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没有对手的生活》原文与鉴赏

侯德云

我的舅舅王五退休了。他说：“我终于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啦。”可在我看来，他刚休息了三两天，人就萎蔫得如同一片枯黄的菜叶。

我这样形容我的舅舅王五，并非是故意对他不敬，而是因为，他以前经常用同样的话来讽刺我。所以，当我看到他满脸憔悴的样子，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句话。我跟他之间的关系，已经令人兴奋地变成了一片黄菜叶与另一片黄菜叶之间的关系，总算扯平了，这很好。

退休以前，我的舅舅王五是这座城市里一个不大不小的领导干部。我呢，什么也不是。我辞掉了工作，回到家里睡觉。睡不着觉的时候，就靠读书和写小说打发时间。我整天披头散发，吃穿都不讲究，脸色也不太好。满面红光的舅舅对我很瞧不起。他跟我的母亲也就是他的姐姐，或者别的什么人提起我时，总是说“那片黄菜叶”如何如何。我心里对他很反感。

变成了另一片黄菜叶的舅舅以为自己生病了。他去医院做了全方位的检查，医生说：　一切正常。他对这个检查结果很不满意，连续换了两家医院，还是一切正常。他犯了糊涂，对家里的一只老花猫大发了一通脾气。他说：“没病?没病怎么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没病怎么吃不下饭?你能告诉我吗?他妈的你说你说呀!”可怜的老花猫被他吓坏了，一跃而起，以龙卷风的速度逃掉了。

我的舅舅王五突然心血来潮想写小说。他亲自屈尊来到我的狗窝般的小屋子里，还带来了一条好烟。他知道我烟瘾很大，不过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抽过他一支烟。他对我说：“你看我整天闲着，都快闲出毛病来了。怎么办呢?你教我写小说吧。”他又说：“我这一辈子，就是一部很好的长篇小说啊。”我一支接一支抽着他带来的好烟，以沉默的方式与他喋喋不休的诉说相抗衡。他告诉我，他哪年哪月参加革命工作，又怎样把一个又一个对手打下马去，从而开辟出崭新的工作局面。他提到了一个又一个名字，这些名字，有的我熟悉，更多的是第一次听说。

我的舅舅王五说：“老丁。老丁你知道吧?”我点点头。老丁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他跟王五是一个单位的，而且就住在王五的楼上。

我的舅舅王五说：“哼，老丁!凭老丁那点本事，也想跟我争一把手的位置!”他没有再说下去。他眯起眼睛，仰在那张不堪入目的破沙发里，脸上荡漾着令人陶醉的幸福。

我的舅舅王五果真写起了小说。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写的是一部自传体长篇小说。他写得很投入。他不允许任何人打扰他，连窗外那棵老杨树上的鸟儿也不行。很多人都亲眼看到他在一天下午跟那棵老杨树以及树上的麻雀们玩命的情景，简直可以说是惊心动魄。他从家中狂奔而出，用石头击打树枝上叽叽喳喳的麻雀。落叶纷纷，在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细看，其中还夹杂着几根麻雀的羽毛。邻居们都惊呆了，他们不知道王五这个老家伙今天吃错了什么药。如果不是老丁下班回家从轿车里探出头来冲他哈哈大笑了一阵子，我敢打赌，我的舅舅王五肯定会毫不留情地把那棵老杨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也给打下来。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几个月以后，我的舅舅王五又改变了想法，他不再写小说了。他当上了园丁，在家里莳花弄草，各种各样的花草挤满了阳台。让我感到更加意外的是，他的精神状态也逐渐好转了，几乎达到了退休前的水平。

我忍不住问他：“舅舅，你为什么不写小说了?”他瞥了我一眼，笑笑说：“忙啊，没时间哪。”紧接着，又压低了声音对我说，“楼上的老丁也退下来了。他在家里养了不少花草，我要好好地跟他比一比……”

舅舅对我说的悄悄话，一直让我品味了很长时间。现在，我终于可以自豪地向全人类宣布，我对那个名叫王五的人有了比以前更深的了解。

(1999年)

[鉴赏]这是一篇充满着幽默的气氛与力度的作品。“我”的舅舅王五因为退休了，所以便“人就萎蔫得如同一片枯黄的菜叶”，所以便要“对家里的一只老花猫大发了一通脾气”，所以便要“跟那棵老杨树以及树上的麻雀们玩命”，所以便……就在作者如此这般时时处处既幽默又诙谐的叙述过程中，王五这一人物形象便被一步步、一层层地勾画了出来，从而使我们既一步步、一层层地进入到了王五那种“没有对手的生活”之中，更一步步、一层层地看清楚了他这个热衷于“把一个又一个对手打下马去”的、曾经是“不大不小的领导干部”的形象特征。

其实，同类题材的作品并不鲜见，但由于作者采用了这种十分浓郁的幽默的表现方式，因此，这篇作品所讲述的故事及其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也就呈现出了一种更为淋漓尽致的、不同一般的特质来。

其实，幽默这种表现方式也并非这篇作品所独有，但因为作者在使用这种表现方式时既十分的注重形式与内容的统一，又十分的注重形式对内容的强化和深化作用，所以也就使这篇作品在同一类型的作品中显现出了一种更富艺术性的力度。总之，是幽默成就了这篇作品;同时，这篇作品也在告诉我们怎样才算是将幽默使用到了得心应手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