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鲁公女》全文与译文

鲁公女

招远张于旦，性疏狂不羁，读书萧寺。时邑令鲁公，三韩人，有女好猎。生适遇诸野，见其风姿娟秀，着锦貂裘，跨小骊驹，翩然若画。归忆容华，极意钦想。后闻女暴卒，悼叹欲绝。鲁以家远，寄灵寺中，即生读所。生敬礼如神明，朝必香，食必祭。每酹而祝曰：“睹卿半面，长系梦魂，不图玉人，奄然物化。今近在咫尺，而邈若河山，恨如何也！然生有拘束，死无禁忌，九泉有灵，当珊珊而来，慰我倾慕。”日夜祝之，几半月。

译文：

山东招远有个人叫张于旦，性情豪放疏狂，借住在一座寺庙读书。当时，招远县令鲁公是辽东人，有个女儿喜欢打猎。张生曾在野外遇到鲁家小姐，见她容貌秀丽，身穿貂皮袄，骑着一匹小黑马，风姿翩翩，好像画里的人一样。张生回庙里后，回想起鲁小姐的花容月貌，爱慕之情汹涌澎湃。之后听说鲁小姐暴病而亡，他哭得死去活来，如断肝肠。鲁公因为离家乡太远，就将女儿的灵柩暂时安放在寺庙中，正是张生读书的那座庙。张生对鲁家小姐敬若神明，每天早上必会焚香礼拜，吃饭前一定要先祭奠。他常常以酒洒地，口中念念有词地说：“小生有幸目睹小姐半面芳容，心魄为之倾倒，故而时常在梦中牵挂，不想忽而玉人迁化。如今你我虽间隔咫尺，而阴阳相隔，远若万水千山，我的怅恨之情，可谓痛恨无极啊！然而，活着的时候，你也许受礼法拘束，死后自当百无禁忌，若小姐泉下有知，还请姗姗而来，以安慰我一片爱慕痴情！”张生就这样日夜不停地祷告，持续了将近半个多月。

一夕，挑灯夜读，忽举首，则女子含笑立灯下。生惊起致问，女曰：“感君之情，不能自已，遂不避私奔之嫌。”生大喜，遂共欢好，自此无虚夜。谓生曰：“妾生好弓马，以射獐杀鹿为快，罪业深重，死无归所。如诚心爱妾，烦代诵《金刚经》一藏数，生生世世不忘也。”生敬受教，每夜起，即柩前捻珠讽诵。偶值节序，欲与偕归，女忧足弱，不能跋履。生请抱负以行，女笑从之。如抱婴儿，殊不重累，遂以为常，考试亦载与俱，然行必以夜。生将赴秋闱，女曰：“君福薄，徒劳驰驱。”遂听其言而止。

译文：

一天夜里，张生正挑灯读书，猛一抬头，忽然看到鲁家小姐正站在灯下冲他微笑。张生惊慌地起身问候，鲁小姐说：“深感公子一片真情，妾身不能自已，也就顾不得男女之防贸然前来了。”张生欣喜若狂，就和鲁小姐云雨欢爱，此后二人同床共枕，无一夜虚度。一天，鲁小姐对张生说：“我生前喜好弓马骑射，平日以射杀獐鹿为乐，罪孽深重，死后成为孤魂野鬼无归无靠。公子若是真心爱我，烦请为我念一藏《金刚经》，这份恩德，我生生世世永不相忘。”张生就诚恳地答应了她，每天半夜起来，在灵柩前持念珠诵经。有一次赶上过节，张生想让她跟自己一起回家，鲁小姐担心路途遥远，不胜脚力。张生便请求抱着她赶路，鲁小姐笑着答应了。张生抱着鲁小姐，感觉就像抱着个婴儿，一点也不觉得重，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甚至考试的时候也带着她一起去，不过都是在夜间赶路。转眼秋天到了，张生想参加举人考试，鲁小姐说：“相公你福分浅薄，去了也是枉费精力。”于是，张生听了她的话，就没参加考试。

