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加索》资料简介传记
毕加索
一半上帝一半魔鬼
打倒风格!上帝有风格吗?可他造出了不存在的东西,我也一样。
——毕加索
我手头有三本毕加索传记和一本《毕加索访谈录》,其中一本是剑桥大学联合会主席阿莲娜·哈芬顿写的,出版于1988年,洋洋数十万言,笔触细腻,资料丰富而可靠。阿莲娜花五年时间采访,接触了数百人,包括毕加索的亲人、朋友、经纪人和情人们。另外两本传记是法国人写的。作家写画家有点勉为其难,语言与绘画是两种不同的表达方式,尤其是抽象绘画。作家更多的是捕捉画家的生活,从生活中寻找命运与艺术的契合点。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是作家写画家的杰作。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是作家写音乐家的杰作。
毕加索是西班牙人,他父亲唐·何塞是画家,马拉加市博物馆馆长。毕加索生于1881年,他生不逢时又生逢其时,前者是说:西班牙帝国在19世纪后期急剧衰落,它与美国在海上交兵,它败给美国。20世纪的上半叶,西班牙经历连年内战和世界大战。
何谓生逢其时?本文作一解答。
阿莲娜在《毕加索传:创造者与毁灭者》的开篇写道:“他降生时,大家都以为是个死胎。”
毕加索生下来没有呼吸,接生婆使出了浑身解数,然后认定这是个死胎。举家悲伤。唐·何塞四十多岁才结婚,妻子玛丽亚小他十六岁。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婴儿一动不动,呼吸全无。产妇号啕大哭。接下来他们打算处理死胎。但是何塞的弟弟唐·萨尔瓦多摆摆手,他点燃了一支大雪茄,深深吸了一口,俯下身对准婴儿的鼻孔使劲吹进去。这位医生兼牧师会会员说,就看孩子的造化了。
雪茄烟的烟雾散去,孩子活了过来。“一脸怪相,像公牛一样怒吼着”。
不久,在圣地亚哥教堂接受洗礼和命名,这个婴儿有了长达五十个字的名字,祖父、伯父、教父和教母的姓都要冠进去,简称巴勃罗·毕加索。
他父亲身材修长,母亲个子矮小。后来他的小个头像母亲。
毕加索生下来就嗅着颜料,继而盯着画布,仰望父亲走来走去挥舞画笔。还不会说话时,就画了一个长长的、螺旋形的、粘满糖粒的东西,家里人一眼认出那是个热甜饼,他想吃。四岁他玩剪纸,把剪出来的动物和花卉贴到墙上。
婴儿的最初印象,婴儿心灵的最初几道涟漪看来很重要。当然,这个“很重要”不能细化,婴儿心灵涟漪的奥秘在上帝手中。
毕加索生长在五个女人之间,类似萨特的童年、普鲁斯特的童年。包括孔孟在内的许多中国古代大文人有两个特点:一是父亲去世早,二是父亲长年累月在外宦游。
女性气息包围着小公牛般的毕加索,她们的音容笑貌,她们的触摸、亲吻和搂抱。这对毕加索会产生什么呢?后来他的人物画,女性题材占比甚高。
毕加索有了一个妹妹孔色达,他对妹妹的疼爱让大人们都感到吃惊。对和家族中的同龄男孩儿交往玩耍,毕加索兴趣不大。他对父亲的恶作剧印象深刻:唐·何塞到市场上买鸡蛋,当着卖蛋人把鸡蛋敲碎喝下去,却吐出来一枚亮晶晶的银币。如是者三,卖蛋的妇人目瞪口呆。何塞走开了,听到身后响起一连串敲碎鸡蛋的声音。
何塞养鸽子,画鸽子,很多年以后,毕加索煞有介事地回忆,他父亲画了一幅巨画,想象一下吧,一个装着数百只鸽子的鸽笼,还有成千上万只鸽子……何塞的这幅画现存于马拉加博物馆,只画了九只鸽子,而且尺寸不大,根本不是什么巨画。儿童毕加索的印象与中年毕加索的记忆完全吻合,却与事实相差很远,可见画家特殊的记忆方式,他从未想过所谓真实的事物。印象就是真实,感觉就是真实,梦境、幻觉都是真实。艺术做什么?艺术改写现实,再造现实。艺术让现实更为现实。
艺术家忠实于童年印象,这一点非常关键。这里有艺术家与普通人的一道分界线。何谓儿童?儿童是现实与梦想的混成态。由于崇拜,由于喜欢或恐惧,儿童眼中的现实迥异于成人看见的世界。一般人长大的标志就是去掉孩提时代的想象。艺术家留住想象。杰出的艺术家强化想象。
不过我们也可以说,毕加索错得正确。甚至可以说,幸亏他错了,所以他才正确。如果他以所谓现实的标准去衡量记忆,裁剪记忆,那就没有毕加索了。
福克纳称赞海明威:“《老人与海》的诞生,意味着海明威找到了他的造物主。”这话是说:艺术家让不存在的东西存在,就像造物主。
自幼充满艺术细胞的少年毕加索无法安心待在教室,他总是想逃课。成绩不好,数学差得没底,连二加一再加二都是他屡攻不克的难题。每次心算都走神,走起神来没完没了,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小孩子毕加索抵触数字,唯一感兴趣的数字是“1”,因为墙上的挂钟走到一点就放学了。为了逃课,他送老师素描、水粉画,百般巴结讨好。有个老师在课堂上撕了他的一幅鸽子素描,他痛苦到抽搐,嘴唇嗫嚅,发誓要用弹弓袭击老师。他说到做到,弹弓射出的石子打得老师双脚跳,然后他被学校关了禁闭。他在校园游荡,到处涂抹,乱画一通,画笔粉笔被收缴就蘸了树汁画。上课他受到老师额外的监视,于是他反抗,使出各种招数,包括用蜡烛在课桌的抽屉里烧虫子吃,烧了半学期,把三厘米厚的桌面烧穿了……
1890年,唐·何塞失掉了市立博物馆的职务,丢了饭碗。1891年,唐·何塞带领全家迁往另一座城市拉科鲁尼亚。何塞在一所学校担任美术老师。过了一年,毕加索被安排在父亲的班上,先学装饰画。
六十多岁时老小孩毕加索回忆:“因为我是个坏学生,他们就常把我关到禁闭室,那里有新粉刷的白墙,还有凳子。我很喜欢他们把我送到那里,因为我可以拿个本子,在上面画个不停。对我来说,那种惩罚就和放假一样。我甚至故意惹点事,让老师惩罚我。我在那里一个人,谁也不来打扰我,我可以画,画,画……”
他把两只正在交配的动物画到禁闭室新粉刷的墙上,还题写歪诗,禁闭期被延长了,为此他窃喜不已。那一年他九岁。
在家里,父亲训练他。“父亲把一只死鸽子的双爪切下来,固定在一个板子上,让我做局部写生,直到他感到满意为止。”画石膏人体的各个部位,直到父亲点头为止。严格的训练并未让毕加索感到严格,父亲去上班,他一个人可以画上半天。画够了他就出门去疯,“母亲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担心我在街上捅出什么乱子。可是她所能看到的,只是我们做游戏的彭特维德拉广场的一部分。她没办法,只好跑进狭小的盥洗室,踩到马桶盖上,踮起脚,从窗户看我在玩什么”。不捅乱子的小孩儿成不了孩子王。乖孩子只能远远跟在孩子王的屁股后头玩,横竖跟不近的。
画几个钟头又疯几个钟头,毕加索的童年就这两件事。小学毕业考试,极简单的数学题他也做不出来,但他无师自通,不知想了什么办法去讨好班主任,终于拿到了毕业证。类似的举动显现出他性格中诡谲的一面。
上课走神,画画定神,疯玩费神。野孩子名堂多多,念头转得飞快,又能刹那间定住,挨打或受挫,能够瞬间反弹。毕加索想要得到的东西,变尽花样也要弄到手,但不会死搅蛮缠,否则,堂堂“首领”没面子。这里有个微妙平衡。意志起来了,而意志变成强力意志的过程弯弯曲曲,错综复杂。
身心灵动乃是天才成长的不二法则,强力意志乃是天才人物的共同特征。
毕加索十三岁时遇到两个对他的一生产生影响的悲剧:他八岁的小妹孔色达死于白喉病;他与同班女生安格丽丝的恋爱被切断。
妹妹的病逝,让毕加索陷入极度的痛苦,他发誓,如果主能救活妹妹,他宁愿为主牺牲自己的才华,永远不拿画笔。然而妹妹走了,毕加索认定上帝是灾难,命运是敌人。不久,他画了一幅素描《基督祝福撒旦》。他笔下的基督像“虚幻无常,没有脸,没有个性”。
忧伤的少年责备自己在上帝与绘画之间摇摆不定,才导致妹妹的死亡。深深的自责形成了内心褶皱,他将在未来漫长的时光中去打开褶皱。所谓内心世界的生成,通常要有激烈情绪的导入,由情绪点燃其他。
安格丽丝是一个富家女儿,长得玲珑可爱。班上只有两名女生。巴勃罗·毕加索郑重其事在作业本上写下“安·巴”二字,这是少年与少女名字的缩写。他画画,署名安·巴,兴高采烈赠送给十几个同学。恋情突然公开,安格丽丝不知所措,满脸通红。这是毕加索的诡计,他估计全班的学生都钟情于安格丽丝,他必须率先打破朦胧状态。少年毕加索老有经验了,他观察动物们的示爱,公鸡与母鸡,雄鸟与雌鸟……他展开了他的雄鸡翅膀。他成功了。少男少女在课桌间也互相靠近。阳光下的爱情和树荫里的爱情,手指一碰浑身战栗,战栗的后面隐隐约约潜伏着很多战栗。毕加索写情书。他收到小姑娘词不达意的回信再写情书。约会,心跳,表达,这是少年爱情的三部曲。后来他一度中断绘画写小说,写剧本,写诗歌。
双方的父母都发现了。安格丽丝父母那半贵族式的家庭与那位新来的绘画教师的家庭间,社会地位太悬殊了。
恋情难以切断。半贵族式家庭把安格丽丝送到另一座城市潘普洛纳上学。毕加索博物馆有画家在一册课本上留下的一行字,紧接着安格丽丝缩写姓名的后面,是“潘普洛纳”。
十三岁的小男孩儿恨得咬牙切齿。又是一次激烈情绪的导入,引爆出内心纵深。社会地位这个词,跟潘普洛纳一样难听。对社会不平等的追问伴随着自身痛苦,极大地影响了毕加索的价值观。穷小子走到哪儿都遭人白眼,哪有资格谈情说爱。正如在关于毕加索早年生活的编年史中所记载的那样:“在他身上,纯真与痴情已不复存在。”他生下来就像一头怒吼的小公牛。半年的纯真与痴情,然后他亲手加以埋藏,同时在心里埋得很深,将要开出怪异的花朵。少年郎伤痕累累。几乎一夜间,他长大了。两年后他在妓院结束了处男。后来一个又一个女人由于他而痛苦,而绝望,而发疯,而歇斯底里。他的画布上没有爱情,爱情倒是他一次次攻击、嘲讽的对象。小公牛毕加索,老公牛毕加索……
妹妹孔色达走了,也带走了他曾经虔诚信仰的上帝。安格丽丝转校了,他的爱情画上了句号,而他的生命还有八十年。
唐·何塞调到巴塞罗那,毕加索随父迁徙,进了巴塞罗那美术学校。巴塞罗那是西班牙最大的港口城市,与法国的马赛隔海相望。
“他无法适应学校的各项规章纪律,不愿上课,也不喜欢学校这类教育机构。”天才儿童,往往质疑学校本身。学校限期一个月完成的素描作业他一天就完成了,然后去了其他学生不敢去的地方。他结识了两个街头少年,常去“幸福咖啡厅”,这个咖啡厅被笃信上帝的巴塞罗那人称为“地狱中心”,只有那些对灵魂得救感到绝望的人才是它的常客。“这些年轻人常常沿着巴塞罗那宽阔的兰勃斯大道散步,或一起在旧城狭窄的街巷漫游,要么就去逛妓院林立的唐人街,就在这里的妓院,巴勃罗·毕加索第一次体尝了性……他当时还不满十五岁。”
只有欲望和强烈的好奇心,少年毕加索没有爱情。
在笃信上帝的城市,他画的一系列基督像近乎亵渎。
拉科鲁尼亚的伤心体验,在巴塞罗那发酵。受社会蔑视的穷小子和自视甚高的神童,发生了剧烈冲突。此前他从拉科鲁尼亚带回家乡的画作《赤脚的女孩》《伽利西亚的老人》《戴帽子的乞丐》《年老的流浪人》《伽利西亚女人头像》,一律专注穷人。当时他才十三岁。从此他和穷人为伍,向资产阶级开火。这种价值取向是生活带给他的,是植入皮肉的“艺术指令”。小小年纪的毕加索,并不是把一切都想清楚了才动笔。直觉展开他的画布,热血喷涌他的笔端。没有所谓主题先行,直觉的运行本身就是布局,是色块、结构的天然融合。
他在课堂上画的人物素描“总是满脸怒气”。
叔父萨尔瓦多要他定期深入社会,他后来回忆:“叔父有一天对我说,如果我不去接触社会,他就不再带我去看斗牛,于是,我当然要去接触社会了。为了看上一次斗牛,我得接触社会二十次!”
穷小子的社会主要是贫民窟,他怒视富人与豪门。毕加索绘画的“黑色时期”,始于一张张穷人的脸。
没人带他去走街串巷,他自己选择。父亲和叔父也不太清楚他的伤心,他的绝望,他由此展开的痛苦思索。少年画家毕加索在巴塞罗那的美术课堂上打呵欠,同桌马努写道:“他出类拔萃,令人瞩目。他很快就能抓住各种事物的特征,至于教授讲些什么,他根本不注意听……他有时显得很激动,而有时沉默无语,几个小时不说一句话。”
美术学校能培养艺术家吗?学校的课程安排有伤心课和绝望课吗?
毕加索一次又一次逛妓院,在那些浓妆艳抹的妓女身上消磨时光。他向谁报复?向半贵族式的安格丽丝的父母?向安格丽丝本人?少年心事当拿云,而毕加索的初恋已隔云山千万重。
小公牛毕加索是一头愤怒的小公牛。
19世纪末的西班牙被美国人撕裂,美国海军击败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占领了西班牙殖民地马尼拉。西班牙帝国的末日到了。国内矛盾白热化,内战很难避免。在马拉加、巴塞罗那、马德里,“自称‘98一代’的作家和艺术家们也成群结队,他们对‘垂死的社会与自取灭亡的政府当局’深恶痛绝,主张社会主义与无政府主义”。
少年毕加索在时代的洪流中找到自己的坐标。“黑色时期”的绘画延伸到死亡主题,《死神的吻》《死神的叫喊》《两个极度痛苦的人》《在孩子床边祈祷的女人》——在妹妹孔色达的病床边他听到了死神的喊叫,而母亲的祈祷并未感动上帝。
毕加索十三岁遭遇失恋与妹妹的死,笼罩着他的若干年。艺术喷射建基于此,生活方式发端于此,波及他未来的几十年。
1897年秋,十六岁的毕加索来到马德里,进入西班牙最高美术学府——圣费尔南多美术学院。最高美术学府,在美术少年眼里如浮云。毕加索很少去学院,他到处追踪那些“使美艳无比的土耳其女郎黯然失色的马德里姑娘”,整天在公园做速写。
生活毫无规律,浪荡少年病倒了,有人说是梅毒。家乡的姑父、姑母中断了对他的资助。他们的原则是,对天才倾囊相助,对浪子绝不姑息。只有父亲唐·何塞继续给他寄钱。
毕加索病愈后画了一幅《困惑的毕加索》,憔悴,困惑,迷茫。马德里待不下去了,他和马努去了马努的老家:奥尔塔山村。山村有个吉卜赛少年,也喜欢画画。三个少年形影不离,在山洞里住了一个月。自由而纯朴的吉卜赛少年让“坏小子”毕加索惊喜莫名,几年来他的朋友几乎都是歪瓜裂枣。叔父萨尔瓦多断言:他只能一生放荡……
日后毕加索对人说:“在奥尔塔,我学到了我所会的一切。”
劈柴,做饭,爬山,瀑布下冲澡,山林深处打蛇捕鸟,跟数十种植物打交道,整夜跟随牧羊人。观察光线的变化,躺在“巨大的”月亮之下,冒着雷雨冲上山岗,春日里乱走野地……八个多月的时间,自然每天向画家涌逼,但他没有自然这个概念,从来只有一棵草,一道光,一块石头或一片荒野。心里如歌如酒却不想多说话。三个少年的友谊与日俱增,这对毕加索来说,简直是脱胎换骨。很早很早以前,他跟吉卜赛少年一样纯朴,单纯地爱这个世界,相信上帝的仁慈。然而生活把他引向另外一边,他看见了生活的残酷,社会的残酷,人的残酷。
法国评论家保罗写道:“那一时期的作品,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富有真情实感。毕加索笔下的那些风景如此质朴生动,真挚感人,没有半点虚伪和丑恶。但在他以后的作品中,这一切都没有了,大概不会再有了……在他一生的绝大部分时间里——或许是永远,奥尔塔意味着一个‘失去的乐园’。”
乐园有一条影影绰绰的毒蛇:奥尔塔外面的尘世。
毕加索不想离开这个乐园,真不想。他的某些受到压制的潜能在奥尔塔调动了:原来有个单纯的毕加索。他本不想浪荡,尘世逼他反抗。
一个夜晚,吉卜赛少年拔出他的刀,仰天狂呼,然后盯住毕加索说:“我爱你胜过一切,我必须离开你,不然我会杀死你,因为你不是吉卜赛人!”
吉卜赛少年说完转身就走,消失在山村的夜幕中。毕加索顿时失魂落魄,冲上山岗狂喊:毒蛇尘世,我要回来!等着我的雷霆之怒吧!
从十三岁到十六岁,这位天才少年的灵魂再三受到鞭笞和雷击。
毕加索带着怒容、倦容离开了奥尔塔。
他回到1899年的巴塞罗那,沉默寡言,置街头骚乱于不顾。他首先要对付自己的骚乱。他下决心离家出走,把父亲的爱和姑父寄予的厚望完全抛开。他搬到全城最肮脏的烟花巷,“这一带的妓院是藏污纳垢之地,脏极了,没有电,没有自来水,到处是垃圾、污物、尿,臭气熏天,空气里弥漫着精液与汗液混合的怪味。窗帘又脏又破,床上的被褥污秽不堪……墙上涂着淫荡下流的画,灰皮一片片地剥落,疮痍满目。这就是巴勃罗择居的天地”。
后来毕加索写道:“这就是决心与众不同,走自己的路。”
父亲是美术教师,叔父是名画家,姑父是有钱人和体面人,而毕加索无视这些。他搬到肮脏混乱的地方去,与最下等的妓女打成一片。
唐·何塞非常爱他,他知道这种爱,从小到大依赖这种爱,现在他以粗暴的方式摆脱这种爱。他不想成为父亲生活的中心,他把自己边缘化。
家里的生活条件是好的,上等街区的房子,干净而明亮,有画室和琴房,尽管这与姑父的帮助有关。
欧内斯特·海明威高中毕业后拒绝考大学,逃离著名的中产阶级小镇橡树园,跑到芝加哥的贫民窟,过得很享受。因为处处强势的母亲想要安排他的一切。
唐·何塞并不想安排儿子的一切。他全城找儿子,两个月以后才把儿子从烟花巷劝回家,让儿子洗澡,换衣服,饱餐美食,美美地睡觉。这位父亲不说一句话,虽然儿子的憔悴、肮脏使他想哭。他担心儿子染上梅毒。
毕加索已经积习难改了,城市最吸引他的地方,可能要数妓院。肮脏是别人眼中的肮脏,没自来水就喝井水河水,没电就点蜡烛。港口城市巴塞罗那聚集着不同肤色的人,妓女和嫖客形形色色。毕加索能找到他想要的那些东西,而美术学院冠冕堂皇的教授们只是让他打呵欠。
毕加索常去“四只猫”酒吧,那儿有美术青年和文学青年,谈论,辩论,有时候激烈争吵,毕加索洗耳恭听。年轻人“言必谈尼采”。西班牙和法国的艺术青年笼罩在尼采式的强力意志之中。毕加索似懂非懂地读着尼采的书,他感到尼采的哲学最符合自己的需要。
无政府主义者巴枯宁在“四只猫”酒吧高喊:“让我们相信那毁灭一切、消灭一切的永恒的精神吧!”毕加索记下了这句话。
他有了一个朋友,名叫卡萨吉马斯,喜欢柏拉图式的恋爱。毕加索带他逛唐人街的妓院,他止步于妓院门口。毕加索在墓地写生,画得很起劲,而卡萨吉马斯半天不下笔。“他心灰意懒,看破红尘,信奉虚无主义哲学,有什么值得赞美呢?”
