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笔”留题沧浪水
长泛沧浪水,平明至曛黑。(任昉 《 泛 长溪》)
不学梁甫吟,唯识沧浪咏。(任昉《 落日泛舟东溪》)
沧江路穷此,湍险方自兹。叠嶂易成响,重以夜猿悲。(任昉 《 赠郭桐庐出溪口见候余既未至郭仍进村维舟久之郭生方至》)
清浅既涟漪,激石复奔壮。(任昉 《严陵濑》)
沧即苍,青色。沧浪,指青翠的水体。这里的 “沧浪”描述的是富春江、新安江青翠的水色。
梁武帝天监六年 (507),48岁的任昉出任新安 (治所在今浙江淳安) 太守,溯钱塘江而上,经富春江到上游新安江赴任,沿途写下了五首纪行诗 (除上面提到的四首外,还有 《济浙江》 一首)。和前辈谢灵运、沈约一样,任昉也把目光投向了清澈的江水。三代诗人对新安江的感受和认识逐步深入,描写也越来越具象、生动。谢诗写的基本上是水流的形态,沈诗则进了一步,写水体之清澈,到任昉这里,已深化到水色之青翠了。从水势、水体到水色,仿佛由远及近、由大到小的一组镜头,从远景近景推到特写。三位大诗人有如三个高明的摄影师和画家,新安江的形、体、色在他们的镜头和画笔中一步步显现出来。
任昉的这五首诗按空间顺序是: 《济浙江》、《赠郭桐庐出溪口见候余既未至郭仍进村维舟欠之郭生方至》、《严陵濑》,另两首 《泛长溪》 和 《落日泛舟东溪》 应为在新安郡任上所作。
浙江即钱塘江,也特指杭州附近的一段江面,唐人诗中有许多过浙江的诗,如孟浩然 《初下浙江,舟中口号》 和 《渡浙江问舟中人》等。任昉 《济浙江》 诗如下:
昧旦乘轻风,江湖忽来往。
或与归波送,乍逐翻流上。
近岸无暇目,远峰更兴想。
绿树悬宿根,丹崖倾久壤。
诗人乘舟钱塘江,“翻流”而上,逆水行舟,两岸风光、绿树、丹崖,远峰近岸,美不胜收,令人应接不暇,兴想无穷。
《赠郭桐庐出溪口见候余既未至郭仍进村维舟欠之郭生方至》诗题很长,共25字,加上标点,应为 《赠郭桐庐出溪口见候,余既未至,郭仍进村。维舟久之,郭生方至》 写了桐庐郭县令早早在江口等候迎接的经过,同时也抒发自己千里“孤游” 的悲欢心情——
朝发富春渚,蓄意忍相思。
涿令行春返,冠盖溢川坻。
望久方来萃,悲欢不自持。
沧江路穷此,湍险方自兹。
叠嶂易成响,重以夜猿悲。
客心幸自弭,中道遇心期。
亲好自斯绝,孤游从此辞。
当时桐庐并不是新安郡的属县,郭县令迎候任太守纯是出于仰慕和尊敬他的文名和人品,因此深深地感动了任昉,以致不能自持,引之为最亲密的好朋友,而一旦与之分手,内心倍感孤凄、难过。
第三首 《严陵濑》 只有六句,似乎刚刚开头,很快就结束了——
群峰此峻极,参差百重嶂。
清浅既涟漪,激石复奔壮。
神物徒有造,终然莫能状。
险峻的群峰,高低远近,重重叠叠; 江水清浅处荡出平静的涟漪,湍急处奔流激石,十分壮观。面对山重水复,水碧山长的风光,诗人感叹这奇异的山水有如鬼斧神工,即使再高明的诗人画家也难以描画其状貌。
这三首诗是纯粹的山水诗,作为一种诗歌的种类,这时已经相当成熟,一点也看不到玄言诗的尾巴了。写山,是远峰、丹崖,是近岸、绿树,是群峰叠嶂; 写水,是沧江、湍险,是清浅、涟漪,是激石、奔壮; 而且从归波、翻流和沧江、湍险中寄托了自己悲欢、相思、客心、孤游的寂寞情怀。