积四五年，鲁罢官，贫不能舆其榇，将就窆之，苦无葬地。生乃自陈：“某有薄壤近寺，愿葬女公子。”鲁公喜。生又力为营葬。鲁德之而莫解其故。鲁去，二人绸缪如平日。一夜，侧倚生怀，泪落如豆，曰：“五年之好，于今别矣！受君恩义，数世不足以酬！”生惊问之。曰：“蒙惠及泉下人，经咒藏满，今得生河北卢户部家。如不忘今日，过此十五年，八月十六日，烦一往会。”

生泣下曰：“生三十余年矣，又十五年，将就木焉，会将何为？”女亦泣曰：“愿为奴婢以报。”少间，曰：“君送妾六七里，此去多荆棘，妾衣长难度。”乃抱生项，生送至通衢。见路旁车马一簇，马上或一人，或二人；车上或三人、四人、十数人不等。独一钿车，绣缨朱幰，仅一老媪在焉。见女至，呼曰：“来乎？”女应曰：“来矣。”乃回顾生云：“尽此，且去。勿忘所言。” 生诺。女子行近车，媪引手上之，展軨即发，车马阗咽而去。

译文：

过了四五年，鲁公罢官还乡，由于缺乏资财，无力将女儿灵柩运回故乡，于是打算就地下葬，又难以找到一块合适的墓地。张生就主动说：“我家有片地离寺庙不远，晚辈愿献出来安葬女公子。” 鲁公听了大感欣喜。张生又帮着营建坟墓，鲁公对他深表感激，却不理解其中缘故。鲁公走后，张生和鲁小姐恩爱如常。一晚，鲁小姐依偎在张生怀里，突然泪如珠滚，动情地说道：“五年的恩爱，今夜就要分别了！妾身蒙受公子的深恩厚义，几辈子都报答不完！” 张生惊愕地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承蒙你给我念诵佛经，如今已圆满一藏之数，我将要托生到河北卢尚书家。公子如果以后还记着今日，十五年后的八月十六那天，烦请你过去再会。”

张生哭着说：“我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再过十五年，也行将就木，就算过去相会，又能如何呢？”鲁小姐也哭着说：“我愿当牛做马，伺候你到老。”过了一会儿她又说：“请郎君送我走六七里，此去路上有很多荆棘，我衣裙太长，怕不容易过去。”于是她就抱着张生的脖子，张生把她送到大街上，看见有一排马车在等候。马上或有一人，或有两人，车上或有三人，或有四人，甚至十几人不等。其中有一辆马车镶嵌着金玉珠宝，车厢挂着大红窗帘，上有锦绣帘穗围绕，只有一个老太太在车上。她见女孩儿来了，就招呼说：“来了吗？”鲁小姐回应说：“来了。”说完，就回头望着张生道：“就送到这儿吧，公子可以回去了。希望你不要忘记我的话。” 张生答应她一定如约前往，女子这才走近马车，老太太伸手拉她上去，车轮启动，其他车辆也簇拥着浩浩荡荡而去。

生怅怅而归，志时日于壁，因思经咒之效，持诵益虔。梦神人告曰：“汝志良嘉，但须要到南海去。”问：“南海多远？”曰：“近在方寸地。”醒而会其旨，念切菩提，修行倍洁。三年后，次子明、长子政，相继擢高科。生虽暴贵，而善行不替。夜梦青衣人邀去，见宫殿中坐一人如菩萨状，逆之曰：“子为善可喜，惜无修龄，幸得请于上帝矣。”

生伏地稽首。唤起，赐坐，饮以茶，味芳如兰。又令童子引去，使浴于池。池水清洁，游鱼可数，入之而温，掬之有荷叶香。移时，渐入深处，失足而陷，过涉灭顶。惊寤，异之。由此身益健，目益明。自捋其须，白者尽簌簌落；又久之，黑者亦落，面纹亦渐舒。至数月后，颔秃面童，宛如十五六时。辄兼好游戏事，亦犹童，过饰边幅，二子辄匡救之。