毕加索要冲进滚滚红尘,冲到巴黎去。卡萨吉马斯一同去。临行前毕加索为自己画了一幅素描,题字是:“我即国王。”
年轻时的毕加索
1900年7月,毕加索来到巴黎,再过三个月他才满十九岁。巴黎街头混乱的生机很合他的胃口,“巴黎人以街为家,他们在街头唱歌,在长凳、咖啡馆门口和公交车上接吻,在公共便池解手,在人行道上购买小贩们的各色货物……马夫吆喝着牲口,把鞭子甩得啪啪作响,蒸汽车鸣着汽笛,报童们挥舞着报纸……毕加索在这样的环境下,顿时感到无比自由”。
他说:“塞尚若是在西班牙,准会被人活活地烧死。”
“他处处显得怪异,五短身材盖一顶便帽,领带五颜六色,短脖子围着花哨的方格围巾。但是在巴黎,没有人注意他。”
毕加索的身高“不足五英尺三寸”,大约一米五九。他健壮,胸肌发达,浑身是毛,他的胸毛与十几年后来到巴黎的海明威有得一比。他必须每天刮那些又粗又硬的胡子。
毕加索的画风受印象派大师劳特累克、雷诺阿的影响,他又抵制这种影响。到巴黎不久,他卖出了一幅油画《烧饼磨坊》。他逛红磨坊、烧饼磨坊和伦敦院,伦敦院是伦敦路上的一家妓院,毕加索是常客。
毕加索在巴黎初显身手,有人来找他了,这个人叫曼雅克,年轻的工厂主,精力充沛的艺术经纪人,自称“名门望族的败家子”。曼雅克看了毕加索几幅画,提出每月付毕加索一百五十法郎,收购他的全部画作。这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当时他的房租每月只需十五法郎,生活费只需两法郎。
毕加索接受了,但心里不痛快。他不喜欢受人摆布。曼雅克给他钱,却要干预他的风格和题材,为他引荐一些他不想见的社交人物。他躲开曼雅克,而曼雅克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他。毕加索嘟哝,这个名门败家子烦透了!
很多国家的文艺青年来巴黎闯荡,聚集在拉丁区,十几年熬不出头的大有人在。毕加索来巴黎两个月,就有了可靠的经纪人,可他感觉不舒服,一直不舒服。年底,他回到马拉加,继而去马德里。曼雅克看不到他的作品,每月仍寄来一百五十法郎。这个经纪人认定了毕加索。
柏拉图式的青年卡萨吉马斯和毕加索在一起,他们共同闯荡艺术世界。卡萨吉马斯爱上了一个混血模特吉尔迈尼,这个时装模特却到处酗酒,喜怒无常。柏拉图式的青年越陷越深。毕加索对女模特印象不好,拉着卡萨吉马斯逛妓院,试图让朋友摆脱醉醺醺的疯女郎。然而,卡萨吉马斯悄悄回巴黎了。
1901年2月的一天,毕加索在巴塞罗那接到朋友的死讯,顿觉天昏地暗。卡萨吉马斯召集一群待在巴黎的朋友共进晚餐,大哭,掏出手枪向吉尔迈尼开了一枪,然后又对准自己的头部开枪。他死了,疯女郎并未受伤。这个噩耗之后很快是另一个噩耗:卡萨吉马斯的母亲经不起打击,在痛苦中死去。
毕加索整天躺在画室的地板上,两只眼睛像鱼目。“鱼目者,恒不闭也。”
深度的撞击,催生深度生存者。而在互联网时代这却是一个难题:大量的信息刺激使人日趋麻木,一连串的小瘾头把人撕成碎片。浅表性生存的成气候,殊难逆转。怀念亲人和朋友的能力将受到严峻考验。
十三岁,十六岁,二十岁,毕加索备受煎熬,生活逼他脱胎换骨。他必须告别浪荡的生活,必须用功再用功。夏天他回到巴黎,住进曼雅克给他安排的克利希大街的房子,去赛马场等上流人士光顾的场所。他成功举办了画展,曼雅克忙前忙后。由于曼雅克,他认识了麦克司·雅各布,又一个经纪人。“他爱毕加索是无条件的,他对任何人的爱都比不上对毕加索的爱。雅各布一生都在搞同性恋……对毕加索,他绝不搞同性恋”。曼雅克有同性恋倾向,毕加索心知肚明。
1901年的毕加索深陷在郁悒中,他开始用蓝色表现痛苦、孤独,表现内心的混乱与挣扎。他曾经放荡过,以后还会放荡,但他骨子里不同于那些吊儿郎当的后生,那些朝三暮四的纨绔。他痛苦并栖身于痛苦,反复打量痛苦。
1888年,凡·高写道:“我用红色和绿色来表现人的恐惧感。”
1901年10月,“四只猫”酒吧里的朋友乔姆·萨巴蒂斯来到巴黎,毕加索天不亮就赶到火车站迎接。他需要朋友的慰藉。那个混血女模特吉尔迈尼跑到他的画室与他同居,一同怀念卡萨吉马斯。哭,喝酒,流着眼泪上床,颤抖着紧搂。毕加索画了一幅《卡萨吉马斯的葬礼》,画面令人毛骨悚然。他用画笔与死神搏斗。这种搏斗始于他十三岁那一年:妹妹去世了,上帝的尊容像个无常鬼。
“长期以来,毕加索一直在对生的热情与对死的专注中徘徊。”
象征主义诗人奥里哀写道:“今天,一大批科学家和学者在彷徨,在失去信心。”
19世纪和20世纪,西方诞生了大量的哲学家、文学家、艺术家。两百多年间,工业文明与前工业文明激烈碰撞。思想和艺术显然是强对流的产物。到20世后期,艺术大师凤毛麟角。一千个当代西方画家,恐怕难抵一个毕加索,除了影响力,艺术品的市场价格也证明了这一点。我们正在进入只能回望艺术大师的年代吗?前工业文明对个体生命的塑造更扎实、更坚固,更具有张力吗?
二十岁的毕加索在巴黎,跟曼雅克的关系日趋紧张。他平生第一次写信向父亲要钱,他要摆脱曼雅克,不惜再次离开巴黎。冬季的一天,他和萨巴蒂斯出去了,心里惦记着父亲的回信。在另一个画家朋友的画室待到晚上,他走神,心不在焉。好多天了,他只惦记父亲的信。而曼雅克也到了神经质的地步,他足不出户,守着克希利大街那栋房子的邮箱。“萨巴蒂斯陪毕加索回克希利大街,一进屋,他们发现曼雅克正躺在床上,用被单盖着脸,嘴里喃喃重复:‘信!信!’巴塞罗那的来信在地板上。”
毕加索拾起父亲的信,冲着床上捂着肚子呻吟的曼雅克做了个鬼脸,仰天大笑出门去。
回巴塞罗那白吃白住,毕加索的自尊心又受伤了。打小他就是孩子王,是一群街头娃的首领,自己决定要干什么和不干什么。他初次去巴黎,在自画像上骄傲宣告:“我即国王!”掌握命运的人是他本人,而不是画商或者父亲。
毕加索没日没夜画画,画那些寒风中衣不遮体的穷人、饥饿的老人和孩子。《病孩》《悲剧演员》《海边的穷人》《弹吉他的老人》……为什么孩子要挨饿?为什么少女要卖淫?如果真有上帝,上帝为什么让他的孩子受尽苦难?
毕加索深陷在他的“黑色时期”之后的“蓝色时期”。在西班牙,在法国,痛苦的扭曲与变形,长期统治着他的画布。
“他已经阻止了自己的心去爱,但他不能阻止自己的心去想。”他迷上了一个歌舞演员拉·贝拉,每天去看贝拉演的短歌剧,演员在台上艳冶疯狂,画家在台下毛发倒竖。回家他凭印象画贝拉的速写,把她的每个动作、表情画得淋漓尽致。他的房间里到处都是贝拉的速写像,多达数百幅。
萨巴蒂斯回忆:“那位美丽的歌舞演员使他着了魔……那些作品精致、秀雅,充满了魅力,……每一张都是一笔画成,铅笔没有离开过纸,就像用流畅的笔匆匆记下的某个观念的精华,毫不犹豫地捕捉每个最细微的姿势,每个人体美的细节,那么热情奔放,那么柔软妩媚。”
生活中练就的绘画基本功,十倍于课堂上的基础训练。
一边紧盯受苦受难的卑贱者,另一边是表现女人。两者都是取之不竭的题材,而且重要的是,画家的每一笔都出自内心,出自他痛苦的灵魂和变形的想象。
秋天,毕加索返回巴黎。
他住低级旅馆,拿走朋友家的面包和硬币,但事后告诉了那个朋友。在家里混吃混喝,他真是受够了,宁愿过贫困却自由的流浪生活。
“巴勃罗·毕加索骨子里流着吉卜赛人的血。”
雅各布费尽心思终于在小旅馆找到毕加索,要尽快把天才从那间悲惨小屋带走。雅各布教书,当店员,看手相,教钢琴,做男保姆,他攒了钱,飞快奔向毕加索,用租来的马车把天才画家的全部家当搬到伏尔泰大街137号。然而雅各布被解雇了,他和毕加索又推着小车转移到巴伯街35号。
雅各布给毕加索看手相,说他的命运线是极罕见的。
画家在巴黎举办了第二次画展,不成功。但评论家莫里斯指出:“这位年轻人的整个作品被一种深深的悲哀笼罩着。他的作品之多,已经不计其数。毕加索,他在识字之前就开始了绘画,……他就像个年轻的神,要重新创造世界。但这是个阴郁的神。他所画的脸大都是痛苦的,没有一丝微笑;他的世界是无人居住的,正如麻风病人的房子,而他的画本身就是病态的。画家病入膏肓了吗?我不知道。可是他的作品无疑充满了力量,天资,才华,如此的素描与构图……归根结底,难道还有人要看到他的绘画被医治吗?难道这个过早成熟的孩子不是注定要如此吗?他受的苦难似乎比任何人都深,他由此产生出病态的、对生存的否定意识。正是如此,他才贡献出杰作。”
这篇著名的画评文章直截了当,一针见血,没有精致的词语包装,没有绕来绕去的学术腔。作者莫里斯是法国大画家高更的好朋友,曾经造访著名的塔西提岛。毕加索跟莫里斯交朋友,仿佛这个能洞察他精神世界的人,也能为他的精神提供治疗的良方。
蒙马特尔区“洗衣船”
1904年,毕加索在巴黎蒙马特尔区有了新住址,一座破旧楼房的顶层。雅各布把这破楼称作“洗衣船”,它很像塞纳河上妇女们用来洗衣的船。这里住过印象派大师雷诺阿、戏剧家保罗·福特等人,据说贫困潦倒的艺术青年,爬上洗衣船就有好运。
这座怪楼的大门开在顶层,要到其他的三层去,须上顶层再往下走。冬季奇冷,夏天暴热,门窗、地板、天花板,风一吹就嘎嘎响。人们说,洗衣船原是专门为爱尖叫的女人和悍妇设计的。“爱情的叹息一下子就传到了隔壁,哪家若是发生了争吵,从底层到顶楼全都能听见。然后是毕加索养的狗发出嚎叫,凡·唐金的小女儿啼哭起来,意大利男高音停止了歌唱,卖三明治的小贩醉醺醺回到家,威吓说要把整座楼给拆掉。”
毕加索搬进洗衣船,在巴黎的西班牙人纷纷向他靠拢。有个叫马努罗的小子爱偷东西,借钱不还,他把画家杜里奥收藏的高更作品偷去卖掉。他还偷走雅各布的两条裤子,但雅各布跟他成了朋友。马努罗不道德,却崇拜天才,他认为毕加索是天才。他与雅各布上船下山(蒙马特尔山),紧随毕加索,俨然是天才的保镖。两个保镖还负责叫卖毕加索的素描,卖得很辛苦,但还是咬牙坚持卖。画家本人摆画摊,炎炎夏日用一块遮羞布遮住下体,向过往行人兜售画作。
毕加索喊破嗓子卖不出去。三个小伙子就一齐喊,震得门窗哗哗响。愤怒的小贩朝楼下扔东西,意大利男高音用最高音表达怒火,洗衣船的几十只狗加入了大合唱……蒙马特尔山治安混乱,毕加索出门要带手枪,睡觉把手枪放在枕头边。他去练拳击,向教练展示胸肌、臂肌、腿肌,几个回合练下来,被对手打得鼻青脸肿。
4月住进洗衣船,8月初,“命运线极罕见”的毕加索好运来了。
这一天午后下着暴雨,炸雷滚过塞纳河左岸的低空,毕加索正在制作铜版画,鬼使神差地,他放下手中的活,抱起了他的猫,径直走进暴雨。他喜欢暴雨中那近乎窒息的感觉。再说他太穷,半年没闻到女人味了,他需要那种浑身上下的肌肤被刺激的感觉。
“一位美丽端庄的妇人被雨淋得浑身湿透,跑进了洗衣船。他拦住她的去路,把小猫送到她的怀中——这既是奉献,又是介绍。他笑了起来,她也跟着笑了起来,然后他带她去看他的画室。”这位端庄的妇人日后回忆,这是在蓝色时期的末期,在那可以呼吸到创作气息的画室里,有许多未完成的大作品。但毕加索的工作室多么混乱!
这女人叫费尔南代,二十三岁。家里经营帽子商店,她十七岁跟店员结婚生子,一天丈夫和儿子却忽然消失了。她又结婚,又不幸,对生活感到幻灭的费尔南代走进了洗衣船。船上有的是幻灭者和奋斗者,毕加索两者兼具。
那个雷雨天,毕加索和费尔南代在洗衣船的顶层初试云雨。这是毕加索在妓女之外的第一个女人。他穷得不能再穷了,“贫贱夫妻百事哀”。毕加索的女人没鞋穿,两个月不敢出门,更严重的是他们经常挨饿。
马努罗消失了一段时间,天才艺术家连一块偷来的面包都没有。缺吃少穿的男女饥肠辘辘搂在一块儿,冬日搂得更紧,仿佛只是为了互相取暖。费尔南代害怕她的商人父亲,不敢回家。她在洗衣船上生炉子做饭,洗衣服,收拾房间,忍受虫子、汗臭、怪味和整条船的喧嚣,可她根本没动过回家的念头。毕加索跟朋友出去三天五天,她耐心等他。次年夏天,毕加索应邀去荷兰度假,费尔南代在热得要命的洗衣船顶层度过夏天。她跟那只猫昼夜蜷缩在一起。
海明威宣称:“我爱上谁,谁就跑不掉。”
西班牙人毕加索天生就是一团火焰,女人靠近他的初衷可能是为了取暖,但是直到烤焦,她们也不肯后退。法国、西班牙、俄罗斯,甚至包括以严谨著称的德国,女人们凭借直觉选择她们的男人。毕加索身无分文,身高五英尺多一点,大多数女人都比他高,费尔南代高他半个脑袋。他整天郁郁寡欢,总是几个钟头不吭一声。他只画资产者不愿掏钱买的穷人,穷人,穷人。
谁把苦难买回家呢?谁愿意把痛苦、绝望挂在墙上?
毕加索不管这些。他只管灵魂,不问市场。他全身的肌肉看上去像反抗的符号,又写满费尔南代所渴求的温存。良家女毕竟不同,她可以不擦地板,但是她的男人绝对不允许她上街买东西。朋友来访,费尔南代躲在帘子后面回避。
洗衣船上藏娇娃,“珍重芳姿昼掩门”。
那个暴雨天费尔南代穿的一件白色亚麻裙子,被毕加索隆重地供起来。
费尔南代写道:“毕加索出于一种病态的妒忌,强迫我过隐居般的生活。”
“他那执着的表情有些古怪,令人注目。他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但人们能感觉到他内心炽热的火焰,正是这种火焰的光辉赋予他一种我无法抗拒的魅力!”
毕加索以苛刻的方式珍爱他的良家女。强烈的嫉妒使他产生幻觉,幻觉的源头是:当年无数次想象那个同班少女嫁为人妇。他总是对朋友说,费尔南代是很美,可是她老了!这句话成了他受人嘲笑的口头禅。他是国王,国王的特征是占有欲。
慢慢地,画家的调色板上有了一点玫瑰色。又过了几个月,调色板上出现了粉红色。费尔南代惊喜不已,是她让粉红色挤进蓝色的海洋,《演员》以及稍后的《坐着的裸女》,欢快明亮的调子在增加。
1905年,三个重要人物相继走进洗衣船,似乎联手佐证毕加索罕见的命运线。一个是阿波利奈尔,大诗人,后来巴黎有一条街以他的名字命名。诗人从小辗转多地,长大了,到德国和波兰做家庭教师,回国后,靠着文学天才成为“青年巨人”。他写诗,写文学和美术评论,在巴黎声名鹊起。
“他来到毕加索‘洗衣船’的画室才两次,就发现了蓝色时期的存在,……毕加索用形象表现的东西,他当然是用语言加以阐发。而且,在阐发中又对‘蓝色时期’进行了再创造,……毕加索找到了自己的阐释者,其蓝色世界的居民们也找到了自己的维护者。阿波利奈尔写道:‘这些无人爱抚的孩子懂得一切。这些如今无人再爱的妇女记忆着一切。……老人们站立在冰冷的雾中,他们有权毫不羞愧地乞讨。’”
穷人世世代代找不到自己的代言人。“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富人不想细看穷人,中资、小资更不愿意细想穷人的处境。然而穷作家和穷画家原本是穷人队伍的一员,他们当中的佼佼者通常天性倔,骨头硬,不肯趋附有钱人的价值观。当然,也有一些贵族把目光投向穷人,例如拜伦勋爵,托尔斯泰伯爵。
阿波利奈尔写道:“人们都说,毕加索的作品显示了一种早熟的幻灭,但在我看来,事实恰恰相反。他所看到的一切都会令他感奋不已,照我说,他是利用他无与伦比的天赋,构想出一类既欣喜又恐惧、既可怜又可叹的人物形象。他的讨人喜爱的精确的自然主义,伴随着深深根植于西班牙人心中的神秘主义……人们觉得,他笔下的那些身着破衣的瘦弱的杂技演员们,正是人民的儿子,他们多才多艺,精敏灵巧,聪明善良而又贫穷不堪。”
知音。巴黎美术界那么多声音,阿波利奈尔的画评成为绝响,他评价马蒂斯,评价毕加索,评价勃拉克。穷人的生活让毕加索“感奋”,而不只是悲哀、孤独、凄凉。杂技演员们使尽了浑身解数依然贫困,然而,他们的挣扎苦中有乐。欢乐是他们抵挡命运的一副盾牌。
所以要追问:什么是贫穷?
正是在巴黎的各种马戏团,毕加索找到通向玫瑰色的那扇门。
美国女作家吉尔特鲁德·斯坦因到法国很多年了,她住在巴黎佛勒鲁斯路27号,那儿是富人区,但经常有穷画家、穷作家去摁响门铃,斯坦因女士笑呵呵走出来。普鲁斯特、庞德、阿拉贡以及后来的海明威,都是她的座上客。她在一家画廊认识毕加索,但不喜欢毕加索的油画《执花篮的女孩》,尤其讨厌女孩的那双脚,建议画家把双脚裁去。她的画家哥哥里奥替毕加索做了解释,于是这幅日后的世界名画进了佛勒鲁斯路27号的大门。
“毕加索逐渐地,愈来愈法国化了”,斯坦因回忆,“(他)投身于法国诗歌和马戏场,……我们收藏的他的第一幅画《执花篮的女孩》,你若喜欢的话,是他玫瑰色或马戏团时期的作品。……充满了优美、雅致和魅力。自那以后,他的素描越来越坚实,线条越来越有力,色彩也愈发富有生气,他已然不再是孩子了,他已长成了男子汉……”
斯坦因走进了洗衣船,毕加索为她画肖像画,先后画了九十次,她常常在画室一坐几个小时。他并不看她,他捕捉平时对她的印象与直觉。费尔南代形容说:“她的声音,她走路的样子都像个男人。她长得五大三粗,又矮又胖,很结实,脸庞长得很美,五官端正,眼睛闪着智慧的光芒,样子很高贵。”
斯坦因把美貌的费尔南代称作毕加索的“漂亮装饰”,但是静悄悄的费尔南代有一双灵动的、善于捕捉的眼睛。一个从芝加哥来的有钱男人被她迷住了,对斯坦因说:“我一定要向她表示爱情,并把她带走,离开那个小毕加索。”斯坦因含笑问他,知道天才艺术家与像他这样的美国男子之间的距离吗?
