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资料简介传记
海明威
西方最具传奇色彩的作家之一,不知道他是否空前,但很难有后继者
人能够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海明威
欧内斯特·海明威是西方最具传奇色彩的作家,是行动的巨人和文学巨匠,一生充满冒险精神,无论生活还是写作。
他四次亲历西班牙内战,两次参加世界大战。十八岁在意大利前线受重伤,身上留下二百三十七块弹片,有一些弹片一直留在体内,支撑这个钢铁汉子的坚硬度。后来两次飞机失事,坠毁于非洲丛林,他居然无恙。他是拳击手,是斗牛士,是中产阶级家庭刻板乏味的生活模式的反叛者,是酒徒、浪子和负心汉,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迷惘的一代”的代言人。他钓过一吨重的马林鱼,钓鲨鱼差一点打破吉尼斯世界纪录,人与千斤鲨鱼恶斗了七个小时。他是打狮子的好猎手和不拘时间地点的猎艳高手,宣称可以跟好莱坞任何一个女明星共度春宵,却无意娶小他十六岁的瑞典美女英格丽·褒曼为妻,认为女演员不宜过日子。他证明了:小说可以让电影艺术黯然失色,好莱坞大腕们拍他的小说总让他昏昏欲睡。他娶了三任妻子又无情地甩掉她们,直到他遇上玛丽小姐,才认为自己拥有了生活与灵魂的双重伴侣。
“人能够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这是他在《老人与海》里总结的一句名言。当疾病缠身不能再享受生活的时候,他就拿起心爱的双筒猎枪,轰掉了自己那颗狮子头一般的脑袋。他父亲也是自杀的。
海明威是我的“枕边作家”之一,三十余年读不够。他对生活近乎疯狂的热爱使他对死亡高度敏感,作品中淋漓着血,弥漫着“血的香”。爱情与毁灭对他来说是同一件事。他使用语言就像拍电报,首创了所谓冰山式写作法,八分之七隐在水下。话里有话,意在言外,就像中国古代文献,例如《春秋》《论语》《史记》。
英格丽·褒曼有一句话说得不错:海明威代表了一种生活方式。
这种生活方式,在现在和未来都不可能了。海明威是20世纪保持生命兴奋度的首屈一指的作家,不知道他是否空前,但很难有后继者。
海明威童年家族合影
19世纪的最后一年,欧内斯特·海明威生于芝加哥郊区的橡树园,父亲是医生,全家是基督教信徒。橡树园是一个闻名美国的中产阶级小镇。海明威的母亲葛莱丝受过良好的教育,是教堂唱诗班和若干社会团体的活跃分子,坚定地认为自己的家庭有受人尊重的文化修养。这位母亲给念小学的海明威买了大提琴,而海明威医生早在海明威三岁时就递给儿子一根鱼竿。教堂唱诗班与河边丛林争夺着小孩子的兴趣,大提琴终于败给了钓鱼竿,室内氛围败给了户外的灿烂阳光。
有一年,父亲又送给儿子一支猎枪作为生日礼物。这支五尺猎枪直指丛林,打开了无限的宝藏。嗬,生日礼物一支枪!音乐修养和宗教信仰成了野地生活的对立面。这也是母亲刻意教育的结果,给20世纪杰出小说家的童年注入宝贵的野性。
中产阶级家庭的生活是循规蹈矩的、程式化的,一切井井有条,十年如同一日,连激情都被纳入可控的范围。每个人都要活得像中产社会的一员,举止有度,穿戴适宜,日复一日活给别人看。医生要活得像个医生,教师要活得像个教师,总之,个体要服从他的社会角色。法国作家萨特说,这叫被社会角色霸占。橡树园小镇的千百个家庭都是相似的,这个小镇又是其他州小镇的范本,所以才会闻名全美。
大气候之下偶有小气候,中规中矩的生活局面偶尔才被打破,如同平静的湖面扔下了几块石头,波纹荡起又消失,湖面上了无痕迹。海明威将以一个人的力量挑战大气候,未来的半个世纪他证明了这一点。童年的鱼竿、猎枪改写了他的生活,激活了他的野性基因,塑造了他的价值观,催生了崭新的文风。
海明威三岁跟着父亲去贝尔湖钓鱼;十岁抽了第一支香烟;十二岁喝下第一杯烈性威士忌;十三岁,抖抖索索尝试了第一个女人;十五岁伙同一群高中生违反禁酒令,喝酒,胡闹,斗殴,还远足几天不回家,玩得天昏地暗。这一类近乎疯狂的离经叛道,源头却是诱发野性的鱼竿和猎枪。鱼竿招呼无边野地,拢集河流湖泊;猎枪记录动物们的咆哮、挣扎、反扑,猎手的冷血与野兽的鲜血有了奇妙的关联。这是真正的生命,这是丛林暴力的原型,是埋入沃土的勇敢的种子。长枪射出的每一粒子弹都在击碎平庸的中产式生活。
让唱诗班与大提琴见鬼去吧!
母亲惊慌地注视着逃离家庭音乐室的野孩子。这个精心布置的音乐室是她的骄傲,接待过橡树园一大半有头有脸的人物,家里却冒出个野小子。姐姐和弟妹们茫然失措,海明威溜出樊笼,奔向他的旷野,仰天大笑。
什么都要试试,这是少年海明威的信条。这个信条,来自隐秘的遗传基因和阳光下的钓鱼竿。
父母的争吵经常发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紧盯对方,鼻头抵近鼻头,压低嗓子,尽管气得发抖,人前还装得夫妻和谐,面孔浮现中产式微笑,说话的语气透出伪装严密的家庭温馨。少年海明威厌恶地背过脸去。虚伪的面孔与原始丛林的动物们形成强烈反差。老是吵吵吵,吵完了还要装装装,为什么不离婚呢?橡树园的中产分子都戴着面具过日子吗?野小子后来三次离婚,当与童年印象有关。而父亲的开枪自杀多半有婚姻的原因。父亲过得压抑。
海明威医生抛下了六个孩子和他曾经爱过的橡树园,自杀!这是公然亵渎仁慈的上帝!橡树园教堂的教徒们简直怒不可遏。海明威夫人无地自容,早晨的悲戚却让位给中午的面具。
医生的儿子因痛苦而陷入思考。死亡就在家里,而且是用那种方式!
海明威喜欢芝加哥的贫民窟,喜欢贫民窟混乱的生机勃勃。他跟意大利人打架,跟黑人打架,跟形形色色的混血儿打架,常常半夜鼻青脸肿回家。他是橡树园各类诊所的常客,鼻子眼睛因拳击受伤,手肘胳膊更是伤痕不断。他在贵族式的高级中学踢足球、打拳击、参与群殴的同时当上了校刊编辑,十七岁已写下二十四个故事,风靡校园。他反复阅读《圣经》,从中寻找他所需要的文字风格。
小作家与斗士同步成长,浪子海明威又前来助阵。有个风骚的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不断诱使这个英俊少年消失。偌大的橡树园找不到他,他鬼鬼祟祟躲进风骚女郎在芝加哥的秘室,却发现了大量藏书,四壁全是书!其中有他最爱读的马克·吐温和亨利·詹姆斯,他不禁欣喜若狂。马克·吐温是描写野性生活的一流作家。
少妇是少年的宝藏,她见多识广,到过很多地方,对巴黎了如指掌。她曾经是一名橡树园的交际花,跟无数的人打过交道。她对文学作品有精到的见解,胜过橡树园高级中学最博学的写作老师。为什么?她把生活体验与经典作品融为一体,对文字有深入皮下的理解。高中生海明威完全被她迷住了,包括秘室交欢的技巧,乖乖服从她的温柔或粗野的诱导。他写下的每一篇故事都念给她听,手拿打火机和啤酒瓶,紧张地期待她的反应,只要她表示赞赏,他就兴奋得语无伦次。只要她摇头,他立刻把注入心血的手稿烧掉,把啤酒瓶子狠狠砸掉。不幸的是他经常烧掉十页以上的手稿。他在女郎的注视下学会了从头再来,若干年以后,《永别了,武器》的结尾他写了三十九遍,《老人与海》他校阅了两百多次,出版时删掉四分之三。可惜这位多才的漂亮女郎未能留下姓名,她是海明威真正的写作老师,谜一般的生活导师,或可称她秘室女郎。
从某种意义上说,秘室女郎是他未来的决定性的人物,她把异质性的东西集于一身,是个美妙得难以言说的混合体。她会让所有贵族式中学的写作老师瞠目结舌。是她让海明威志在江湖,而不是上名牌大学,继续遵循中产式生活模式的道路。
海明威是橡树园的叛逆者,后来其他三位橡树园名人都是叛逆者,包括享誉全美的建筑师和一个总统候选人。以海明威为首的橡树园四大名流有着共同的野性。释放天性乃是儿童期的重中之重,是孩子一辈子的快乐之源,更是他们爱这个世界的基础性情态。释放天性也是中国古代文化巨人们成长的不二法门。孔夫子内蓄野性,庄子、孟子的野性众所周知。
高中生海明威成绩好,体育棒,打架凶,名堂多,野性足,跟吉卜赛姑娘在光天化日下裸泳,办校刊有声有色。家里的三楼有了一部来历不明的打字机,打字的声音彻夜不停。母亲再度紧张,不敢想象儿子的未来,靠写作能养活一大家人吗?她猜想打字机是那个神秘荡妇送给儿子的礼物。丈夫当年送鱼竿,送猎枪,现在风流荡妇又送打字机,这三种东西的叠加效应足以摧毁她的神经,令她窒息。好在她还有一个儿子和四个女儿,否则她会疯掉。她愤怒地砍断鱼竿,却发现儿子海明威又到河边去了,他那帮野小子朋友竞相送他更好的鱼竿。她盯梢的结果是回家发高烧,盯看雪白的墙壁,神经质地数落儿子,从午后一直到黄昏。这是典型的中产式“情绪内爆”。
十五岁的欧内斯特·海明威有个响彻校园的口号:海明威,酒满杯!
挑战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把橡树园的少年禁酒令作为他的第一个攻击点。攻击是在潜意识的助推下于朦胧中发动的。这样更好。
高中未毕业,海明威与他的情人分手了,情人很可能是那位秘室女郎。小伙子泪雨滂沱,缠绵复缠绵,像英国维多利亚时代伤感小说的画面,而女郎只是微笑着拍拍他的虎背熊腰。她教导他掌控温情,男子汉不能活得婆婆妈妈,为女人掉眼泪简直是耻辱!她早就预演了分手,她将含笑送他去属于他的远方。女郎的精神向度携带她的肉体芳香,已植入海明威体内,火箭般把他弹射出去。小伙子以优异成绩拿到了高中毕业证,他拒绝考大学,他已经不属于家庭、大学和橡树园小镇了,他将要告别芝加哥。这将是未来的世界级大作家的决定性一跃。
1917年,美国卷入第一次世界大战。
海明威当上了堪萨斯市《明星报》的一名记者。编辑威灵顿先生对新闻稿有极严格的标准。第一条:用短句。第二条:风格干净明快,多用动词,不允许出现抒情的形容词。十八岁的海明威熬夜苦干,写出去的稿子很少被退回。简洁明快,不多写一个字,恰好是这个野小子的风格,中国古代叫惜墨如金。作家海明威先以记者的身份上路了,凡是有险可冒的地方他都争着去。这使他在多如过江之鲫的记者中受到关注。几个月以后,他作为随军记者远渡重洋,赶赴意大利前线。只有两名记者获此殊荣。途中在巴黎短暂停留。巴黎正在遭受德国远程大炮的攻击,海明威惊奇地发现塞纳河左岸的诗人们、艺术家们,听着炮弹连续击中建筑物的轰隆声,悠闲地喝着啤酒,仿佛炮火是艺术的组成部分。
巴黎!维克多·雨果笔下的巴黎,左拉、莫泊桑、福楼拜、巴尔扎克笔下的巴黎,秘室女郎唇齿间闪闪烁烁的巴黎。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留下了文学丰碑,乔伊斯的意识流小说正在解构写实主义……
记者海明威乘出租车冲向大炮落点最密集的地方,司机心惊肉跳,他倒大呼过瘾。不久,他冲到了意大利前线,任务是向意军士兵分发香烟、巧克力和口香糖。巧克力味道不错,但是硝烟味儿更好闻。他抓过一支步枪瞄准奥军阵地,熟练的动作让身边的狙击手点了头。他装填子弹的同时往嘴里塞口香糖,他投入了他的第一次战争,闻着火药味儿,嚼着口香糖。还差两个星期满十九岁的老猎手盯紧数百米外的奥军阵地。
这是1918年的夏夜,在意大利名城米兰以西。海明威忘了狙击手的叮嘱,扣动扳机,暴露了行踪。刹那间敌军的子弹呼啸而来,随之而来的重炮削掉了一张脸,炸飞了一双腿。战争,这就是战争。任何惊叹号都会显得多余。
海明威曾参与第一次世界大战,并被授予银制勇敢勋章
一个意军狙击手倒在了一百多米外,战士海明威跳起来冲过去,匍匐前进,猫腰快跑。枪林弹雨顾不得了,小伙子的头一次战斗竟然如此勇敢,不可思议。
我手头有两本可信的《海明威传》,其中一本是海明威夫妇的朋友库尔特·辛格写的。辛格不会胡编,但是会有省略。严格说来,省略也是偏离真实的一种常见的书写方式。海明威在米兰前线的第一次战斗,还是存疑吧。
夜色中的小伙子冲向狙击手的位置,敌军的探照灯把战场照得雪亮。一个奥地利军官后来回忆说,他们看见一个小伙子背着受伤的士兵,从开阔地奔向小树林,不忍心射杀他,举起了枪又放下。勇气是受人尊重的。敌人钦佩勇敢的敌人,自古而然。冰冷的枪口放走了未来的文学巨匠,重炮的弹片却把海明威炸昏。气浪先把他抛起一米多高,小弹片又像无数的钉子把他钉在地上。他醒过来,他艰难爬行。他冒死救下的伤兵死了,他掀掉尸体。他的大腿两次中了重机枪子弹,好在双臂还能爬。刺眼的探照灯像地狱射来的光,他耗尽最后一点力气爬进了小树林,又昏死过去。浑身的剧烈疼痛感觉不到了,残存的意识里闪现了死亡。小树林是他的葬身之地吗?这个瞬间的死亡意识,波及他未来的几十年。
海明威在担架的颠簸中醒来。原来自己还活着。他在医院躺了三个多月,先后做了十三次手术,取出和自行排出的弹片有两百多块,其余的留在体内。外科医生们先是认为他挺不过来,后来又决定要锯掉他的左腿,他大喊大叫以死相逼,狮子般的吼叫声让医生改变了治疗方案。温婉的护士小姐阿格妞丝连月护理他,忍不住爱上了他,爱与精心护理使他提前出院了。他可以回国,但拒绝回国。他获准回到了前线,拿着枪到处找仗打。对这个野小子来说,爱情暂时不重要,打仗很重要。阿格妞丝望眼欲穿,频频写信,很多年以后她还在写……
1918年的年末,意大利政府授予海明威战功十字军勋章和勇敢勋章。然而战争也结束了,战士海明威无仗可打,只能渡海回国。
采访,演讲,宴会,姑娘们手中缤纷的鲜花与红润光洁的脸庞。橡树园小镇隆重欢迎获得战争勋章的海明威。《纽约太阳报》长文刊载他的事迹。战士一度成了演说家,拿枪的手在台上做着夸张的手势,展览带血的军裤,并将血迹斑斑的军裤赠送给母校。夸夸其谈冒出了苗头,但没有人怀疑他,衣饰鲜亮的姑娘们更喜欢他了。
母亲葛莱丝总是选择吃早点的时光与他讨论生活,大学、医生职业和门当户对的婚姻等着他。他奉命见了几个姑娘,觉得她们一味憨笑,纯真是缺少内容的纯真。茶会、音乐会、游园会,令他无精打采,眼皮子沉重,坐着也会睡着。他逃走了,几乎凭借本能逃到了芝加哥贫民窟,一头扎进混乱而亲切的破房子。贫民窟有的是真实的脸,而橡树园上流社会的男女面孔由面具组成,形形色色的面具充斥夜晚和白天。面具又从它自身脱落,形成旷日持久的集体潜意识。
有个营养不良的瘦弱姑娘向海明威靠近,名叫玛丽雅。二人靠几个眼神就沟通了,一同走进肮脏的、黑洞洞的屋子。屋里四壁如洗,却到处充斥着彼此熟悉的充沛激情。激情后面是幸福的倦怠,香甜的睡眠。他睡着了,她翻出他口袋里的钱出去,回来的时候她手上有大堆东西,还提了一瓶葡萄酒。
海明威叫道:“嗬,玛丽雅!”
上流社会的姑娘们,没有一个出现在海明威的笔下。她们的芳名灰飞烟灭。
辛格先生写道:“玛丽雅成了海明威的避难所……她的身体细得可怜,但又结实得像钢丝。”海明威喝着劣质酒,大笑着对玛丽雅说:“你是一个可爱的肮脏的流浪者,十分像女人,又有几分像畜牲。”
海明威宁愿过有几分像畜牲的日子,拒绝回橡树园。他写短故事。他到密歇根州的夏季别墅写故事,撕手稿,砸啤酒瓶,打猎,钓鳟鱼,频繁接触印第安人,度过了几个月的沉静时光。这个夏季别墅他每年都来。沉静是一种需要温习的功课。是的,沉静需要反复温习。沉静的能量远不是一般人所能摄取的。
战争不堪回首。战争的点点滴滴渗入潜意识。海明威半夜常常被噩梦吓醒,摸摸左腿上白金做成的膝盖。关于战争他写不出一个字。经历战争和思考战争不是一回事。远远不是。他把握不了整体,细节就是一团乱麻。哦,战争!