译文：

张生怅怅而返，把日期标记在墙壁上，因想起诵经持咒确实有不可思议的效果，于是就更加虔诚地念诵佛经。有天夜里，他梦到有位神人告诉他：“你的志向的确很诚恳，但要到南海去一趟才行。”张生问：“南海有多远？”神人回答说：“南海近在方寸之间。” 醒来后，张生领会了神灵的旨意，就一心念佛，修行倍加清洁。三年后，他的次子张明，长子张政，相继考取了功名。张生虽然骤然发达，但一心行善，丝毫没有懈怠。一夜，他梦到有位黑衣人把自己带到了一处宫殿，里面坐着一个人，看着好像庙里的菩萨，菩萨欢迎他说：“你一心做善事，非常值得欢喜，可惜寿命不长，幸而我已经向上帝求了情。”

张生趴在地上叩头谢恩。菩萨叫他起来，令人赐座，并奉上茶水，茶味芬芳，散发着兰花的幽香。又令童子带着他去池中沐浴。池水清澈洁净，里面的游鱼看得清清楚楚。张生下水后，感觉暖洋洋的，捧起来一闻，有股荷叶的清香。过了片刻，他渐渐走入深水区，一不小心陷进了深坑中，水一下子没过了头顶。张生猛然惊醒，心中甚感诧异。从此以后，他身体愈发强健，眼睛愈发明亮。一捋胡子，白胡子纷纷脱落；又过了段时间，黑胡子也脱落了，脸上的皱纹也慢慢舒展开来。几个月后，张生下巴光秃秃的，面庞就像孩童一样光滑，看上去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他又喜欢玩耍，表现也跟孩子一样。张生返老还童后，由于太注重穿衣打扮，两个儿子时常劝他不要效仿浪荡公子。

未几，夫人以老病卒，子欲为求继室于朱门。生曰：“待吾至河北来而后娶。”屈指已及约期，遂命仆马至河北。访之，果有卢户部。先是，卢公生一女，生而能言，长益慧美，父母最钟爱之。贵家委禽，女辄不欲。怪问之，具述生前约。共计其年，大笑曰：“痴婢！张郎计今年已半百，人事变迁，其骨已朽。纵其尚在，发童而齿壑矣。”女不听。母见其志不摇，与卢公谋，戒阍人勿通客，过期以绝其望。

未几，生至，阍人拒之，退返旅舍，怅恨无所为计，闲游郊郭，因循而暗访之。女谓生负约，涕不食。母言：“渠不来，必已殂谢。即不然，背盟之罪，亦不在汝。”女不语，但终日卧。卢患之，亦思一见生之为人，乃托游遨，遇生于野。视之，少年也，讶之。班荆略谈，甚倜傥。公喜，邀至其家。方将探问，卢即遽起，嘱客暂独坐，匆匆入内告女。女喜，自力起，窥审其状不符，零涕而返，怨父欺罔，公力白其是，女无言，但泣不止。公出，意绪懊丧，对客殊不款曲。生问：“贵族有为户部者乎？”公漫应之。首他顾，似不属客。生觉其慢，辞出。女啼数日而卒。

译文：

没过多久，张生的夫人因年老体衰故去，儿子们想给他找个大户人家的千金续弦。张生说：“等我从河北回来再娶吧。”屈指一算，当年和鲁小姐约定的日期快到了，就带着仆人坐马车前往河北。到了地方一打听，果然有一位姓卢的户部尚书。起先，卢尚书有个女儿，生下来就会说话，长大后更加聪慧美丽，父母对她尤其钟爱。每当有豪门来提亲，卢家小姐都不情愿。家人对此很奇怪，就问她有何原因，她就把跟张生的约定详细说了一通。家人算了一下年纪，大笑道：“你真是个傻丫头！张公子论岁数现在都已经半百了，人事变化无常，说不定人早就没了。就算他还健在，那也是秃顶豁牙的老头子了。”卢小姐听不下去。母亲见她意志坚定不可动摇，就跟卢老爷商量，告诉看大门的，不要放寻找小姐的人进来，等过些日子，好断绝她的念想。

