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首页/名家作品赏析/鲁迅《好的故事》全文、注释和赏析

鲁迅《好的故事》全文、注释和赏析

好的故事灯火渐渐地缩小了,在预告石油的已经不多;石油又不是老牌的,早熏得灯罩很昏暗。鞭爆的繁响在四近,烟草的烟雾在身边:是昏沉的夜。我闭了眼睛,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捏着《初学记》的手搁在膝髁上。我在蒙胧中,看见一个好的故事。这故事很美丽,幽雅,有趣。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

好的故事

灯火渐渐地缩小了,在预告石油的已经不多;石油又不是老牌的,早熏得灯罩很昏暗。鞭爆的繁响在四近,烟草的烟雾在身边:是昏沉的夜。

我闭了眼睛,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捏着《初学记》的手搁在膝髁上。

我在蒙胧中,看见一个好的故事。

这故事很美丽,幽雅,有趣。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

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各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和;刚一融和,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边缘都参差如夏云头,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凡是我所经过的河,都是如此。

现在我所见的故事也如此。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统在上面交错,织成一篇,永是生动,永是展开,我看不见这一篇的结束。

河边枯柳树下的几株瘦削的一丈红,该是村女种的罢。大红花和斑红花,都在水里面浮动,忽而碎散,拉长了,如缕缕的胭脂水,然而没有晕。茅屋,狗,塔,村女,云……也都浮动着。大红花一朵朵全被拉长了,这时是泼剌的红锦带织入狗中,狗织入白云中,白云织入村女中……在一瞬间,他们又将退缩了。但斑红花影也已碎散,伸长,就要织进塔,村女,狗,茅屋,云里去。

现在我所见的故事清楚起来了,美丽,幽雅,有趣而且分明。青天上面,有无数美的人和美的事,我一一看见,一一知道。

我就要凝视他们……

我正要凝视他们时,骤然一惊,睁开眼,云锦也已皱蹙,凌乱,仿佛有谁掷一块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将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我无意识地赶忙捏住几乎坠地的《初学记》,眼前还剩着几点虹霓色的碎影。

我真爱这一篇好的故事,趁碎影还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我抛了书,欠身伸手去取笔——何尝有一丝碎影,只见昏暗的灯光,我不在小船里了。

但我总记得见过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

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四日

导读:

关于《好的故事》的写作时间,有一点小小的争议,源自鲁迅本人的误记。收入《野草》中的《好的故事》,篇末标明写作的时间是1925年2月24日,可是该篇又明明于1925年2月9日,以《野草之十》为副标题刊发于《语丝》周刊第13期。这表明鲁迅标注的时间确实有误。1925年1月28日,鲁迅日记中记载“作《野草》一篇”。这个时间的前四天,鲁迅刚刚写作了《风筝》,而再往后的《过客》要一个多月后的3月2日才写完,其间并没有别的《野草》作品问世。《好的故事》的开头有“鞭爆的繁响在四近”,说明还是在新年“祝福”氛围当中。查日历,1925年1月28日是农历正月初五,在北京有所谓“破五”的习俗,即在这一天大家都会放鞭炮以告明春节的临近尾声和新一年工作的开始。综上,可以断定《好的故事》写作于1925年1月28日。

综观《雪》《风筝》《好的故事》这三篇同“故乡”相关联的文本,可以看出其中的几个相似点:其一,都写了儿时的故乡;其二,都写了儿时故乡的美好;其三,都写了这儿时美好的“破碎”;其四,都写了这美好被打破时的“惊异”;其五,当下的现实则同这儿时的美好有着强烈的反差,或荒芜昏暗,或粗粝肃杀。

略微有些出入的是,首篇《雪》的结尾高度颂扬了隐喻着“主体”自我的“朔方的雪”,从而反衬了儿时“江南之雪”的柔弱与黏连,显示了写作者昂扬的一面;然而到了《风筝》和《好的故事》,写作主体的这昂扬的一面则完全被压抑,而显示出无限留恋与祈求宽恕的哀婉。“青天上面,有无数美的人和美的事,我一一看见,一一知道”,因此,我想抓住他们,“我就要凝视他们”,然而“破碎”了,“我真爱这一篇好的故事,趁碎影还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这里已经完全没有“朔方之雪”的昂扬了,只有追忆、哀怨与惋惜。

从1925年1月18日《雪》落笔到1月28日完成《好的故事》,其间整整十天时间,可以说,这三篇作品为我们很好地勾勒出了鲁迅这十天当中思想变动的轨迹。腊月二十二(1月16日),周作人四十岁生日,兄弟俩无意间同去了女师大同乐会,这个或然的碰面促成了腊月二十四(1月18日)《雪》的写作。将近年关的时间把鲁迅带到了儿时绚烂多彩的记忆当中,然而记忆的苦痛并没有迫使写作者即刻放低姿态,昂扬的一面依然占据了上风。大年初一(1月24日)本该是儿时兄弟们穿着新衣服嬉戏祝福的时刻,可是兄弟失和的残酷现实令写作者不得不反躬自省,从而放下了昂扬的姿态,在虚构的世界中祈求宽恕,于是将若干年前的作品《我的兄弟》改写为《风筝》,以“风筝飞走了,线还在我手里”隐喻兄弟失和之后的分离与牵挂。正月初五(1月28日)新年过尽了,大家都要着手新一年的工作了,儿时新年的记忆就要暂时告一段落了,而“我”则要拼命地记住“他”:“趁碎影还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

可注意的是,该篇以《初学记》始,以《初学记》终,《初学记》成了鲁迅写作此篇的触媒,而据说该书同样对周作人影响甚大。“周作人在八道湾住宅后院书房便名之为‘苦雨斋’,其典故亦可由 《初学记》中有关 ‘雨’的条目窥见一斑:‘雨与雪杂下曰霰。’〈纂要〉云:疾雨曰骤雨,徐雨曰零雨,雨久曰苦雨,亦曰愁霖。”(李哲:《“雨雪之辩”与精神重生——鲁迅〈雪〉笺释》)这也在某一方面为我们理解这一篇散文诗提供了线索吧!

非特殊说明,本文由诗文选原创或收集发布,欢迎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