由朋友介绍,海明威去了加拿大多伦多市当记者,采访五花八门的社会人物。五花八门正好对他的胃口,乱七八糟也不错。盗亦有道嘛。他把罪犯写得像优雅的绅士,把绅士的丑陋揭示给世人看。且看海明威先生这样形容一个诈骗犯:“他像雪貂一样英俊,生就一双好看的手,那副神气就像一个赛马的骑师。”
1920年的秋天,海明威回到芝加哥的贫民窟,不要橡树园粉刷一新的房子。他需要混合的香臭难分的气味儿。他凭借鼻子嗅生活,而不是凭借千篇一律的中产阶级的信条。就连苍蝇、蚊子和臭虫都比信条好。这个中产家庭的小伙子津津有味地吃掉蚯蚓、活虾、蜥蜴、鼻涕虫,舔灰苍蝇的翅膀,这些东西让他闻到童年,闻到河边由鱼腥味儿延伸到猎物散发的血腥味儿。醉醺醺的玛丽雅在大街上认出他来了,狂吻他的嘴,又拍拍他那条安装了白金膝盖的左腿。爱与疼,显现在阳光下。嗬,这多好!海明威要的就是这个。贫民窟才是他温暖的家。
海明威一再奔向混乱的生机勃勃,而母亲坚决守卫她的底线:婚姻大事。于是哈德莉成为海明威的妻子,她有妩媚的面容,得体的举止,并且弹得一手好钢琴。双方家庭旗鼓相当,舆论认为是一桩好姻缘。婚礼在橡树园小镇的大教堂举行,嘉宾云集,礼服耀眼。海明威直到仪式前的最后一刻还在钓鱼,他写信对朋友说:“我担心婚姻会夺走我的河边。”
新婚夫妇度蜜月去巴黎,转道西班牙首都马德里,看一场斗牛。亢奋中的海明威对妻子说:“公牛是一种喜欢杂交的动物……有时牧场上的一头公牛跟五十头母牛交配。”新婚妻子毫无表情。
海明威手拿作家舍伍德·安德森的推荐信来到巴黎,走进斯坦因女士的文学沙龙。这是巴黎的顶级沙龙,这里有诗人庞德、艾略特和画家毕加索,有免费的晚餐和延续到凌晨的争论,二十二岁的海明威得以大开眼界。飞跃式的提升,思想的高度,激活了海洋般的感觉世界,虽然感觉还没有让念头和意志浮出水面。他向庞德学写诗,锤炼每一个字。庞德夫妇和海明威夫妇在巴黎结伴远足,骑自行车到处漫游,车子一扔便写诗。艾略特说:“思想知觉化。”庞德诗歌是思想知觉化的典型。庞德更是用字的吝啬鬼,却花大把的钱接济拉丁区的穷朋友。庞德对中国的古典诗歌十分推崇,并着手翻译。
海明威与哈德莉的结婚合照
依我看,海明威不同凡响的文风受益于三种东西:一是野性,二是庞德诗风,三是记者生涯。
巴黎到处弥漫着颓唐与绝望,法国赢得了战争,知识界却发现人类输掉了文明。19世纪的人类理性,一夜间灰飞烟灭。战争只留下创伤,没有任何意义。人在骨子里依然是食人生番。美国人从战争的双方取利,大发战争财。康德的绝对道德律令“人不可以把他人当作自己的手段”,受到血写的全球事实的嘲讽。托尔斯泰的巨著《战争与和平》,试图永久性去掉战争的幽灵,重建人类理性,大师本人却暮年绝望,幽灵般徘徊于一个小火车站,孤独地死去。
1921年的塞纳河上,漂浮着自杀者的尸体。人们纵酒,狂赌,无端寻衅,歇斯底里,毫无意义地活着,像拔掉触须的虫子四处乱窜。“人是悬挂在由他自己所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意义突然被战争抹掉,人就大面积陷入慌乱与迷惘。弗洛伊德着手研究人的死本能,也即毁灭本能。而早在两千多年前,中国的孟子就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有一本经典小说《蝇王》,写一群儿童在荒岛上的互相残杀,连刚刚经历了残酷战争的船长都背过脸去。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在《人间天堂》中写道:“所有的上帝都统统死光,所有的仗都已统统打完,所有的信念都已统统完蛋。”
斯坦因女士向巴黎的作家、艺术家们宣告:“你们全是迷惘的一代!”
海明威愤怒反驳:“我没有迷失方向!她的说法完全是危言耸听……如果说我们都迷失了方向或者受到损害,那我无论如何不相信……克里奎是一个真正的残者,但他荣获了世界次轻量级拳击冠军。我们是坚强的一代……”
从我到我们,从身强力壮的海明威到世界拳击冠军克里奎,这个“我们”却成问题,很成问题。海明威的狮子头还不能思考大事。感觉隐藏在心底,念头却忙着与某些时髦接轨,这个美国出生的年轻人把自己打扮得像个董事长,衣冠楚楚,风度翩翩,手拿一根文明拐杖,闲逛香榭丽舍街头,连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海明威不像海明威了。他是《多伦多明星日报》派驻巴黎的记者。哈德莉塑造他的中产形象,改写他的桀骜不驯。她成功了,并且有了身孕,几个月后却发现丈夫故态复萌,迷恋巴黎的混乱街区,更不乐意提前要孩子。争吵发生了。哈德莉的表情让海明威想起橡树园的母亲,尤其是早餐时光的母亲,端坐微笑中伴着嗔怒与说教。斯坦因女士出面调和,做丈夫的让步。他们去多伦多生孩子,又带着婴儿约翰返回巴黎。斯坦因女士做了海明威儿子的教母,这位坚持独身主义的女诗人天天忙着教孩子,不亦乐乎。她有个名句:“一朵玫瑰花是一朵玫瑰花,是一朵玫瑰花。”海明威很喜欢这个句子,后来写《丧钟为谁而鸣》,仍然半开玩笑地加以模仿。
意识流小说,达达派绘画,象征主义诗歌,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巴黎是全球文学艺术之都。成长中的海明威在巴黎待了六七年,常去火焰般的西班牙,他的精神轨迹与创作道路更多契合于法兰西。1928年他回国,定居于靠近古巴的基韦斯特小渔村,那儿有一半是激情充沛的古巴人。海滩上有的是巨型海龟。
海明威显然是一头良种公牛,他靠着血液的沸腾来展开思考。美国式的商业主义不符合他的胃口,算计一切,坐收渔利,绝对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前景。
记者海明威去希腊、土耳其、瑞士、意大利和西班牙,这个高中毕业生精通了多种语言。在德国,他目睹了骇人听闻的通货膨胀,十亿马克买不到一块面包。愤怒的人群聚集在莱茵河两岸,空气随时都可能被点燃。他嗅到了另一场战争的气息。战争的前奏是经济大萧条。
海明威在巴黎出版了他的第一本书《三个故事和十首诗》,橡树园图书馆骄傲地买去多本,这本小册子在那些白皙的手中迅速传递,引发轩然大波。他描写的人物和使用的语言,在橡树园显得粗野、污浊。骂他的信件飞向巴黎。海明威写道:我一直被认为是个坏孩子,甚至是个不肖子。从十六岁开始,我就力图在许多方面做冠军。写作是我自己选定的归宿,橡树园的人骂不倒我。
海明威的作家梦始于十六岁,那一年他编校刊,写故事,进入芝加哥秘室女郎的大书房。如今身在塞纳河左岸,他拒绝了一家大报社收入丰厚的聘请,啃着冷面包,昼夜敲着打字机。哈德莉怒气冲冲,把发霉的面包扔向丈夫。他跟妻子吵架,尽量避免让小儿子听到,重演了小时候在家里熟悉的那一幕。一个叫艾洛伊丝的女雕塑家懒洋洋地出现了,邀请海明威去她的工作室一起创作。
哈德莉带了约翰回美国。海明威的第一次婚姻摇摇欲坠。
一天早晨,女雕塑家拉开窗帘吓得惊叫,这个追求人体完美近乎神经质的女人,不能忍受海明威身上的伤疤。后来她一见海明威就浑身哆嗦。作家在巴黎的街头咖啡馆狠狠盯她……穷困潦倒的海明威住进左岸一栋房子的阁楼,几个土豆就打发一天,几百个土豆打发小半年,偶尔才有半杯酒、一点香肠和新鲜面包。书稿和退稿信胡乱堆着。他咒骂出版商,饥肠辘辘他还在骂,想学巴尔扎克《幻灭》中沉稳的大丹士,奈何学不了。巴尔扎克也是半夜裹睡袍怒目问天。
《春天的激流》是海明威描写巴黎文坛的一本小书,他嘲讽斯坦因,抨击舍伍德,此二人却有大恩于他。往嘴里塞土豆过日子把他憋坏了,他不怕吃苦,非常害怕写不好,害怕长期扮演巴黎文坛的无名小卒,不惜以抨击名人的方式来赚取知名度。
斯坦因女士大怒,骂海明威是不敢面对失败的胆小鬼。
海明威对男人和女人一概冷漠,这也是毕加索遭人诟病的一个原因。海明威式的冷血令人联想到丛林动物、斗牛士和拳击手。他不动情,他冷若冰霜,可能从几岁起,他就希望自己是一头雄狮,接下来他又崇拜凶猛的公牛。他是凭借本能来写作和生活的,燃烧的血液构筑他的全世界,大量阅读只是强化他的本能。
庞德评价海明威说:“这个家伙的直觉是正确的。”
找到自己的直觉不容易,念头、概念、意志,形成难以察觉的遮蔽,形成一道道隐秘屏障。找到直觉,禅宗叫直指本心。本心难寻觅,嗔心痴心贪心,汇集成汪洋大海。抓住直觉并确认它的价值,向来是这个星球上各色人等的小概率事件,作家艺术家更难。海明威写什么好呢?将近二十六岁的年轻作家待在有霉味的阁楼上,抽着俄国香烟,凝望太阳下玻璃般明亮的塞纳河。《太阳照常升起》动笔了,三个月完成初稿,然后,大刀阔斧修改。海明威以回避战争的方式写战争,写战后,写一群人的混乱生活。
一个叫杰克的男人在战争中失掉了性功能,一个叫勃莱特的美丽端庄的女人欲火旺盛,不停地变换性伴侣。杰克与勃莱特却深爱着对方,灵魂与肉体生生剥离。一群男女总是在喝酒,寻求刺激,钓鱼,拳击,斗牛,游荡,打架,三角恋,无聊再加无聊。
病态的目光注视病态的世界,双重的病态显现为这部长篇小说的所谓主题。
杰克的冷漠颇似作家本人。杰克必须冷漠,方能应对他对勃莱特的炽烈恋情。书中的人物个个生动,场景富于画面感,细节非常逼真,然而,愈是逼真愈指向空洞和无意义。一切真实都指向不真实,指向巨大的、不可测量的虚无。
《太阳照常升起》击中了战后每一颗受伤的心,又拒绝提供任何疗伤的途径,倒是开启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更惨痛、更荒诞、更绝望的文学主题。海明威像孙猴子反抗如来佛那样反驳斯坦因,却在书写中背叛自己关于坚强一代的浅薄信条,一头扎进感觉的深海,又冲天而起,成为“迷惘的一代”的代言人。
中篇小说《大双心河》,三万字写一个人钓鱼,写动作,写沉默,写野地,通篇不提战争,又字字指向战争之痛。“痛苦使人们变成石头”,石头般的钓鱼男人抛下一堆意识,意识以及关联意识的一系列动作,只不过证明他还活着。全世界由毫无意义的乱石头组成,包括被拉出水面的漂亮鳟鱼。
海明威后来抱怨说,《大双心河》发表了二十五年,是他最喜欢的几个中短篇小说之一,却没人看懂。
海明威的“冰山式写作法”,排斥所有轻率、轻佻、浅薄的靠近。有读者向福克纳抱怨,看了四遍《喧哗与骚动》还是看不懂,福克纳回答:看五遍。
古今中外的经典作品都有矜持的特征。“空谷有佳人,遗世而独立。”好作家引领读者,坏作家讨好读者,好电影、坏电影也复如是。那些一味瞄准票房的电影一定是坏电影,引诱并裹挟观众的坏电影。
艺术搞钱,艺术找死。
迷惘的一代有着宿命般的永久性迷惘,他继承了托尔斯泰的痛苦到绝望的追问,但不动声色。他的特点就是不动声色。海明威忠于自己的感觉世界,终于写出了大作品。1926年在巴黎问世的小说,迄今畅销世界已近百年。人们浑浑噩噩,太阳照常升起。太阳底下永无新事。一切技术发明只不过是人类的蹦蹦跳跳。人类道德进步了一厘米吗?这仍然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文之化人,任重而道远。
哈德莉带着儿子回到巴黎,挽救她的婚姻。丈夫写下的一段话使她满怀希望:我又同妻子见面了……我看见哈德莉在铁路边上等着。除了妻子,我不该再爱上别的女人。现在情况如此,真不如死去的好。妻子对我微笑着,阳光照在她那美丽的身上,照在她那张被太阳晒成褐红色的动人的脸上,金黄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更加艳丽。经过一个冬天,她变得更美丽了,也更羞答答了。在妻子身边站着我的儿子波比,长得胖乎乎的。
当时,一个叫伊丽诺的巴黎女子正与海明威互相钟情。
伊丽诺消失了,哈德莉如释重负。有个叫波林的好友常来家里陪她。波林是一家大公司董事长的女儿、巴黎香水巨头的侄女,也是巴黎《时装》杂志的作者。她对海明威的第一印象不好,觉得他脏,又大大咧咧。可是过了一阵子,哈德莉听说波林和她丈夫相约去滑雪了,而她事前根本不知道。滑雪是高难度的技术活,海明威本不热衷于这一项山林运动,波林小姐既热衷又滑得好。
谁教谁呢?谁让谁爱上了滑雪运动?
波林小姐接受海明威夫妇的邀请,住到家里来了,她写文章,向哈德莉请教弹钢琴的技巧,嘲笑海明威不换衣服,不修理头发和胡子。哈德莉有点疑虑,却还是对波林放心。她需要女伴,而波林跟她的丈夫之间只会产生友谊。滑雪的插曲能说明什么呢?她相信男女间第一印象的重要性,何况波林对海明威的第二印象依然不佳,波林小姐对海明威的一大兴趣,就是发现他的各种毛病,打击他那无处不在的自信心。再者,波林生得娇小玲珑,海明威高大魁梧,从外形到气质,都不像一条轨道上互相旋转的双子星座。
然而有些事悄然发生了,有些事就发生在哈德莉的眼皮底下。滑雪的插曲并不孤立,波林与海明威又去看电影,到巴黎远郊打猎。波林枪法好。两个人谈起枪械、丛林、猎物没完没了。而音乐系毕业的哈德莉很难让丈夫坐到钢琴边。她还知道,她的作家丈夫小时候对音乐室有恐惧症。
哈德莉开始不安了,而丈夫把她的不安升级为恐惧。海明威不是藏着掖着的男人,永远不是,哦,这婚前婚后的野小子!他凝望波林的眼神直愣愣的,波林嘲笑他的语气也有了微妙变化。她的第一印象改变了吗?她对海明威身上的毛病视若无睹了吗?甚或喜欢上了他的某些粗野?哈德莉想得多了,她没法想得少。三个人每天都有几个钟头待在一起,客厅,饭厅,书房,阳台。卧室在意识的边缘闪闪烁烁。哈德莉强装笑容,转过脸就愁眉紧锁。而另外两个人即使不说话的时候也在密切交流,形成一对一的心灵通道,气流滚烫。气流是排他性气流。作为妻子的哈德莉就在沙发上,却像是远在门外,甚至远在另一条街。波林笑起来格外开心,她的小手还去摸摸漂亮脸蛋,几分钟摸一次,仿佛有意指引作家的目光。她的纤手画个半圆,作家的眼珠子就转半圈。可怜的哈德莉垂下眼睑。
慢慢到来的恐惧才是真正的恐惧。哈德莉束手无策,进退失据。
可怕的爱情发生了。它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波林当着哈德莉的面把海明威的心夺走,不是一把夺去,而是剥茧抽丝似的,一点点的,一秒接一秒的。波林并不知道她正在夺走女友的丈夫,知道了倒好,那样她会自责,内疚,停止媚眼与媚态,停止自摸脸蛋。当她发现自己爱上了,一切都已经晚了,不可逆了。抛出去的媚眼收不回来,包括小手的指尖与脸蛋。海明威又是接媚眼的行家里手。
若干年后,海明威追忆这件事:一个未婚的青年女子成为另一个已婚青年女子的好朋友,并且同那对夫妇住在一起,后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她单纯而善良地情愿同那个有妇之夫结婚。这个丈夫成为作家,工作繁重。这位丈夫每天工作完毕,就有两个漂亮女子在等着他……开始还搞得很欢,很有情趣,而且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世上一切邪恶的东西都是从天真纯朴开始的。
波林在巴黎有一所房子。哈德莉有理由猜测,那所房子里发生了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她不敢深想,恋爱的细节她不敢去深究,但是某些画面会不请自来。来历不明的画面越堆越多,她受不了。有一天傍晚下着暴雨,暴雨声和想象中的细节一同击打哈德莉。她终于鼓足勇气推开书房的门,质问海明威是不是与波林相爱了。海明威不承认,哈德莉不相信。于是吵架,双方都动了肝火。海明威走出了家,向大雨走去。哈德莉追到门边,刹那间意识到:她不该戳破那层纸。
丈夫的庞大背影缓缓消失在暴雨中……
哈德莉下决心保卫自己的婚姻,制订了一百天的隔离计划,郑重写在纸上,表情严肃地递给她的丈夫。这是女人的决战时刻。一百天之内,海明威不能与波林见面。良心发现的波林让步了,这个恋爱中的姑娘坐船去英国,却在船舱里迫不及待给海明威写信说:“三个月以后,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然而三个月无限漫长,波林在英国的小镇每天给海明威写信,她说:“只花两分钱,信纸一张,信封一个,我就来到你身边。”信中夹着她的新照片。到秋天,她忽然深陷忧郁,担心过不了哈德莉那道关。她的父母也不赞同她选择有妇之夫,挤走一个无辜的妻子。比她更忧郁的是巴黎的海明威,他爱得死去活来,一度想自杀。二十六岁正在成名的年轻作家,想抛下包括写作在内的一切。天性快活的波林率先走出忧郁的沼泽地,并且,伸出她可爱的小手把海明威拽出泥潭。
隔离计划实施了一百零七天,以哈德莉的失败宣告结束。波林渡过英吉利海峡,海明威抱着鲜花去迎接波林明艳的笑容。哈德莉回美国,吩咐海明威把她需要的东西打包托运。作家推着小车搬运箱子的时候流泪了,后来他把《太阳照常升起》的版权献给哈德莉。1927年1月,当离婚协议正式生效时,海明威正与波林在瑞士滑雪。
第一本好书的诞生与第一次婚姻的结束,发生在同一时期。二者是否有联系呢?海明威第二部轰动欧美的长篇小说《告别了,武器》,诞生于1929年。
《太阳照常升起》让海明威挣了大把的钱。嗬,他写作可不是为了挣钱,他只想抓住直觉,写好故事。写好故事钱来找他了。道理就这么简单。后来好莱坞花八万多美元买下《太阳照常升起》的拍摄权(当时一美元约等于现在的三十美元),男女明星云集,明星走的红地毯铺满鲜花,巨幅电影广告到处都是。海明威看电影看到一半拂袖而去,大骂导演、制片和演员:“你们拍了一群公牛和两三个醉汉,再加上一些喝酒场面,就想让人家以为这是西班牙……呸!”