没过多久，张生就找上门来，看门的不让他进去，他只得返回旅馆。张生虽然心里怅怅不乐，但一时也没什么办法，于是就到郊外闲游，然后再慢慢打听卢小姐的消息。到了日子，卢小姐见张生迟迟未来，就抱怨他背信弃义，哭得死去活来，茶饭不进。母亲就劝她说：“他现在没来，肯定是人已经死了。就算还活着，背弃盟誓的罪责，也不在你。”卢小姐听了一言不发，只是终日卧床不起。卢老爷很是担心女儿，也想见见这个张生是什么样的人，于是就假托外出郊游，在城外恰巧遇到了张生。一看，原来是位少年，惊讶不已。坐下聊了几句，感觉他谈吐甚为风流倜傥。卢老爷大感欣喜，就把张生请到家里。张生刚要开口问卢小姐近况，卢尚书赶紧起身，让客人稍事休息，自己匆匆走进里屋告诉女儿。卢小姐高兴地赶忙起床，老远一瞧，此人模样并不像张公子，就哭着跑了回来，不住地抱怨父亲骗她。不管卢老爷怎么解释，卢小姐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哭个不停。卢公从房里走出来，心情很是懊丧，对客人也爱答不理。张生就问：“您宗族里有担任户部尚书的人吗？”卢老爷就随便敷衍几句，然后就把头转到一边，对客人毫不理睬。张生察觉他态度比较傲慢，也就辞别了。卢小姐痛哭几天后，便死了。

生夜梦女来，曰：“下顾者果君耶？年貌舛异，觌面遂致违隔。妾已忧愤死，烦向土地祠速招我魂，可得活，迟则无及矣。” 既醒，急探卢氏之门，果有女亡二日矣。生大恸，进而吊诸其室，已而以梦告卢。卢从其言，招魂而归，启其衾，抚其尸，呼而祝之，俄闻喉中咯咯有声。忽见朱樱乍启，坠痰块如冰。扶移榻上，渐复吟呻。卢公悦，肃客出，置酒宴会。细展官阀，知其巨家，益喜，择吉成礼。居半月，携女而归。卢送至家，半年乃去。夫妇居室俨如小耦，不知者多误以子妇为姑嫜焉。卢公逾年卒，子最幼，为豪强所中伤，家产几尽。生迎养之，遂家焉。

译文：

一天夜里，张生梦见卢小姐前来，问他说：“之前来我家的人果真是你吗？我看你年龄、相貌都差异好大，就当面错过了。妾身忧愤而死，烦请你速到土地祠为我招魂，还能活过来，要是晚了，就来不及了。”张生醒来后，急忙赶往卢尚书家，果然卢府有个女儿已经死了两天了。张生大感悲痛，就进去吊唁，把梦里的事情告诉了卢尚书。卢老爷按照他说的，到土地祠给女儿招魂，回来后掀开女儿的被子，手摸着女儿的尸体，嘴里喊着她的名字，不停地祷告，不一会儿，听见女儿喉咙“咯咯”作响。忽而，卢小姐轻启樱唇，吐出一口冷痰。卢公把她移到床上去，渐渐有了呻吟声，竟然活了过来。卢老爷非常喜悦，就把张生请到大堂，摆下丰盛的酒宴款待他。席间他详细询问了张生的家世境况，得知他也是名门大族，更加高兴了，于是就择良辰挑吉日，为女儿办了婚礼。在卢家住了半个月，张生要带新媳妇回去了。卢尚书亲自送他们到了家，住了半年才走。他们两人生活在一起，就像一对少年夫妻，不知道的还以为儿子儿媳是公公婆婆呢。卢尚书第二年就去世了，儿子还小，被乡里豪强构陷中伤，几乎荡尽家产。张生就把他接过来抚养，卢公子也就在那儿安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