那个富有的男子想出高价买走斯坦因的肖像画,毕加索一声冷笑。
斯坦因写短篇小说《马蒂斯、毕加索与吉尔特鲁德·斯坦因》。在她的沙龙,毕加索认识了野兽派创始人马蒂斯。这个画派强调直觉,表现手法夸张,强烈的色彩、大线条大色块,拒绝采用明暗法,以求得单纯的视觉冲击。马蒂斯等人在巴黎的第一次画展引发观众的惊恐,讥之为“野兽”。野兽派由此得名。而马蒂斯本人文质彬彬,亲切和蔼。费尔南代回忆,毕加索在一些聚会上常常闷闷不乐,相当压抑,而马蒂斯谈笑风生,他的头脑惊人地清晰,富于智慧。
《毕加索传》:“马蒂斯在生活中与艺术中追求的是静穆,而毕加索渴望冲突、骚动,对时代充满着怀疑与忧虑。……毕加索在艺术上没有明确的理性目标,只有一个模糊的然而又是执着的追求,那就是对尘世的挑战、震撼、破坏和再创造。”
1906年4月下旬,阿波利奈尔带着画商沃拉尔德爬上了洗衣船,毕加索正与雅各布闲聊。画商一口气买下毕加索的三十幅画。毕加索惊呆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里饱含泪水。阿波利奈尔的表情像跟他本人没关系似的,其实画商折服于他对毕加索的作品犀利的阐释。沃拉尔德留下两千法郎,这是一笔巨款。
毕加索穿上了好西装,费尔南代买了巴黎时装和香水,二人回巴塞罗那。费尔南代写道:“我在西班牙和巴黎看到的毕加索迥然不同,他快乐,不再粗野,精神焕发,生气勃勃。他平常的个性和态度都改变了。”
画家从巴黎带回家的漂亮女人满足了他的荣耀感。母亲围着费尔南代转。5月中旬,情侣去了一百英里之外的山区,一直待到8月。毕加索对山脉、石头、河流有强烈的兴趣。“多少个夜晚,他们彻夜不眠,倾听着走私者讲的故事。……费尔南代回忆说:‘一股特殊的气味也会使他心旷神怡,似乎抽象与理智都不能打动他。’”
画家一遍又一遍画费尔南代。《闺阁》中四个不同姿势的裸女都是费尔南代,这是“另一种女人”,完全不同于画家熟悉的妓女。
群山环抱的原始村落让毕加索神不守舍。原始主义早在他十六岁那一年,在奥尔塔的八个月就萌芽了。神秘,原始,野性,同样吸引凡·高与高更。
毕加索在原始村落本打算待到年底,但旅店老板的女儿染上了风寒,他连夜逃走。他对疾病、死亡非常恐惧。这种恐惧发生在真正的艺术家身上,将会催生一系列杰作。
毕加索回到巴黎,西班牙山区的野性体验渐渐发生了内爆。
马蒂斯写道:“我常常从皮尔·索瓦日的商店路过,看到他的橱窗里陈列着许多黑人小雕像。它们用线单纯简洁,极富特色,就像埃及艺术一样美,给我印象极深。我买了一件,在那天访问吉尔特鲁德·斯坦因时带给她看。一会儿,毕加索也来了,他立刻被这件雕像吸引了。”
雅各布回忆:“马蒂斯从桌上拿起一件黑人木雕给毕加索看,毕加索爱不释手,看了整整一晚上。第二天早晨我去他画室,看到地板上铺满了画纸,其实每张纸上画的都是相同的素描:一张女人脸上只有一只眼睛,鼻子很大,与嘴合在一起,肩上垂着一绺头发。立体主义诞生了。”
但是且慢,立体主义还没有诞生,它只不过有了方向。
商店橱窗里蒙尘已久的黑人小雕像,谁去注意呢?资产者买回家做个摆件,炫耀他永远看不懂的东西。巴黎数以千计的画家视而不见。然而,马蒂斯惊讶了,毕加索着魔了。
在巴黎特洛卡代罗宫的人种博物馆,内爆持续发生。
毕加索后来对法国文化部长马尔罗说,在那可怕的博物馆里只有我一个人,那些面具、印第安人制作的玩偶、布满灰尘的人体模型把我包围了。《亚威农少女》肯定就是那天在我脑中形成了,但绝不是出于形式的考虑。那是我画的第一幅避邪画,绝对如此。可怕的光线与氛围让我想逃走,但没走,我呆在那儿,呆在那儿。我忽然明白那一刻极为重要,某些事情在我身上发生了。那些面具跟其他任何雕刻不一样,它们在反抗!反对一切!一切都是敌人,一切!不是具体的人和物,而是一切的总和!我也反对一切,我相信一切都是不可知的,一切都是敌人!我终于理解了黑人雕刻不是立体主义,立体主义还不存在!那些雕像是武器,用来帮助人们避免精神的袭扰,帮助他们独立。如果我们赋予精神以形式,我们也会独立。精神,无意识,情感,它们是一回事。
毕加索蔑视“艺术”这个词,或者说,蔑视“艺术”这个词在日常状态下的用法。艺术和文学,人人都在讲,流传越广,越远离它的本真性。
对此时的毕加索来说,一切事物都是敌人,“全部创造都是敌人”。他画画不是为了创造艺术品,而是为了制造武器:“抵御向充满创造性的精神力量屈服的武器,反对一切身外之物的武器,反对一切创造情感的武器,反对自然、人性和创造万物的上帝的武器。”
毕加索声称:“显然,自然还要存在,因此我们可以强奸它!”
阿莲娜写道:“这是彻头彻尾的破坏性的艺术宣言,但它却被接受、兼收和认同。究其原因,一半是因为它反映了历来最严重的破坏;一半是因为人们在接受它时已大大降低了它的破坏性和否定性,接受的不是‘其全部’,按照阐释者的说法,而是其资产阶级社会、传统艺术、性压抑、过时的道德与习俗的一面。毕加索是在大胆地呼唤艺术与社会从一切桎梏下解放出来,他的这一最终目的在被认识之前,一直被人们忽视或摒弃。”
以极端反制极端,并且,在这个反制的过程中,让两个极端都显现出来。反抗,破坏,谋求着它的表达形式。
“庆幸的是,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充满着美、温情和田园牧歌式的幻象。”
剧作家雅利是巴黎著名的破坏者,他让他笔下的戏剧角色在《宇宙国王》中喊道:“号角吹响了!我们要破坏一切,甚至要破坏那破坏本身!”
“雅利憎恨当代社会的各个方面,憎恨资产阶级的虚假、做作和伪善。”雅利随身携带两支手枪。一天晚上,雅利在街上被人拦着借火抽烟,他很有礼貌地说:“您请。”说着掏出手枪,向空中开了一枪。这件事成为新闻,开枪与呐喊震动了巴黎,这是名人雅利的行为艺术。
雅利送给毕加索一支勃朗宁手枪,举行赠送仪式,麦克司·雅各布写道:“那只左轮手枪找到了它真正的主人……那真是一颗预示新世纪到来的彗星。”
《亚威农少女》则是一枚炸弹,画中描绘了五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妓女,萨蒙说:“那几张脸丑极了!”阿波利奈尔喃喃称之为革命。斯坦因噤若寒蝉。马蒂斯发誓要对这一野蛮嘲弄现代绘画的做法进行报复!诗人德兰表示担忧:“有一天,毕加索会吊死在他的大画后面。”
早在多年前,少年毕加索的一幅油画《科学与仁慈》获大奖,全家人为他自豪,而他躲在这幅画的后面向路上行人扔石子,打伤了行人……野孩子,坏小子,和现在的破坏者显然有联系。
毕加索说:“没必要去画一个执枪的人,一只苹果就可以表示革命。”
画家乔治·勃拉克看到《亚威农少女》,立刻意识到,“这完全是一场预期中的革命”。他说:“它使我感觉到,仿佛有人正在喝汽油同时又在点火。”
勃拉克决心做毕加索的合作者,“我们就像两个爬山的人,用绳子系在了一起”。提供绳子的人是阿波利奈尔。
毕加索与勃拉克联手,在阿波利奈尔的敏锐眼光、犀利画评的助推下,发起了一场艺术运动。到1931年,处于特别幸福时期的毕加索对朋友说,他感到他又像在1908年那样幸福。勃拉克和他满腔热情地工作,他们付出了比平常艰苦百倍的努力。
费尔南代被忽视了。她的男人废寝忘食。她变得非常勤快,每天忙家务,为三十个人在画室的聚餐做饭。毕加索不再把她的美貌藏起来。1908年她二十七岁,已经在洗衣船上生活了四年。他珍重她的芳姿却不掩门,这意味着什么呢?
女人的直觉让费尔南代不安。她未能生孩子,这是个隐忧,毕加索也不提。1909年夏天,她和毕加索回到西班牙,再次去了画家魂牵梦萦的奥尔塔。山区质朴而强劲的风把爱情吹回来了,听店主弹吉他,与农民促膝谈心,走入那个吉卜赛少年住过的山洞。画家每日黄昏搂着他的娇美女人散步。他通宵工作,有时摸一摸睡在旁边的金色长发。秋天返回巴黎,一个俄罗斯画商买下毕加索的五十幅画。费尔南代为她的男人带来了好运气。
毕加索搬到克希利大街11号。家里有了女仆,费尔南代可以睡到中午。
五年的洗衣船生活结束了。船上开启了毕加索的粉红色时期。《亚威农少女》后来成为全世界最昂贵的油画之一。粉红色取代蓝色,费尔南代功不可没,可是她带给画家的好运也是她自己的噩运。
为了躲避费尔南代,毕加索常常跑回他的洗衣船顶的旧画室。
冬天冷,夏天热,他不在乎。1910年7月,他只身回到西班牙,造访法、西交界的塞莱小镇上的那座早已废弃的修道院,当年那个爱偷东西的好朋友马努罗,跟他妻子住在那儿。
毕加索带了猫、猴子、画布离开巴黎,不带无事可干的费尔南代。
费尔南代闭门垂泪。8月中旬她终于收到他甜蜜的信,当天就奔向火车站。在小镇上,在山风中,二人重新如胶似漆。费尔南代意识到,山里的风挽留爱情,而巴黎的风吹散爱情。尽管她如此年轻,容貌身材堪称一流,巴黎时装勾勒她浑身的线条。她对绘画和画家有相当独到的眼光,并且洗衣做饭款待客人,可是……
离开小镇前的那个夜晚,费尔南代伏枕望月到天明,她的男人呼呼大睡。
1910年8月,巴黎卢浮宫的《蒙娜丽莎》被盗,举国震惊。警方迅速行动。一个叫皮埃尔的比利时青年,携带从卢浮宫偷来的黑人小雕像走进巴黎日报社,炫耀他如何潜入卢浮宫。这个艺术青年想一鸣惊人。消息第二天就登报了,阿波利奈尔吓坏了。皮埃尔偷来的那个小雕像,有一个放在他家里。毕加索也难逃干系,他曾买了皮埃尔的另外两个雕像,两个人慌作一团。费尔南代遇事不慌,她建议把雕像扔进塞纳河。后来她回忆,他们心烦意乱,度日如年。夜里他们离开家,走向塞纳河,假装在那儿玩纸牌,就像两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雕像装在一只箱子里。河边行人来来往往。画家与诗人心怀鬼胎,徘徊到半夜不敢扔,又灰溜溜抬回家,一路上东张西望。连夜策划下一步的行动方案。第二天早晨,阿波利奈尔去了巴黎日报社,道出小雕像的实情。警察上门了,在他家里搜出皮埃尔的信件,当即把他带走。
逃之夭夭的皮埃尔继续散布消息,承认《蒙娜丽莎》是他盗走的。可怜的阿波利奈尔雪上加霜。诗人后来写道:“圣泰监狱的大门在身后一关上,我立即产生了一种死亡的感觉。那是一个月色明朗的夜晚,我能看见监狱的高墙。”
两天后,毕加索被带走。在警察局,他看见了有恩于他的老朋友,“苍白,蓬头垢面,没刮胡子,衣领被撕了,衬衣没系扣子,面色憔悴,身体虚弱”。而毕加索否认与这个戴手铐的男人相识,老朋友当场哭了起来。毕加索得以脱身回家。
画家格雷兹事后写道:“他们面对面站在一起时,那朋友竟完全乱了方寸,矢口否认他们认识。阿波利奈尔曾痛苦地对我谈及此事,丝毫不掩饰他的沮丧。”
五天后,阿波利奈尔出狱,惶恐等待结论,三个月惊魂不定。他无比压抑,更使他感到压抑的是毕加索的背叛。
绝交不可免。大诗人不再为立体主义摇旗呐喊。
毕加索背叛老朋友的同时又背叛了费尔南代,这个艺术的破坏者也破坏生活,伤害跟他亲近的人和有恩于他的人。他骨子里胆小,胆小使他背叛。另外他的爱情是一团火,这团火已经烧了七八年了,对他来说时间够长了。费尔南代既是爱侣又是缪斯,而毕加索无视这些,他只想扑向另一团火。
1912年,毕加索跟一个叫伊娃的女郎私奔到塞莱小镇,享受山风中的恋情。这个背叛者对斯坦因说,费尔南代的美貌总是吸引我,但我无法忍受她的粗俗。
粗野的男人指责他的女人粗俗。斯坦因女士包容艺术家的一切毛病。艺术创造力才是一切。
我也曾在《品中国文人》第1卷中写:古代杰出的艺术家,只要不是无缘无故地杀人放火,干一切事都正常。李白的没心没肺,源于他不同寻常的生命冲动。
毕加索在写给卡恩韦勒的信中说:“我非常爱伊娃,我要用我的画来表达对伊娃的爱!”爱一个就画一个,毕加索先生就是这样。这使人想起海明威,爱上一个女人就把这个女人写进他的小说。
伊娃温顺,节俭,纯洁,娇美可人,乐于付出她的全部,看上去她比费尔南代年轻得多。毕加索悄悄回巴黎,把他的爱巢瞒得滴水不漏。他写信给卡恩韦勒:“眼下不要把我的地址告诉任何一个人。”毕加索像个丛林动物,“生性诡秘,每当得到特别珍贵的东西时,他都会加倍予以保护”。当初,他把费尔南代藏起来,不许她上街买东西,正如豹子把捕获的猎物拖到树上去。
毕加索迁移居所,“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从一个小镇迁到另一个小镇,避开火眼金睛的费尔南代。在索古,他租了一栋叫“袖珍钟”的别墅,勃拉克夫妇租了另一栋“和风”别墅,便于合力推进立体主义。热恋中的毕加索把伊娃的名字到处题写,称她“朱丽叶·伊娃”或是“巴勃罗·伊娃”;在别墅墙上他画了一幅静物画,瓶子、曼陀铃,一张乐谱,画上写着:“我的朱丽叶。”
一名泥瓦工小心翼翼地把绘画从墙上移下来,装箱运往巴黎。
毕加索又非常迷信,不把伊娃的娇容画成立体主义肖像。这个男人宣称,伊娃是他真正爱上的第一个女人。而类似的话他曾对费尔南代说过无数次。
似曾相识的田园风光与不一样的爱情。雅各布造访塞莱小镇后写道:“伊娃的温良恭俭有口皆碑,她喜欢写作,爱笑,沉静,对来访的客人精心照顾。”
爱的冲动和艺术创造的激情,总是同步发生。此间毕加索画了很多,制作了20世纪第一幅拼贴画《藤椅上的静物》,上面是报纸、烟斗、玻璃杯、柠檬、扇贝壳。“他不是摹仿现实,而是取代现实。”
在毕加索的画展上,一幅人体作品被画成了火警安全门。画家的随意联想显现出任性的一面。舆论大哗,质疑的声音不绝于耳。阿波利奈尔的批评直指毕加索的要害:“毕加索理解事物而不热爱事物,他对事物的解释是冷酷无情的。他的爱,即是统治欲。”
热爱事物固然好,却有可能妨碍对事物的理解。冷与热的分寸难以把握。
毕加索的统治欲也表现在对待同行的态度上。西班牙画家格里斯对他毕恭毕敬,在巴黎率先称他“大师”,尽管他才三十岁。勃拉克和斯坦因都看好格里斯,而毕加索怒气冲冲质问斯坦因:“你说,你为什么要捧他的作品?你知道你并不喜欢它。”斯坦因转过身向朋友抱怨:“胡安·格里斯是毕加索唯一想除掉的人。”
阿莲娜在《毕加索传》中写道:“战争使毕加索与斯坦因的关系日益密切,而毕加索却滥用了这种关系。”
西班牙小子格里斯正在挨饿,他的画商跑掉了。斯坦因想对格里斯施以援手,至少不让有才华的画家缺面包。然而毕加索落井下石,让斯坦因改变了主意。毕加索在上等餐馆吃得满嘴流油,举杯畅饮,一想到已经揭不开锅的格里斯正在走向垃圾桶,便乐不可支。其实他想错了,另一个画商收购了格里斯的作品。有一次两人在饭店偶然碰面,格里斯在自己那一桌点了很多菜,并且吃得香,喝百年窖藏的红葡萄酒。毕加索瞪着格里斯的吃相,看样子像是要吃掉对方。
毕加索讨好斯坦因。女作家收藏的一幅塞尚画的苹果静物被她哥哥拿走了,她十分伤心。毕加索对她说:“我要为你画一幅苹果,画得像塞尚的苹果一样好。”
斯坦因女士的藏画中,塞尚和毕加索的作品最多。
1913年,毕加索已经大有名气了,可他嫉妒小他六岁的西班牙小子格里斯。
凡·高嫉妒高更,沙莱里嫉妒莫扎特,托尔斯泰看不起莎士比亚……艺术家们的互相嫉妒、轻视,应该有某种基础性的东西,这一层有待探讨。
这一年5月,唐·何塞去世。毕加索跌跌撞撞奔丧,他曾经抗拒父亲的爱,如今所有的父爱都涌上画家的心头。迟了。遗憾是永久性的。亲戚们纷纷反对他的时候,并不宽裕的父亲默默给他寄钱,写信只是三言两语。父爱不以言辞来表达,儿子的爱也深埋心底。这种父与子的情感状态并不罕见,眼下倒是多见。对艺术家来说,这种遗憾要开花。
“毕加索的内心感到无比内疚。”
从巴塞罗那返回塞莱小镇,毕加索神思恍惚,无法继续工作。伊娃忧虑地写信给斯坦因说:“我希望巴勃罗会重新开始工作,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减轻他的悲痛。”
画家根本画不下去。他几次冲回西班牙,在老家马拉加,在马德里,在巴塞罗那,他凭吊父亲的遗物、遗迹、遗画,更深地陷入悲哀。伊娃随他颠簸,生病了她不吭声,继续风雨颠簸……毕加索在西班牙回避他母亲,也许不想听母亲回忆父亲。他在自己的内心世界独自面对父亲的亡灵。
7月,他在巴黎病倒了,伊娃也病倒了。她原本生得娇弱,又连月奔波,并且深忧她的巴勃罗。她发现自己的手帕上有血,怀疑得了肺结核,一直瞒着,她害怕他一旦知道了真相,就会离开她。
病中的画家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巴黎的报纸都在捕捉他的健康状况。这表明他的名气日盛。1914年春,尽管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阴云已经笼罩了欧洲,但毕加索的一幅《马戏团演员》在拍卖会上卖了一万一千五百法郎,超过了凡·高和高更的作品。策展人是毕加索的老朋友卡恩韦勒。
8月,战争爆发,法国宣战。阿波利奈尔自告奋勇上了前线,为法兰西而战。勃拉克、德兰也参了军。中立国西班牙的公民毕加索没有参军的义务。
战时的巴黎简直像一座空城。毕加索的大多数朋友都走了,只剩下斯坦因、雅各布和毕加索不喜欢的格里斯。
一天傍晚,毕加索与斯坦因在大街上溜达,看见一支伪装的炮队,用立体主义的形式和色彩装扮起来。毕加索对斯坦因说:“是我们创造了炮队的伪装。”
现在毕加索很有钱了,他的工作室堆满了颜料、画布,“他肯定想使用一辈子”。洗衣船上的苦日子他记忆犹新:正画得兴起,颜料却用完了,又掏不出钱去买,不得不硬生生把灵感中止在喷发状态。这简直要他的命。从那时起他发誓:决不能再缺颜料。当年他还缺过画布,于是在烟盒、墙壁、啤酒瓶、破凳子上作画,后来这些被别人收集起来的作品都卖了好价钱,“破凳画”价值数十万法郎,只因它是全球唯一。
则普林飞艇飞越巴黎的上空,警报声不时响起。巴黎的艺术家们喝着啤酒看飞艇。战争使毕加索的情绪更为亢奋,而这个著名男人在亢奋状态下,越发看不见身边人的病痛、焦虑。他学俄语格外起劲,只因教他俄语的老师是美丽的男爵夫人,她叫海伦。“他和男爵夫人共度过许多漫漫长夜,她尽心教授,他苦心钻研。伊娃被抛在舒尔谢路的大房子,她发现自己咳嗽越来越勤了。”
冷漠乃至冷酷,是艺术家的一种普遍特质吗?尤其是西方艺术家。而中国历代文豪大都是“暖男”,是心疼妻子或侍妾的好男人。
毕加索、斯坦因、伊娃常去饭店用餐,画家与女作家的谈话不时被防空警报打断。伊娃剧烈咳嗽,“一次次从饭桌旁起身,跑进洗澡间,竭力要瞒着她在咳血的事实”。
伊娃的脂粉越抹越厚了,只是为了掩饰她面部的苍白。
这些细节本可以一眼看见,而毕加索视若无睹。这个在某些时候比野兽更冷漠的男人,进入他自己的内心很深很深。他很难走出他自己,对父亲,对朋友,对娇媚而柔弱的恋人,他没有责任感。他是一团不停滚动的火焰,它照亮四周,它也烧焦草木。跟天才生活在一起是危险的。天才画家往往滥用他的魅惑力。
毕加索讲过:“破坏一切!”