海明威的那些高度浓缩而跳跃的意象,画外有画的描绘,让好莱坞准确再现根本不可能。大牌影星贾利·古柏出演的《老人与海》更是如此,海明威先生看样片时就睡着了,在电影院里鼾声如雷,弄得整个剧组的人都想哭。电影《乞力马扎罗的雪》,同样让作家打瞌睡。作家对《丧钟为谁而鸣》比较满意。他和女主角英格丽·褒曼互相靠近,形影不离。他坚持要让褒曼出演女主角,否则就拒签合同。《丧钟为谁而鸣》创下当时好莱坞购买拍摄权的最高纪录,但这部两个多小时的电影跟小说原著,不可相提并论。中国的1987版电视剧《红楼梦》,堪称不可逾越的影视经典,尚与原著有很大距离。这种距离的缩短在未来百年是可能的,让距离消失是不可能的。
一切影视剧、舞台剧较之经典小说,永远是次一等的艺术。感觉、意象的汪洋大海,不可能成为镜头的精准捕捉对象。
伟大作家的思想高度天然排斥镜头。
正如马丁·海德格尔所说:“语言是存在的家,犹如云是天上的云。”
欧内斯特·海明威一夜间红得发紫,经济大萧条时期,太多的人填不饱肚子,而海明威美酒喝不完,佳肴随便吃,彻底告别了用以充饥的土豆、土豆和土豆。
海明威和波林在基韦斯特的家中
美国人辛格先生写道:“经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震撼,全世界正在恢复元气的时候,想不到华尔街生下了一只臭蛋,破裂开来,四处飞溅,终于打乱了世界各国的经济。失业者的队伍弯弯曲曲排在街上。自杀成了常见的事情。”
时隔九十年,一条仅仅五百米长的华尔街又如何呢?有一部西方人拍的纪录片《监守自盗》,那些金融大鳄们,不会放过包括美国普通人在内的吞噬对象。
海明威说:“美国已经上了年纪,陷入沾沾自喜的状态,并且由于自满而发胖……美国有很多东西都已经不再使人感到振奋了。”
海明威多次表示,他对美国式的经济学毫无兴趣。算计包括自然物种与资源在内的全世界,于他如浮云,虽然他没有能力像胡塞尔那样,质疑现代科技带给人类的贫乏,开创“生活世界现象学”。他的小说充满了弗洛伊德指出的:“我们的文明中令人不安的东西。”
海明威说:“我对公牛比对混账的经济学了解更多。”
1927年,海明威与《时装》杂志的作者波林小姐结婚。蓄短发的波林小姐美貌出众,文学鉴赏力不一般,喜欢打猎、滑雪、游泳。夫妻长住佛罗里达州的基韦斯特小岛,乘游艇出海钓鱼,坐飞机去打“大家伙”。波林在纽约也有房子。
作家在夜总会通宵喝酒。酒杯依然闪出虚无之光。老板虚无,侍者虚无,应召女郎虚无,作家不断给出的小费还是虚无。虚无从巴黎走到了基韦斯特。生命力强大的人一般都会碰上虚无,没有任何廉价的乐观主义。婚姻带给海明威的幸福感,未能抵消他的良好直觉。
作家一面虚无着,在小说《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中,一口气讲了几十个虚无,“虚无虚无着,虚无的后面藏着虚无,虚无的名字叫虚无,为虚无欢呼吧,到处是虚无……”,虚无,就是斯坦因女士的那一串玫瑰花。而另一面,作家又自负得近乎荒唐。他抱怨《太阳照常升起》轰动欧美之后的他的第一个生日,竟然没有收到一封美国作家发来的贺电、写来的便条。他上街喜欢前呼后拥;他蓄了法式小胡子,走进豪华餐厅;他比好莱坞的明星更像明星,此间他那著名的标准身材尚未发胖。二十七八岁已享有世界性的声誉,比福克纳名声大噪早了十几年。海明威在文坛上也像个拳击手,他攻击艾略特、福克纳,对舍伍德·安德森和他的精神导师、生活恩师斯坦因女士出言不逊,对庞德的多年提携也显得心不在焉。
野小子看起来要野到底,连同他那日益膨胀的虚荣心。
三岁的欧内斯特在他的小河边,已经脚踩荆棘,双手叉腰,向世界宣告:“我是海明威,我什么都不怕!”
成功了。海明威的成功是那种中产阶级式的成功吗?非也,非也。
欧内斯特的迷人之处在于:他在虚荣心膨胀的时候,又冷静得像一块石头。重温庞德说的:“这个家伙的直觉是正确的。”冷冰冰是海明威的直觉的外貌。鲁迅先生首创了“火的冰”,同一时期的海明威冷漠、冷酷,天然逼近了零度叙事。鲁迅的文字像钻石一般坚硬而漂亮,那是各种地力长期挤压的结晶。海明威巨大的生活热情与他的冷静描述,恰好相反而相成。这太有趣了。这是冰山喷出的火焰,非常漂亮的冰山火焰。
伯特兰·罗素说过:“凡是表达流畅的文章都不是一流文章。”
好作家乃是精神的探险者,奇峰怪岭的攀登者,哪有现成的路径可言。写作意味着拓荒,作家开垦属于自己的那一块处女地。
海明威在基韦斯特小渔村有了第二个儿子,孕育两三本新书。他出入酒吧、夜总会,整天看斗鸡,找人打拳击,打桥牌,独自发呆(出神之思)。找古巴汉子掰腕子,掰了一个通宵未分胜负,双方大笑而起,复去敲打刚刚打烊的酒吧的门。他的朋友杰克上尉说:“在基韦斯特,他往往整天捕鱼,累了就和衣躺下来,在甲板上睡一觉,让渔船随波逐流,醒来再去捕鱼。”他捕了一条四百五十多斤的马林鱼。在秘鲁,又捕了一条两千斤重的马林鱼。鱼和丛林动物都是他搏击的世界的缩影,从三岁搏到三十岁,把身体交给没完没了的刺激,把灵魂交给打字机。
钓更大的鱼,写更好的书,赚更多的钱。
写《永别了,武器》之前,海明威说:“我读了所有伟大的战争小说。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雷马克,我怎么能跟他们比呢?谁也不会设想我可能同托尔斯泰先生并驾齐驱,除非我发疯了,或者说我只是精益求精而已。”他写1918年的世界大战,犹如托尔斯泰写1812年的俄法大战。如何下笔呢?十年前的战争让他惊魂未定。尸体。弹片。荣誉和对荣誉的深深厌倦。海明威说:“‘荣誉’‘勇气’这样的抽象词语,与具体村庄的名字、道路编号、河流名称、部队番号和日期相形之下,全都显得可憎。”这个长期跟动物与自然打交道的作家痛恨虚伪,认为战争没有什么伟大、神圣或光荣的东西。他咬牙切齿地写道:“肚破肠流的尸体上没有美感可言,炮战休克的士兵身上没有尊严。”
战争就是地狱。
漂亮多情的意大利护士小姐阿格妞丝。流浪女郎玛丽雅。爱情。战争与爱情有意义吗?晨光中敲着打字机的海明威自言自语:我不知道。
那么,作家知道什么呢?作家知道他不知道。“一朵玫瑰花是一朵玫瑰花”,仅此而已。一条马林鱼是一条马林鱼,仅此而已。玫瑰花与马林鱼拒绝给出超越它们自身的东西。巴黎拉丁区的画家们斩钉截铁地说:“鞋子就是鞋子!”
让无意义成为无意义,这真是痛苦的发现,但忠于直觉的作家别无选择。他手上有一大堆无意义。诅咒是真实的,爱情是真实的,群山、战壕是真实的,进攻、撤退以及部队番号是真实的。鲜红的血非常真实。炸飞的肢体永远真实,真实的无意义。
作家下笔于小渔村的寓所,打字机从早晨响到黄昏,有时一口气写十个小时。他习惯站着敲。窗外是长长的海滩,巨型海龟在爬动,巨型海螺看上去一动不动。
三十岁的著名小说家正在写作,而且他已经是世界级的,有资格谈一谈托尔斯泰或是屠格涅夫。嗬,这事儿想一想也令人愉快。年轻的妻子波林在干什么呢?他不知道,如同在巴黎不知道哈德莉如何打发时光,不问下一顿饭吃土豆还是啃面包。专注,字斟句酌,多一个字也不行。撕稿子从来不犹豫。当初在秘室女郎的催逼下他撕惯了。他正在钓一条更大的马林鱼或鳟鱼,手中的钓鱼竿有点沉,水下的大家伙经不住鱼饵的诱惑。
海明威写到最兴奋的时候就离开打字机,驾船出海去钓鱼。爆炸式的情绪让这个拳击手承受不住,他手痒。他在甲板上忙碌,任凭思绪顺着海风自由飘荡。海浪一排排耸起它们的脊背。作家躺下来,望着蓝天发愣。持续的兴奋使他连月对美酒漠然视之。他写道:“有钱人,总是迟钝的,他们太爱喝酒与赌博。”
长居小渔村的作家嘲笑纽约的作家,说,谁说要当作家就必须住在纽约?纽约的作家,那是一群装在一个瓶子里的蚯蚓,挤成一团,从彼此的纠缠中吸取知识和营养。有时候,瓶子做成艺术的形状,有时候又做成经济或宗教的形状,不过他们一旦钻进瓶里,就待在里边不肯出来了。
更要命的是,大城市的作家、评论家很容易形成利益链条,拉帮结伙搞山头,年复一年缠斗不休。“红包批评家”复与媒体暗相勾连,连妓女都不如,因为他们还要立牌坊,冠冕堂皇,搞一套又一套的词语包装。海明威早年抛弃了人五人六的橡树园,扎进芝加哥的贫民窟,现在他喜欢拉丁语系国家的气候,喜欢那些国家的人民的热情与质朴。辛格写道:“连基韦斯特也像哈瓦那的一个郊区。”
哈瓦那是古巴首都。
篇幅不大的《永别了,武器》于1929年出版,再次轰动,仅仅三个月就销售了十万册。国外出版商的版权合同像雪片飞向温暖的小渔村。好莱坞花重金买去拍摄权,后来,电影业巨头塞尔兹尼克斥资四百万美元天价重拍,邀请名家写了十个剧本,由罗克·哈德森和珍尼弗·琼斯担任男女主角。这位电影巨头说:“这本书具有一切吸引人的条件,有宏伟场面、爱情故事、男性魅力、戏剧情节以及拍摄精彩背景的机会。”
我第一次看到的书是《战地春梦》,译笔极好,其后拿到《永别了,武器》,只翻了翻就搁下了。大约二十五年前,我就怵新翻译的外国小说。一部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半年内就要翻译出版,抢时间,抢速度。作品与利润直接挂钩了,经典向速度低头。而当年萧乾夫妇翻译《尤利西斯》用了十年。
好莱坞两次拍摄《永别了,武器》,都让作家看得打瞌睡。影片歌颂爱情,让俊男美女穿过五道迷雾,走向所谓新的开端,暴露了好莱坞式的一贯浅薄。四百万美元换不来一点海明威的心。小说中的男主人公“我”是这么说的:“上帝知道,我本来不想爱上她。我不想爱上任何人……”小说中的英国护士凯瑟琳由于难产死去,“我”去和她的遗体告别,时间很短,“就像向一尊雕塑告别一样”。爱情是战争中男人女人的精神避难所,海明威把这个避难所贴上了封条。战争中所有人都裸露在残暴之下,即便凯瑟琳小姐这么美,这么痴情。爱情激动人心,结局却是冷漠的。
小说是用第一人称写的,那个“我”就是作家本人。他告别了凯瑟琳的依然显得妩媚的尸身,“冒雨跑回客栈”。小说的结尾令我震撼不已。海明威式的冷漠打动了无数人,为什么?战争把人们变得冷血,而美是什么?美是注定要被摧毁的。鲁迅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辛格先生的相关评论,个人主义云云,表明他不懂这个关键而隐秘的主线,善于滥用爱情蛊惑观众的好莱坞巨头们,当然更不懂。
《永别了,武器》写人物,写场景,写军队的大规模撤退,在战争小说中独树一帜,翻译成大小语种,至今被列为世界各国的大学、中学读物。作家写道:“这是地球上前所未有的最大规模、最凶残、最糟糕的屠杀。”
《永别了,武器》直接、整体面对世界大战,它的书名就有着反讽的意味,永远告别武器只不过是永久的美梦,更大的世界大战的阴云密布。街头成千上万饥饿者的面部表情,使到过很多国家的海明威陷入沉思。他的嗅觉就像大功率雷达。
大鱼捕到手了,中短篇小说是小鱼吗?纽约那些蚯蚓般的作家得出这个结论。小渔村作家海明威摇头,耸耸他的宽肩膀说,短故事也可以是大鱼。评论家们竞相剖析他,像外科医生对待病人,像学院派教授对待文坛的大老粗。海明威发出咆哮,恨不得拳打那些搞书评的家伙。赞美他的文章他照单全收。自负,虚荣,冷面,都是海明威的助推器。一虚心他就完蛋了,一旦温情脉脉,他的艺术生命将迅速趋于终结。
他和妻子波林漫游古巴、墨西哥、瑞士、希腊和西班牙,却把古巴姑娘带回寓所,吩咐波林做菜斟酒,收拾房间,包括换新床单、新枕头。有教养的波林的每一次愤怒只让他发笑,开始忍俊不禁,而后干脆仰面大笑。他是抓住直觉写作的小说家,直觉命令他拒绝生活中的面面俱到,从小就如此。他的眼睛从十岁起就射出狼一样的冷光。
这个年轻作家的稿酬,多得简直花不完,版税上调到百分之十五,有时拍电影还能拿到利润的十分之一。有人统计,海明威的那部用旧的打字机,敲来当时的近千万美元。到21世纪,他的书在全球的发行量没法统计。
海明威先生是基韦斯特的头号名人,拜访他的名流和蹭酒喝的酒鬼一同挤入门槛。热闹,胡闹,中产人士愤而离去。作家去古巴长住,尝尝哈瓦那的超大雪茄;又去西班牙看斗牛,结交斗牛士,斗牛士们的身材小巧灵活,而大块头海明威像斗牛场上的一台推土机,他斗牛的样子有点笨拙,抱怨说:“那头混蛋公牛就像钢筋水泥做成的。”他斗牛屡屡受伤,流着血还跃跃欲试。
《死于午后》问世了,它被称为一部斗牛“圣经”。拉丁语系国家的读者称海明威“莎士比亚再世”。西班牙人把他奉若神明。然而靠中产阶级读者吃饭的纽约评论家,把海明威的粗俗描写骂得狗血淋头。妓女、赌徒、嫖客、杀人犯不断涌到海明威笔下,活灵灵的涌现,赤裸裸的涌逼,而他没有半句道德评判,他甚至为读者提供去西班牙旅行的嫖妓指南。他说:“扒手和妓女各有各的道义。”中产阶级集体愤怒了,有人指责《死于午后》是“恐怖的自白,宗教式的迷恋”。
斗牛士和拳击手海明威,手持大号猎枪的海明威,把攻击对象锁定为橡树园式的生活方式。中篇《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写中产男士麦康伯携同他的美艳妻子玛戈,去非洲丛林打狮子,由白人汉子威尔逊伴猎。麦康伯一路上话多,喉头滚动着油滑的美式英语,手拿大来复枪的威尔逊一直沉默着。丛林深处哪用说这说那,麦康伯的美式英语还伴随各种手势,红脸的威尔逊依然沉默。狮子出现了,“一头顶大顶大的狮子,一头呱呱叫的狮子”,麦康伯朝狮子开了一枪,转身就逃,逃得非常之快。事后他辩解,喉头叽叽咕咕说个不停,玛戈请求他别说了,可他的两片嘴唇像是上了功能不错的发条。他要用嘴巴证明自己不是胆小鬼。于是,妻子和威尔逊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危险的沉默。半夜,麦康伯醒来,发现美艳妻子不在旁边的帆布吊床上,过了两个小时她回来,脚步轻盈,面容带着甜蜜的倦怠。当麦康伯终于有了勇气面对野牛的时候,妻子开枪救他,却误杀了他。
红脸威尔逊是海明威的化身,这个化身对误杀丈夫的玛戈说:“你干吗不下毒呢?在英国,她们全是这么干的。”玛戈嚷叫:“别说啦别说啦别说啦!”
