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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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失掉的好地狱》原文、注释和赏析

失掉的好地狱我梦见自己躺在床上,在荒寒的野外,地狱的旁边。一切鬼魂们的叫唤无不低微,然有秩序,与火焰的怒吼,油的沸腾,钢叉的震颤相和鸣,造成醉心的大乐,布告三界:地下太平。有一伟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美丽,慈悲,遍身有大光辉,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一切都已完结,一切都已完结!可怜的鬼魂们将那好的地狱失掉了!”他悲愤地说,于是坐下,讲给我一个他所知道的故事——“...

失掉的好地狱

我梦见自己躺在床上,在荒寒的野外,地狱的旁边。一切鬼魂们的叫唤无不低微,然有秩序,与火焰的怒吼,油的沸腾,钢叉的震颤相和鸣,造成醉心的大乐,布告三界:地下太平。

有一伟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美丽,慈悲,遍身有大光辉,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

“一切都已完结,一切都已完结!可怜的鬼魂们将那好的地狱失掉了!”他悲愤地说,于是坐下,讲给我一个他所知道的故事——

“天地作蜂蜜色的时候,就是魔鬼战胜天神,掌握了主宰一切的大威权的时候。他收得天国,收得人间,也收得地狱。他于是亲临地狱,坐在中央,遍身发大光辉,照见一切鬼众。

“地狱原已废弛得很久了:剑树消却光芒;沸油的边际早不腾涌;大火聚有时不过冒些青烟,远处还萌生曼陀罗花,花极细小,惨白可怜。——那是不足为奇的,因为地上曾经大被焚烧,自然失了他的肥沃。

“鬼魂们在冷油温火里醒来,从魔鬼的光辉中看见地狱小花,惨白可怜,被大蛊惑,倏忽间记起人世,默想至不知几多年,遂同时向着人间,发一声反狱的绝叫。

“人类便应声而起,仗义执言,与魔鬼战斗。战声遍满三界,远过雷霆。终于运大谋略,布大网罗,使魔鬼并且不得不从地狱出走。最后的胜利,是地狱门上也竖了人类的旌旗!

“当鬼魂们一齐欢呼时,人类的整饬地狱使者已临地狱,坐在中央,用了人类的威严,叱咤一切鬼众。

“当鬼魂们又发一声反狱的绝叫时,即已成为人类的叛徒,得到永劫沉沦的罚,迁入剑树林的中央。

“人类于是完全掌握了主宰地狱的大威权,那威棱且在魔鬼以上。人类于是整顿废弛,先给牛首阿旁以最高的俸草;而且,添薪加火,磨砺刀山,使地狱全体改观,一洗先前颓废的气象。

“曼陀罗花立即焦枯了。油一样沸;刀一样铦;火一样热;鬼众一样呻吟,一样宛转,至于都不暇记起失掉的好地狱。

“这是人类的成功,是鬼魂的不幸……

“朋友,你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寻野兽和恶鬼……”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六日

导读:

《失掉的好地狱》写作于1925年6月16日,以《野草之十四》的副标题刊发于1925年6月22日的《语丝》周刊第32期,署名鲁迅,与《墓碣文》发表在同一期上。

写作该篇的这个时间,鲁迅正在同以陈西滢为首的现代评论派打笔战。这个语境在某个层面上就决定了他写作这篇的意图。现代评论派在“五四”时期属于英美派,以徐志摩、胡适和陈西滢为代表。这一代人几乎都出生于18世纪90年代,同鲁迅和陈独秀他们之间有着代际差别。鲁迅和陈独秀他们都亲身经历或参与过辛亥革命的实践,对中华民国的建立及其挣扎的历史有着特殊的感情,同后来没有亲身经过光复革命的这一代想法是不一样的。读鲁迅这个时期的杂文,我们就发现,他会经常提及“民国”,告诫大家不能忘记民国建立的历史,并且反复提到“民元”时期的“光明”,“说起民元的事来,那时确是光明得多”(《两地书·八》)。《失掉的好地狱》写作的当天,鲁迅再次撰文(《杂忆》)重复了这种观点,并且在深切缅怀辛亥一代的同时,表达了对当下“五四”一代的不满。这就是《失掉的好地狱》写作的具体历史语境。

“有一个伟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美丽,慈悲,遍身有大光辉,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文中的“魔鬼”一词其实就是指辛亥一代的革命者,鲁迅留日时期所撰写的《摩罗诗力说》中的“摩罗”就是“魔鬼∕撒旦”的意思。因此,我们在散文诗的末尾就看到“朋友,你在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寻野兽和恶鬼……”这样的表达。在鲁迅这里,“魔鬼”其实是一个赞美的词。因此,当魔鬼出现时,他说“天地做蜂蜜色的时候”,蜂蜜色是暖色调,足以见得鲁迅回顾辛亥革命时的心情。当“魔鬼战胜了天神”“亲临地狱”的时候,这个时候的地狱是好地狱,“远处还萌生曼陀罗花”,虽然“花极细小,惨白可怜”,但是毕竟还有生长小白花的可能。后来鲁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当中就把《野草》的写作比作这种小白花,“所以,这也可以说,大半是废驰的地狱边沿的惨白色小花”。

然而他又说:“但这地狱也必须失掉。这是由几个有雄辩和辣手,而当时还未得志的英雄们的脸色和语气所告诉我的。我于是作《失掉的好地狱》。”这里所说的“当时还未得志的英雄们”其实指的就是写作当下,困扰鲁迅并使之深恶痛绝的“正人君子”之流的现代评论派及其周边的人物。这些人在同鲁迅打笔仗的过程中,以“正人君子”自居,令鲁迅厌恶至极。更为深层的原因是,这是一帮爬上“高雅文学殿堂”而丧失了“生命之强力”的“五四”一代的雅人,他们根本不能理解从辛亥中辗转战斗过来的这一代的粗粝与艰辛。于是在笔战过程中,鲁迅便针锋相对地以“匪徒”自居,把自己的书屋取名为“绿林书屋”。因此,散文诗当中的“人类”一词并非如“魔鬼”一样是个颂词,相反,它隐含着讽刺在里面。“人类便应声而起”,“地狱门上也竖了人类的旌旗”,“人类于是完全掌握了主宰地狱的大威权”,“这是人类的成功,是鬼魂的不幸”。这里面的“人类”都是同“魔鬼”相对的,好地狱也就丧失在他们的手里。这令鲁迅沮丧而且厌恶,因此在末尾他才说:“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寻野兽和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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