毕加索的朋友、剧作家雅利宣称:连破坏本身都要破坏!
伊娃是《建筑师的桌子》的灵感来源,灵感让毕加索处于持续的高热状态,而伊娃在家里发着高烧。她的病不是支气管炎,病征早已指向可怕的肺结核。毕加索的手整天拿画笔,却不去摸一摸伊娃的额头。
伊娃性情温柔,沉默寡言。
1914年12月中旬,伊娃病逝,年仅二十九岁。毕加索写信给斯坦因:“我悲痛欲绝……她待我总是那么好。”悲痛不假,冷漠也是真的。卡恩韦勒非常愤怒,说这是毕加索的一桩罪行。葬礼后是圣诞节,“这是毕加索一生中最凄悲的圣诞节。在舒尔谢路的家里,他孤零零思忆着伊娃,……夜间,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环形咖啡馆。……他总是坐在后屋,沉浸在自己那个幽暗世界里”。
这个幽暗世界却向毕加索提供了艺术灵感。凭吊,怀念,忧伤,无论对父亲还是对伊娃,他一直从负面情绪中提取他的能量。
这是残酷的,而画家并不自知。
自从妹妹死去以后,死亡仿佛节节胜利。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毕加索的艺术也是节节胜利。但俄罗斯评论家别尔季耶夫写道:“一股宇宙的寒风揭去了一层又一层的叶子,所有的花和叶子都被剥掉,事物的一切外表都被剥掉,所有的肉体,所有表现为永恒之美的形象,都已解体,我们觉得,再不会有全人类的春天了……在毕加索的可怕的冬天之后,仿佛一切都不再像往昔那样如花似锦了……他无情地揭露那人化的、物质的和假想的美好幻象,透过女性那富于魅力的、迷人的美丽,看到了分崩离析的恐惧。作为一个有深刻洞察力的人,他透过面纱、外衣和层层遮盖,直看到物质世界的深处,看到那里的形形色色的魔鬼。”
这段有名的画评要稍做阐释。让我们把目光从画家身上挪开,看一看哲学家。哲学家们看透黑暗,但一般并不想成为黑暗的组成部分。哲学家审视恶,并不以身试恶,更不会作恶多端。萨特用几十万字,盛赞“干尽坏事”的谢奈为“圣徒谢奈”,而谢奈的以身试恶,是为了反抗社会的邪恶,他有明确的想法。艺术家凭借直觉与本能行事,在幽暗世界长驱直入,摄取负能量并搬上画布。
毕加索与他的妻子奥尔迦
掂量恶之为恶,是为了重建善之为善吗?这一简单的因果叙述,已经在一次又一次的战乱、饥饿、歧视和大规模的胡作非为中失去了分量。
三十多岁的毕加索,在人们的心中、印象中逐步建立起“牛首人身”的形象。这是一头西班牙公牛。巴黎《艺术》杂志的记者写道:“他个子矮小,体格健壮,像个斗牛士。他的皮肤是灰黄色的,一双黑眼睛相距很近,嘴的线条很有力,而且清晰。……人们说他有种神秘的力量,只消目光一瞥便能把人杀死。”
既是公牛又是斗牛士的毕加索去了罗马,他写信给斯坦因,宣称:“我有六十位舞女,我睡得很晚。我认识所有的罗马女人。”
高兴了,他由着性子说,就像他九岁那年把父亲画的九只鸽子说成是成千上万。扬扬得意,于是乱说一气,斯坦因对毕加索的德行早已习惯了,她笑盈盈抱着欣赏的态度洗耳恭听。信中提到的一个俄罗斯芭蕾舞演员奥尔迦·科科洛娃,引起斯坦因的注意。“她姣好的容貌和教养有素的举止,使毕加索忘了伊娃。”
这个芭蕾舞演员是军官的女儿,小毕加索十岁。
“有些人,如考克托,遇见他时感觉像触电一般;另一些人如费尔南代,被‘他那四射的光芒,他身上那内在的火焰’所吸引;更有一些人,被这位通晓鸦片和女人、熟知花街柳巷的风流才子搞得耳迷目乱,对他的活力、他的深藏不露的神奥、他的资质和魅力简直着了魔。”
而斯坦因女士有足够的理由担心:奥尔迦将是下一个费尔南代,甚至是下一个伊娃。
1917年,三十六岁的毕加索还没有结婚。他选择婚姻还是看重门第。军官的女儿,有教养,人群中举止得体,当然她不会缺美貌。从佛罗伦萨回巴黎后,毕加索举行了婚礼,斯坦因、马蒂斯、勃拉克、雅各布等人都来了。让毕加索喜上加喜的,是大度的阿波利奈尔带来了对他和新婚妻子的祝福。毕加索顿时热泪盈眶。
新婚夫妇搭乘南方快车前往拉米莫色雷小镇,在一位贵族夫人的豪华别墅度蜜月。在别墅的墙上,毕加索画了一幅壁画,“它是对女性和阿波利奈尔的赞美,在两个裸女之间,毕加索题上阿波利奈尔的《四季诗》”。
那是海滩上的美好的时光,
我们赤着脚,光着头,告别了清晨,
爱情飞快,像一只蟾蜍的舌头,
一下子缠住了愚者的心,智者的心。
两个月以后,正直、勇敢、才华横溢的诗人阿波利奈尔逝世,享年才三十九岁。他在前线头部负伤,在西班牙又染上流感。他去世后两天,1918年11月11日,战争结束。在巴黎一家饭店听到噩耗的毕加索正在刮脸,他惊呆了,镜子里的表情让他吓了一跳。
“他本能的反应是立即画幅自画像,把那副从镜中盯着自己的、人类未加伪装的面孔画下来。它既是驱邪除祟的符咒,又是对死亡威胁的恐惧。此后的二十年,毕加索所有的自画像都秘不示人,……他谈到镜子时总是说:‘多么愚蠢的发明啊!’镜子反映了他自身的敏感、脆弱,对命运可能的安排感到的恐惧。这种形象,他宁可根本没有看到。但他不能消灭镜子。在阿波利奈尔死后许多年,他才开始感到安全,可以结束对自画像的忌讳了。”
20世纪20年代,仿佛全世界的精英都聚集在巴黎。普鲁斯特在巴黎,庞德在巴黎,海明威在巴黎,乔伊斯在巴黎,菲茨杰拉德在巴黎,欧洲各类贵族和百万富翁云集巴黎……萨特、庞蒂等青年俊杰,正在巴黎高等师范学校念书。
斯坦因女士在她的豪华沙龙对海明威等人宣布:“你们全是迷惘的一代!”
超现实主义诗人阿拉贡、布勒东亮出他们的旗号,达达派绘画、表现主义戏剧有席卷一切之势。布勒东在《文学报》上宣称:“抛弃达达主义。摆脱你的妻子。丢掉你的情妇。摒除希望与恐惧。到林间去播种你的儿女。舍本求末去吧。放弃优越的生活和前途无量的事业。上路吧。”
法国赢得了战争,法国知识界却发现人类输掉了文明。
20世纪20年代初,风光迷人的塞纳河上漂浮着自杀者的尸体。
第一次世界大战酝酿着第二次世界大战。这个第一和第二都是不祥的数字。敏感的作家和艺术家们对未来忧心忡忡。反思意味着永久反思吗?
高更说:“人是谁?人从哪里来?人到哪里去?”
毕加索的日子过得挺好,他有了一个儿子,取名保罗。奥尔迦怀孕期间,画家画下了女巨人,这直接来源于他的童年印象,怀孕的女人让他恐惧,以至于藏到桌子底下。保罗满月了,保罗几个月了,婴儿对周围的感觉使这个父亲兴味盎然,他注视,他观察,他试图感觉婴儿的感觉。
优秀的艺术家,有能力在九十岁清晰回望两三岁。
歌德、托尔斯泰、普鲁斯特、罗素、萨特的晚年,对孩提时代的清晰回望令人叹服。百年如昨,真好。这在互联网时代是大难题,程式化的生存正在抹掉个体记忆。坚实的个体似乎越来越属于少数人……
芭蕾舞演员奥尔迦恢复了身材,重上舞台,并进入上流社会的社交界。她让丈夫也穿上了名牌西装,有时候还系领带。
毕加索以立体主义的风格设计芭蕾舞舞台,大获成功。这个人的双手显然有魔力。绘画、雕塑都是超一流。狂热的观众甚至高喊:“毕加索万岁!”
可是这位众星捧月的天才艺术家,对公众性生存毫无兴趣。贵族、名流、来自诸国的崇拜者济济一堂,华灯高照,上等人与上等人交谈,彬彬有礼的仆人穿梭。穿西装的毕加索面无表情。他唯一亲近的是他指间的香烟。他留给人最深的印象是沉默寡言,是与生俱来的孤独。
人类杰出人物,孤独必不可缺。
“他像孩子一样,喜欢暴露和戳穿成人世界的虚伪与浮华。”
布勒东写道:“我们小时候都有玩具,今天,那些玩具会使我们哭泣,使我们愤怒。……这位给成年人制造悲剧性玩具的创造者,迫使人类成长。”
阿拉贡在《巴黎日报》撰文说:“我们愿表达对毕加索的衷心的和全面的赞赏,他蔑视一切神圣不可侵犯的惯例,从未停止过创造动荡不安,……毕加索远远超过了他的同行,如今他将被看作青春的永恒的化身,和毋庸置疑的左右大局的大师。”
在一个公爵夫妇举办的盛大的晚宴上,一位最尊贵的客人抱病而来。毕加索的目光一直停在他身上,忽略了公爵夫妇和所有名流。那位客人正是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他和卡夫卡、乔伊斯并称现代小说的三驾马车。
毕加索和普鲁斯特一样对气味极其敏感。他们捕捉记忆、印象、感觉的方式,异曲同工。普鲁斯特凭借一小块马兰德点心,让整个贡布雷浮现出来……
尼采又来了,毕加索再次痴迷尼采,这次是布勒东带给他的尼采,九天九夜谈不够的尼采。布勒东还专程去维也纳,拜访弗洛伊德,“布勒东鼓动越来越多的追随者去发掘梦的世界,表现下意识的东西。超现实主义运动诞生了。布勒东以吞噬一切的热情、不凡的仪表和富于探索的智慧,成为这一运动的‘教皇’”。
早在1918年,布勒东在阿波利奈尔家里认识了毕加索。两位大诗人对毕加索影响巨大。正是通过对尼采和弗洛伊德的领悟,毕加索的艺术创造力一直保持井喷状态。这个几小时不说一句话的男人,甚至让巴黎时装店的女老板震撼:“他在那儿!他一来我就感觉到了。虽然我没看见他,可我知道他在那儿!哦,他不声不响出现了,他看我的那一眼有点特别……我呀,我顿时浑身战栗!”
法兰西、俄罗斯的女人,可能一半都是诗人,另一半有很好的艺术修养。
普宁说:“俄罗斯的知识女性无条件崇拜天才。”
崇拜的前提是理解。理解的后面是热爱。以理解为基础的热爱能够持久。
这与时下的追星粉丝有天壤之别。
毕加索的头一批崇拜者的代表人物之一雅各布,写信给第二批崇拜者的代表人物考克托说:“你对毕加索看得很准,他憎恨他的绘画就像憎恨魔鬼。他这个人浑身充满矛盾,他憎恨自己过的生活,而同时又憎恨他想要过的另一种生活。他憎恨一切又热爱一切!他也热爱他那些令人赞叹的作品。正如维柯谈到上帝时所说的,毕加索并非其身,他在创造自身。”
崇拜者不盲从,要审视,要质疑,要追问。而所谓粉丝,大都具有黑压压一大片飞来飞去的昆虫特征。海德格尔精准描述:“生命的阴暗麇集。”
阿莲娜说:“毕加索蔑视社会这架他不停踏着的单调水车,它使他感到窒息。他仿佛被一群嗡嗡嘤嘤的昆虫包围着。”
“毕加索对奢华生活不屑一顾,他对卡恩韦勒说,他所期望的是像一个有钱的穷人那样生活。他经历过社交界的那种喧闹气氛,如今却令他深恶痛绝。”
芭蕾舞演员奥尔迦,珠光宝气出入巴黎上流社会的社交界,舞会、酒会接二连三。人是氛围动物。虚荣恐怕是半数女人的宿命,尤其是那些有钱的女人,那些穿金戴银的阔太太。普希金的绝色老婆冈察洛娃,毁掉了这位俄罗斯近现代文化的奠基人,人类自由的真正丰碑。现在毕加索的老婆奥尔迦,跟有头有脸的人物昼夜周旋,虚荣心与权力欲同步增长,早年的教养不知扔哪儿去了。也许她只是阶段性的,虚荣两三年,早年受的良好教育自会反弹。
遗憾的是,她的男人叫毕加索。
奥尔迦想要知道丈夫的过去:抓住他的过去,以便掌控他的未来。奥尔迦要全力阻止她的婚姻走下坡路。孩子保罗都六岁了,家庭趋于稳固……她愈加需要他对她的全神贯注,于是,适得其反,她得到的关心越来越少。她终于怒不可遏向他发泄,撕毁了阿波利奈尔和雅各布写给毕加索的许多信件,因为信中提到费尔南代。有一次,斯坦因当众朗诵她的洗衣船回忆录,其中一段涉及费尔南代,奥尔迦勃然变色,冲出了公寓。自尊心极强的毕加索陷入尴尬。
接下来,夫妻间的事变发生了。
1927年1月8日下午,天气寒冷刺骨,毕加索徘徊于地铁口附近的拉菲耶画廊前,漫无目的,他此时的状态,正是布勒东、阿拉贡等超现实主义者所推崇的精神状态:最适于意外发现,造就新的开端。最适于产生奇思妙想。
十二年前笔者思及这一层,在《品中国文人》第1卷中谈李白:“顶级艺术往往是意外的产物,诗仙李太白也不敢夸口说:明天喝他五斤兰陵美酒,写下两首好诗。”
毕加索要破坏毕加索,但是怎么去破坏,他并不自知。他有屡试不爽的良好直觉,于是在严寒中徘徊于地铁口。不是一次,而是若干次。涌出地铁口的人群一片混沌,恰好像新开端的某种前奏。一堆脸和某一张脸,川流不息。
漫无目的的目的性,毕加索这样的艺术家真是驾轻就熟,他已经创造出许多杰作了,可是他一步就跨入了虚无,把以前那个毕加索远远抛开。
无中生有,生出那个不曾有过的东西。把自身归零,把脑子里的一切清空。中国古代可能唯有庄子有此能耐:今日活成一棵树,明天却变成一股风……
高峰的攀登者,往前一步都是十分艰难。四十六岁的毕加索,声誉如日中天,却具备反对自己的能力,他大踏步迈向高寒缺氧的无人之境。
《安睡少女》,该画作的主角是毕加索的情人玛丽·泰莱丝
毕加索与玛丽·泰莱丝
艺术喷射之前的意外事件,是丽人的突然出现。
“人群从地铁口涌出,其中一个棕色皮肤、年轻美貌的姑娘,高而直的希腊式鼻子,灰蓝色眼睛,这一类标准面孔,毕加索只在想象中、在画布上见过。”
十七岁的玛丽·泰莱丝日后回忆:他冲过来一下子抓住我的胳膊,急促而有力地说,我是毕加索!你要和我完成一番大事业。
希腊式美女并不知道毕加索,也不懂艺术,她只是感到好奇,她每天出入地铁,人流成千上万,这个叫毕加索的男人冲上来就抓住她的胳膊。她生于富裕家庭,喜欢户外运动、游泳、自行车、体操、爬山和远足。罕见的美貌、完美的身材与逼人的青春气息,使小个头毕加索一下子冲过去,胸肌撞开了五六个人。
在地铁口激流般的人群中,毕加索与小他二十九岁的妙龄少女泰莱丝约定:两天后见面。
泰莱丝回家讲了这件事,她母亲知道毕加索,她对女儿的做法丝毫不加阻拦。报刊上关于毕加索的报道太多了,包括他曾经吸毒、狎妓、出卖朋友,包括他的悍老婆和乖儿子。然而泰莱丝的妈妈和她女儿并不看重这些。这一对法兰西母女,抱着对天才人物相同的好奇与向往。
两天后,二人赶往圣拉扎尔地铁站赴约。由于无话可说,毕加索就带她去看电影。毕加索的习惯不是小打小闹的挨挨碰碰,他那常年紧握画笔的糙手,一下子就去捉那玉手。
希腊式丽人写道:“我抗拒了六个月。但是你无法抗拒毕加索。一个女人抗拒不了毕加索。”毕加索的财富她根本不在乎,她是过着好日子长大的。
我听常去法国的中国水墨画家周华君先生讲:时下的法国少女谈对象,仍然是首先看重人——人的活力、人的才华就是人的光辉;法兰西的姑娘们小事糊涂,生存大方向却跟明镜似的。哦,两百多年来的法兰西,大师如云。不同领域的大师联手主导社会的趣味,塑造人们的价值观,维系生活之意蕴层……
7月13日,泰莱丝十八岁生日这一天,男女间的事发生了。十七年后,六十三岁的毕加索还在纪念这个日子,他在信中说:“今天,1944年7月13日,是你在我心头诞生的第十七个年头,也是我降临人世的第十七个生日。在这个世界上,自从遇见了你,我才开始了生活。”
换句话说,毕加索认识泰莱丝以前,等于没有出生。
国王讲不出这种话,毕加索脱口而出。当然,作为人类的巅峰人物之一,走马灯似的国王或是总统,无法与他相比。
毕加索跟希腊式美少女相约的当月,名画《坐在椅子上的女人》诞生了。此后一发不可收,井喷似乎可以永远井喷,“他为巴尔扎克《无名之杰作》所作的版画,大部分始于此时”。毕加索代表作之一《耶稣受难》也作于此时,他颠覆了传统耶稣,“甚至连圣母玛利亚脸上也没有温柔,她满面怒容,神情凶暴”。
“毕加索选中了上帝,把上帝当作他终生的对头。”
从1927年7月13日起,“毕加索开始了他一生中最无节制的性生活,包括性虐待在内。泰莱丝对他绝对服从……她是他的激情的创造物。《坐在椅子上的女人》的主调是性变态”。
运动型的少女正好与毕加索配成双。
“她回忆到他们最初发生关系时的情景,他请她服从他的奇思妙想,而她还很天真,他的要求总是让她发笑。”
半个世纪后,泰莱丝写道:“当年毕加索总是对我说:正经点!”