海明威写道:“威尔逊用他那双机关枪手的没有表情的蓝眼睛望着麦康伯。”
中国的孔夫子赞赏木讷:“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沉默的交流是古代丛林部落的一种言说方式。法国影片台词很少。好莱坞有一些影片也懂得沉默。德语诗人里尔克几天不说一句话,浑身洋溢的安静感染身边每一个人。法国哲学家福柯跟朋友们喝咖啡,七八个钟头一同沉默。海明威也善于捕捉各种各样的沉默。狼,豹,狮子,野牛,鳄鱼,它们的眼睛没有表情。斗牛士,拳击手,没有表情。《老人与海》中的老人没有表情。海明威笔下的恋爱中的男人都没有表情。恋爱中的女人话也不多。《太阳照常升起》中的科恩和这位麦康伯,废话真不少。
贝克在《迷惘者的一生——海明威传》中写道:“欧内斯特有一双乌黑的眼睛,深红色皮肤,样子有点像拉丁人,举止粗犷豪放。他说话口齿不清,一件事他要用三四种表达方式才能说清楚。”贝克采访的一个叫苏里万的机械师说:“海明威是个不多说话、思想深沉、谈吐严肃、对事情爱寻根究底的人。”
海明威的样子像拉丁人,移动缓慢的身形像一台推土机。
作家在写作《死于午后》的期间发生了一些倒霉事,他在卫生间猛拉一根链子,把吊顶的大玻璃拉垮,砸在头上昏死过去,被送进医院缝了九针,躺了七周。他在医院敲打字机,揉皱的纸团扔了一地。他把酒瓶子藏在枕头下。医生护士说是总统先生来了也不行,但却为这个年轻的大作家破例。收音机里传来胡佛与罗斯福竞选总统的辩论,海明威关掉收音机,说:“还不如听森林里的野狼嗥、鬣狗叫。”
他写西班牙斗牛士,斗志高涨,出院后跟一名拳击手较量,结果被人家打歪了下巴,只好再进医院。庞德写信问他:“你这个家伙是怎么啦?”
海明威和波林去“黑暗大陆”(非洲)打狮子、豹子,他的大口径猎枪打死了三头狮子,三十五只鬣狗,数不清的羚羊、麋鹿。他对付疯狂的野牛,驱车追击狼群,目睹数万头野牛大迁徙。土著们帮助他,其中有个叫穆科拉的猎手,像红脸威尔逊一般冷静。海明威打死了一头雄狮,另一头雄狮冲过来,穆科拉只是瞄准它,在非常要命的十秒内一直不开枪。来不及装填子弹的海明威吓出一身冷汗,那头几米外的雄狮却掉过头,大步走开了。海明威叫道:“伙计,你太不像话了!”穆科拉笑道:“狮子是不扑人的,和豹子不一样。”海明威的下一个目标,正是猛兽中最凶险的豹子。他把瞪羚、狒狒的尸体挂在树上作为诱饵,伏在草丛中等待。几个钟头后,一头大豹子出现了,噌噌噌上树吃瞪羚。海明威举枪,穆科拉却在他耳边说:“这头豹子太小,不要开枪。真正的大豹子才值得大猎手去打。”海明威回到营地对波林抱怨:“那明明是我们看到过的最大的一只豹子,可是那个怪人穆科拉不肯让我开枪!”
一天早晨,在肯尼亚的野林子里,穆科拉忽然蹲下身,猫腰奔向海明威,指着草丛中的豹子足迹说:“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豹子!”连这个老猎手都激动得战栗。他们安排了一排诱饵挂上两棵树,挂在鬣狗吃不到的高枝上。可是埋伏到第二天仍不见大豹子,瞪羚被几只小豹拖走。海明威闷闷不乐,穆科拉面如石雕。大豹子和大马林鱼一样聪明,它在某个地方观察,观察了二十多个小时。它慢慢现身了,穆科拉紧紧捂住嘴才没有惊叫起来。海明威瞄准它的胸口开枪,它栽倒在地,又怒吼着站起,跳到一人多高的深草中去了。
穆科拉忧虑地说:“豹子有好几条命,它靠另一条命逃走了。如果它没被你一枪打死,恐怕我们几个人都活不成了。我们还不能轻易离开,只能原地待着。”
接下来的时光就像等待末日。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狂怒的豹子会从哪个方向,以闪电般的速度袭来,一口咬断某个人的喉咙。复仇的豹子几乎从不失手。气氛沉闷而紧张,海明威想到马克·吐温写的那只狼。持枪的穆科拉低垂脑袋,状如高僧入定,却用狗一样的鼻子和耳朵捕捉草丛中的细微动静。接下来便是坟墓般的寂静。夜幕降临了,他们趁夜幕悄悄后退。每一棵树影的摇曳都像那只大豹子。忽然,海明威和穆科拉同时看见不远处,那只受伤的巨型猛兽艰难走出十几米,一头栽倒。漫长的一天一夜,它试图调动最后的力量报仇,却未能如愿。
穆科拉欢呼:“它死啦,最大的大豹子死啦!嗬,欧内斯特!”
海明威打的这只豹子长达八英尺。滚烫的大号子弹旋转着穿过它的肺部。
这次对“黑暗大陆”的远征,诞生了《乞力马扎罗的雪》《非洲的青山》和《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
海明威在非洲狩猎
海明威携同夫人波林,返回阔别七个月的基韦斯特,他定制的豪华快艇“彼拉号”刚刚交货,这艘皇后级的钓鱼船,时速达六十海里。海明威夫妇和另外六个雇员驾驶着彼拉号远赴墨西哥湾的深海钓鱼。他捕鲸,可惜唯一捕到的一条鲸鱼在最后关头跑掉了,作家懊恼不已。
写作生涯无处不在,甲板上想他的小说,酒吧里观察各色人等,打狮子的瞬间会闪出某个细节。几十个笔记本记得密密麻麻。生活与写作水乳交融,难分彼此,在这点上,海明威可能在各国作家当中首屈一指。
大房子里敲着打字机,越野车和船上都有打字机。大房子的大玻璃外面是金色的大海滩,近处有大游泳池。大个子作家欧内斯特站着敲,一般敲六七个钟头,兴奋的时候谁也别想叫走他,包括从好莱坞来的混血女影星。写亢奋了,他就出海去捕鱼,这是一种奇怪的身心节奏。
艺术和艺术家都保持着上帝赐予的神秘。
作家写下的每个字都被出版商买去,有些短篇小说只有一千字,却能卖到几千美元。这还不算近乎无限的重印、再版、海外版权。但是作家对自己严格得令出版商摇头。六七个小时,打出七百字到九百字,如果算上他反复修改的时间,一小时不超过五十个字。而眼下的网络写手,每天写一万字还嫌写得慢。金钱毁掉的东西实在太多,金钱的逻辑甚至让全球冰川持续退缩,让全球雨林锐减……
《非洲的青山》写得不好。作家的创造力是否下降了?他和两位编辑朋友到一个大牧场打灰熊,他打死了一头大灰熊,在他的狩猎生涯中又添上新的一笔,不禁得意扬扬。然而编辑先生汤姆委婉拒绝了他新写的小说。他大发雷霆,三天不跟这个人说话。第四天他主动向汤姆道歉。好作家写平庸小说的例子比比皆是。天才有时候是庸才,勇士的内心有时也会怯弱……海明威在咖啡馆读一篇抨击他的文章,怒火中烧,一拳砸烂桌子上的名贵花瓶,赔了一千多美元。
自负和愚蠢常常是一对难兄难弟,海明威倒不是这样,他的自负、任性、脾气火爆是出了名的,可是他沉静下来的功夫也是有目共睹的,笔下常有情绪的节制,表达的凝练。
行动巨人的含蓄与宁静源于遥远的童年。小时候他每年都去密歇根州的夏季别墅,度过两个月的假期,河流、树木、大量阅读,以不同的方式浸润他。
中篇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动笔了,不知道会写成什么样。非洲大陆最高的山峰,终年积雪。作家曾经在山间打猎,无数次凝望乞力马扎罗山的方形山巅。小说这么开头:“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常年积雪的高山,据说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马赛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庙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做过解释。”
这段话是引子。接下来是典型的海明威式的对话和描述。
“奇怪的是它一点儿也不痛,”他说,“你知道,开始的时候它就是这样。”
“真是这样吗?”
“千真万确。可我感到非常抱歉,这股气味准叫你受不了啦。”
“别这么说!请你别这么说。”
“你瞧那些鸟儿,”他说,“到底是这儿的风景,还是我这股气味儿吸引了它们?”
男人躺在一张帆布床上,在一棵含羞草树的浓荫里,他越过树荫向那片阳光炫目的平原上望去,那儿有三只硕大的鸟讨厌地蜷伏着,天空中还有十几只在展翅翱翔,当它们掠过时,投下了迅速移动的影子。
“从卡车抛锚那天起,它们就在那儿盘旋了。”他说,“今天是它们第一次落到地上来。我起先还很仔细地观察过它们飞翔的姿态,心想我一旦写一篇短篇小说的时候,也许会用得上它们,现在想想真可笑。”
“我希望你别写这些。”她说。
…………
“请你告诉我能做些什么吧。总有一些事是我能干的。”
“你可以把我这条腿锯下来,这样就可以不让它蔓延开去了。不过,我怀疑这样恐怕也不成。也许你可以把我打死。你现在是个好射击手啦。我教过你打枪,不是吗?”
“请你别这么说。我能给你读点什么吗?”
“读什么呢?”
…………
“你觉得怎么样啦?”她说。现在她洗过澡从帐篷那边出来了。
“没有什么。”
“这会儿就给你吃晚饭好吗?”他看见莫洛在她后面拿着折叠桌,另一个仆人拿着菜盘子。
“我要写东西。”他说。
“你应该喝点肉汤恢复体力。”
“我今天晚上就要死了,”他说,“我用不着恢复什么体力啦。”
“请你别那么夸张,哈里。”她说。
“你干吗不用你的鼻子闻一闻?我都已经烂了半截啦,现在烂到大腿上了。我干吗还要跟肉汤开玩笑?莫洛,拿威士忌苏打来。”
“请你喝肉汤吧。”她温柔地说。
“好吧。”
肉汤太烫了。他只好把肉汤倒在杯子里,等凉得可以喝了,才把肉汤喝下去,一口也没有哽住过。
“你是一个好女人,”他说,“你不用关心我啦。”
她仰起她那张在《激励》和《城市与乡村》上人人皆知、人人都爱的脸庞望着他,那张脸因为酗酒而稍有逊色,因为贪恋床笫之乐而稍有逊色,可是《城市与乡村》从未展示过她那美丽的胸部,她那有用的大腿,她那轻轻爱抚你的纤小的手。当他望着她,看到她那著名的动人的微笑的时候,他感到死神又来临了。这回没有冲击。它是一股气,像一阵使烛火摇曳,使火焰腾起的微风。
《乞力马扎罗的雪》运用意识流手法恰到好处,场景描写与内心独白恰到好处,记忆自动呈现,大鸟、鬣狗、骑自行车警察的死亡意象,纠缠在帆布床上的垂死者。他的腿在丛林中擦破了皮,因忘了及时用碘酒,误用酸性药物麻痹了微血管,生了坏疽病,卡车和小型飞机又迟迟等不来。小说的主要人物只有他和她。漫长的死亡等待,帆布床上的男人的身子动不了,大脑思维又停不了。巴黎、马德里等地的生活场景海浪般涌来,这是垂死者的自我凭吊。
海明威在非洲的丛林中打猎,受过伤,恐惧过死亡,于是集合印象,调动想象,写下这一名篇。有个贵妇愿意包揽他重返非洲的全部费用,他用微笑拒绝了,贵妇却在小说中留下影子。极美的女人则是波林与另一个女人玛莎的混合体。
这是一部写非洲狩猎生活的最好的小说。写故事又大大超越了故事,给拍电影的人留下难题。作家才三十多岁,已经是几部杰作的作者,人们称他是《太阳照常升起》的作者,《永别了,武器》的作者,《死于午后》的作者,《乞力马扎罗的雪》的作者。作家本人的传奇故事和作品一并盛传。不单20世纪罕见,未来的若干世纪只会更罕见。海明威式的生活在这个星球上不可能复制了。
海明威在一页废掉的稿纸上,这样罗列他的平生喜好:“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口里吃的和喝的;睡眠与读书;观赏画作、城市、海洋、各种各样的鱼;拳击,观察与思考;乘船出海去同大自然搏斗,骑着马背着枪,出发去狩猎;去看雨、雪、青草、风,搭帐篷野营,观察季节的变化……与朋友交谈,回家看孩子,和一个女人、另一个女人、更多的女人交往,但其中只有一个女人真正和你要好;结交朋友,开车或步行的速度,动物、怯懦和勇气,自尊与合作;鱼群的迁徙,河流,钓鱼,森林,田野,飞鸟,狗,公路,好的作品和绘画,革命的原则和实践,基督教的无政府主义论,斯特里姆海湾的千姿百态、季风、逆流、西班牙斗牛场、咖啡、美酒、普拉多、庞普罗纳、哈瓦那、圣地亚哥、谢里丹、开斯普、怀俄明、密歇根、佛罗里达、堪萨斯和蒙大拿等等。”
这很像无意识状态下的自动写作。彼拉号快艇、福特牌敞篷越野车、小型飞机、猎枪、子弹还没有列进去。巴黎和芝加哥还没有列进去,还有他长居十一年的基韦斯特小渔村,还有乞力马扎罗山、阿尔卑斯山……深广融入自然与人事,物理半径与心理纵深合拍,恐怕只有20世纪的作家才有可能。工业文明给人类提供了便捷,又保留了前工业文明时期的人的自由,保留了人与大地的亲密关系,保留了生存的主动性和创造性,虽然哲学家们在19世纪就洞察了人的异化即将大规模上演。
形形色色的异化是20世纪西方文学的第一主题。福克纳《喧哗与骚动》的卷首语说:“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福克纳和海明威都是让无意义变得惊心动魄的作家。艾略特写长诗,揭示诸神隐遁的荒原,卡夫卡、加缪的小说揭示荒诞,庞德注目地铁入口处“人的阴暗麇集”,川端康成试图栖身于唯美,萨特六十几岁上街游行,大声说,这个社会是建立在利润的基础上的,所以要推翻它。20世纪60年代,伯特兰·罗素组建国际法庭,审判美国人血洗越南的罪行……
海明威的硬汉形象正在小渔村树立,这个形象连接了墨西哥海湾、非洲丛林、古巴、瑞士和西班牙。在法国,在美国,在西班牙,他已经是家喻户晓的人物,苏联大量印刷他的作品,哦,那可是普希金、契诃夫、托尔斯泰的俄罗斯。
海明威的主题延伸了托尔斯泰的主题,他与大地的亲密无间,则连接了海德格尔在德国南部黑森林的卓越思考。
打猎,捕鱼,这一类古老的行当,并不意味着向自然界施暴。
德国弗莱堡大学教授马丁·海德格尔,胡塞尔的得意弟子,穿戴和举止却像个农民,亲手建造托特瑙山的小木屋,那是一块冲向全世界的思想高地。《存在与时间》的作者正在成为“神秘的哲学之王”。
欧内斯特·海明威则用小说建立了一个虚无的王国。他是虚无国之王,稳坐第一把虚无交椅。但是生活并不虚无,他过着从小就想过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在别人饿肚子的时候食不厌精。在基韦斯特,大海边的小渔村自给自足,他看不到饥饿。快艇和越野车画出他日常生活的半径。坐飞机对他也是家常便饭。尽管嫉妒他的人远不及喜欢他的人多,但海明威听不得抨击他和他的作品的话。他把批评他的报刊文章全都搜集起来,不是为了三省吾身,而是要择机发起反攻,将对手逐一打败,打得对手落花流水他才解恨。必要时要动真家伙,揍那些敢对他说三道四的家伙。
作家的这股子蛮劲从何而来?从斗牛身上来吗?《死于午后》赞美一条抵死了三十个斗牛士的公牛,又写斗牛士的兄弟如何弄死公牛,吃掉它的睾丸,还写下一大段血淋淋的话,像一封暴力宣言书。评论家撰文,指出他抗拒理性,他读到一半火冒三丈,当众砸烂咖啡杯子,却把文章从杂志上撕下来,交给波林保存。波林因勉强扮演一个不算高尚的角色而脸红,局促不安。海明威拍拍她的俏脸。
波林过得委屈。她照料两个孩子,伺候任性的丈夫,在第一时间阅读丈夫的手稿,陪丈夫去非洲打猎,去深海捕鱼。她竭尽全力做大作家的好妻子,避免像哈德莉一样失去海明威。她读过哈德莉写给海明威的充满绝望的信件。
纽约《绅士》杂志发表海明威的散文《为下流话辩护》,引发新一轮的批评浪潮。海明威回击:下流话是生活的产物,作家为什么不可以讲?作家有必要把自己装扮成绅士吗?橡树园的绅士们在某些场合摘下面具,讲下流话一个比一个起劲,唾沫星子横飞,平时绷着的绅士脸笑得稀烂,活像时下的某些官员。
海明威从三岁起就不要虚伪,从五岁起就憎恨虚伪!
