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9月22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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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复仇·二》原文与赏析

复仇(其二)因为他自以为神之子,以色列的王,所以去钉十字架。兵丁们给他穿上紫袍,戴上荆冠,庆贺他;又拿一根苇子打他的头,吐他,屈膝拜他;戏弄完了,就给他脱了紫袍,仍穿他自己的衣服。看哪,他们打他的头,吐他,拜他……他不肯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而且较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四面都是敌意,可悲悯的,可诅咒...

复仇(其二)

因为他自以为神之子,以色列的王,所以去钉十字架。

兵丁们给他穿上紫袍,戴上荆冠,庆贺他;又拿一根苇子打他的头,吐他,屈膝拜他;戏弄完了,就给他脱了紫袍,仍穿他自己的衣服。

看哪,他们打他的头,吐他,拜他……

他不肯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而且较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

四面都是敌意,可悲悯的,可诅咒的。

丁丁地响,钉尖从掌心穿透,他们要钉杀他们的神之子了,可悯的人们呵,使他痛得柔和。丁丁地响,钉尖从脚背穿透,钉碎了一块骨,痛楚也透到心髓中,然而他们自己钉杀着他们的神之子了,可诅咒的人们呵,这使他痛得舒服。

十字架竖起来了;他悬在虚空中。

他没有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而且较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

路人都辱骂他,祭司长和文士也戏弄他,和他同钉的两个强盗也讥诮他。

看哪,和他同钉的……

四面都是敌意,可悲悯的,可诅咒的。

他在手足的痛楚中,玩味着可悯的人们的钉杀神之子的悲哀和可咒诅的人们要钉杀神之子,而神之子就要被钉杀了的欢喜。突然间,碎骨的痛楚透到心髓了,他即沉酣于大欢喜和大悲悯中。

他腹部波动了,悲悯和诅咒的痛楚的波。

遍地都黑暗了。

“以罗伊,以罗伊,拉马撒巴各大尼?!”(翻出来,就是:我的上帝,你为甚么离弃我?!)

上帝离弃了他,他终于还是一个“人之子”;然而以色列人连“人之子”都钉杀了。

钉杀了“人之子”的人们的身上,比钉杀了“神之子”的尤其血污腥,血污。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日

导读:

《复仇(其二)》和上一篇《复仇》写作于同一天,发表于同一期《语丝》周刊。其写作的具体语境,我们已略作交代。

该篇借用的是耶稣基督在各各他“被钉”的故事,鲁迅在重写中去掉了后面的“复活”的情节,而着意描写了耶稣基督“被侮辱”和“被钉”的部分。耶稣基督“被钉”而后复活的故事,《新约全书》中的四大福音书皆有描写,不过描写的方式略有出入。对照四大福音书,并依据鲁迅文本中所采用的“以罗伊,以罗伊,拉马撒巴各大尼”和“用没药调和的酒”的两处描写,基本上可以判定鲁迅重写此故事所依照的版本是《马可福音》。

鲁迅在写作这两篇《复仇》的前四天,在《京报副刊》上发表了翻译作品《无礼与非礼》,作品讲述了勤劳的萨木夜提年轻人,因为世俗的原因而被庸众剥夺了劳动成果并遭毒打的故事。这有可能是刺激鲁迅接连写作两篇《复仇》的直接动因之一。这个故事当中对庸众随声附和作恶的描写,或许在某种层面上勾起了鲁迅类似的过往记忆:S城的古轩亭口、北大讲义风潮……于是,对庸众的厌恶附和随着鲁迅这一时期对“人类”厌恶的情绪扑面而来。加之“五四”时期身体里被压抑着的“尼采的幽灵”,因这个时期对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和《出了象牙之塔》两个文本触电般的阅读和翻译,而被释放出来。一方面是强力的生命奔腾的律动,一方面则是庸众干枯、委顿、无聊的“颓废相”,这强烈的两相比较,就自然促成了鲁迅对于强力生命之大欢喜的近似于“唯美”的礼赞,而唾弃相反的一种,此之谓复仇其一。

强力之生命固然使人得到生命的大酣畅与大欢喜,然而终究没有逃脱被世俗秩序所“侮辱”与“损害”的命运。辛亥革命中牺牲的秋瑾、徐锡麟,北大讲义风潮中的冯省三,工人绥惠略夫,以及自己所创作的《不周山》当中的“女娲”等为世人而反被世人“侮辱”与“损害”的形象,或许在鲁迅写作完《复仇》之后纷沓而至,使得他欲搁笔而不能,然后写下了这篇《复仇(其二)》。

不过同《药》当中夏瑜对庸众“哀其不幸”的态度不同的是,《复仇(其二)》中的耶稣尽管“悲悯他们的”未来,然而始终不宽恕和仇恨“他们”的现在。而且,自始至终“玩味”着可悲悯与可诅咒的庸众对他的侮辱与“钉杀”。在“钉杀”的那一刻,出现于前一篇的“唯美”的生命的“大欢喜”与“大酣畅”的礼赞,再一次到来。

悲悯其未来,仇恨其现在,沉醉于唯美的生命“大欢喜”之中,而“玩味”自我的“被侮辱”和“被损害”,这与其说是鲁迅笔下的耶稣形象,毋宁说是他借了“被钉杀”的“人之子”的形象,而书写了他过往的革命同人和他自己:“……也逐渐被社会所弃,变了‘药渣’了,虽然也曾煎熬了请人喝过汁。一变药渣,便什么人都来践踏,连先前喝过汁的人也来践踏,不但践踏,还要冷笑。”“我先前何尝不出于自愿,在生活的路上,将血一滴一滴地滴过去,以饲别人,虽自觉渐渐瘦弱,也以为快活。而现在呢,人们笑我瘦弱了,连饮过我的血的人,也来嘲笑我的瘦弱了。”(《两地书·九五》)

以此篇为起点,鲁迅接下来创作了令人印象更深刻的“复仇”文学作品——《颓败线的颤动》和《铸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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