任昉 (460—508),字彦升,原籍乐安博昌 (今山东寿光),“幼而好学,早知名”。16岁就被刘宋丹阳尹刘秉辟为主簿。永明二年 (484),王俭为丹阳尹,又以之为主簿,并推崇他的才能为“一时无两”,主动请任昉为自己修改文章。不久,又聘任昉为竟陵王萧子良记室参军,系 “竟陵八友”之一。齐末,入萧衍幕中为记室参军,专掌文字书记。梁武帝天监二年 (503),出为义兴太守,清廉节俭,所得俸禄多用来周济贫民。天监三年 (504)调回京城建康,由吏部侍郎转御史中丞、秘书监,校定秘阁藏书。六年 (507),又出为新安太守,“在郡不事边幅,率然曳杖,徒行邑郭,民通辞讼者,就路决焉。为政清省,吏民便之”(《梁书·任昉传》)。颇有点周召公棠树荫下听讼断案的遗风。新安郡治在原淳安县城,下辖五县,除遂安、始新 (即淳安) 二县后为严州属县外,休阳 (今安徽休宁)、黟、歙三县后均划入歙州,属安徽省辖。淳、遂为浙西山区,黟、歙、休宁为皖南山区,均是山区小邑,山高路远,居民多为山越后裔,民风朴实而强悍,“地大而民众,讼烦而赋广,非有过人之才,诚莫能理”(万历 《严州府志》 卷二·风俗)。山高水险,信息难通,交通不便,任昉“曳杖徒行”,深入民间,发现问题,就地解决,是一位亲民的好官。任昉发现郡中特产蜂蜜和杨梅,皆为历任太守所采,但山高路险,采摘不易,扰民不安,遂下令停办。对80岁以上的老人,任昉派遣属官户曹掾上门慰问,嘘寒问暖。一年后,任昉病逝于任上,遗言: “不许以新安一物还都。”任昉廉洁奉公,身后遗产只有20石桃花米,无以为殓,只能用杂木做棺,用旧衣为敛,合郡百姓无不痛哭失声,在城南为之建立任公祠,岁时祭之。消息传至都城,武帝正在吃西苑绿沉瓜,将瓜投之于盘,悲不自胜,“即日举哀,哭之甚恸。追赠太常卿,谥曰‘敬子’” (《梁书·任昉传》)。武帝对臣下说: “任昉年轻时常常担心自己活不过五十岁,今年四十九,真是一个知命之人啊!”
任昉热心奖掖后进,笃于友谊,受到他赞誉的人,多能得到升迁,因而衣冠士子,争相与之结交,座上宾客,常有数十,时人赞之曰 “任君”。他与名士殷芸、陆倕、刘孝绰及到溉、到洽兄弟来往,号称“龙门之游”。文士们 “蹈其阃阈,若升阙里之堂; 入其隩隅,谓登龙门之坂”。任昉好客而又不善治产业,常常弄到“儿妾食麦” 的程度。从义兴太守返京,竟至连一套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还是前辈沈约派人送去衣服,才得以体面地回城。
任昉在士林中有很高的声誉,为政廉洁,在新安郡留下了很好的口碑,纪念他的任公祠一直传承到近代,并将之入祭儒学,给予了很高的礼遇。
任昉著有 《地记》 252卷、《杂传》 247卷,文集33卷,均佚。今存 《任彦升集》 为明人重编。
任昉十分博学,“于书无所不见”,家中聚书多至万余卷,并多异本,与沈约、王僧孺并为齐、梁著名的藏书家。任昉逝世后,武帝命学士贺纵和沈约勘其书目,官家所缺者就从他家取走。所著文章数十万言,盛行于时,时人王僧孺称誉其学问超过汉代的董仲舒和扬子云,对他的品行更是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乐人之乐,忧人之忧,虚往实归,忘贫去吝,行可以厉风俗,义可以厚人伦,能使贪夫不取,懦夫有立。” (《南史·任昉传》) 这段文字十分精彩,后世范仲淹在睦州任上作 《严先生祠堂记》,几乎原文袭用。
任昉为政清廉,律身很严,又好宾客,即使借贷来的钱财都会随手周济给亲朋故旧。身后萧条,家无余赀,四个儿子 “流离不能自振,生平旧交莫有收恤”,以至于寒冬腊月还穿着夏天的麻葛衣服,冻得飒飒发抖。那些受到任昉帮忙提挈过的人没有一个肯伸援手,文士刘峻十分同情他们的遭遇,愤慨于世态炎凉的现象,针对任昉身后的遭遇,写下了一篇有名的 《广绝交论》,对“世路险巇,一至于此” 的现状进行辛辣的讽刺。刘峻在赋中说, 任昉生前“冠盖辐凑, 衣裳云合, 辎击槥, 坐客恒满”,而一旦“瞑目东越, 归骸洛浦, 帐犹悬, 门罕渍酒之彦, 坟未宿草,野绝动轮之宾”,一个来慰问的朋友都没有! 唐人李善称这篇文章的矛头直指任昉的“把臂之英,金兰之友” 到溉、到洽兄弟。据梁人刘璠 《梁典》 记载,到溉“见此论,抵几于地,终身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