长居小渔村的海明威不穿名牌服装,他穿运动衫,趿着木拖鞋,开始蓄大胡子。他笑呵呵出现在各种场合,像一头狮子巡视属于它的领地。大个子海明威移动的速度慢,打拳击却快如闪电。他击倒对手,笑得像孩子。据贝克记载,有一名拳击高手猛击他的面部,打破了他的嘴,他怒目圆睁,腮帮子鼓起三秒,然后,把满口血吐到对手的脸上。真正的男子汉总是要品尝失败的滋味。
在彼拉号快艇上,有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类似今日“小鲜肉”)变着法子向海明威靠近,“船长”喝酒他陪酒,“船长”享受夜晚的海风、仰望浩瀚星空,他慢慢依偎过来,仰望船长的胡子,说是透过胡子看星星别有韵味。有一天黄昏,海明威在甲板上睡着了,隐约感到有蛇一般的软体动物缠住他、抚摸他,他醒来,发现一张湿润的嘴凑近他的嘴。男子汉勃然大怒,倒提“小鲜肉”的两条腿,扔进了大海。
这个被扔进波涛的小鲜肉叫乔西。
正当壮年的海明威,威风凛凛又和蔼可亲。人们指着他的背影说:瞧,那个人就是欧内斯特,他打死过三头非洲狮子,他写的小说风靡世界,他挣的钱比金枪鱼还多,他喝下的美酒要装满十部大卡车!
硬汉作家无所畏惧,走路慢腾腾,说话有点口吃。他的皮肤是古铜色,混合了岩石与丛林的颜色。胸部的黑毛一大片,每一根都诉说着雄性故事。然而,有个绅士模样的批评家叫伊斯曼,他在他的文章中说海明威的胸毛是粘上去的。有一天,西装领带一丝不苟的伊斯曼,衣着随便的海明威,海明威的好朋友、出版商帕金斯,三个男人在纽约碰到一起。谈笑间,海明威解开衬衣扣子亮出胸毛,并动手解伊斯曼的扣子。气氛突然紧张。帕金斯劝解已经迟了,伊斯曼的衬衣扣子被强行解开,“露出那秃顶老头般的胸膛”。伊斯曼大笑,试图掩饰他的尴尬,同时扣上名牌衬衣的纽扣。海明威叫道:“你这假男人,凭什么说我的胸毛是粘到胸口上的?”伊斯曼申辩,海明威用拳头说话了。二人在帕金斯的办公室厮打开来。帕金斯死死抱住海明威,生怕这个拳击手打伤伊斯曼。
名人打架引起轩然大波,伊斯曼宣称打败了海明威。海明威对《纽约时报》的记者说:“伊斯曼是在胡说八道。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他像个女人,张开双手,跳着向我冲来,乱抓一气,我只略用一点力气就把他制服了。”
海明威打完架,写他的小说去了。
1935年12月,在基韦斯特的一个小酒吧,有一对母女走了进来。母亲在附近的邮局拍了电报,顺便和女儿一起进酒吧。她女儿是个身材高挑、五官标致、金发垂肩的姑娘,她的出现吸引了酒吧里的每个人。她朝穿着短裤和肮脏的运动衫的海明威看了一眼。“名人”海明威立刻走过去搭讪,先向她母亲问好。
金发姑娘名叫玛莎,正在宾夕法尼亚的马沃学院深造,陪她母亲到基韦斯特岛度假。她和其他美国人一样,知道小渔村有个大人物海明威。这会儿,她又对海明威多毛的腿、肮脏的运动衫感到好奇,转动美目多看了他一眼,招来他的搭讪。玛莎红着脸告诉这位作家,她的一本小说《狂热追求什么?》已经写了一半。海明威更来劲了,他滔滔不绝,由于激动而口吃得厉害,小他十多岁的金发姑娘一直望着他。
海明威冷漠的眼睛在他靠近心仪的姑娘的时候自动调温。
母亲回了马沃,玛莎不顾母亲的劝说留了下来。
海明威开着越野车狂奔海滩,玛莎的金发在海风中高高扬起。12月和接下来的1月是岛上最吸引人的时光,越野车画出了几百公里的美妙弧度。彼拉号快艇的船员们列队迎接玛莎,俨然迎接快艇新的女主人。玛莎天天去海明威的家,有时住下来,就像当年的波林住进海明威在巴黎的家。当初哈德莉不安,现在波林不安,虽然她已经是两个男孩儿的母亲。
玛莎客居海明威的海边寓所,两个人还经常单独行动。海明威的眼神和旋风般刮来刮去的身形表明,他为金发姑娘神魂颠倒。这个凭借直觉与本能行事的男人,这个驰名欧美的小说家,不要在小渔村闹出什么乱子才好。波林不得不经常面对比她年轻漂亮的玛莎,如同在巴黎哈德莉每天面对她,吃饭,交谈,外出,三个人上演一台戏。玛莎在她的房间写小说,邀请海明威先生指点,而这位乐于指点的老师常常不请自到。二人互相凑近的理由无穷无尽。玛莎把海明威的一段话用作《狂热追求什么?》的卷首语,脑子发热的海明威还念给波林听。
这一年海明威三十七岁。
波林知道现在到了她婚姻的紧要关头。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丈夫和玛莎正在发生“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事,岂止一点通,他们简直是心心相印,每一个眼神都相通。波林作为丈夫新作的第一个读者的地位也动摇了。海明威兴冲冲地把散发着油墨香味儿的稿子送进玛莎的房间。海明威甚至不敲门就直接冲进去了,玛莎从不抱怨。显然,她期待着。
海明威与玛莎跳舞
1936年,西班牙内战升级。佛朗哥的军队与政府军争夺西班牙的控制权,纳粹德国和意大利支持佛朗哥,苏联支持政府军。成千上万的多国志愿者前往西班牙,为正义而战。玛莎作为战地记者去了马德里。北美报业集团的总经理邀请海明威去西班牙,海明威立刻同意了。波林不让他去,她知道,吸引丈夫的不仅是战争,她的妹妹和母亲一并劝阻海明威。帕金斯也希望风头正劲的海明威继续写小说,而不是去战地采访,或加入支持政府军的游击队。
海明威和玛莎一样,以战地记者的身份赶赴马德里,写文章,参与拍摄纪录片《西班牙土地》。西班牙是他热爱的国家,玛莎让他魂牵梦萦。两个理由足够充分了,当然,后一个理由他嘴上并不讲,玛莎也不道破。夫妻俩心照不宣地分手,妻子送丈夫上前线,心情很复杂:战争和玛莎都可能夺走她的丈夫。
在马德里,海明威和玛莎都如愿以偿地找到对方,找到身体的同时也找到了灵魂。久别重逢,战地相见,他乡遇红颜,玛莎姑娘的双颊像着了火似的红艳,她顶着一头金色长发追随着海明威,让见过她的人无不惊艳。当她出现在马德里的一座旅馆,海明威的两个朋友被她的美貌与气质惊得说不出话。他们后来撰文,还仔细回忆过当时的情形。
在西班牙的其他地方,在纽约,在巴黎,两个相爱的人不愿分手,又不得不分手。1937年和1938年,海明威有一大半时间待在西班牙,不断出现在玛莎身边,有时邂逅,男人与女人大叫着扑向对方。玛莎又玩捉迷藏,不打招呼就走了,故意消失几天,一点音信都没有,惹得性急的海明威到处找她,拍电报,开车乱转。海明威可能是玛莎的初恋。恋爱中的姑娘有时候诡计多端,吊吊情郎的胃口。然后她突然出现,连日柔情似水,让海明威进一步为她着迷,深陷她精心罗织的情网。纯真的女孩子也免不了这类把戏,当年波林玩过,现在玛莎又玩。青春一刹那,绽放的花朵自知释放秾艳的时间短,玩把戏是一种不自知的自我珍爱的方式,但也是鲜花衰败的前奏曲。对付海明威这种过于强大的男人,玛莎可不能掉以轻心。
海明威的朋友们猜测、议论,为波林的处境担忧。有一天在马德里,海明威居住的酒店被炸,有朋友看见海明威与玛莎从同一个房间携手出来,以为发现了新闻:两人在战火中碰出了爱的火花。
海明威问玛莎:是一桩新闻吗?
玛莎回答:是他们的新闻。
以海明威的性格,不可能在认识玛莎一个多月后才有火花。在基韦斯特的小酒吧,海明威初见她的几秒钟,火花已摩擦出来,而她多看他的那一眼闪烁着芳香四溢的玫瑰花。有些事先于双方的念头发生了,这叫感觉的微波辐射。
战士海明威手持苏联军队援助的武器,和抵抗佛朗哥的山区游击队战斗在一起。他一向与左翼作家走得近,好朋友中不乏苏联、法国、西班牙的共产党人。当年在巴黎结识的西班牙画家毕加索,已经是一位共产党员。萨特直到1980年去世,一直受到法国“毛派”知识分子的尊敬。萨特被称为“20世纪人类的良心”。
海明威和游击队员们并肩作战,结下了友谊。他熟悉了西班牙的南部山区和像一块又一块用作雕塑的巨石的游击队员,他们外表冷峻,内心滚烫。海明威打心眼里喜欢他们,从老战士安德莫尔到十九岁的新兵华金。他战斗不是为了写小说,他爱,他爱得面无表情。骨子里他是个西班牙男子汉。拿枪的手和握笔的手一样硬。政府军的将军、中下级军官、胆小鬼、酒鬼和游击队里的杀人狂,幽默风趣而又勇敢无畏的苏联《真理报》记者……战争中的各色人物蜂拥向作家笔下。当然还有他的金发好姑娘玛莎。
作家写的话剧《第五纵队》、小说《四十九个短篇故事》,反响一般,缺沉淀。沉下去又自动浮上来的东西,才是好东西。意志不可去染指感觉的原初性。作家爱西班牙,熟悉城市、山区,参加战斗,了解上百个他所热爱和憎恨的人,这些写作所需要的元素都在,但好作品就是出不来。什么原因呢?海明威要写出海明威式的作品。帕金斯鼓励他,不断写信指出他的不足。
海明威酝酿一部长篇小说,厚度在《太阳照常升起》的一倍以上。他不告诉任何人,包括他的好姑娘玛莎。玛莎的形象肯定要进入他的小说,如同哈德莉进入他的短篇小说,波林进入《永别了,武器》《乞力马扎罗的雪》《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有趣的是,海明威笔下的女主人公都不是男主人公的妻子。
1927年,哈德莉飞到巴黎挽救她的婚姻。1937年,波林飞抵巴黎挽救她的家庭,这位董事长的女儿、香水巨头的侄女、两个男孩的母亲,把自己的发型梳理得跟玛莎一模一样,而她曾经是个美得炫目的短发姑娘。丈夫与玛莎的情事在马德里、巴塞罗那、巴黎和纽约传得沸沸扬扬,波林却佯装不知。女人在这方面是有智慧的,波林尤其有智慧,有耐心。有一次,玛莎去纽约,第二天,海明威就追逐芳踪赶往纽约。海明威的朋友拍电报跟波林说,传言她的丈夫在纽约病倒了,她回电:“的确,谣言是不可信的。欧内斯特在去纽约的途中到米阿米玩,难道说身体会不好吗?谢谢你对我的关心。”
米阿米是一座风光迷人的小岛,波林满脑子装着玛莎飘在海风中的金发。却又接到玛莎写给她的一封信,信中说,十分喜欢与海明威在米阿米吃的牛排。玛莎这封信,和十年前波林写给哈德莉的信惊人地相似。
海明威写信告诉波林,说他要在西班牙待到战争结束,事实上他出现在巴黎、纽约和哈瓦那。他躲避记者,请朋友替他撒谎,都是为了他的金发姑娘,同时也为波林考虑。海明威不是没有良心,只是良心斗不过他奔向下一个目标的雄心或者野心。他总是瞄准下一头狮子,下一条马林鱼,下一本好小说,下一个“好姑娘”。这个劲头明显发端于他那野性十足的童年。他抨击弗洛伊德,却看不见潜在水下的冰山式的潜意识。他暴躁,动不动就大发脾气,因为他知道自己即将面临决断。支撑决断的东西叫作生命冲动。他冲动,却对冲动的源头一头雾水,所以才会暴躁不安。
在巴黎的旅店,波林与海明威大吵大闹,她冲向阳台,要从楼上跳下去。海明威像豹子一般扑过去,拦腰抱住她。她挣扎。楼下的行人纷纷驻足。巴黎大街小巷的人都在议论海明威夫妇。玛莎终于浮出水面,浪漫之都的人们形容玛莎的美貌超过任何一个电影女明星。而可怜的波林在吵闹之后继续梳妆打扮,梳着玛莎式的金色长发,抹着玛莎爱用的香水,出现在丈夫面前,小手频频摸脸蛋,调动丈夫当初对她爱的记忆。她的妹妹和母亲不远千里前来助阵。她豁出去了,近乎歇斯底里地豁出去了,她希望打动丈夫的心,暗暗企盼玛莎松开那只抓紧她丈夫的手。
海明威吵完架创作欲高涨,正如他打完架就想写小说。当年他与哈德莉争吵,第二天就诞生了短篇小说杰作《阿尔卑斯山牧歌》。《乞力马扎罗的雪》中那位美貌的、非常有钱的女人则有波林的影子。暴风雨刚刚过去,宁静悄然而来,作家精神抖擞,敲打字机,写得又快又好。卧室的大吵大闹和书房的哈哈大笑发生在同一天上午。波林做了可口的午餐,坐等丈夫走出书房,她还抽空补妆,再洒一次香水。她做好了夜晚来临的准备。
大老粗作家海明威登上全美作家联盟的大会讲坛,朴实的演讲引起轰动。陪在他身边的金发美女是玛莎。纪录片《西班牙土地》由玛莎联系罗斯福总统夫人,邀请罗斯福出席在白宫举行的首映式。海明威想用影片游说总统,支持西班牙政府军。作家想得太天真了。进白宫之前,玛莎大吃夹心面包填饱肚子,原来她知道白宫的饭菜并不好吃。海明威对罗斯福夫人印象不错,却厌恶罗斯福总统。传记作者贝克写道,罗斯福摆出“哈佛派”的派头使欧内斯特感到恶心,他觉得罗斯福缺乏男人的派头,外貌倒十分像女人。
1937年8月,海明威再次动身去西班牙。波林的母亲给他写了一封长信,试图劝阻他。他回信说:他的妻子波林固然美丽贤惠,全家人享受着天伦之乐,但他已经答应了西班牙人民,他要回到那片土地上去。
海明威途经纽约,《绅士》杂志的发行人吃惊地看见他剪过了头发,剃光了胡子,西装领带笔挺,皮鞋锃亮。这是好姑娘玛莎喜欢的海明威形象。而他们第一次在基韦斯特的小酒吧相遇,作家穿着肮脏的运动衫和差不多同样肮脏的短裤。
9月初,容光焕发的海明威与玛莎在马德里相聚。
话剧《第五纵队》的男主人公恰似作家本人,生一副宽肩膀,走路慢吞吞,爱吃酒,爱打架,说话有点结巴,讲粗话倒是流畅。女主角则是玛莎的化身,白皙、高挑、漂亮,一双笔直秀腿,把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还有一件银狐皮披肩。
海明威是一个把自我中心主义发挥到极致的作家,所幸他的世界无限宽广,世界进入他内心的方式又非常独特。他用燃烧的血液来思考,凭借直觉打量一切,所以才把纽约的作家看成瓶子里挤作一团的蚯蚓。他不写城市,他钟爱丛林。在他看来,钢筋水泥的膨胀不过是资本逻辑催生的怪胎,毫无美感可言。画家们会把摩天大楼搬上他们的画布吗?画钢筋水泥卖不出去。为什么卖不出去?人类祖先的野性基因不止一百万年,而工业文明不过两百年。
海明威写战争,写西班牙南部的石头山,写出没于山洞的游击队员。几年前写《非洲的青山》失败了,青山与他的笔难以搭调,西班牙的那些光秃秃的石头山更合他的胃口。游击队员们硬得像石头,作家塑造的罗伯特·乔丹硬得像石头,乔丹的身份是一名美国的大学教授,志愿到西班牙作战。他的任务是炸掉一座桥。当他费尽周折完成任务的时候,炸桥行动却在整个战役中失去了意义。海明威曾写过一个短篇小说《胜者一无所获》。奋斗者惊心动魄,奋斗的意义被悬搁起来,这个主题一直延伸到后来的巅峰之作《老人与海》。
海明威写文章说:“我们对战争的看法是:战争不是好东西,虽然有时候必须进行。但归根到底,战争不是好东西……我诅咒战争,让战争见鬼去吧。我需要的是写作。”
海明威不会歌颂战争,尽管他写的是一场“伟大的战争”。他表现战争,把卷入战争的各种人物写生动,让人物自己说话。他写战争写得太好了,只要人类还有战争,他的作品就会继续流传。
《丧钟为谁而鸣》动笔于1939年。没有人能够宣称自己是一座孤岛,所以,“别问丧钟为何而鸣,它为你敲响”。海明威用铅笔写满了一大堆笔记本,并带着装着笔记本的手提箱辗转多国,爱开玩笑的玛莎不敢有半点儿马虎。上飞机,下邮轮,坐汽车,她不离手提箱半步。直觉告诉她,手提箱装着一部世界名著的手稿。
海明威回家写作,打字机从早晨响到黄昏。他的工作室靠近游泳池,午后喝咖啡,晚饭后海边散步,夜晚游泳,次日一早接着写。四十岁的作家精力充沛。可是波林捣乱,几乎天天邀请一群人到家里来,理由是让这些热爱作家的人们,目睹作家的生活和写作。这些男女激动地议论正在拍摄的电影《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作家抱怨,发脾气,却不便赶走客人,同时还得哄着一肚子怨气的妻子。基韦斯特的这个家,十年来,但凡是海明威的工作时间,它就安静得只会让人听见海浪和打字机的声音。1939年的夏天,它却像酒吧一样热闹,像市场一般喧嚣。波林明白,她的婚姻即将结束。她未能打赢耗时三年的婚姻保卫战。当初她挤走了哈德莉,现在,玛莎抢走了她的男人。
海明威飞到古巴去。玛莎在哈瓦那郊野找到一处僻静的房子,她很满意,因为房子在山坡上,远眺大海,近看村庄,是个写作的好地方。海明威去看了一眼,掉头便走,出海打鱼去了。玛莎雇人把房间和花园收拾得连她本人都陶醉,再请海明威来看,作家乐了。玛莎叫他爸爸。这个称呼饶有意味。海明威同时是朋友、情人、丈夫和爸爸,契合了他的“好姑娘”对他四种以上的需求。两个人躺在床上聊一整天,亲热的动作仿佛只是交谈的插曲。海明威一直惦记着哈德莉,在7月21号他的四十岁生日这一天,他给哈德莉写了两封信,信中说,随着他认识的女人越来越多,他就越发认识到她的价值。哈德莉再婚后过得不错。基韦斯特一度流行疫病,海明威迅速寄钱过去,让波林带着两个儿子搬到外地暂避。
上午写作,下午打网球,游泳,喝酒,斗鸡,钓鱼,闲逛,听古巴人讲故事。夜里,在海风中与他的金发姑娘长时间温存。婚礼的细节由玛莎考虑,包括制订去中国蜜月旅行的行程。聪明的好姑娘深知她处在什么样的时刻。杰作早已在她身边启动,她从第一章读到了第二十三章。海明威写信对帕金斯说,离开波林后他的工作进展神速,每天可以写到八百字。其间携玛莎去太阳谷一个月,边写作边打猎。太阳谷是美国新辟的钓鱼狩猎的度假胜地。
海明威在古巴的日子过得温润香甜。四年的情郎即将变成新郎。作家神清气爽,有时候趾高气扬,仿佛全世界都在耐心等待他的新书。
海明威嘟哝:我这是第三次做新郎啦。
玛莎立刻补充:欧内斯特先生,这是你最后一次做新郎,同意吗?