1928年的夏天,毕加索带上奥尔迦和七岁的保罗,参加一个儿童夏令营,泰莱丝已先行一步。“在儿童夏令营与自己的小情人幽会!这种情形在他们如火如荼的关系中又加上了冒险、超现实主义和假面舞会的味道。”
泰莱丝在儿童夏令营,度过了她的十九岁生日。
“毕加索欣赏那位丰满健美的小情人游泳,或是在沙滩上蹦蹦跳跳,心满意足之后,他把她带到更衣室去,在那里,她蹦跳得可就更厉害了。”
在夏令营他画了一系列更衣室作品。后来他用超现实主义的无意识笔法,写下一本《更衣室教程》,泰莱丝以隐形的方式到处出现:“时而是一角西瓜,整个夏天没有一刻安静,见什么笑什么;时而是一片蓝得不能再蓝的颜色;时而是一只白色或丁香色的鸽子;时而又是空气,或是一匹大笑的马。”
迄今为止,人类对潜意识的探索依然举步维艰。20世纪的艺术家们,试图闯入深水区,寻找潜意识的蛛丝马迹。艺术史家威廉·茹宾说:“毕加索可能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心理学家,一位取代了那个维也纳医生的西班牙人。”
也是在这一年,毕加索开始了牛首人身怪米诺陶的拼贴画创作。
古代神话中的半人半牛怪米诺陶,住地下迷宫,以人肉为食,它象征潜藏在潜意识迷宫中吞噬一切的怪兽。“在毕加索的拼贴画中,牛首人身怪米诺陶巨大的头与双腿连在一起。”毕加索想要表达的不仅是性,还有更多东西,这些东西连画家本人也只能模糊感觉到。他把千奇百怪的自由联想画下来,或拼贴起来。
弗洛伊德的弟子卡尔·荣格发现,毕加索的作品与他的一个患有精神分裂症的病人很相似。荣格认为,毕加索就是精神分裂症患者,他的作品中反复出现某些画型,动机是“下到地狱去,到潜意识中去”。
毕加索五十岁生日前后,在巴黎和苏黎世的两次大型回顾展,数百幅作品吸引了数万观众。评论文章大量涌现,包括荣格、巴塔耶、布勒东、阿拉贡这些文化精英,他们也不断把笔触伸向毕加索的作品和他本人。
冷漠的艺术家,突然温柔如春水,《生活乐趣》以一种兴奋的静物形式,拢集快乐的世界。显然,怪兽般的毕加索在捕捉差异。在邪恶与美好之间会形成一股强对流,这个强对流张力区,向来是艺术家们喜欢的栖息地。《底座上的静物》,静物不静,“仔细看时可以发现,水果中藏着玛丽·泰莱丝富有性感的曲线,在红与黑的桌布上,曲线与隐在桌子里的男子交织在一起。这幅静物画充满象征、暗语和隐秘,是一种双重肖像和多元变形。毕加索对伪装的肖像画有特殊嗜好”。
儿子保罗正在长大,毕加索喜欢把保罗画成三四岁的样子。对泰莱丝的爱和对儿子的爱,毕加索以隐藏的方式凸显出来。阿莲娜写道:“泰莱丝对毕加索的热情犹如烈火,无论他在不在眼前,她的生活完全被这热情所支配。”
1933年,毕加索衣锦还乡。同行的奥尔迦一身名贵服饰,装出来的笑容却瞒不住质朴的西班牙人。毕加索去了她不知道的地方,那儿有泰莱丝。
回巴黎后,画家发现报上正在连载费尔南代写的回忆录《毕加索和他的朋友们》。他大发雷霆,认定自己义愤填膺。他正过着国王般的生活,费尔南代仅能糊口,带给他粉红色的女人上了年纪,一脸菜色。她的回忆录陈述事实而已。
毕加索大怒,奥尔迦大闹。可怜的奥尔迦要同时对付两个女人,一个是过去的,一个是现在的。
“一天,毕加索怒不可遏,一把揪住奥尔迦的头发,将她摔倒在地板上。”
事后他非常内疚,说:“这是我一生最糟糕的时刻。”
他对朋友也是如此。西班牙画家、洗衣船上的穷小子格里斯,受尽毕加索的排挤。格里斯靠着惊人的才华和艰苦的工作,终于出人头地,名满法兰西,却失掉健康,1927年就去世了,仅活了四十岁。而在他极度困厄时落井下石的毕加索是最早赶去吊唁的人之一,斯坦因冷冷地对他说:“你没有权利来吊唁。”
毕加索嘴硬:“我有这个权利!”
而在这最糟糕的一年,毕加索的杰作是四幅铜版画《瞎眼的米诺陶》,“牛首人身怪又一次成了他自己的象征,一位手捧鸽子的美少女,正在温情脉脉引导怪物。在瞎眼米诺陶周围有一种悲剧气氛,敏感而强烈。牛首怪挣扎着,沿着海岸摸索路径。少女看上去像泰莱丝,在她的形象之外还有一种超常的东西,更像歌德笔下‘引领我们向上的永恒女性’”。牛首怪希望减少自己身上的兽性。
毕加索形容自己:“貌似公牛,或像多头的凶龙,或像喷火的狮子。”他像神一样千变万化,豹、熊、树、野猪、水与火。
凶龙咬人,喷火的狮子伤人。毕加索却说:“如果上帝把我塑造成魔鬼的样子,那么上帝一定是魔鬼。”
1935年,毕加索在诗中写道:“牛的眼睛,有上千条理由保持沉默,对那喝多了咖啡而撒尿如雨的跳蚤,尽可视若无睹。”
喝咖啡喝到神经质的跳蚤正是奥尔迦,毕加索只喝茶。奥尔迦的尖叫没完没了,这头公牛终于不再“保持缄默”,他要反击。十四年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他吹响了反攻奥尔迦的号角,同时得知泰莱丝有了身孕。
“毕加索异常激动,跪在了泰莱丝面前,表达由衷的感激。”
9月,泰莱丝生下了一个女儿。
毕加索跟巴塞罗那的妹妹劳拉通了电话,骄傲宣布他有了女儿。劳拉问:“你什么时候有了女儿呀?我一点都不知道!”
毕加索回答:“对,对,必须增加生产。”
接下来是要跟奥尔迦离婚,画家开始了旷日持久的离婚诉讼。
毕加索在巴黎的豪宅看上去一片混乱,尤其是他的几个工作室。追随他多年的管家萨巴蒂斯写道:“画室有一种惊人的效果,所有随意摆放的东西有一种危险的对称,一个香槟酒瓶上的软木塞,一面小旗子,一个绒球,一个螺旋形的铁圈,铁圈上坐着一个娃娃,一把小掸子,一顶丑角戴的帽子,废钞票,旧东西的碎片,一根银丝上挂着形形色色的小物件……毕加索为每样东西找到了归宿,它们都按照他的趣味,经他的手,固定在各自的位置上。”
杂物的归位,是在无意识状态下完成的,无意间伸出去的手更精准。兴奋,沉思,走来走去,挪动了东西的位置,画家并不自知,画家在杂物之间恍兮惚兮。他写书,写诗,都以意识流见长,这叫“自动写作”,超现实主义推崇的方法,让物的物性自动显摆出来。意志从来不去干涉感觉的原初性。法国新小说派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海德格尔:“艺术让实存更加实存。”
显而易见的是,艺术家远比一般人更善于跟物打交道。
摄影师兼设计师赛西尔·贝东在《毕加索谈话录》中写道:“他给我展示各种作品的精巧工艺,矮凳变成踏板,一张书桌,外表上根本看不出来。大扶手椅蒙着亚麻布,毕加索踏着西班牙舞步,突然以一个利索的动作扯掉椅子上的布面,露出一只橘红色的海螺……然后又是一只杏黄色的,碧绿色的。毕加索的眼睛随着每一种颜色的出现,闪烁着兴奋。这些都是真正的西班牙色彩。”
毕加索为小女儿着了迷,为她洗尿布,动作很利索,不比泰莱丝或保姆差。只要是画家感兴趣的事情,几分钟他就成了内行。泰莱丝每每感到惊讶,正在洗尿布或是熬粥的毕加索,抬眼便去捕捉她的惊讶……
严格意义上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说的是诗人、艺术家。
他几乎从不逛商店,上街就是上咖啡馆,带着他的四脚朋友埃弗特和忠诚的萨巴蒂斯。杜高马咖啡厅、花神咖啡厅、穹顶咖啡厅……包括哲学家萨特与波伏瓦后来常去的那些咖啡厅,如今是巴黎的旅游热点。人们自发地崇尚这里。
“总是那一套仪式:侍者小跑迎上去,帮毕加索脱下他那件常年不换的胶布雨衣。笑容可掬的经理为毕加索点上香烟。”
《存在与时间》的作者海德格尔的装束像个农民,而这套装束在欧洲知识界几乎人尽皆知。萨特总是穿同一件衣服,爱因斯坦很难想起换衣服,毛泽东的一件睡衣有七十多个补丁。中国古代的庄子说:“物物,而不物于物。”
古今中外的杰出人物,没有一个是拜金拜物之徒。而现代物欲很大程度上是虚构出来的,是概念消费,是虚荣心的外化,是包装精致的张牙舞爪。物欲汹汹之辈,贪婪索取这个星球上的有限资源。自然是什么?自然是“存货”。
崇拜者考克托说:“毕加索喜欢过金桥下的流浪汉的生活。”
萨特则断言:“巴黎街头酒鬼们的生活质量,超过法国总统。”
毕加索讨厌咖啡馆里那些衣冠楚楚的绅士,拿眼睛瞪他们,觉得他们个个是木偶,是玩偶,是摆在这儿摆在那儿的某种东西,却不及他画室中的杂物,毫无灵性可言。绅士们过来搭讪,毕加索动动指头挥退他们,吐出去一口浓烟。
“你只有每天看见你自己死亡,你才会知道你还活着。”超现实主义诗人埃鲁阿写给毕加索的这两句诗,让画家津津乐道,逢人就要朗诵。他常去探访埃鲁阿,宣称:一个埃鲁阿抵得过无数绅士。
1936年春,毕加索在戛纳度假,写信给泰莱丝:“我比昨天还爱你,而不如明天爱得深。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我的玛丽·泰莱丝!”
快十年了,牛首人身怪毕加索还是能爱。事实上,深爱和移情别恋,两股力量一直在拉扯他,他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薄情郎,只不过内心的西班牙式火焰太猛烈。与费尔南代相处八年,同奥尔迦生活十多年,如今运动型女郎泰莱丝二十六岁了,她在戛纳游泳,棕色皮肤带着海水的气味回家,和那个比昨天更爱她的男人蹦蹦跳跳,一跳三个多钟头。
毕加索的女人们受冷落,被抛弃,甚至挨暴打,但她们一个个并不挣脱他的引力圈。这是一个谜。分手二十多年的费尔南代一直单身,埋头写回忆录。看来她的灵魂需要这个。
玛丽·泰莱丝晚年喟叹:“一个女人抗拒不了毕加索。”
柏格森式的生命冲动,尼采炸药包式的思想,对西方的男人和女人都产生了巨大而持久的影响。美的诸般要素,首先是活力。
“对李白来说,生命的强度在道德之先。”而对于尼采来说,生命的张力本身就是道德。他赞赏丛林猛虎的美丽斑纹。
勤奋工作的毕加索善于睡觉,吃东西从不挑食,穿衣服很随便。在戛纳的海风中他可以一天睡十二个小时,然后持续工作二十个小时。
毕加索在戛纳出了一次车祸,他写信给萨巴蒂斯:“数日前我出了车祸,我全身受伤!开始我以为肋骨断了好几根,昨天照了片,所幸尚未骨折,但是我仍然遍体鳞伤!”
过了二十天他又写:“至今我的模样仍是惨不忍睹,仿佛被汽车撞得体无完肤。”事实上,毕加索只受了点轻伤,但一贯的神经质驱使他认为自己身受重伤。
“惨不忍睹”的毕加索,却在车祸后不久,就跟埃鲁阿夫妇去了一个名叫瓦劳利的小村庄,这里从罗马时代起就是陶器制造中心。毕加索观看工匠们烘黏土,成型,烧制……完全着迷了,住下来就不想走,半夜溜出去敲开工匠的门,他想拜师学艺。学不了就偷艺。五十五岁的绘画大师要从头学起。未来的制陶大师在瓦劳利启程了。他彻夜转悠小村庄,想要闻到古罗马时代制陶的味道。他的鼻子比狗鼻子还要灵敏。艺术家的鼻子,常常比眼睛更能捕捉它的对象。
简单说来,艺术家的五官灵敏度高于常人,享受美与生活的能力高于常人。
埃鲁阿问他:肋骨还疼吗?
毕加索一脸茫然,说:什么肋骨?
1936年仲夏,西班牙爆发了内战。战争的气息飘到了巴黎,让毕加索处于持续的亢奋状态。他爱西班牙,他得为他的祖国做一点什么。不过,艺术家不会让意志去命令感觉。灵感像烧制陶器的火候一样难以把握。他忙着跟奥尔迦闹离婚,搬进经纪人沃拉尔德为他提供的新别墅,那儿离凡尔赛十公里。泰莱丝和小女儿玛雅被安顿在别墅。画家的工作室由一个谷仓改装而成,干完活的毕加索回到泰莱丝和不足两岁的玛雅身边。后来玛雅回忆:“爸爸跷着脚尖转来转去,跳各种舞,哄我吃东西。爸爸总是怕我死了,他相信孩子不吃东西就会死。”
爱啥怕啥。恨啥画啥。
1937年秋,毕加索信誓旦旦写信给泰莱丝:“我和保罗在一起,无法来吃饭。我还要去看朋友们……我每时每刻越来越爱你!你的毕加索。”
泰莱丝晚年回忆:“有些怪事正在进行着。”
她注意到,在毕加索的画作里她不那么漂亮了。另一个女人被画成入睡时的迷人的模样。毕加索说过:“一个姑娘看到自己在画中日渐消隐,会非常痛苦。”写信可以撒谎,画画却不行。毕加索笔下的青春气息属于另一个女人。
她是谁?泰莱丝像当年的费尔南代、奥尔迦一样问自己。
朵拉·马尔,泰莱丝认识这个三十岁的法国女画家,建筑师的女儿,布勒东和巴塔耶的亲密女友,超现实主义运动中的一员。“泰莱丝的生活除了毕加索,都被户外运动所占据。朵拉的生活则为思想上的运动所占据。”
朵拉不具备泰莱丝式的古典美,吸引毕加索的是朵拉的眼睛、声音,“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光亮。她的声音比鸟儿的鸣啭更美”。
《穿蓝袍的静坐女子》,画中的主角是毕加索的情人——朵拉·马尔朵拉·马尔
这是一个生活在大师们中间的女性,对绘画、摄影、佛教和星象学都有极强的求知欲。由于朵拉的出现,沉迷写诗的毕加索又拿起画笔了。
一直牢牢盯着毕加索的斯坦因松了一口气。一流画家写三流诗歌,不是白白浪费光阴吗?
3月下旬,毕加索搬进了朵拉为他找的新工作室:大奥古斯丁路7号。在这里,毕加索完成了他最著名的作品。此前,西班牙政府委托他为巴黎世博会的西班牙馆画一幅油画,他答应了,但迟迟不动笔。
“像往常一样,毕加索最讨厌因受人之托而承受的责任感,所以一拖再拖。”
4月26日,西班牙的历史名城格尔尼卡,遭到德军飞机的狂轰滥炸,名城毁掉了,七千居民近一半死伤。狂怒的毕加索拿起了画笔,仅用一个月时间就完成了巨幅油画《格尔尼卡》。
朵拉每天去画室,拍下画家创作的全过程。她对政治的热情感染了毕加索,她让狮子喷火。评论家指出:“朵拉是《格尔尼卡》的幕后英雄。”
巨幅壁画揭幕前,毕加索发表政治声明:“我将把我正在创作的一幅油画题名为《格尔尼卡》。我最近的全部作品将明确表示,我对于使西班牙陷入痛苦与死亡深渊的军人专制无比憎恨。”
《格尔尼卡》轰动了巴黎。
作家克劳德写道:“它是来自另一个行星的信息。它的狂暴和焦躁是我从未体验过的,使我目瞪口呆。”
评论家莱里斯称:“在黑与白的多边形里,就像古代悲剧那种多边形,毕加索给我们送来了哀悼:我们所爱的一切都将死去。”
艺术史家赫伯特说:“艺术早就不再是纪念性的了。要像米开朗琪罗或鲁本斯一样成为纪念碑性的,那这个时代就要有一种荣誉感。艺术家对自己的同类应该怀有信心,对他所隶属的文化怀有信心。在现代世界,这种态度是不可能的。唯一合乎逻辑的纪念碑,应该是某种反面的纪念碑,幻灭、绝望和破坏的纪念碑。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艺术家,不可避免地要得出这一结论。毕加索伟大的壁画便是一座献给毁灭的纪念碑,是被天才的精神扩大了的义愤与恐怖的呼声。”
西班牙战败于美国之后的急剧衰落,第一次世界大战,1929年开始的全球经济大萧条,西班牙内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的巨大阴影……这一切摧毁了米开朗琪罗式的纪念碑。火焰般的毕加索生逢其时,他让绝望显现为绝望,他把愤怒倾泻在巨幅油画《格尔尼卡》上。伯特兰·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写道:“托尔斯泰想要通过《战争与和平》这部作品祛除战争恶魔。”现在,毕加索想通过他的巨笔终结人类的杀性吗?他不可能再抱着托尔斯泰式的伟大的理想主义了。绝望是绝望本身,愤怒是愤怒本身。所以,绝望与愤怒才显现为加强型的绝望与愤怒。萨特晚年说:“人是一个无用的激情。”
人们在毕加索的绘画前目瞪口呆,因为人们走不出去。通向美好、平衡与恬静的任何一条路都被切断。而被称为野兽派大师的马蒂斯的作品倒是相反,条条路指向美好、匀称、和谐。人类需要这个,如同人类需要毕加索。
《格尔尼卡》
毕加索创作《格尔尼卡》揭示战争残酷的同时,他生活中的两个女人针锋相对了。一天,泰莱丝急匆匆走进了大奥古斯丁路7号,不看正挽起袖子作画的毕加索,直接走向朵拉。她比朵拉小四岁,又是运动型的女人,已经和艺术家生活了十年。她对朵拉说:“我给这个男人生过孩子!应该是我站在这儿,你可以走开了。”
朵拉不知所措,举了一下手中的照相机,说道:“我和你一样有理由站在这儿!我还没有给他生孩子,但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同!”
嗓门都大了,跟她们美丽的眼睛一样瞬间变大。唇枪舌剑,语速快得像发射中的子弹。毕加索画他的《格尔尼卡》。画面上原本就有愤怒的变形的女人。
泰莱丝的希腊式鼻孔喷着火,她质问:“巴勃罗,今天你让谁走开?”
