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散文诗《狗的驳诘》原文与赏析
狗的驳诘
我梦见自己在隘巷中行走,衣履破碎,像乞食者。
一条狗在背后叫起来了。
我傲慢地回顾,叱咤说:
“呔!住口!你这势利的狗!”
“嘻嘻!”他笑了,还接着说,“不敢,愧不如人呢。”
“什么!?”我气愤了,觉得这是一个极端的侮辱。
“我惭愧:我终于还不知道分别铜和银;还不知道分别布和绸;还不知道分别官和民;还不知道分别主和奴;还不知道……”
我逃走了。
“且慢!我们再谈谈……”他在后面大声挽留。
我一径逃走,尽力地走,直到逃出梦境,躺在自己的床上。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导读:
如前所述,《狗的驳诘》同《死火》写作于同一天,即1925年4月23日,以《野草之十三》为副标题刊发于同一期《语丝》周刊上,署名鲁迅。
《狗的驳诘》和其后的《立论》《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此三者就其写作形式而论,在《野草》当中显得有些异类——《我的失恋》除外,颇有些像智者的箴言,有《伊索寓言》的影子在里面似的。
不过即便如此,《狗的驳诘》就其整体结构而言,在《野草》中依然能找到极其相近的作品。如果说上一篇《死火》在结构上神似《影的告别》的话,这一篇则像极了《求乞者》。有意思的是前两篇写作于同一天,这后两篇作品亦写作于同一天,好像鲁迅的思想当中有个“圆环”转来转去又转回来了。
《狗的驳诘》中再一次出现“乞食者”的形象。《求乞者》当中求乞的孩子的形象或许来自鲁迅日常所见的社会现实,而这一次却是“我”梦见自己像是个“乞食者”,这或许跟鲁迅早年的某种记忆有关。据周作人讲,鲁迅早期因“科考案”而避居大舅父家里的时候,曾被人称作“讨饭”的乞丐,“这个刺激的影响很不轻,后来又加上本家的轻蔑与欺侮,造成他的反抗的感情”(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五 避难》)。乞食者因为狗在背后叫而叱咤它,却引来了狗对人类的嘲笑,“愧不如人”这一句令人印象深刻。这里面有着极深的尼采式的厌恶人类的思想。这种思想在接下来的《失掉的好地狱》中再一次出现,“你是人!我且去寻野兽和恶鬼……”这一句同样表达了厌恶人类的思想。其实前面的《求乞者》同样表达了这个意思。我们在解读的时候只是沿着尼采的“强力之生命”的个人主义之逻辑一面去解读的,这个逻辑的另一面其实就是厌恶人类。众所周知,在上山途中遇见瘦弱者推车将倾而道路被挡住时,托尔斯泰会上前扶一把,而尼采则会去推倒,这个故事很形象地将这逻辑的两面呈现了出来。
如前所述,鲁迅承认他经常在“人道主义”和“个人的无治主义”两种思想之间摇摆,时而是“人道主义”同情与哀怜,时而又是“个人的无治主义”的厌恶与唾弃。这两种思想的激烈挣扎在“五四”前后尤其明显。写作于1919年的《一件小事》和写作于1922年的《无题》,就先后展现了鲁迅思想当中这种挣扎的痕迹。在讲述故事的过程中,两篇作品皆是无意识地流露出了厌恶(不信任)人类的思想,而后又都在结尾反思了这种极端个人主义的思想,而展现出“人道主义”希望的曙光。可是到了《野草》,我们突然发现这种所谓人道主义式的反思忽然不见了,而尼采式的“强力生命”之“个人的无治主义”独占了上风,《求乞者》《狗的驳诘》《失掉的好地狱》无不如此。这也让我们从一个侧面窥见了此时鲁迅思想的变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