海明威耸耸他的宽肩膀说:同意。
玛莎的母亲到哈瓦那来了,同女儿一起敲定婚礼程序,海明威却不知跑哪儿去了。原来在酒吧跟人谈天说地,抽大雪茄,完全忘了岳母大人的光临。玛莎怒冲冲推门而入,海明威服服帖帖跟她回家。创作高峰期的海明威时常会忘记一些人与事,包括玛莎。
《丧钟为谁而鸣》中有个耐人寻味的细节,乔丹与玛莉亚在睡袋里度过宝贵的后半夜,因为第二天要炸桥。清晨,雪地来了一名佛朗哥的巡逻骑兵,乔丹举起手枪将骑兵射杀,随后紧张思索。全神贯注之时,他瞥了一眼正在梳头的玛莉亚,小说这么写:“此时,这个女人在乔丹的生活中没有地位了。”我读到这一句很诧异,这种句子其实可以不写的,但海明威写了。《永别了,武器》的结尾,“我”去向凯瑟琳余温尚存的尸身告别,“像告别一尊雕塑一样。我冒雨跑回客栈”。
海明威式的冷漠真是冷彻骨,这座冰山也是一座休眠火山,一旦喷发,能量惊人。《道德经》提出,事物相反相成,符合这个星球上所有的极端性人生情态。海明威必须冷,身体与大脑都指示他必须冷。大胡子男人的生命体是一团滚动的火焰,所过之处,烧焦草木,摧残花朵。西方的作家艺术家,没心没肺的比较多,而中国缺心眼儿的大诗人似乎只有李白,导致“世人皆欲杀”。自私,暴躁,撒谎,反复无常,忘恩负义,这些公认的坏品质常常出现在好作家的身上,海明威堪称典型。
长篇小说《丧钟为谁而鸣》即将完稿问世,同期“上演”的还有第二次世界大战。作家将凭借这部书享受升居天堂般的荣耀,而数以亿计的人正在靠近地狱。希特勒的闪电战席卷欧洲。日本入侵中国已达九年。从1931年到1937年,日本军队的大量侵华物资由美国人提供,包括铁矿石、枪支弹药与精密机床,直到“七七事变”日本人威胁到美国人在华北的利益。
资本无国界牟取暴利,大发战争财是国际资本集团的最高宗旨。
玛莎痛骂美国政府在战争中扮演的角色,一介小女子,却哪里懂得华尔街的精密盘算。她飞到芬兰采访,返回哈瓦那,依然怒火中烧,漂亮的面孔由于紧绷着而更显轮廓的精致。作家不需要扮演政治家的角色。海明威先生的每一部力作都有可能流传一千年,而总统先生们像走马灯似的转换。海明威本人恢复了不修边幅的状态,胡子又长又硬,衬衣肮脏,拖鞋断了带子,头发看上去有一尺长。玛莎却不叫他去三十里外的理发店。她专心读他的每一页手稿。陪他去打猎,在越野车上读手稿,抬眼时,看见她的男人手提沉重的猎物,像一头雄狮般向她走来,那乱蓬蓬的头发与她的秀丽金发都在风中飘扬。
作家写到最后一章,紧张得要命。这部小说写了一年半,书中的每个人物与他同呼吸共命运,连吃饭都要走神。小说的结局是静静地等待敌人和死亡的罗伯特·乔丹,石头后面一棵大树下的乔丹握紧机关枪,倾听自己最后的心跳。
小说终于写完了,作家躺在地板上,听着海浪扑打礁石的声音。这部书要题献给他的新婚妻子玛莎。小说出版了,巨量首印,好评如潮。好莱坞迅速花重金买走了拍摄权。
1940年11月初,海明威与波林协议离婚,每月付给波林至少五百美元,直到他去世。同月,海明威与相处了四年的玛莎完婚。
海明威携玛莎飞越太平洋去中国旅行,途经香港。海明威对香港的印象不太好。在陪都重庆,他与蒋介石夫妇谈了三个小时,感到失望,他认为蒋介石算不上一个政治家。他对米酒、药酒感兴趣,而玛莎一见酒瓶里泡的小蛇就要呕吐。他们去成都待了一些日子,结结巴巴学说四川话。海明威很快习惯了辣椒花椒茴香,迷上宫保鸡丁、麻婆豆腐和东坡肉,可怜的玛莎总是拉肚子。当年庞德醉心于中国古典诗歌,使海明威对中国历史有了好印象。海明威费劲地提到四川的李太白、苏东坡,而玛莎只想早点回国。
海明威已经有了三个儿子,想让玛莎为他生一个女儿。他出海钓鱼,进山打猎,痛饮各种美酒。战壕里的士兵们打扑克,吹口琴,乐不可支,一分钟以后就可能被炸成碎片。残酷的世界大战和个人的美好生活都在继续。你打你的,我过我的。人是适应力很强的一个物种,哪怕再多活十秒钟,有些人也笑得起来。
几年间,作家更多的时光是在书房度过。古巴哈瓦那郊外的“了望田庄”,是玛莎当年精心营造的爱巢兼工作室,现在新修了标准网球场、游泳池和拳击场。作家上午写作,下午和晚上是一连串的赏心乐事。名气越来越大,生活越来越舒适了。电影《丧钟为谁而鸣》在拍摄中,英格丽·褒曼出演女主角玛莉亚。
海明威的一部新小说《过河入林》,像《非洲的青山》一样遭冷遇。后者在我的书架上蒙尘已久,针尖大的书虫们在书页间自由爬行——看不下去。不管他海明威的名气有多大,读者和文学批评家都不买账。纽约的文学人士显然并不全是“蚯蚓”。福克纳对美国文学界说,海明威“内心怯懦”,海明威在古巴骂道:“福克纳那个狗东西!”骂完了他去打网球,找一帮人通宵喝酒。内心烦躁的时候他需要热闹。花园,海风,金发丽人,豪华快艇,一尘不染的房间,用人们悄无声息,餐桌上的酒菜永远丰盛。然而作家要打瞌睡,梦中回到橡树园,那个佛罗里达著名的中产阶级小镇。
孔子说:“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知识分子不能把自己弄舒适,更不能想方设法把自己弄舒适。身体一直舒适,大脑就要犯迷糊,这几乎是个自然定律。一直舒适的后面肯定潜伏着无聊。上海大陆新村九号,鲁迅先生温暖、窗明几净的家中,书桌前却从来不放软椅。战士鲁迅依然是战士,深夜一个人喝闷酒,守着伟大思想家的宿命般的孤独。“心事浩茫连广宇”,“月光如水照缁衣”。
海明威的狮子头还是不能想大事,他的大脑总是需要身体的血性引领。《过河入林》中的那个上校,看上去是海明威的化身——这位上校抱着他的女人躺在平底船上喃喃道:“请你紧紧抱住我,好让咱们俩暂时成为一体……”书中的爱情故事就不是海明威式的了。辛格在《海明威传》中说,他写强奸都比写这种“太高大”的情侣要好。
哈德莉、波林、玛莎,她们是风格不同的女人,一个比一个漂亮,都愿意做海明威的好妻子。但是天下女人几乎都有个共同点:希望丈夫多陪自己。战地记者兼作家玛莎也不例外。热恋时,海明威为她彻底改变了形象,西装笔挺,领带鲜亮,衬衫和袜子天天换,胡子、头发及时修剪,但现在他又恢复了以前的肮脏。玛莎吼他:“欧内斯特,你为什么不洗澡啊?”小他十几岁的金发美女拿他没办法。对丈夫,她似乎失去了吸引力。海明威写作,大量读书,书房里有四千六百多册书,很多书他不止看三遍。工作之余他喝酒去了,或者去河边钓鳟鱼,海浪中游泳,飞到度假胜地太阳谷打猎、滑雪。他总是需要太多的朋友,朋友们也拥到家里来,无论是在基韦斯特三层楼的家,还是哈瓦那的了望田庄。有一次,海明威在美国驻古巴的领事馆举行招待酒会,发现香槟不够喝,对玛莎大发脾气。玛莎当场气哭了。她一度跑得很远,半个多月无音信,海明威开着越野车到处找她。
玛莎在丈夫身边患了“悠闲恐惧症”,丈夫忙得很,她闲得很。她抱怨海明威不关注欧洲的战火,催他去伦敦或是别的地方。海明威耸耸宽肩膀。他首先是个作家,他已经两三年没有好作品问世了。跑到欧洲去就会写出好小说吗?托尔斯泰并未参加俄法大战,却写出了伟大的战争小说。好作家海明威丢了,海明威到处寻找海明威。他找不到海明威,或者说,他找到的都是冒牌的、走样的海明威。表面上他忙忙碌碌,没有一天不写作,其实灵魂的焦灼未曾断过。他向谁诉说?他对自己都说不清。六七年的光景,他和他的金发“好姑娘”之间的激情像海潮般退去了,海风中、海月下,不复有不眠之夜。他会忠于玛莎的,这不成问题。然而意识是一回事,影响意识的潜意识是另一回事。海明威显然是一个冲向无意识的作家。无意识像不断后移的地平线。
肮脏是个信号。酷爱整洁的玛莎却宁愿守着不洗澡的丈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她的要求只是希望丈夫抽出一些时间陪她,希望丈夫少一点粗鲁。适当的时候她会怀孕的,是否生女儿只有上帝知道。战争推迟了她做母亲的时间。
在哈瓦那的一家豪华酒店,有一位上流社会的贵妇实在看不惯海明威的做派,当场指出他不该说脏话,不该旁若无人地饮酒,不该拿名人的派头……大块头作家慢腾腾走向贵妇,笑着说:“夫人,您长得真难看。”
贵妇涨红了脸,高举一只戴着名贵手镯的手表示严正抗议。海明威瞥一眼手镯,又说:“夫人,您长得太难看啦。”
玛莎听说了这件事,气得拒绝跟海明威去钓鱼。
海明威在任性、邋遢、粗鲁甚至粗野的时候才更像海明威,把他装进名牌服装是不行的。这位美国数一数二的作家拒绝住到纽约去,他永远需要混乱的生机勃勃,他的大海和他的丛林,远远胜过纽约的水泥森林。令人有些奇怪的是,他的一个又一个女人舍不得离开他,生怕失去他,但在他身边显然都没有安全感。波林的悲剧可能在玛莎身上重演,但是玛莎不走开。她消失一段时间,去加勒比海采访,到白宫拜会罗斯福总统,丈夫十分想念她的时候她才回来。她回到了望田庄,欣喜地发现海明威剪了头发,修理了胡子,还天天洗澡换衬衣。只是好景不长,过一阵子,她的欧内斯特又变回老样子,还嘲笑她的采访工作,顺便讽刺罗斯福。他以他的方式来疼爱妻子。有一些人在玛莎的窗下喧闹,使她整夜不能入眠,海明威咆哮:“我要用枪把那帮家伙全部干掉!”
海明威想要保持精神的紧张度,身体的强刺激,情绪的大起伏,而温情脉脉的家庭生活难以满足他的超常要求,虎狼般的目光在所谓好日子里黯淡下去。玛莎愣愣地望着丈夫。有一天晚上海明威醉酒驾车,玛莎使尽全力把他推开,以时速十公里的速度开回去。对玛莎来说,海明威的作品和人身安全都很重要。
美国驻古巴大使布里格说:“作为东道主的海明威,对待客人无比温和,招待周到。可是,如果同他一起生活,简直是受罪。”
波林与海明威生活了十三年,分手时痛苦万分。玛莎爱了海明威八年,好姑娘变成好女人,尽管她坚持要修改丈夫的形象。围绕玛莎的成功男人比金枪鱼还多,包括电影明星,但这位屡上杂志封面的著名美人从未动过芳心。
海明威驾驶着彼拉号快艇参战了,在加勒比海监视德军潜艇,海上巡逻达两年之久。人们称他“海明威上将”。后来他跟随陆军第四师,以特殊身份跟巴顿将军一起喝酒,讨论军事问题。他在伦敦冒着被德军超音速战斗机轰炸的危险到处跑,后又乘坐轰炸机到一万两千米的高空。他的身上再添弹片,又出了车祸,头部撞成脑震荡。他是率先进入巴黎的战士之一,手拿卡宾枪和铅笔。他率领一支几十人的城市游击队,对外界宣称他的队伍有二百人。一家旅馆门外贴着醒目的告示:“海明威占领好旅馆,地窖里美酒喝不完。”
“二战”期间的海明威几次冲向欧洲,当有人说他并未拿枪作战时,他狠狠地骂道:“这些狗娘养的!我从小就抱着枪睡觉!”更多的军官和士兵证明海明威手中有枪,有杜松子酒,有铅笔。他还像十八岁在意大利米兰以西的前线那样,到处找仗打。玛莎作为随军记者也上前线,她要写小说。
在伦敦,海明威认识了一个难以形容的好女人,她名叫玛丽·威尔士。
1944年5月,玛莎终于把海明威拽到伦敦,下榻“多齐”豪华旅店。这个旅店成了海明威发布新闻、接待来访者的地方,伦敦的报刊乐于刊载他的任何消息。玛莎不高兴,她想直接闻到硝烟味儿,而海明威十八岁就饱尝了战争的残酷。他的战争小说的女主角都不是男主角的妻子,玛莎可能忽略了这一点。《永别了,武器》中的凯瑟琳是英国姑娘。作家在巴黎邂逅波林,在基韦斯特盯上玛莎,在伦敦又将如何呢?邋遢相是他不经意释放给玛莎的一个信号,他满脸胡须,他不换衬衣,玛莎却忙着外出采访。她是有事业心的女人,她想兼顾自己的梦想和杰出的丈夫,事实上却有可能两头皆输。她的几部作品反响甚微。
5月17日,海明威飞抵伦敦,几天后就有了故事,这个故事将延续到他生命的尽头。
玛丽·威尔士在美国出生,长大后嫁给一个叫诺尔的澳大利亚人,长期待在伦敦,为一家生活杂志撰稿,她住在格罗斯万大街,离多齐旅店不远。她在5月22日的日记中写道:“今天我穿着新买的猎人服,步行回家,经过格林公园,心中感到我生活得挺好的。但我一事无成,也没有孩子……而且有时候,我感到对诺尔十分陌生。”
写下对丈夫感到陌生后的第二天,她的生活被一个人改写了。这是上帝的安排吗?