毕加索后来津津有味地回忆:“我很难决定。她们俩我都喜欢,我喜欢泰莱丝,因为她甜蜜,温柔,百依百顺;我喜欢朵拉,因为她聪明,她什么都懂。我决定不做任何决定,于是她们开始揪打起来。这是我最爱回味的事情之一。”
两个女人在毕加索的画室大打出手,尖利的指甲要抓破花容月貌,却不打毕加索,也不破坏那幅巨画,她们把战场摆开去。泰莱丝向朵拉扔颜料桶……
毕加索抽烟,脑子里闪出关于她们俩的另一幅画:一白一黑的两只鸽子挤在一个笼子里,各自的凶喙都像尖指甲。
“毕加索和朵拉外出度假时,甚至喜欢有泰莱丝悄悄跟在后面。”这里边有戏剧性。当初他和泰莱丝外出,故意通过儿子保罗,把他的行踪透露给奥尔迦。
早在十九岁时他就写下豪言壮语:“我是国王”。国王当然有他的后宫。
1937年9月中旬,名作《哭泣的女人》诞生,“毕加索开始热衷于扭曲朵拉的面孔……毕加索有一种天赋,能够揭示出与他最亲近的人身上那些最神经质、最病态的东西”。不过,他多年来一直保持给泰莱丝写信的习惯,有时候一天写两封。1939年7月13日,他们成为情侣十二个年头的纪念日,画家在瑞士写道:“我的爱人:我一天比一天更爱你,你是我的一切……我的爱人,我的爱人,我的爱人……吻你千万次!你永远的毕加索。”
三年后,在战争期间,毕加索写信的口吻依然温情脉脉:“我的泰莱丝,没有你的信我会生病的。”
1939年7月,沃拉尔德死于车祸。这位曾经在洗衣船上以两千法郎收购毕加索作品的画商,三十年来一直追捧毕加索,却突然死了,毕加索哀伤而又惶恐。他去参加沃拉尔德的葬礼,发现一个细节:沃拉尔德的司机也叫马采尔,跟他的司机同名。主人丧命了,而司机还活着……毕加索发誓,再也不让马采尔为他开车。几天后他赶走了新雇的司机,觉得还是马采尔好。
这一年,毕加索的母亲去世,享年八十三岁。
9月,战争爆发了,毕加索从巴黎搬到鲁瓦扬小镇。他订购了十二只大箱子,将画作全部装箱。管家兼秘书萨巴蒂斯说:“这件工作差不多和拆卸卢浮宫一样复杂。”
法国进行战争动员,而世界各地仍在举行毕加索画展。“美国大使馆邀请毕加索和马蒂斯去美国,但两人都拒绝了。”他们不喜欢美国。毕加索坐火车去瑞士,探望奥尔迦,给她钱。近年来他经常独自去见奥尔迦。儿子保罗十六岁了。
在恬静小镇鲁瓦扬,毕加索往返于朵拉和泰莱丝之间。午后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一直工作到晚上。此间,他的绘画和雕塑作品,与战争关系不大。
他不断去巴黎打听战争的消息。次年夏,德军的闪电战攻破了马其诺防线,兵临巴黎城下。毕加索在街头碰到马蒂斯。马蒂斯正在去裁缝铺子的路上,毕加索十分惊讶:前线都崩溃了,巴黎危在旦夕,马蒂斯还忙着找裁缝量新衣!
马蒂斯问:“哦,看你急的,我们的那些将军怎么了?”
毕加索答:“我们的那些将军是美术学院的教授!”
画家回到鲁瓦扬,发现他住的房子已被德军征用。大件家具被搬到院里,画室和卧室都成了士兵食堂。“床单、丝绸衣裙、衬衣、孩子的小衣服全部成了抹布,毕加索非常生气。”
6月,法国沦陷了。战争终于来到毕加索的画布上,不是眼前的这次战争,而是一切战争造成的愚昧、黑暗、仇恨和愤怒。喷火的狮子在怒吼,却又忧心他的油画和雕塑。每逢德军士兵出去演习,毕加索全家十几口总动员,分批次回到那座老房子“偷回”一些东西。运动员泰莱丝搬运超过三十斤的雕塑,一阵小跑穿过小镇的巷子,避免碰上德国人。朵拉扛一幅架上油画也吃力。两个女人在战争中发现了她们的竞技场,闻到了她们之间的火药味。
8月,毕加索搬回巴黎大奥古斯丁路7号。
秋天,德国人清点所有的银行保险库,其中有大量的塞尚、雷诺阿、毕加索和马蒂斯的作品。一个纳粹军官指着《格尔尼卡》的照片问毕加索:“这是你的杰作?”
毕加索回答:“不,是你们的杰作。”
第二天,毕加索坐在咖啡馆,向每个人重复昨天的对话。他的很多朋友都上了前线。朋友们纷纷从戎,阿波利奈尔头部负伤,而毕加索待在巴黎的一家又一家咖啡馆。
朵拉与泰莱丝分开住。毕加索每周两次或三次待在泰莱丝那边。在其他的几天里,泰莱丝总是把家里的工作室锁起来,对女儿玛雅说:“爸爸在里边工作,我们别去打扰他。”
泰莱丝三十一岁了,几年后她回忆:“我和毕加索很幸福,没有别人来打搅我们。我知道,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我和我的巴勃罗相依为命。”
每周两三天,填满了泰莱丝的每周七天。她和渐渐懂事的小女儿玛雅,画画,唱歌,做运动,制作玩具,烘烤面包。有空她骑单车去大奥古斯丁路7号,她的体形保持在十七岁。那一年的7月13号,她成为毕加索的女人。
泰莱丝喜欢对别人讲:“谁说13是个不祥的数字呢?”
毕加索先生六十出头了,他写了一个荒诞派剧本《被捉住尾巴的欲望》,他本人亲自出演主角,每一幕都以灾难告终。年轻的哲学家萨特与波伏瓦在剧中扮演角色,导演是后来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加缪。
德军占领巴黎后的第一个冬天,寒风彻骨。当德国人要额外给毕加索提供煤炭时,这位艺术家说:“西班牙人从来不怕冷。”
伊内丝和她丈夫来到大奥古斯丁路7号,从此她再也没有离开毕加索的生活。她把这栋房子收拾得更像一个家。“伊内丝漂亮,聪明,百分百地拥护他——他的火暴脾气,他的女人们,他的谎话,他的邋遢,他的异于常人的起居时间……伊内丝非常活跃,常常忍不住要对大师的作品提意见。她还烧饭,收拾房间,尽管收拾得不够彻底,以免碰了他那一堆一摞的东西和他那可爱的灰尘。”
1942年3月的一天,泰莱丝到大奥古斯丁路,几分钟后,朵拉从萨沃伊路过来了,模样很傲慢。温柔的泰莱丝被迫进入了斗争状态,泰莱丝不看她,直接对毕加索说:“你答应了要娶我,现在你要兑现你的承诺,跟奥尔迦离婚。”
朵拉哭起来了。“毕加索走到泰莱丝身边,搂住她那著名的洁白如玉的脖子,扭头向朵拉发表声明:朵拉·马尔,你十分清楚,我唯一爱的就是玛丽·泰莱丝,她在这儿,这就是她!”
泰莱丝得寸进尺,命令朵拉走开,而朵拉拒绝走开。泰莱丝便抓住朵拉的肩膀使劲摇晃,朵拉抬手就是一巴掌。这下泰莱丝更火了。
两个女人的第二次战斗,以朵拉气冲冲地离开画室宣告结束。
毕加索并未与奥尔迦离婚。不过,泰莱丝已经很满足了,她的对手是朵拉。
10月,毕加索又在画朵拉,这次她被画成一个伤心囚犯。后来他对马尔罗说:“对我来说,朵拉总是个哭泣的女人……然后,有一天,我能画哭泣的女人了……就是这样,女人是受苦的机器,这一点很重要。”
慢慢地,毕加索画布上的朵拉不再哭泣,她表情僵硬,“有着比哭泣更悲哀、更恐怖的东西,仿佛在压抑悲痛的同时也窒息了生命”。
而玛丽·泰莱丝在毕加索的画布上从未哭泣。
1943年,六十二岁的毕加索去洛尔河畔的圣本诺瓦,拜访老朋友雅各布。雅各布对别人抱怨,巴勃罗把我忘了。于是,毕加索去看他。
“黑暗包围了毕加索,但熄灭不了他的热情和他对爱的渴望。”
他的管家、仆人、司机,长期以来一直跟着他。他的怪脾气、他的喜怒无常,并未让他们走开。不是钱的原因,萨巴蒂斯的薪水少得难以置信,司机马采尔的收入更少。除了奥尔迦,他生活中的女性从来不会搞得珠光宝气。艺术大师不喜欢他与身边人的关系靠金钱来维系。他讨厌资产阶级的派头和生活方式。
契诃夫、里尔克、布勒东、阿拉贡、罗素、萨特、加缪、波伏瓦……这些一流的欧洲知识分子,都对资本的逻辑高度警惕。
1943年5月,毕加索跟朵拉在巴黎的加泰隆餐馆吃饭。电影和戏剧演员阿兰正与两个少女一起进餐。毕加索走过去了,端着一碗草莓。阿兰急忙站起身,满面堆笑做了介绍。随后,这个颇有名气的演员就等于不存在了。
她们是热内芙·阿丽科、弗朗索瓦丝·吉洛。
毕加索生于1881年,弗朗索瓦丝生于1921年。她有个很富裕的家庭,她父亲对教育理论感兴趣,让女儿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弗朗索瓦丝四岁就识字了。九岁,她有了家庭教师。战争开始了,她在巴黎的大学攻读国际法,却有了独力判断的能力。弱肉强食的丛林世界,国际法本身就意味着讽刺,它只提供饭碗和工具理性。不愁生计的弗朗索瓦丝在课堂上画速写,回家画油画。热内芙是她最要好的朋友,鼓励她放弃法学从事绘画。她管弗朗索瓦丝叫小厮。
弗朗索瓦丝回忆说:“十五岁以前我一直穿男孩子的服装,根本不想当个女性。直到十五岁我才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女子。我不再做热内芙的小厮了。我们相互为对方所吸引。”
画家布莱尼描述她们:“弗朗索瓦丝变得更活跃,声音、脾气,整个人都更有棱角了。而热内芙更像女子,身材举止都显示出完美的女性美与和谐。”
弗朗索瓦丝特别喜欢马蒂斯的作品,她喜欢马蒂斯绘画中表现的美感与欢乐,无论审美还是技巧,她都不欣赏毕加索。匈牙利画家安德烈改变了她的看法。安德烈有犹太血统,身处危险之中的他决定离开法国。弗朗索瓦丝去火车站送这位老师,火车启动了,她忽然感觉害怕、孤独。她的许多朋友都在抵抗运动中牺牲了,现在她尊敬的老师前途难料……她追着火车对他喊:“安德烈,会发生什么?!”
安德烈扭头叫道:“干吗不放心?不出三个月,你就会认识毕加索!”
安德烈的预言应验了,不出三个月,毕加索径直走向弗朗索瓦丝。他那双有名的锐眼,忽略了“长着希腊式脸型的热内芙”。
热内芙赞美她的女友:“弗朗索瓦丝是一个佛罗伦萨的圣女。”
毕加索说:“她还是个还了俗的圣女。”
热内芙率先表白:“我们俩都是画家。”
毕加索笑了:“这是我一整天听到的最有趣的事了。一个看上去不像是画家的姑娘,说她自己是画家。”
弗朗索瓦丝回敬他:“我们正在协和广场举行联合画展。”
毕加索似乎犹豫了一下:“好吧,你们有空请到我画室来。”
弗朗索瓦丝急切地问:“什么时候?”她先是回敬他的轻视,然后又急切关心什么时候去他的画室。
一般人根本进不了大奥古斯丁路7号。
希腊式女神和佛罗伦萨圣女走进了艺术圣殿,萨巴蒂斯对她们相当无礼。弗朗索瓦丝表示喜欢墙上一幅马蒂斯的静物画《橘》,萨巴蒂斯立刻斥责她。毕加索的圣殿里怎能赞美另一个画家呢?可是毕加索本人,抛开其他六七个崇拜者走过来了,亲自做向导,让她们看他的版画、雕塑。
水龙头一直流着热水,她们感到好奇。毕加索说:“尽管打仗,我还是有热水。你们俩尽可以来洗澡。”
他去协和广场看过她们的画展,但只字不提。弗朗索瓦丝也不敢问。第二次拜访毕加索,她们俩带了鲜花去,毕加索大笑。
大师盯着弗朗索瓦丝的眼睛说:“我看过你的画展,你有天赋,要努力画,天天画。”希腊式女神热内芙,再次成了佛罗伦萨圣女旁边的摆设。
第三次,弗朗索瓦丝单独去拉响门铃。第六次,她冒着大雨去,浑身湿透了。毕加索对萨巴蒂斯说:“瞧这可怜的姑娘,你把她带到我的洗澡间,我为她弄干头发。”
管家拒绝从命,说这是伊内丝的工作。毕加索只好自己把水淋淋的姑娘带进洗澡间,亲自替她弄干头发,用了毛巾又用电吹风。而她则是很温顺的样子。
几天后,她第七次去,进了他的雕塑室,他在前边带路,似乎顺理成章地,回头一下子吻住她的嘴唇。她不闪避,接受了初吻,尽管她并没有迎上去。
大师摇摇头说:“不好。至少你应该推开我。如果你毫不抗拒,这事就不成了。”这句话确切的意思是什么?她不问,他也不解释。一个月的时间,弗朗索瓦丝七次前往大奥古斯丁路7号。6月底,她第九次去,“他很不经意地捧起了她的乳房……又慢慢将手抽回,去楼下的画室和大伙聚会去了”。
7月初,弗朗索瓦丝应热内芙的召唤去了芳泰,那是个小村庄,热内芙一家住在那儿。两个女孩子骑自行车逛博克斯小镇,待了两周。弗朗索瓦丝回忆:“那个地方很特别,但丁从佛罗伦萨被流放就住在博克斯镇,他把它写进了《神曲》。在附近的阿尔,凡·高画出了他所有的不凡之作……我内心斗争了好几天。我感觉如临深渊,而另一面,我觉得,我又是一个从无到有一点点被再造起来的人。”
这与毕加索为泰莱丝重新指定生日有着惊人的相似。不同的是,二十一岁的弗朗索瓦丝主动讲出来,而泰莱丝乐于接受。
这个决定使弗朗索瓦丝下决心离开她的父亲。她给严厉的父亲写了一封长信,表明对法学的不屑,对艺术和艺术家的向往。结果是她的母亲来了,把她带回家。父亲限她半小时内改邪归正,她不从,于是被她的商人父亲打得“满面是血”。如果不是她的外祖母及时赶来,她的完美容貌将被毁于一旦。
“弗朗索瓦丝彻底失去了父亲的财产。她曾经有过她想要的一切,如今身上只有一件逃出时穿的连衣裙。为了挣钱,她教初学者骑马和驯马。”
她回巴黎看望毕加索,后来她写道:“毕加索大我四十岁算不了什么。毕竟,巴勃罗更像是个四十岁的男人。他比我父亲还大得多,这同样算不了什么。”
从那以后,弗朗索瓦丝就是巴勃罗的常客了。亲近他的人都叫他巴勃罗。
1944年春,她来上他的版画课,“她的脸镶在饰有花边的白色高领中,暗红色头发往上梳着”。
指间燃着香烟的毕加索随口问:“你是穿这种服装来学版画的吗?”
她迎着他的目光回答:“我想为了你打扮得漂漂亮亮。”
毕加索愣了一下,习惯性地举起双手,抱怨说:“你不能像女人们通常那样,至少表面上装作上了当的样子吗?哦,也许你这样更好些,你心明眼亮。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你只要真理而不要其他东西,比如不要花言巧语,那就没有留下什么余地了。光天化日是非常严峻的。”
阿莲娜《毕加索传》:“他已经发出了警告。闪烁着青春全部勇气的她感到自己是不可战胜的。她一直在节节胜利。”事实上,双方都在节节胜利。毕加索稍觉诧异。
剑桥大学联合会主席阿莲娜女士,显然是用故事的结局来反推它的开端,用以彰显她的女性视角,女权视角。阿莲娜不无快意地写道:“弗朗索瓦丝的直率有着天真的力量,使毕加索泄了气。”
那一天,两人都把版画课忘了——心照不宣地遗忘了。他让她看那些蚀刻版画,指着一个黑眼睛黑头发的裸女说:“看,那就是你。我总是迷恋某些面孔,你的面孔是其中之一。”
有一幅牛首人身怪正看着一个女人睡觉,毕加索解释说:“他在研究她,要了解她的思想。要确定她会不会因为他是个怪物而爱上他。你知道,女人在这上面很是奇怪。”
她吞下了他讲的每一个字,但是他未能打破她的平衡。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她就在他身边浏览版画、油画、雕塑、拼贴画、陶制品……
毕加索对弗朗索瓦丝力量的源泉感到茫然。她才二十二岁,平衡的力量从何而来?她一来就说:为了他而打扮得漂漂亮亮。
艺术家沉默了。西班牙似的沉默,十分钟、二十分钟……他对她喃喃道:“你是我见过的唯一的一个,怎么说呢,你拥有一扇通向绝对的窗口。”
毕加索并不知道,弗朗索瓦丝在但丁和凡·高待过的地方犹豫了几天。也许那正是窗口敞亮的契机。不仅是优秀男人,优秀的女人同样在寻找绝对窗口。
头一次单独见面时,他说过:“我估计,我会在从未爱过的情形下死去。”当时她笑了,要他先不要说这个。
男女之间的“完全的相互性”,毕加索想要的,恰好弗朗索瓦丝能给他。她也知道她能给他。骚动深处有宁静,毕加索想要捕捉的神秘宁静,马蒂斯已经握在手中的那种宁静……
六十年的混沌与二十岁的平衡,二者之间会形成某种张力。毕加索对弗朗索瓦丝说:“我们之间无论是什么,发生什么,都肯定是件奇妙的东西。”
“他挽起她的胳膊,她自然而然回应……他脱去她的衣服,研究着她。他惊奇地发现,她的身体与他对她身体的想象竟然如此相似。”
她回忆:“我感觉到一种新的开始,一种归宿感。仿佛跟宇宙融为一体。如今我和巴勃罗合而为一。”
“弗朗索瓦丝枕着他的胳膊躺着,充满了深邃的宁静,完美的快乐。”
她的巴勃罗用尼采式的语言对她说:“一切事物的存在量都是有限的,特别是幸福。”
她让毕加索这样的男人由衷吐出“幸福”这个词。绝对的窗口释放着能量。毕加索并不希望他和她经常见面,他深知自己是个罕见的怪物。
“弗朗索瓦丝走了,她觉得以前所倾慕的伟大艺术家,在过去几小时已变成她不能不爱的人。”
1944年2月,迷人的画室交流两天之后,毕加索和弗朗索瓦丝动身去旅行,绝对的窗口对融为一体的男女都有效。然而在紧要关头,牛首怪物暴露了他的无情,而且,这是他一生最大的一次无情。
雅各布,洗衣船时期毕加索的崇拜者,顶着烈日替他卖画的难兄难弟,日后靠写作证明了自己的法国著名作家,法国青年一代的偶像,如今被关在纳粹的监狱里受尽折磨。朋友们为了营救雅各布,想尽了一切办法。
毕加索袖手旁观。在请愿书的签名者的行列中,没有毕加索。雅各布著作的代理人去找毕加索,要他用他对德国人的“相当大的影响为老朋友求情”,这个胆怯的牛首怪却说:“雅各布是个机灵鬼,他不用我们帮助就能从监狱逃出来。”
不久,麦克司·雅各布死在狱中。
毕加索去参加雅各布的葬礼,不敢走进教堂,在教堂前踟蹰,像个路人。
弗朗索瓦丝替他解释:“巴勃罗特别不愿意冒险。”
弗朗索瓦丝与毕加索
8月25日,巴黎解放。毕加索说:“巴黎解放了,我被包围了。”
到大奥古斯丁路7号朝拜的人,每天排着长队。人们像欢呼戴高乐一样欢呼毕加索,有记者把他比作埃菲尔铁塔。海明威专程来拜访他,他不在家,萨巴蒂斯收下海明威的礼物:一捆手榴弹。留言是:“海明威送毕加索。”
战后的人们拥向阿波利奈尔、毕加索、海明威、萨特等人常去的咖啡厅。军队是用来打仗的,而拯救的力量并不来自坦克,更不来自技术。文化承担一切。马克斯·韦伯说:“人是悬挂在由他自己所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技术摧毁了意义,人们急切盼望意义归来,呼唤价值重估。罗素在英国说:“要警惕两种权能,人对人的权能和人对自然的权能。”海德格尔对技术、对世界图像化的强劲反思震撼了西方。
毕加索接受各种采访,他的一句话广为流传:“有创造力的艺术家,是要在混沌的边缘让人类稳定下来。”人类稳定的前提是要揭示混沌。半个世纪以来,毕加索的工作就是让混沌显现,让魔鬼亮相。为了结束黑暗他进入黑暗,而在黑暗的深处他发现了黑暗的永恒。
他常去拜访马蒂斯,注视马蒂斯笔下的人类光明。他一再对媒体表示:“现代绘画,只有一个马蒂斯。”当然还有他自己。
一个英国记者描述:“他比我想象的更矮小(伟人多如此),他光秃的头顶和几绺白发下,有一对猴子般机灵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他表情严肃,讲究礼节,但强烈地表现出天才人物所特有的酒神式的炽热感情。”
9月底,埃鲁阿透露了一个消息:毕加索即将宣布加入共产党。
10月5日,《人道报》头版以整版的篇幅刊登了这一消息和一系列照片。法共领导人欢迎毕加索进入“工人、农民和知识分子的兄弟般的大家庭”。
《新大众》发表毕加索的声明:“参加共产党是我全部工作、全部生活的合乎逻辑的结果。我从没有把绘画当作单纯消遣的艺术或是逃避,我想通过绘画和色彩,作为我的武器,深入了解世界和人,以便使这种了解越来越能够解放我们每一个人……这些年来,可怕的压迫已经向我证明,我不仅要以我的艺术来斗争,而且要以我整个的身心来斗争!我毫不犹豫地加入共产党……它已经是我的党。难道不正是共产党在最努力地工作,以求了解和改造这个世界吗?在帮助今天和明天的人民变得头脑更清楚、更自由、更幸福吗?在法国,正如在苏联和我自己的西班牙一样,最英勇的不正是共产党吗?我一直离乡背井,而现在不再是个浪迹天涯的人了……法国共产党向我展开了怀抱,我在那里找到了那些我最珍惜的东西,最伟大的科学家,最伟大的诗人!”
