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我的失恋》原文、赏析、导读

我的失恋——拟古的亲打油诗

我的所爱在山腰；

想去寻她山太高，

低头无法泪沾袍。

爱人赠我百蝶巾；

回她什么：猫头鹰。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惊。

我的所爱在闹市；

想去寻她人拥挤，

仰头无法泪沾耳。

爱人赠我双燕图；

回她什么：冰糖壶卢。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胡涂。

我的所爱在河滨；

想去寻她河水深，

歪头无法泪沾襟。

爱人赠我金表索；

回她什么：发汗药。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经衰弱。

我的所爱在豪家；

想去寻她兮没有汽车，

摇头无法泪如麻。

爱人赠我玫瑰花；

回她什么：赤练蛇。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罢。

一九二四年十月三日

导读：

《我的失恋》写作于1924年10月3日，载于同年12月8日《语丝》周刊第4期，和《影的告别》《求乞者》同期发表，题名为《四 我的失恋》，副标题《拟古的新打油诗》，署名鲁迅。

所谓“拟古”，是指模拟东汉文学家张衡的《四愁诗》的格式。该诗共四首，最早见于昭明太子萧统所编的《文选》，每首都以“我所思兮在××”开始，以“何为怀忧心 ××”作结，故称“四愁”。

关于这首诗的写作缘起，鲁迅后来在几篇文章中都有所交代。最早在1929年年末写作的《我和〈语丝〉的始终》一文中说：“那稿子不过是三段打油诗，题作《我的失恋》，是看见当时‘阿呀阿唷，我要死了’之类的失恋诗盛行，故意做一首用‘由她去罢’收场的东西，开开玩笑的。这诗后来又添了一段，登在《语丝》上，再后来就收在《野草》中。”1931年，他在《〈野草〉英文译本序》当中又作了简短的说明：“因为讽刺当时盛行的失恋诗，作《我的失恋》……”这两处交代得很清楚，就是因为有感于当时的失恋诗歌的盛行而作《我的失恋》加以讽刺。

这首诗的有名，还因为它在文学史上引起了一段公案，并由此诞生了一个著名的文学刊物——《语丝》。“一九二四年十月，鲁迅先生写了一首诗《我的失恋》，寄给了《晨报副刊》。稿已经排发，在见报的头天晚上，我到报馆看大样时，鲁迅先生的诗被代理总编辑刘勉己抽掉了。抽去这稿，我已经按捺不住火气，在加上刘勉己又跑来说那首诗实在要不得……于是我气极了，就顺手打了他一个嘴巴，还追着大骂他一顿。第二天我气忿忿地跑到鲁迅先生的寓所，告诉他‘我辞职了’。”（孙伏园：《鲁迅和当年北京的几个副刊》）1925年，鲁迅在致孙伏园的公开通信中就曾提及此事：“想不至于像我去年那篇打油诗《我的失恋》一般，恭逢总主笔先生白眼，赐以驱除，而且至于打破你的饭碗的罢。”（《通讯（致孙伏园）》）1929年，他在《我和〈语丝〉的始终》中再次提及此事，并详细讲述了《语丝》周刊的由来：“但我很抱歉伏园为了我的稿子而辞职，心上似乎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几天之后，他提议要自办刊物了，我自然答应愿意竭力‘呐喊’……这便是《语丝》。”

这首打油诗固然很好懂，但是在一个细节方面应该稍加留意，或许对于理解鲁迅的思想有所增益。因为是讽刺诗，所以在手法上运用了强烈的对比法，四节诗歌，每一节都有“爱人赠我××”“回她什么：××”。所赠的一律是正统喜庆的物品：百蝶巾、双燕图、金表索、玫瑰花，而所回赠的则一律都是猫头鹰、发汗药、赤练蛇之类的不对等的令人心惊的不祥或粗犷之物。虽然我们可以辩解说这回赠的四类物品都是鲁迅平常的喜好，但依然可以从中瞥见鲁迅思想中某种“粗粝”的基底：即文学不应该成为“情感”或者“趣味”的小摆设，而应该是“投枪”和“匕首”。这其实是留日以来鲁迅一贯的思想，只不过因为辛亥革命失败的顿挫而隐匿了起来，到此冒了一个小头，而到了1925年则要全面复苏了：“我所要多登的是议论，而寄来的偏多小说，诗。先前是虚伪的‘花呀’‘爱呀’的诗，现在是虚伪的‘死呀’‘血呀’的诗。呜呼，头痛极了！”（《两地书·三四》）“野草”时期之后，鲁迅全面转向“杂文”写作，恐怕也难同此种思想脱离干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