玛丽和欧文·肖去梭河白塔饭店吃饭,这家饭店聚集着诺曼底登陆前的军人和记者。大厅数百人就餐,闹哄哄的并且十分闷热,玛丽入座后脱下她的外套,露出紧身衣。欧文急忙提醒她,别把魔鬼般的身体线条露出来,可是迟了,军官们和记者们的视线纷纷转向玛丽。伦敦不缺漂亮姑娘,但玛丽照亮了整个大厅。如花的面容,得体的举止,优雅的坐姿,没有半点女明星的名气和光环,平日毫无训练的表情、肢体语言,却让全场一下子安静下来。在场的人嘴巴都闭上了,眼睛都在用力。少顷,有节制的议论声响起,包括三星将军在内。一个大胡子男人慢慢走向玛丽的座位。欧文是海明威的弟弟的朋友,于是做了介绍。作家冷静的目光在靠近玛丽时再一次自动调温。玛丽和当年的玛莎一样知道海明威。
从这天起,海明威又开始重视自己的发型和胡子,并且不满自己的体重。
6月6日,海明威在一艘驱逐舰上参加了诺曼底登陆,随后作为随军记者又回到伦敦。他的妻子玛莎登岸了。此前的5月25日,海明威出车祸,头撞在挡风玻璃上,伤势严重,缝了五十七针。十天后他就带伤上了前线。
海明威写了一首诗《玛丽在伦敦》:“用钥匙轻轻地转动,把门打开。轻问一声:我可以进来吗?悄悄地进来了,那么温柔可爱。吻一吻手和眼睛,让死去的心灵复苏,驱散寂寞和烦恼。”玛丽多次到多齐旅店来看望海明威,可见玛丽的温柔,以及二人在伦敦互相走近得多么迅速。5月22号她写日记,次日在梭河白塔饭店吃饭,因闷热而脱下外衣(一个寻常动作导致不寻常的结果),25号海明威出车祸,中间两天的时间,玛丽与海明威互相拜访。玛丽到多齐饭店有人陪着,而海明威约她却是一个人去,小跑穿过格罗斯万大街。半个月后两人就有轻轻的一吻了。
玛莎去了意大利。玛丽频频走进伦敦多齐旅店,手中还有海明威房间的钥匙。他给的,她接受。开向妻子的那扇门关闭了,另一扇门悄然打开。他在医院躺了十天,玛莎只探望他两次,还嘲笑他满脑袋缠纱布的样子。海明威强忍怒火,医生不允许他的面部肌肉运动,否则缝合的伤口会撕开。玛丽捧着鲜花走进他的病房,再次脱下外衣,医生们愣了又愣。海明威竭力忍住得意的笑容。
玛莎催海明威到伦敦,海明威却在伦敦碰上了玛丽。小他九岁的玛丽长居伦敦,符合他对英国女人的全部梦想,正如他小说中虚构的英国姑娘凯瑟琳。玛丽美得令他患上了失语症,说话比以前更结巴了。阅人无数的大作家不断写小诗,赞美英国第一流的女人:哦,这一朵静悄悄绽放的伦敦绝艳之花。
海明威说:“世界上任何东西的美都不能和女人的美相提并论。”
7月中旬,海明威离开伦敦。
“海明威上将”携手朗哈姆将军进军巴黎,巴黎是诞生《太阳照常升起》的城市。1925年,一颗耀眼的文坛新星在巴黎升起,他把“迷惘的一代”推向了全世界。1944年的秋天和冬天,作家为巴黎而战。朗哈姆是他的老朋友,也是巴顿将军的得力部下。作家率领游击队与德军作战,同时担负搜集情报的任务。巴顿请他吃鹿肉饭,喝美酒,若干年以后,这位显赫将军写下回忆大作家的文字。
海明威在下榻的瑞芝旅店接待大量来访者,让他心花怒放的是玛丽的款款到来。她来了就不走了,心在哪儿人在哪儿。玛莎也回到了丈夫身边。两个美丽的女人面对面在聚光灯下争奇斗艳。玛莎有一点咄咄逼人,玛丽和蔼地微笑着。玛丽的特点是艳光自敛,美得不张扬。另外她是生活型的女人,不属于事业型。她并不想修改海明威的形象和生活习惯。
在巴黎,海明威夫妇之间的“战争”十分激烈。个性与个性相拼,玛莎说了一大堆,语速快得像发射的子弹,海明威结结巴巴。一个女人如果不爱了,何必说许多?受伤的不仅是爱情,还有她多年来精心培育的自尊。也许她不应该有丈夫,更不应该嫁给海明威这种男人。婚姻死掉了,好在她还年轻……
海明威对玛莎余怒未消,有一天做出要打她的样子,气得她掉眼泪。对抗海明威的女人,除了海明威的母亲之外就只有玛莎。玛莎的事业空间从战地延伸到白宫,范围从新闻稿升格为文学作品。做姑娘的时候她就试图控制海明威,年轻美貌加才华是她的本钱。可是斗弄不过打狮子、捕鲨鱼的丈夫,她的个性在海明威的个性面前显得有点小儿科。她不服输,于是她越发输得快。
玛莎气哭了,发誓不理海明威。没过多久又改口说,除非海明威去她的房间请她,否则她决不下楼吃饭。海明威奉命上楼去邀请生气的妻子,不料在走廊上碰到玛丽,于是把妻子抛到脑后。那一天玛莎非常伤心,九年,三千多个日子在她眼前流过,伴随着流到凌晨的眼泪。她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她决定主动提出离婚,而海明威似乎正在等她表态。哈德莉和波林在离婚后一直保持同海明威的联系,但未生孩子的玛莎有可能与丈夫彻底一刀两断。她没有去责怪玛丽。
作家一门心思围着玛丽转,嗅她的气息,欣赏她的韵味儿,顺便研究她的鼻子和下巴,认为她的鼻子胜过他见过的所有女人的鼻子,而圆润下巴连接的脖子,胜过英国女作家伍尔夫的著名脖子。总之,玛丽通身洋溢的美让海明威安静下来,雄狮静静趴着守在玛丽的身边,只有一次躁动不安——海明威在伦敦玛丽的家里看见诺尔的画像,妒火中烧。玛丽和朗哈姆夫妇等人在客厅喝咖啡,他在装框的画像前走来走去,神经质地把画框带进洗手间。他拔出了左轮手枪,高声嚷嚷要开枪。客厅的人并未当真,然而只听“砰砰”两声枪响,画框和水池都被打烂,水流了一地。玛丽生气了,海明威以书面演讲的方式来表示歉意。
朗哈姆将军对玛丽说:“欧内斯特就是孩子气。”
战士海明威继续在前线同德军作战。据贝克描述,德军的飞机向他俯冲,机枪子弹溅起的泥土涂满他的夹克,他站在战壕里一动不动,怒视飞机。夏天他在瑞芝旅店发布新闻。夏末他去伦敦与玛丽会合。
战争与爱情是他以前几部杰作的主调。
秋天,玛丽回芝加哥办理离婚手续。海明威在法国打完仗,回古巴的了望田庄,与玛莎离婚,他得在古巴住半年。他赢得了爱情,告别了第二次世界大战。
战后的海明威,在文集《自由世界的宝藏》的序言中写道:“美国在这次战争中表现出强大的威力,值得庆幸的是她不是受人憎恨的国家。除众所周知的成绩外,美国在这次战争中,杀死别国的无辜平民比我们的敌人杀死的还要多,这是我们感到十分痛心的。原子弹是一种能毁灭一切的庞大之物……我们不应该像法西斯那样疯狂,恃强凌弱,横行霸道。我们不应该有虚伪,假装虔诚或图谋报复之心。相反,我们要教育自己尊重别的国家的权利、地位和职责。”
“恃强凌弱,横行霸道。”海明威一语击中美国的要害。
1944年底,海明威与玛莎离婚;次年3月,他和玛丽在古巴首都举行了婚礼,此前在巴黎瑞芝旅店举行了订婚仪式。婚礼上的玛丽已有身孕。8月,他们在前往太阳谷的途中,玛丽因胎儿异位导致生产时大出血,一度生命垂危,海明威守着病床几天几夜不合眼,伺候病人细心而周到。儿子波比生病了,他也表现得像一个好父亲。三个儿子都爱他,以他为骄傲。雄狮自有温柔的一面。海明威朗诵他献给玛丽的小诗:“玛丽那敏锐的目光,那光洁可爱的脸蛋,那吸引人的胸脯,这一切,就像船头的装饰那样美丽可爱。”
玛丽逢人就说海明威这好那好。为了她,他缩减下百分之九十的酒量,甚至一到紧要关头,就滴酒不沾。雄狮在紧要关头的自控力是非凡的,那么强的创作欲望,那么多的故事要写出来,可他下笔跟庞德一般吝啬,不肯多写一个字。野小子野出了野性边界,洞察了动之为动,静之为静,迈向澄明之境。
然而艺术这种东西跟意志是不同步的,人变好了,作品未必就好。好男人写平庸之作的例子太多。
海明威花很多钱把了望田庄装饰一新,雇了司机、园丁和中国厨师,餐桌上常有玛丽也爱吃的四川菜。他拿自己的头发做试验,染出了银灰色,然后敦促玛丽把一头秀发也染成银灰色。波林不止一次到田庄来陪伴儿子,玛丽非常热情,两个女人断断续续相处了数月,像姐妹一般亲热,弄得海明威乐不可支。作家很想以此为题材写一本小说。他同时面对两个女人的时候多,哈德莉与波林,波林与玛莎,玛莎与玛丽。玛丽是否将为这类特殊情形画上句号呢?辛格写道:“玛丽管海明威的方式就是不管他。”也许她读过在欧洲影响甚巨的《道德经》,深谙道家精髓“无为而治”。海明威却为她戒酒,减下体重五十多斤,大胡子变成小胡子,甚至养成了换衬衣的习惯,常系上一条玛丽送的黑皮带。玛丽喜欢热带气候,时常在家里的平台上享受日光浴,不去海滩亮出她的魔鬼身材。
1948年,海明威夫妇访问意大利,漫游威尼斯。此外,捕鱼,打猎,打网球,辗转太阳谷或米阿米岛。海明威在太阳谷准备了一万多发子弹。
辛勤的工作之余,生活是一连串的赏心乐事。作家有时候不敲打字机,而在笔记本上写,完成后把手稿交给女秘书。两三年间他写了一千多页,著成了《过河入林》和另外一部长篇小说《伊甸园》。他长居古巴,拒绝加入美国文学艺术联合会,他不想成为在瓶子里搅作一团的蚯蚓。海明威守着“永远在重新开始”(瓦雷里)的大海,傲视纽约的水泥森林。他说:“纽约住一阵子是可以的,待久了不行。”
电影拍城市生活尚可,小说和诗歌写城市难有佳作。
城市是一台欲望搅拌机,现代城市尤其搅得厉害。资本逻辑不会考虑生活的自主空间,不会考虑人的自主空间。利润谋求更多的利润,利润绝不会考虑人。它诱捕人,压榨人,摆弄人,设定人的喜怒哀乐,乃至人的一举一动。
庞德在《在一个地铁车站》中写道:“湿漉漉的枝条上开满了黑色的花瓣。”
作家在古巴生活舒适,心情开朗,写小说一日近千字。而其他作家一天写五百字就不错了。20世纪中叶,世界各国的作家保持着19世纪的严谨。虽然出版商们排着长队等待海明威的小说,拍电报问询写作进度,但海明威对提高产量毫无兴趣。一个字三美元或是五美元,不是他首先考虑的事情,写好下一本书才是他关注的核心。有了玛丽,他心情特别好,他产生了错觉,以为心情好就写得好。他把《伊甸园》的书稿给人看,听着赞扬声格外入耳。他和玛丽以及儿子们的一大乐事,是拆看大量的读者来信,因为捧他的人远远多于批评他的人。享受生活的同时享受巨大的声誉,从来不知谦虚为何物的海明威,认为自己超过了莎士比亚。他一贯吹牛,夸大其词,这一次吹得有点大。20世纪的西方作家没有人敢说比肩莎士比亚或托尔斯泰,犹如迄今为止的中国作家,没人敢说比肩鲁迅。《伊甸园》是本描写战争与爱情的厚书,仅此而已。海明威有一大群单靠激动来评判艺术的读者,尽管这类读者的整体素养比追捧好莱坞的观众要好。在拉美国家,读者这个词好于观众。
海明威吹嘘说,如果他爱上谁,谁就跑不掉。如果他没有在伦敦遇上玛丽,瑞典美女英格丽·褒曼就跑不掉。海明威看不起褒曼的丈夫罗伯托,说瘦小的罗伯托是“一只二十二磅的老鼠”。褒曼担任了《丧钟为谁而鸣》的女主角,就不再有机会成为他的小说原型。他的小说人物都有原型。男主人公主要是他自己,有时兼顾他的朋友,比如朗哈姆将军。他一高兴就把朋友的名字直接写进书中。他讨厌的人在他笔下扮演讨人厌的角色,他喜欢的人则相反,这个写作习惯起于巴黎,延续了二十五年。《过河入林》中有一位十九岁的女子雷娜塔,和五十岁的陆军上校康特威尔坠入爱河。这位上校的一举一动都像海明威,雷娜塔的原型则取自威尼斯姑娘阿德里·安娜。
1948年的冬季,海明威携玛丽在意大利北部山区打猎。他们租了一间靠近滑雪场的乡村小屋,准备过冬。海明威的书在意大利畅销很多年了,作家所到之处都受到欢迎,平民和贵族都乐于接待他。有一天,一群男人狩猎,一个从未打过猎的女子参与其中,又淋了山雨,浑身湿透,额头被子弹盒撞起一个包。傍晚,男人们喝酒,疲惫的安娜在壁炉旁用手指梳理一头黑发,炉火照着她颧骨有点高、轮廓精致的脸庞,她的侧影朝向人群这边。海明威朝这个未满十九岁的姑娘走去,把自己的木梳折成两半,一半递给安娜。安娜在威尼斯读书,热爱艺术,擅长素描与漫画,有虔诚的宗教信仰。她头发凌乱疲惫不堪的时候,依然吸引阅美无数的海明威。四十九岁的海明威叫她女儿,她愉快地接受了。玛莎、玛丽以及女秘书尼达都曾叫过他爸爸,这个现象饶有意味,应该不是孤立的。西方人对人性多元的理解,由此可见一斑。
这一年的圣诞节相当愉快。海明威的一篇文章在《福布斯》杂志刊登,得稿酬四万五千美元,创下当时各国作家们写单篇文章的稿酬纪录。写作一直很顺利,后来《过河入林》开印就是五十万册。
玛丽滑雪、打猎兴趣高涨,她的红色紧身衣穿行于白色的、绵延起伏的山林,山谷中传来她那感染人的笑声,湖面上传来她的枪声,尽管她扭了脚踝滚下山坡。
1949年春天,海明威在威尼斯请安娜吃饭。不久,他又在巴黎瑞芝旅店与安娜重逢,贝克写道:“海明威一见到安娜便如痴如醉地望着她。玛丽心里自然明白,也寄予同情,当然并不感到愉快。”当初,海明威一见波林、玛莎、玛丽,眼睛也是直勾勾的。他一见猛兽、猛禽或大马林鱼,一进马德里斗牛场,眼睛同样是直勾勾的。
作家在古巴和巴黎访问妓女,并接受穿戴夸张的妓女的回访。在威尼斯,他跟美女们周旋。有一位威尼斯公主巴西娅,公开宣布愿意在她的宫殿为海明威造一幢房子,然后和他一起幸福地居住。玛丽不可能坦然接受这一切,她当然会吃醋的!海明威的传记作者罗斯小姐也会吃醋的,罗斯小姐紧紧跟随她的传主,从巴黎到纽约寸步不离。她要记录作家的每一段生活,并且发表出来。
4月,海明威回到他的了望田庄,惊喜地发现安娜写来了三封信。他每天沉迷于回味威尼斯的生活,回味安娜的一颦一笑,包括她淋雨后难看的样子。《丧钟为谁而鸣》中的玛莉亚,初见乔丹时几乎光着头。海明威笔下的漂亮姑娘们似乎乐意从难看出发。6月,他去哈瓦那拜访两位妓女,回家时被玛丽轰出门去。
《过河入林》杀青了!为了庆贺杰作的诞生,海明威夫妇、海明威的第三个儿子格雷格里乘坐彼拉号快艇出海,但是风浪很大。一个大浪打歪船体,海明威倒在湿滑的甲板上,头部撞向一根用来固定斜桅的夹钳,撞出一个大包,血流满面。第二天他又到处走动。医生说,好在他头皮厚,脑壳结实,不然他早就没命了。
海明威的新作题献给海明威夫人玛丽。他写给《假日》杂志的文章则由安娜画插图。他说,同时爱上玛丽和安娜并不是不道德,如果成功的话,对他的创作非常有利。贝克写道:“欧内斯特认为真正的创作来自爱情。”
9月,《过河入林》出版,开印就是五十万册。多数评论家抨击这本书,少数评论家把这部小说和作家捧上天,有人认为海明威的名字可以同莎士比亚并列,艾略特的评价也属于“佳评”。海明威忙着收集《纽约时报》的佳评,第一时间寄给安娜。而威尼斯一位漂亮女教师阿芙德拉宣布,她才是小说中的那位雷娜塔。《欧洲》杂志刊登了安娜和阿芙德拉的照片,加上按语,说雷娜塔是两个女人的化身。这样一来,女教师更来劲儿了,对外界透露她两次前往古巴,与海明威一起住了整整一个月。海明威急忙写信给安娜,说没有这回事。闲话专栏作家巴松火上浇油,说海明威趁玛丽去探望父母期间,与一个意大利伯爵夫人同住在了望田庄。经查证,这原来是阿芙德拉搞的恶作剧。威尼斯女教师像那位公主一样发疯了。
10月,安娜和她母亲一起来到古巴,海明威夫妇专程去接船。三个月以后,玛丽专门为安娜母女举行盛大的欢送会。九十天的时间,安娜小姐住在海明威家里。她在楼上画画,他在楼下写作。他蹑手蹑脚上楼想去看她画些什么,却在中途又退了回来。舞会上他不请她跳舞,餐桌上他目光犹豫,听着她的笑声发呆,这可不像人们熟悉的海明威了。圣诞节他们全体出海钓鱼一周。温暖的海风不断扬起安娜的黑发。后来他对安娜说,一见她就兴奋不已,创作欲持续高涨。他之所以在那三个月当中写得非常棒,是因为安娜在场。新作叫《老人与海》。十六年前他就熟悉小说中讲的老人打鱼的故事,但一直没敢写。安娜来到了望田庄,时常由玛丽陪着,两个女人进进出出的身影闪入作家的视线,包括她们下泳池,并排躺在平台上享受日光浴。二十年来,海明威习惯了这类场景。他自己讲:“一个作家写作,两个漂亮女人在等着他。”情绪的燃点已经类似条件反射。作家的心理场难以测量。安娜给他奋斗的激情,玛丽赋予他大海所独有的广阔宁静,二者共同孕育出《老人与海》。她们都是海明威的缪斯。
作家和他的漂亮女人早已死去,而不朽的作品留了下来。读这本只有两万字的《老人与海》,我个人的感受殊难形容,究竟读了多少遍也记不清了。宁静是狂风巨浪的宁静。故事简单,故事背后的情绪丰富得像大海,难怪拍电影抓不住神韵。电影专注于故事是它的宿命,它赢得票房的同时,也在丢失它注定要丢失的东西。
小说故事与电影故事不可并论:前者不断地逸出故事,后者只是故事本身。
海明威审阅这部小说手稿两百多次,删去十万字,考虑过五十多个书名。生活中任性的男人,在打字机前严格自律。写作千万次,没有一行字是马马虎虎的。写《老人与海》,他对自己一向精益求精的文字抡起板斧,抡了两百多次,并且,精准删削。作家为何对自己如此严格呢?楼上画画的安娜以不在场的方式在场吗?