毕加索在《法兰西文学报》发表谈话:“绘画不是用来装饰房子的,它是向敌人进攻和保卫自己的武器。”
巴黎的秋季沙龙展,毕加索的大量油画,对潮水般的观众产生了“极为强烈的震撼”。造访他画室的大学生与日俱增。一个叫热内芙·阿波特的女大学生,是法国学生战线主席,她问毕加索:“大师,请解释一下您的艺术。”
毕加索乐了:“天哪,艺术跟理解有什么关系!从什么时候起,一幅画有了数学证明?艺术家只需唤起欣赏者心中隐藏着的东西。”
热内芙读了很多书,包括马克思、列宁的著作。她加入了共产党,毕加索不无得意地把他的党证给她看,她便称他“毕加索同志”。
弗朗索瓦丝注视着这个十七岁的女大学生。她最好的女友也叫热内芙,也是身材高挑而健美,洋溢着炫目的青春光华。女大学生对大师的造访变得很频繁了,每次来都带着奶酪。弗朗索瓦丝给她取了个绰号:瑞士奶酪。“‘瑞士奶酪’不断给巴勃罗带来瑞士奶酪。”
11月26日,作为给自己二十三岁生日的礼物,弗朗索瓦丝去看望巴勃罗。他正在制作一幅石版画。有一幅是弗朗索瓦丝正看着一个女人睡觉,画家说,他还不知道那个女人是热内芙还是朵拉。他继续修改,遵循着他的自由联想。在明显的特征出现之前,他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直到把睡觉的女人修改成抽象的裸女,他才发现她是朵拉,证据是边上的两只昆虫。版画边上也有小鸟,那是特意为弗朗索瓦丝画的。
“他希望她搬过来一起住,而她还没有十足的把握。”
她和他,都防着他身上的那头怪兽。
这对巴黎人皆知的情侣的消遣方式之一,是她骑着马驰骋布隆森林,他坐汽车在后面追她的背影,开车的司机还是马采尔。运动型的泰莱丝也骑马出现了,“弗朗索瓦丝一眼就认出在毕加索肖像画中常见的美丽脸庞”。也许又是毕加索的故意安排。泰莱丝骑术高明,森林中并未落下风,但她小有不快:弗朗索瓦丝不仅比她年轻十一岁,而且是个受毕加索称赞的画家。据说,弗朗索瓦丝拥有一扇“通向绝对的窗口”。什么窗口?泰莱丝觉得自己再想五十年也想不明白。
毕加索的朋友们一致认为,这个希腊式美人头脑简单。事实上她赢就赢在简单。有趣的是,她自己根本不知道这种简单。她吃醋厉害时,就跟朵拉打架,打完架她给她的巴勃罗写信,充满了真正的柔情。地铁口相遇已经过去了十七年,只要不跟巴勃罗在一起,她就每天写信,吐露她的心声,倾诉日常琐屑。她也收到同样甜蜜的回信。这种情形又持续了好多年。泰莱丝保持了她的好身材与好心情,须知,她是生活在著名的牛首怪身边。她得到了她想要得到的,其他就不闻不问。这也是女人的一种良好直觉或智慧吗?她从来不去惹他,倒是感觉到他身上温柔的一面。
而超现实主义者、有一群巴黎精英朋友的朵拉,就不那么幸运了。
在巴勃罗的画作中,她居然与昆虫为伍!她始终是哭泣的女人,仿佛她生下来就没有笑过一次。那个画布上与生活中总是微笑的泰莱丝,让她受够了,受够了!现在又来了弗朗索瓦丝。朵拉认定自己腹背受敌。这位追求独立的知识女性,认为自己一天都忍受不下去了。她瞪着眼睛想很多。没有她,旷世杰作《格尔尼卡》会诞生吗?朵拉越想越气,冲进了当初由她发现的大奥古斯丁路7号,推开高大的萨巴蒂斯,挥手给阻拦她的伊内丝一记耳光。
毕加索正在和埃鲁阿闲聊,单手叉腰的女人朵拉,发出她的命令:“你们两个都要给我跪下,你们这一对恶棍!”
她义正词严而又骄傲地说:“我,朵拉,我看得见过去、现在和未来,如果你们两个坏东西不改邪归正,就会大祸临头!”萨巴蒂斯立刻去找精神科医生。医生匆匆赶来,朵拉正在挥舞双手,“抓住他们俩的胳臂,要强行拉他们跪下”。
朵拉被带走了,在精神科医生的诊所待了三周。医生用电休克疗法为她治疗,然后用精神分析法。这种治疗在朵拉出院后又持续数月。
那一天,朵拉被医生带走后,诗人埃鲁阿对毕加索发出了愤怒的咆哮,“埃鲁阿气得发抖,把椅子砸得粉碎”。萨巴蒂斯、伊内丝都受不了,同声反击埃鲁阿。毕加索一如既往抽他的香烟,像个局外人。
芭蕾舞演员奥尔迦歇斯底里,有思想的朵拉甚于歇斯底里。
不久,去医院探望朵拉的埃鲁阿说:“一个女人和毕加索在一起,决不能放弃斗争。”
弗朗索瓦丝耳闻目睹了这些事。现在她是斗争的女主角。恋爱和斗争是一回事吗?对弗朗索瓦丝来说是一回事。她开始画毕加索的素描像,在他面部寻找隐秘的弱点,寻找他的泪腺。“他脸上假面般毫无表情,使弗朗索瓦丝感到惊讶。他的头像个几何图形,通过他的短脖子安在宽阔的肩膀上。”
她提醒自己不要经常去看他。他们达成的默契是共同防御他的野性,他的破坏欲——无论他针对男人还是针对女人的破坏欲。从理论上说,他反抗不公正的社会,痛恨资产者的伪善。蔑视法学的弗朗索瓦丝与毕加索有共同的价值取向。然而这个男人又是众人皆知的牛首怪。他可不是她曾经非常喜欢的马蒂斯。
弗朗索瓦丝暮年回忆:“离开巴勃罗的生活是没有激情的,我对他的渴望掩盖了其他的一切。”
弗朗索瓦丝使尽浑身解数,不去大奥古斯丁路7号。
毕加索和朵拉去度假,想要她一起去,她断然拒绝。
1946年2月,她逃跑了,决心离开巴黎一段时间。不能被艺术大师与牛首怪的巨大蛊惑力掌控。她是自由的,她冲破了家庭,放弃了财产,她以此为代价获得的爱情,不应该是泰莱丝那样的爱情。不错,泰莱丝很满足,像个傻子似的天天写情书。弗朗索瓦丝从几岁起就有独立意识,她的少女时代几乎不穿裙子,为了热内芙,她才有了少女的穿戴与举止。一直到十五岁,她是热内芙的野小子。
弗朗索瓦丝碰上毕加索,等于野性碰上了野性。两年的如胶似漆,反而助推了双方的野性,她回忆:“我非常爱巴勃罗,又怕他吞了我。”
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她跑到海边小城儒安湾去了,同时给毕加索和热内芙写了信。热内芙迅速赶到儒安湾与她会合。第二天,毕加索的汽车出现在她的窗口。她写道:“这是我最怕的事了,热内芙在这儿,巴勃罗也来了,真糟糕!”
毕加索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她的卧室,牛首怪的眼睛瞪得比牛头还大。凶龙前所未有地凶。“他抓住我的胳膊,拿他的香烟按在我脸颊上,那时间长得好像没有尽头。我没有叫喊,反而对他说:‘你可以毁掉我的美貌,但你毁不掉我这个人。你愿意烧就烧吧!但你烧的是你喜欢的东西!’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把香烟一直按着不动。直到他把香烟拿开,我脸上留下了一个坑。使他火上浇油的是我一声不喊,不求他住手。我让他继续做下去,让他毁掉他心爱的东西,以此来揭露他的本来面目。这一切都非常野蛮,荒唐,我甚至没有感到愤怒。我说:‘看看吧,多难看,是你自己弄的,现在你非得看它不可了……’”
《毕加索传》省略了什么呢?阿莲娜女士多次采访弗朗索瓦丝,谈话相当投机。
毕加索用香烟把弗朗索瓦丝娇嫩的脸烧成那样了,她还说让他继续看下去。
为了毕加索,她曾被父亲打得一脸是血。如今毕加索在她美丽的脸上下手。血可以擦掉,烟头烧出的小坑去不掉。毕加索很欣赏安格尔、马蒂斯纯净美好的作品,但是他的作品却拿纯美开刀。值得注意的是,作家和艺术家们大都是负能量的揭示者,卡夫卡的小说比荒诞派更荒诞。
画家狂怒,或者说狂怒掌控了画家。他身处历史的恐怖进程,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和西班牙内战。历史的毒素进入了画家的躯体。画家却并不排毒……
“就在这时,热内芙从外面回来了。她愤怒地把毕加索称为‘野蛮人’。”
热内芙催弗朗索瓦丝离开,一秒钟也不要停留。“如果她还不走,那就是合谋毁灭自己。”可是她挪不动自己的脚。毕加索把热内芙赶出去了。热内芙选择附近的马采勒酒店住下,随时准备营救她的弗朗索瓦丝。
三个人的斗争持续了三天,热内芙找毕加索,又找弗朗索瓦丝。她尽她的全力。弗朗索瓦丝回忆:“热内芙是唯一真正爱我的女子……她是你所能想象的最美的造物,真正的古典希腊美人。
“我面临两种选择,和热内芙一起离开儒安湾,共度余生,决不反顾;或者留下来,面对牛首怪。”
热内芙发现她可能选择留下来,于是哭起来了,喊道:“一个恶毒的男人对你有什么吸引力?”毕加索则告诉她,正是她最好的女友热内芙,勾引属于她的男人。
三个人的斗争,斗成了一团乱麻。“经过一夜思索,第二天,弗朗索瓦丝步行去马采勒酒店,向热内芙宣布了她的决定:留下来。”
她回忆:“我当时骄傲得不得了。我相信我做什么都能成功,我自信能战胜巴勃罗身上的那个毁灭者,甚至把他自己也拯救出来。”
来势凶猛的暴风雨很快过去了,恋人双双回来了。“那是2月,毕加索和弗朗索瓦丝沿海边散步,在酒店吃饭,除了她右脸上的那个伤疤无所不谈。他们驱车去旺斯看望病中的马蒂斯。”
归于恩爱的一对情侣,专程去看望宁静的大师。弗朗索瓦丝惊奇地发现,大师在病床上照样过得有滋有味。他在创作剪纸画,每日乐此不疲。五年前他做了一次手术,痊愈的漫长过程中又生发了艺术奇想,画了很多精品。他的生活秘书丽迪亚对弗朗索瓦丝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弗朗索瓦丝听入迷了。
年轻的丽迪亚问她:“你和巴勃罗……”
她笑道:“我俩挺好的。”
她学生时代就崇拜的大师,“一见她就很惊异,马上表示愿意为她画像”。这可是殊荣,每一个法兰西人都希望得到马蒂斯的肖像画。
大师对她右脸的伤疤并不注意,也许他早料到了。他关注的是弗朗索瓦丝身上的那种特质。正是这种特质使她的容貌锦上添花。回儒安湾的路上,毕加索不高兴,说:“我为丽迪亚画像了吗?他倒不客气,一见你就要拿画笔,还把你的头发弄个发型,画成绿色,把你的脸画成蓝色,你的脸明明是粉红色!”
她在汽车上不作声。过了一会儿,他又说,看过了马蒂斯为她画的像,他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给她画肖像画了。她笑了笑,依然不开口。她要对付这头犟驴,尽管她自己同样倔。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生活与斗牛无异。
开着“普爵”牌大汽车的司机马采尔,和管家萨巴蒂斯一样,知道在什么时候保持沉默……毕加索滔滔不绝,说起他与马蒂斯在绘画技法上的差异:“马蒂斯画素描,画好了还要重画,画五遍,画十遍。他相信越到最后作品越好,越纯粹,越确定。而我是一挥而就。我的好作品都是一挥而就。”
毕加索一面说,一面伸手把她的发型弄乱。马采尔配合他一踩油门,她一头乌发飞扬……摄影师在《毕加索谈话录》写道:“毕加索憎恨发型。如果由他说了算,全世界的女人都将披头散发。他就这样画弗朗索瓦丝。”
春天和夏天,毕加索和弗朗索瓦丝在儒安湾。
此后她不要任何发型了。“女为悦己者容。”她不要发型的发型倒是在儒安湾流行起来,日后又成为浪漫巴黎的时尚。
1946年的秋天,弗朗索瓦丝决定搬到大奥古斯丁路7号。这意味着,她至少暂时告别了热内芙,并且加深了与家庭的裂痕。她搬过去的当天,朵拉找上门了,宣布了她的预言:“你,弗朗索瓦丝,如果你三个月之内不被这个男人抛弃,我会感到非常吃惊。”
事实上,她很快怀孕了。决定搬过去和决心生孩子,对弗朗索瓦丝来说是同一件事。若干年后她写道:“毕加索像一个征服者,在生活的道路上大步前进。他蓄积着力量、女人、财富、荣耀,但这些都不能使他满足。我希望他征服了他想要征服的一切之后,与我一起去追求生活中崇高的东西,追求我们自身不朽的东西。我知道毕加索的道路上布满了偶然性,我亲身体验过他毁灭性的一面。”
弗朗索瓦丝常常看毕加索作画。六十五岁的艺术家,在画布前一站就是七八个小时,有时超过十个钟头。她问他累不累,他说:“所有画家都这么长寿。我工作的时候就把身体关在门外了。”
创造者大于毁灭者。就毕加索的艺术而言,创造与毁灭是一回事。他要摧毁资产阶级甜俗的审美趣味;要剥去伪装,让世界露出它的狰狞;要比一般人更深入地探索现实,“让实存更加实存”。
两情欢愉的时光多于斗争。毕加索对弗朗索瓦丝说:“有四分之三的人类看上去像动物,而你不像,你像一株正在生长的植物。”
埃鲁阿在征得毕加索同意后,去追求朵拉,想娶她为妻,满以为她不会拒绝。朋友们也很赞成。朵拉却说:“毕加索之后就只有上帝了。”
毕加索的著名油画《女人·花》,是献给弗朗索瓦丝的。
皮埃尔《毕加索传》:“这一项伟大创作计划的花季,持续到整个6月,对她的存在,以及他和她之间的对比所暗示的各种可能,进行无穷的探索。但画室里还有个第三者,毕加索终于向她承认:‘马蒂斯并非唯一能把你的头发画成绿色的画家!’”
弗朗索瓦丝回忆:“毕加索先把一张纸涂成天蓝色,然后,他剪出许多符合我头部概念的椭圆形,这个概念他仍在琢磨中……等他把这个形状剪出来以后,他开始在上面画出代表眼睛、鼻子和嘴巴的象征符号。然后他逐一钉在画布上,左边、右边、顶端以及底部都试试看。”
毕加索写道:“艺术家不似空气那般自由。我为朵拉画像时也是如此,我无论如何画不出一张她在笑的画像……这么多年来,我画的朵拉都是扭曲的形状。并不是因为我有虐待倾向,也不是这样做能得到特别的乐趣,我只是在服从一个施加在我脑海中的深刻意象而已。那是一种深刻的现实。”
在朵拉近于发疯之前,甚至在她和毕加索的欢娱期,毕加索已经通过她的面部、肢体捕捉到了她的未来。“一种深刻的现实”是何种现实?它是顶级艺术家才能摸索到的现实。
弗朗索瓦丝写道:“有时候我觉得,没有他,我就无法呼吸。”
她在《与毕加索在一起生活》一书中,写工作状态的毕加索:“休息时间他在画室踱方步,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他会在那张出现在他画中的哥特式高背柳条椅上坐一会儿,跷着二郎腿,手肘撑在膝盖上,拳头顶着下巴,研究自己的画。有时候他会坐上一个钟头,一言不发。总是同时有好几幅没有完成、油料未干的画可以供他选择。”
大师身边的弗朗索瓦丝,目光多么细腻。
她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克洛德。儿子一天天长大,毕加索沉浸在欣喜中。一家三口去了儒安湾,带着管家和司机。来自各国的旅游者纷纷朝拜大师。海滩上穿泳装的男女希望得到他的签名,男人签手臂,女人们亮出她们光洁的大腿。他们也不游泳了,回酒店不洗澡,要把大师的亲笔签名带回他们的城市或国家。
一位海滩女郎好奇地问:“大师,我们怎么没见过您画画呀?”
大师笑道:“我跟我的亲爱的过夫妻生活,你也没见过呀。”
言下之意是,夫妻生活像画画一样,是一种日常工作。
画画之余,毕加索朗诵兰波的诗歌。弗朗索瓦丝边朗诵边弹钢琴。让毕加索感到苦恼的,是他对音乐几乎一窍不通。他吹小号并且自以为吹得蛮好。弗朗索瓦丝把他拉到钢琴边。第二天他又吹小号,海滩上的崇拜者们拥到阳台下……
毕加索投入陶器制作。在瓦劳利的山坡上他建了一个陶器工作室,四周是几亩树林、花草和庄稼。毕加索爱讲一个故事:有个著名陶器家为了不让窑内冷却,把所有名贵家具都烧了。他还说:“如果有必要,我会高高兴兴把老婆孩子也扔进去。”
这是1948年5月,弗朗索瓦丝画画,听古典音乐,接待来访者,采摘盛开的花朵插进刚出窑的瓷瓶。牛首怪精神抖擞地投入工作,有她一份功劳吗?他每天对她露出的笑容是个证明。妙不可言的夏季结束,她又怀孕。这一年她二十七岁。
秋天,毕加索动身去波兰。他对弗朗索瓦丝说,只去待四天。可他在波兰待了三周,其间参加由共产党召开的世界和平大会,波兰总统授予了他勋章。他几乎不停地给弗朗索瓦丝写信,拍电报。从华沙飞回巴黎,做了短暂停留,然后直奔瓦劳利的家,目标首先是弗朗索瓦丝,然后是他的陶器工作室。她穿上他从华沙买回来的绣花衣裳,几个小时一动不动。毕加索完成了她的又一幅肖像画。白天他用画布来占有她。她写道:“巴勃罗这一时期的作品有一种宁静……由于这些画比较柔和,所以人们认为它们比较软弱。”
毕加索微笑着说:“魔鬼有时也会微笑。”
而另一半毕加索创造美好的生活。“弗朗索瓦丝对他的爱依然十分强烈。”强烈是火的特征。她本人欣然回忆:“巴勃罗甚至在工作的时候,也常常出来一下,吸一支烟,跟我说一会儿话。这是一种昼夜二十四小时的关系。一个女人为了体味爱的不朽,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它。如果遇上巴勃罗,她无论如何也会留下来。特别是他能创造一种气氛……哦,真是迷人啊!”
