜对烛坐,约宁勿寝。欻有一物,如飞鸟堕,女惊匿夹幕间。宁视之,物如夜叉状,电目血舌,䀹闪攫拿而前。至门却步,逡巡久之,渐近革囊,以爪摘取,似将抓裂。囊忽格然一响,大可合篑,恍惚有鬼物突出半身,揪夜叉入,声遂寂然,囊亦顿缩如故。宁骇诧,女亦出,大喜曰:“无恙矣!”共视囊中,清水数斗而已。后数年,宁果登进士,女举一男。纳妾后,又各生一男,皆仕进有声。
译文:
一天,小倩低着头在窗前坐着,满脸的伤感惆怅。忽然,小倩问道:“之前的皮袋子在哪儿?”宁采臣说:“因为你害怕,我就把它收起来放到别的地方了。”小倩说:“我现在接受人的生气很久了,应该不惧怕了。你可以把它取来挂在床头。”宁采臣问她是何用意,小倩回答说:“近三天来,我心口跳得厉害,想着可能是金华的老妖恨我逃跑,恐怕迟早会找上门来。”宁采臣就把皮袋子拿过来。小倩反复查看,说:“这是剑仙装人头的袋子啊。破成这样子,不知道杀了多少人!我现在看着,还直起鸡皮疙瘩。”于是就把袋子挂在床头,次日小倩又叫他挂在门上。
晚上两人燃灯对坐,小倩嘱咐宁采臣不要睡着。忽然有什么东西像飞鸟一样落下,小倩惊慌地藏到帷帐后面。宁采臣一看,这个怪物生得夜叉模样,双眼似电,舌头血红,张牙舞爪朝他跑过来。走到门口,突然后退了几步,徘徊了许久,渐渐靠近袋子,用爪子抓了下来,好像要把袋子撕碎。突然,皮袋子“咯噔”一声响,变成像装土的筐子那么大,恍惚中有个鬼怪从里边探出半个身子,一把将夜叉揪了进去,然后声音就消失了,袋子又缩回原来的大小。宁采臣大为惊骇,小倩走出来十分高兴地说:“没事了!”他们再往袋子里看,只有几斗清水而已。几年后,宁采臣果然中了进士,小倩也生了一个男孩。宁采臣后来又纳了一个小妾,她和小倩又各生了一个男孩。这三个孩子长大后,都做了官,名声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