第一版《老人与海》的封面是安娜设计的。在了望田庄的那些日子,安娜知道海明威正在写什么。她倾情投入了这部书。分手后,二人像以前那样书信不断。一年多柏拉图式的恋爱不可能让海明威害单相思,二十岁的大姑娘在海明威家里一住三个月,她是他的女神和幸运之神。
1951年1月17日,是杰作画上句号的日子。这一天,安娜与玛丽同机离开哈瓦那。小说写完了,女人走掉了,不知道冥冥中有谁在安排。了望田庄面向大海的房子空空荡荡,而每个角落都有她们挥之不去的笑容。半个月以后,玛丽回到丈夫身边。安娜小姐飞鸿传书。
薄薄的《老人与海》问世,首印五百万册,同期连载小说的《生活》杂志发行量达五百万份。福克纳高度评价这本书,认为它超越了海明威以及他本人所有的作品。一个意大利女翻译家说,她读完小说哭了一下午。为什么会哭这么久?也许她哭的是人类命运。
“人能够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嗅觉灵敏的制片商迅速买走改编权。这部小说却提供了一个范本,标画出故事影像再现的边界在何处。《老人与海》充满了诗意的弹性空间,而影片中的海浪被打鱼的故事所限定,所圈闭。直奔故事的海浪难免千篇一律。伍尔夫的代表作《海浪》更难捕捉……
海明威得意地对媒体表示,《老人与海》“动中有静,意在其中”。
作家再一次证明了自己的创造力。福克纳说,这一次,海明威发现了我们的造物主上帝。有趣的是,海明威正想骂福克纳,因为福克纳在小说出版引起轰动后的数月间保持沉默。福克纳公开说话了,海明威转怒为喜。两年前福克纳获诺贝尔文学奖,海明威拍电报祝贺,福克纳却没有回复。
1953年春,当电影《乞力马扎罗的雪》在纽约隆重上映时,海明威与他亲爱的玛丽携手踏上乌干达的土地,带着他1933年开始用的“普斯林费尔德”牌猎枪,两名当地的持枪手一路跟着。海明威弹无虚发,普斯林费尔德猎枪打死过无数的兽类、野鸭、松鸡,也打掉过朋友含在嘴上的香烟。他希望玛丽打死一只非洲狮,结果,玛丽头一枪收获的是一只羚羊。
剥狮子皮的时候,海明威跟玛丽生吃了一块狮子肉。按照土著的习俗,这样打猎运气好。玛丽在日记中写道:“现在我们正兴高采烈地围坐在篝火旁,回想起过去的一年是多么美好!”在了望田庄,玛丽过四十三岁生日那天,她独自上楼待了一小时,想到她和海明威结婚七年,情感与日俱增,快乐无处不在,她感动得掉下眼泪。几天后,《老人与海》获普利策文学奖。玛丽是海明威的幸运之神。
海明威夫妇这次非洲狩猎持续了半年,行走在丛林深处,乘坐小型飞机迁移到别的地方。玛丽在空中俯瞰绝妙的纳特伦湖,又步行来到一个火山口,远眺乌干达的大平原。在基乌湖畔,玛丽伫立于黄昏美景中不肯走开,这是她见过的最美的湖。而她的丈夫海明威1933年就在湖边丛林里打过狮子。夜里,夫妻宿营在湖边。
海明威与第四任妻子玛丽在一起的狩猎之旅
小型飞机飞向内罗毕,下面的尼罗河像一条蜿蜒的巨龙,非洲著名的大瀑布出现在眼前。飞机低空飞行,绕大瀑布飞了三圈,玛丽用彩色胶卷拍照。一群朱鹭突然朝机头飞来,飞行员急忙避开并让机头朝下,螺旋桨却缠住了电线。飞机摆脱电线后失掉平衡,撞入荆棘丛。海明威夫妇和飞行员跳出飞机。他们不顾伤痛,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山坡,点上篝火,避免野兽袭击。夜里,玛丽盖一件毛衣睡在篝火旁,海明威手持二十多斤重的大猎枪守在她身边。半夜她醒来,凝望疲惫的却不肯合眼的丈夫。
终于,欧内斯特眯起眼睛开始打盹儿,这个老猎手五秒钟就能睡一次。
一艘满载游客的汽船救了他们。然而,一架巡逻飞机发现了小型飞机的残骸,判断海明威夫妇遇难了,于是世界各地的报纸刊登了讣告,政界军界和文坛影坛数不清的名人致哀。而同时海明威和玛丽却跛脚走在美丽的乌干达土地上。他们找到另一架小型飞机,刚舒了一口气,可是飞机升空几分钟就掉了下来,机头栽向丛林,顷刻燃起大火。飞机撞变形了,救生门打不开,海明威用他受过无数次伤的铁头撞门,他早就发现头部比肩膀管用。大火中他像挨了子弹的豹子一般凶猛,铁头终于撞开铁门,他先把自己的妻子推下飞机,然后,纵身向丛林一跃。
两个人都幸免于难。猛烈的撞击,海明威把自己撞成脑震荡,上半身二度烧伤,不断挥舞的手臂三度烧伤。跳出飞机的海明威像一团大火球,玛丽只受了轻伤。
第二天玛丽拍电报,于是全世界才知道海明威夫妇还活着。随后在突尼斯,浑身是伤的作家还为《观察》杂志写了一篇约一万五千字的文章,讲乌干达和他在乌干达的经历。文章是事先约好的,作家说话算数。
不久,海明威夫妇现身威尼斯。他用狮子油治疗烧伤,效果蛮好。全世界又知道了:雄狮般的男人用狮子油涂抹烧伤的皮肤。关心作家的人分布在五大洲,祝贺的电报成千上万。
海明威为何去威尼斯呢?为了他的安娜姑娘。他、安娜和始终微笑着的夫人玛丽,他们三个人天天在一起。玛丽将永远记得她的丈夫为她赴汤蹈火。安娜却一直是姑娘安娜,不肯听从父母的劝告谈婚论嫁,尽管她快满二十五岁了。她明白,她是欧内斯特的缪斯之一。5月,他们一同去西班牙看斗牛,返回意大利后,英格丽·褒曼见到海明威喜出望外,三人舞变成了四人舞。女影星奥黛丽·赫本也盛情邀请海明威……
1954年,《老人与海》获诺贝尔文学奖。海明威在古巴对记者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我自然十分高兴,可是,消息传来时,我正写得入兴。如果因得奖而影响写作,那我宁愿不得奖。”在写给一位将军的回信中他又说,“瑞典的事”他一点也不受感动。道喜的人、采访的人汹涌而至,他由衷感到厌倦,便和玛丽出海捕鱼去了,彼拉号在海上游弋多日,回港加满燃料又出去了。
人类的一流人物,对公众的追捧兴趣有限,因为追捧者中盲目的居多,瞎起哄的不少。有一些行当需要“混个脸熟”,但是,一流人物却不愿受这些身外之物的束缚,“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法国作家萨特甚至拒绝诺贝尔文学奖。维特根斯坦拒绝成为超级富豪,一夜间把巨额遗产送光,跑到一所学校当园丁……
欧内斯特确实能量足,瑞典的那点事不足以吸附他。在这个星球上,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偏离他喜欢运行的轨道。他经历了那么多,壮游漫游全世界,好朋友坏朋友数以千计,他却一直是橡树园的那个野小子,对未知世界充满热情的野小子。
《老人与海》透出的深广宁静,直接来自他巨大的人生喧嚣。
了不起的人,了不起的书。
海明威以身体伤病为由,未去瑞典,他去了海上。美国驻瑞典大使替他领奖并宣读获奖感言,感言不足千字。作家写道:“由于作家是单独地进行写作,因此,如果是一位出色的作家,他就必须面对永恒,否则每天都会走下坡路……作为一个作家,我已经说得太多了,作家只写出他要说的话,而不是去讲他所写的东西。”
海明威以他的特殊方式面对永恒,永恒青睐于他。
大海在,人类在,他的书在。
这位行动的巨人,十八岁起就经受伤痛的折磨,海洋中、陆地上、天空中他都受过伤。全身的伤疤没人去数,也许到处流浪的芝加哥姑娘玛丽雅数过。由于爱,由于深爱,他对死亡高度敏感,跟朋友多次讨论死亡的方式,例如在雪崩中死去。他曾经潜入深海不想再浮上来,想到可爱的儿子们,他又浮出了海面。他打死的动物数不清,他养的猫狗也数不清,爱猫爱犬的死让他泪如泉涌。
上午写作,下午斗鸡或看斗鸡。海明威有一只雄赳赳的、据说未曾落败的大公鸡。哈瓦那的人说,嗬,那头雄狮抱着大雄鸡!玛丽称她丈夫是“古巴民族英雄”。海明威在古巴住了二十年,他赞赏古巴革命,赞赏真正为大众谋福利的卡斯特罗总统。在机场,他一再亲吻古巴国旗,面对热情洋溢的人群,称自己是“古巴公民”。他把诺贝尔奖的金质奖章赠送给古巴永久保存。如今,哈瓦那的了望田庄是海明威的永久性故居,海明威夫人玛丽定下的故居。
接下来的几年,巨人拖着病躯继续转悠诸国,像暮年的李太白不顾致命疾病到处跑。1956年7月,海明威寄给庞德一张面值一千美元的支票。这一天是海明威五十七岁生日。硬汉的心肠大约日趋柔软了吧!他自己讲,这是本着中国人“先人后己”的原则。可是转眼间,他又骂福克纳是“狗娘养的”,福克纳的新书,“比中国重庆把大粪运往宜昌的粪码头发出的臭气还要臭”。
这就是海明威,欧内斯特·海明威。
他和玛丽乘“法国之星”豪华邮轮去意大利,碰上美国头号传记作家欧文·斯通,斯通告诉他,船上的书店陈列了自己的九本书,而海明威只有三本。海明威的脸唰地红了。第二天他做手脚,付小费,让书店撤下斯通的三本书,增加三本自己的书,扯平了。见了斯通先生他扬扬得意。晚上邮轮放电影,又是根据斯通的传记《生的欲望》改编的,海明威看了几分钟掉头便走。他对斯通解释:“我看我自己的电影,看一部要坐三次才能看完。”
欧文·斯通的人物传记畅销世界。欧美传记文学发展得好,名家层出不穷,使大量普通人得以靠近人类的优秀人物。中国的人物传记应当向西方作家学习。
海明威六十岁去西班牙看斗牛,津津有味看了二十多场,跟斗牛士交朋友,他到大牧场、太阳谷打猎,儿子们雄赳赳跟随着他。哦,还有他学习野地生活的乖孙们,谁娘娘腔,谁的样子不男不女,海明威一个大巴掌扇过去。
他驾驶皇后级的彼拉号游艇出海捕鲨鱼、鲸鱼、马林鱼。玛丽是捕鱼的行家啦,她的魔鬼身材比出水的马林鱼还要漂亮。
作家身患数十种疾病,要命的重病就有七八种,胰腺癌,皮肤癌,糖尿病,肝肾病,脑震荡……他又长期失眠,头疼,背痛……可是海明威说:“决不愿意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消磨时光。”他向媒体表示:八十五岁还要享受海风中的男女之欢。
海明威十几岁就预先品尝了死亡,哦,他死了四十几年还在死。几乎每本书他都有精彩的死亡描写。亲爱的玛丽是不会死的,因为他看不见玛丽的死。所以,玛丽夫人不死。海明威这么写:“玛丽小姐是始终不渝的,她勇敢,妩媚,机灵,看着她就令人振奋。伴着她就其乐无穷,真是一位好妻子。她还是个很出色的捕鱼能手,枪法相当准的猎人,游泳健将,第一流的厨师,品酒的内行,优秀的园丁,业余天文学家。懂艺术,懂经济,又懂斯瓦希里语、法语和意大利语,能用西班牙语管理船只和家务。她也很会唱歌……她认识的陆军将领、空军将官、政治家和要人,数目之多,超过我所认识的阵亡的连长、从前的营长、酒鬼、恶棍、草莽歹徒、胆小鬼、夜总会常客的领袖、酒店主人、飞机驾驶员、赛马赌徒、形形色色的作家色鬼……”
老年的海明威与玛丽
很少有作家如此赞赏自己的妻子。
病痛折磨自己也折磨家人。海明威半夜三更在床上悄悄呻吟,不是一天接一天,而是一月连一月。写作不得不停下。哦,他的老打字机,他的旧笔记本,他的写作,他的大海和他的丛林,他的女人……多么美妙的世界啊,可是他的躯体多么糟糕,要命的是它越来越糟糕,比预感的糟糕还要糟糕。糟透了。有些事情只有自己清楚,海明威不会告诉别人。这种事情,哦,关于这种事情除了自己任何人都是别人。玛丽也是别人。
别人意味着:不相干的人。
黄泉路上,每个人都是孤魂野鬼。
海明威有一次记不起一些鸟类的名字,难过得流泪了。玛丽一只手搭在他的宽肩膀上,微笑着面对他,却转眼跑到旷野里放声大哭。
受伤的狮子伏在草丛中自己疗伤,受重伤的狮子独自死去,没有同伴。亲近它的是那些大鸟,盘旋在乞力马扎罗山峰的大鸟。气味儿相当难闻的一群群鬣狗,它们转动可恶的头……
1961年的某一天,海明威趁人不备,想用猎枪自杀。大儿子波比扑过去紧紧地抱住枪管,儿子的泪水顺着枪管往下流。海明威叹口气。医生来了,又是医生,各种各样的医学博士。又一次,海明威径直走向正在转动的飞机螺旋桨,但驾驶员及时关闭了发动机。玛丽深知丈夫求生的欲望大于死亡,一家子奔向太阳谷狩猎场,那儿也有上好的医院。
时值6月,钓鱼打猎的好时光。在他们居住的地方,玛丽把枪支藏在地下室。她亲爱的丈夫佯装不知,余光却在瞟。丈夫还坚持和她分房睡。
1961年7月2日,距离他的生日仅有十九天,阳光灿烂的早晨,几十年来每天写作的早晨,欧内斯特·海明威用心爱的双管猎枪射向了自己的脑袋。被枪声惊醒的玛丽冲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