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论(鲁迅散文诗)原文与赏析
立 论
我梦见自己正在小学校的讲堂上预备作文,向老师请教立论的方法。
“难!”老师从眼镜圈外斜射出眼光来,看着我,说,“我告诉你一件事——
“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子,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几句恭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
“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你……”
“我愿意既不谎人,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
“那么,你得说:‘啊呀!这孩子呵!您瞧!多么……阿唷!哈哈!Hehe!he,hehehehe!’”
一九二五年七月八日
导读:
《立论》写作于1925年7月8日,以《野草之十七》为副标题与《颓败线的颤动》同刊于1925年7月13日的《语丝》周刊第35期,署名鲁迅。
在解读《狗的驳诘》的时候,我们说过《狗的驳诘》《立论》《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三篇在《野草》当中显得有些异类(《我的失恋》除外),“颇有些像智者的箴言,有《伊索寓言》的影子在里面似的”。而这三篇又以《立论》最为精短简明。然而就是在这极精短简明中,却一语中的地将中国千年的国民性刻画得惟妙惟肖,并给我们奉献了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今天天气……哈哈哈”的经典形象。
本文以寓言的方式刻画出了中国国民惯于以“瞒”和“哄/骗”相与欺骗的方式换得心安与太平的形象。十几天后的7月22日,鲁迅在杂文《论睁了眼看》中则更为清晰地论述了这一观点,“我们的圣贤,本来早已教人‘非礼勿视’的了;而这‘礼’又非常之严,不但‘正视’,连‘平视’‘斜视’也不许”,“先既不敢,后便不能,再后,就自然不视,不见了”,“中国的文人也一样,万事闭眼睛,聊以自欺,而且欺人,那方法是:瞒和骗”。这样“瞒和骗”下去的后果只有一个,即“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著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于是,就造出大量的不敢正视现实和直面人生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的“今天天气……哈哈哈”的国民。
其实之前在《狂人日记》中,鲁迅就疑似用过“今天天气……”的刻画手法,当狂人固执地追问大哥“吃人的事,对么?”大哥最后无言以对,于是说:“这等事问他什么。你真会……说笑话。……今天天气很好。”1924年10月30日,鲁迅则在《说胡须》中坦陈自己学会了“今天天气……哈哈哈”的处事方式,“然而,倘使在现在,我大约还要说:‘嗡,嗡……今天天气多么好呀……那边的村子叫什么名字……’因为我实在比先前似乎油滑得多了”。
荆有麟后来在《鲁迅回忆片断·哈哈论的形成》一文中交代鲁迅这种“哈哈论”的形成,是因为1924年夏天,同鲁迅一起去西安的京报社记者王小隐的为人处世方式就是“哈哈论”,鲁迅颇为领教。后来鲁迅对荆有麟说,“我想不到,世界上竟有以哈哈论过生活的人。他的哈哈是赞成,又是否定。似不赞成,也似不否定。让同他讲话的人,如在无人之境。”
鲁迅在思想深处对中国这种无可无不可的“瞒和哄”的处事方式深恶痛绝,因此才创作了此篇《立论》。1935年,当他被“左联”的一帮人弄得极为烦恼的时候,写信给胡风抱怨说:“以我自己而论,总觉得缚了一条铁索,有一个工头在背后用鞭子打我,无论我怎样起劲的做,也是打,而我回头去问自己的错处时,他却拱手客气的说,我做得好极了,他和我感情好极了,今天天气哈哈哈……真常常令我手足无措。”(《致胡风》,1935年9月12日)
1950年,周作人在《天气哈哈哈》一文中考证了这种寒暄方式的来历,“清末京官向来遵守少说话多磕头主义,平时相见只说今天天气好”,“后来更进步了,说今天天气只说得半句,底下便接着哈哈一笑”,“这种新寒暄法称为‘今天天气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