1949年来临了,“毕加索在为弗朗索瓦丝所作的油画与石版画中,宁静与侵犯在搏斗,混沌与星光在斗争。在毕加索灵魂深处,爱与恨在缠斗”。
柔和,宁静,跟软弱一起在画布上消失了。
弗朗索瓦丝意识到,这是大师艺术进程中的关键时刻。“她决心陪着毕加索,直到深夜。”她常常一天只睡四个小时,也许在她看来,肚子里的孩子的重要性不及巴勃罗的杰作。
费尔南代、伊娃、奥尔迦、泰莱丝、朵拉,现在是弗朗索瓦丝,她们组成了毕加索的缪斯群,无论怎么受伤害,无论生活怎么简朴,她们都不肯离开他。
在大师身边的两三年,胜过与普通男人相处数十年吗?女性在内心深处和男人一样,不甘心成为庸众当中的一员吗?女人也渴望燃烧……
春末,弗朗索瓦丝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帕罗玛。毕加索画的一只鸽子也叫帕罗玛。
巴黎举行了毕加索陶塑展,评论家列昂写道:“陶土与火,在毕加索手里为我们活生生表现了物质与思想,它们的斗争以及它们的胜利。”
毕加索早就说过:艺术品是进攻敌人和保护自己的武器。
4月19日,第二届世界和平大会在莫斯科召开。毕加索去开会,与阿拉贡一同返回,同机抵达巴黎的,还有苏联大作家爱伦堡。他们在大奥古斯丁路共进晚餐,谈论的话题围绕着毕加索年初画的石版画《家鸽》。阿拉贡把这幅画带到莫斯科,作为世界和平大会的宣传画。如今,毕加索的《和平鸽》飞遍了五大洲,鸽子成了全球公认的和平象征,未来千百年,大约也不会变。毕加索的形象也代表了和平。《毕加索:创造者与毁灭者》的作者阿莲娜,对鸽子与毕加索的象征意义颇有微词。她的书提供了丰富的史料,也暴露了她的偏见。她是美国人,长期生活在英国。20世纪60年代,由英国哲学家罗素命名的国际法庭,审判美国人血洗越南的罪行。罗素法庭判处美国政府犯了“种族灭绝罪”。阿莲娜不会不知道,然而,她谴责从莫斯科飞向世界的鸽子。
爱伦堡写道:“毕加索喜欢养几只鸽子,他说鸽子是贪吃的、争吵不休的鸟。”
阿莲娜抓住这点不放,下结论说:“一夜之间,毕加索攫取了公众的想象。到处都是鸽子,甚至男人上装的翻领和女人的上衣都是鸽子。”她的言下之意是,作为世界和平运动的象征,毕加索和毕加索画的鸽子都不配。
皮埃尔《毕加索传》:“越南的东京湾大港海防遭到屠杀式轰炸,法国举国震惊。一场殖民战争开打,打醒了1945年胜利与解放后,人民对和平的梦想。”
哲学家萨特在美军血洗越南时期,也说过类似的话。
毕加索在瓦劳利有了新画室,他称为“工厂”,朋友们称它“火炉”。陶塑、雕塑占去他的大部分时间。他做了爷爷。两个儿女和弗朗索瓦丝跟他生活在一起。照例每周去探望泰莱丝两次,这个习惯他保持了很多年。作为四个儿女的父亲,总的说来他是好的,亲切的,负责任的。
“毕加索和弗朗索瓦丝一起,推着婴儿车在街上走。”在巴黎、瓦劳利都是这样。1951年,画家的小鸽子帕罗玛两岁多了,他精心制作拼贴画《跳绳的女孩》。同期的重要作品是油画《朝鲜大屠杀》,主题是对美国在朝鲜进行干预的强烈抗议。爱孩子有多深,恨敌人就有多深。
油画《战争》,大型壁画《战争与和平》,毕加索的画笔就是他的武器。他获得列宁和平勋章,他参加第三次世界和平大会……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毕加索始终如一。后来他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巴黎总部大厦创作壁画。
毕加索七十岁了,瓦劳利全镇庆祝他的生日。他已经工作了五十多年,他还将工作二十年以上。
毕加索对法国文化部长马尔罗说:“打倒风格!上帝有风格吗?可他造出了不存在的东西,我也一样。”
艺术创造力长盛不衰,是毕加索半个多世纪受到广泛关注的首要因素。
弗朗索瓦丝在巴黎到处找房子,终于找到了一座令她满意的大房子,让毕加索去看。她希望泰莱丝母女搬来同住,一大家子其乐融融。奥尔迦也能带儿子和孙子过来。也欢迎朵拉和费尔南代随时光临。女管家伊内丝,管家萨巴蒂斯,司机马采尔……大家庭的温暖不是人人都需要吗?七十多岁的老艺术家儿孙满堂,承欢膝下,不是很幸福吗?毕加索反应冷淡,先是不同意,后来勉强去看了大房子,掉头就走,说是建筑风格很糟。懂建筑艺术的弗朗索瓦丝愣住了,眼泪汪汪的样子。她知道,巴勃罗这是在找借口。
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弗朗索瓦丝渴望温馨的生活。她快满三十二岁了。她在巴黎成功举办了个人画展。她有权利既享受生活,又施展才华。阿莲娜《毕加索传》写到后面,越来越从弗朗索瓦丝的角度看毕加索。女人理解女人。
毕加索在巴黎和瓦劳利小镇两边住。他常去阿尔看斗牛。他需要西班牙式的火焰。老年是什么意思?他不太清楚这个,尽管他患有腰背疼的毛病。画布前他可能站立了十万个小时。马蒂斯是榜样,马蒂斯晚年的作品令人惊叹……
《弗朗索瓦丝半身像》
弗朗索瓦丝、毕加索和孩子们
其乐融融是什么意思?毕加索从小就背叛家庭,后来他反抗资产阶级社会,他要摧毁流行的艺术趣味,建立新的审美帝国。
托特瑙山上的马丁·海德格尔说:“山底下那种柔软的东西,时间长了会把人毁掉。”
萨特《七十岁自画像》:“我讨厌老年人,因为他们有一套固定的想法。”
毕加索在瓦劳利创作系列壁画《战争与和平》,他重拾孩子气涂抹的乐趣。画家自况:“我从来没有像现在画得这么快。现代绘画中,每一个笔触都成为一个准确的动作。”而弗朗索瓦丝渐渐把目光从画布挪开,她忍不住要关注别的。她听小镇上的人讲,那个叫热内芙的女子跟她的男人鬼混。
“瑞士奶酪”把奶酪送到了瓦劳利。当年那个比弗朗索瓦丝小五岁的女大学生,如今在巴黎也常跟毕加索在一起。弗朗索瓦丝要求毕加索讲出真相,她的表情、手势很像奥尔迦或朵拉的。毕加索搪塞她。阿莲娜鄙夷地写道:“毕加索搬出老一套的谎言。”她又两次说:“毕加索带着他的一大堆破破烂烂。”她是指毕加索制作拼贴画的物件。
女人们追求稳定的生活有充足的理由。然而艺术家恰好是要打破稳定。
毕加索曾经说过,弗朗索瓦丝拥有一扇通向绝对的窗口,现在窗口依然,却另开了一扇毕加索之外属于她自己的窗口,窗内有她想要的生活,她想要的艺术。她与父亲和解了,“当初我决定和巴勃罗同居,伴随着我对他的爱与崇拜的,是一种我背叛我所受的资产阶级教养的强烈欲望,也要毁弃父亲对我的权威。而父亲如今对我表示怜悯,给我钱和保护。而我既是母亲,又是孩子”。
她温情脉脉,并且日益依赖这种温柔情绪。几年前她说过:“人们认为宁静是比较软弱的东西。”
同一时期的毕加索,却在靠近西班牙的一座山上,“在高原上停留很久,不断谈起西班牙”。他日益痴迷高原上呼啸的风。他给她画了两幅油画,反复研究她,包括她自己不知道的东西。笔触中当然有毕加索式的爱。在阿尔,当地人专门为毕加索举办了盛大的斗牛比赛,数千人狂热欢呼,弗朗索瓦丝隆重现身。
可是她不能容忍热内芙,另外,据说还有一个叫杰奎琳的女人也在跟巴勃罗鬼混。她还年轻,不到三十二岁。骨子里她也是反叛型的,她要反抗毕加索的骄傲宣言:“没有一个女人能离得开我。”
她要做第一个主动走开的女人,除非他像戒鸦片一样戒掉热内芙、杰奎琳,以及那个可疑的漂亮女管家伊内丝。在大奥古斯丁路7号,伊内丝生下一个众说纷纭的孩子……此间的弗朗索瓦丝疑心重重,像另一个奥尔迦。
有一天,在瓦劳利的街上,奥尔迦突然冲出来,狂抓她的面孔,扯她出了名的、两位大师都画过的头发。这使她想起毕加索把烟头按在她的右脸上。
奥尔迦冲她喊:“你的头发不是绿色的!不是绿色的!”
她说:“巴勃罗让一个画商反对另一个画商,让一个女人反对另一个女人。”
毕加索还让一个毕加索反对另一个毕加索。他曾经针对自己的艺术写道:“观画者怎么可能和我一样去经历我的画?每幅画都自极遥远的距离接近我,谁知到底有多远?别人如何能进入我的梦境、我的本能、我的渴望与思想?它们经过如此长的时间才发展成形,才被公开。最重要的是,别人如何能够理解我放在画里的东西,有时甚至是违反我自己意愿入画的东西。”
毕加索名言:“绘画比我强。它指使我照它的意思行事。”
毕加索几十年不变的口头禅:“多出那么一点点,一点点。”
画布上的弗朗索瓦丝正在多出那么一点点,而她敏感自己的青春又少了一点点。她和毕加索互相赠送的定情物是手表,现在指针的同步旋转有了变化。她将满三十三岁了,在反抗者身边的十一年,促使她本人反抗,首先要反抗他身边的那些女人,然后是那一堆堆破破烂烂。要么她走开,要么她们滚开。她首先锁定的驱逐对象是热内芙,其次是杰奎琳。她在巴黎写信,向毕加索发出了最后通牒。
毕加索从瓦劳利火速赶到巴黎,向弗朗索瓦丝表示忏悔。他哭了。而她自与他结合以来,从未找到过他的泪腺。这个西班牙男子汉,这个火焰般的艺术家,一面哭一面对她说:“我从来没有为一个女人哭过。”
是的,从来都是女人们为他哭,嗬,不只是哭。伊娃死了,奥尔迦患绝症……
弗朗索瓦丝面对哭泣的牛首怪,打心眼里笑了。可是且慢,她必须不动声色。接下来她展开实地调查,换言之,她上街盯梢,侦察。真是来劲儿了,破天荒头一次!在盖鲁萨克路的一家饭店,热内芙在等着毕加索。一连三天,热内芙在那个饭店等毕加索,一个钟头过去了,又过了一个钟头,热内芙坐姿不变,她手拿一本埃鲁阿的诗集。毕加索派人传话给她,他不会再去饭店约会了。而热内芙坐在靠窗的咖啡厅,日复一日。“此后很久,热内芙与毕加索的风流韵事一直是她生活中的大事。宁可被他的太阳‘化为灰烬’,也胜于离开他的轨道而苟全于世。”
弗朗索瓦丝想,这个年轻女人不会善罢甘休。她还需要对付杰奎琳、伊内丝,“还有那么多女人在排队等候,无论法国还是西班牙”。
她要走,毕加索面无表情,不再提这件事了,他投入疯狂的工作,两个月画了一百八十幅素描。“他的技巧极为娴熟,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弗朗索瓦丝写道:“他对我说,他还没有把我研究完,而我就要抽身了。”
年轻英俊的希腊“哲学王子”科斯洛·埃克洛斯,几年前就钟情于弗朗索瓦丝。他研究海德格尔,并翻译这位德国大师的著作。现在他在巴黎公开追求弗朗索瓦丝。她写道:“我对毕加索说,等着瞧吧!如果说没有人能离开你这样的男人,那么,你将看到你闻所未闻的事了。”
她离开的那一天,毕加索注视她的面孔,未说再见。她接受了哲学王子,但时间并不长。她又回来了。也许她早已习惯巴勃罗的激情与他那上帝般的创造力。巴黎的社会舆论纷纷谴责她。“弗朗索瓦丝被指责为自私、恶毒,最糟糕的是她不能理解我们时代的天才。”
她带着孩子回家了,毕加索兴高采烈。不过有些事仍然在进行中。杰奎琳要嫁给毕加索。另有一位伯爵夫人拉则美——毕加索毫不掩饰他对美丽、修长的伯爵夫人的迷恋。
伯爵夫人回忆:“巴勃罗抚摸过的任何一件东西都有了生命……我真不能理解,为什么弗朗索瓦丝要离开他。”
1954年夏,毕加索和弗朗索瓦丝在瓦劳利待了半个月。看上去像最后的时光,让1943年的光景重现。当年她冒雨跑进他的画室,她专门为他精心打扮。
毕加索喃喃说:“你又要走了,没有人和我谈论那些我最感兴趣的事了。”
他把她送给他的手表还给她,说:“你的时间不属于我了。”
1955年,毕加索搬到法国南部拉加里福的一座大厦,这座豪华府邸建于19世纪,可以俯瞰戛纳。杰奎琳正式成为这儿的女主人。伊内丝也住过来了,她对所有人说:“对我来说,只有他。毕加索在全世界是至高无上的,我把丈夫和孩子留在家里。他到哪儿我到哪儿,我为他们把冰箱塞得满满的。”伊内丝不喜欢杰奎琳。后者却不是普通女人,毕加索先后为她画了七十幅画。她既是毕加索新灵感的来源之一,又悉心呵护他的日常生活。
皮埃尔《毕加索传》:“他在杰奎琳身上找到自泰莱丝之后,再没有过的平静。”事实上,毕加索与弗朗索瓦丝“斗牛”的激烈时期,也不乏极度的平静与恩爱。她享受火焰,但她不愿意被他烤焦。她用生命中最宝贵的十二年感受了天才。他融入她全身的细胞。
有一天,毕加索接到弗朗索瓦丝的电话:她要结婚了。未婚夫是画家鲁克·西蒙。他们在谁抚养孩子的问题上发生了争执,毕加索很生气。接下来是公开宣战。巴黎著名的“五月沙龙画展”,弗朗索瓦丝的作品一概被拒绝。1956年11月,她收到卡恩韦勒写来的一封信,终止了与她签订的合同。
七十五岁的毕加索明确表示:“从今以后,凡是她的朋友,就是我的敌人。”
弗朗索瓦丝听到了魔鬼的宣战。她走了,但是她继续出现在毕加索的系列作品中。他的女人,她们的形体、表情、声音和气味,是走不掉的。
巴黎隆重举办毕加索作品回顾展,各个时期的重要作品几乎全部亮相。《亚威农少女》是唯一缺席的作品。《斯坦因画像》《格尔尼卡》《朝鲜大屠杀》《和平鸽》《弹曼陀铃的女人》《藤椅上的静物》《弹吉他的老人》《女人·花》《阿尔及尔女人》……观众约达一百三十万人。
费尔南代、泰莱丝、朵拉、弗朗索瓦丝都到场了。她们互相打招呼,但是不交谈。
杰奎琳和毕加索在一起
又是几年过去了,毕加索不断地质疑并颠覆自己,从绘画的内容到形式。
皮埃尔写道:“1963年的一天傍晚,我们待得比平时晚,离开时,我太太对他说:‘巴勃罗,我确信我们走到大门口(大约三百米的距离)时,你已经回去工作了。’他一边回答,人已经转身朝工作室走去,说:‘你们还没有上车,我就开干了!’”这一年,毕加索八十二岁。
创造艺术,创造生活。毕加索、马蒂斯等一大批现代艺术家,收获了数以亿计的观众,改写了西方人的审美趣味和价值观。
油画、壁画、版画、素描、拼贴画、雕塑和陶器……毕加索为人类留下数万件艺术品。他的《和平鸽》是人类追求和平的永久性符号。
毕加索想要阻止弗朗索瓦丝出版她的书《与毕加索在一起生活》,未能如愿。这本回忆录引发轩然大波,人们发现了毕加索野蛮的一面。不过,知识分子站在毕加索一边,纷纷撰文批评弗朗索瓦丝。费尔南代的抗议信发表在《法兰西文学》上。弗朗索瓦丝在她的书中抱怨太多,她对一些人物的评价有失公允,包括对她自己。皮埃尔写道:“她对杰奎琳也非常不公平。”
为什么抱怨呢?为什么喋喋不休?也许她离开天才后的生活,落入她少女时代就断然拒绝的平庸。她嫁人不顺又再嫁……
短暂平庸可以,它不过是激情澎湃的一块小憩之地,平庸时间一长,人就昏昏欲睡。尼采式的超人反指末人,末人就要昏昏欲睡。
巴勃罗·毕加索一直是典型的西班牙男人,骨子里还流着吉卜赛人的血。他很早就置身于丑恶和不平等,他憎恨吸血的资产阶级,这一点构成他的价值核心,和凡·高一样,他们要摧毁压迫者的审美体系。
穿越无边的黑暗,跟黑暗打交道,跟动荡、分裂、异化打交道,跟形形色色的人性恶打交道,这是赢得光明的前提。
黑暗无边无际,战斗未有穷期。
毕加索是黑暗与光明的两栖者吗?
唯有追求光明的人才能看见黑暗,唯有保持生命张力的人才能发现平庸。
艺术家重建人与人、人与物的关系。毕加索化腐朽为神奇。1970年,这位艺术家重走被一场大火烧毁的洗衣船时,随口说:“我吐口唾沫,他们都会收藏起来。”
艺术是什么?艺术唤起对存在的惊奇。艺术让一棵树更像一棵树。
艺术是流俗与固化的死对头,而固化本身却是人们孜孜以求的东西,换言之,人们追求稳定性,包括艺术家追求风格。海德格尔说:“人在诸物中稳如一物。”自我物化的倾向古已有之,到工业化近乎无限分工的近现代,愈演愈烈,异化常态化了。毕加索逆流而上,要重建精神自由,他以近八十年的工作、五万余件艺术品,坚定朝着未知进军,朝着混沌挺进。在哲学、文学、艺术、精神分析诸领域,他有数量可观的同盟军。
毕加索名言:“打倒风格!上帝有风格吗?可他造出了不存在的东西,我也一样。”
皮埃尔说:毕加索拒绝了与上帝和解的可能性。
阿莲娜写道:“毕加索静悄悄庆祝了九十岁生日。”
他对公众性生存仍然毫无兴趣,他不想成为纪念碑。只接受挑战,不接受欢呼。九十岁以后的毕加索,身体走着日趋明显的下坡路。他写道:“我每况愈下了,但必须工作,必须干下去。”
他的油画作品在卢浮宫展出,由法国总统揭幕。
在欧美诸国,他的一系列作品回顾展,观众都超过百万。大亨们竞相买他的画,包括洗衣船时期的黑色与蓝色系列。芝加哥市矗立起他创作的巨型雕塑……毕加索诡谲地笑了。“唯有死亡能终止毕加索的工作。”
1973年4月8日,巴勃罗·毕加索与世长辞。而几天前他强撑病体给泰莱丝写信,说非常爱她。
皮埃尔写道:“毕加索的去世,中断了所有的电视节目……”
1977年10月20日,玛丽·泰莱丝与毕加索相遇五十周年,这位痴情一生的运动型女人在家中自缢身亡,享年六十八岁。她女儿玛雅对采访者说:“你必须知道他对我母亲意味着什么。他们之间的关系像疯狂了一般,她觉得她得照顾他,即使在他死后!她一想到他孤单单的一个人就受不了。”
五十年前的那一天在地铁口,刹那间铸就永恒。
1986年10月15日,杰奎琳躺在床上开枪自杀,尽管她早已获得毕加索巨额遗产的十分之三。她也要到阴间去照顾她的毕加索吗?
毕加索谶言:“没有一个女人能离开我。”
在一次毕加索作品回顾展的导言中,法国学者让·雷马立写道:“毕加索统辖了本世纪,正如米开朗琪罗统辖了他那个世纪一样……他这颗巨星至今没有停止使我们震惊,没有停止对我们施以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