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峰》人物生平事迹简介
1924年农历10月11日。上海肇嘉路虹桥头三牌楼154号胡宅。随着孩子的第一声哭喊,听到人们互相庆贺:恭喜,恭喜,是一个少爷。”孩子的母亲笑了,巩固了她在这个家庭的地位。父亲也展开了双眉,胡家香火有继。孩子——胡小峰也测了生辰八字,预卜一生吉凶。这个说,孩子天庭饱满,一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那个说,这孩子是要经过一番磨难,才能苦尽甘来。谁的预言有“先见之明”...
1924年农历10月11日。
上海肇嘉路虹桥头三牌楼154号胡宅。
随着孩子的第一声哭喊,听到人们互相庆贺:恭喜,恭喜,是一个少爷。”
孩子的母亲笑了,巩固了她在这个家庭的地位。父亲也展开了双眉,胡家香火有继。
孩子——胡小峰也测了生辰八字,预卜一生吉凶。这个说,孩子天庭饱满,一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那个说,这孩子是要经过一番磨难,才能苦尽甘来。谁的预言有“先见之明”呢?事实作了回答,不幸后者言中。
一
胡小峰出生在一个封建旧家庭。农村青浦有着相当可观的土地,上海有不少房地产。祖父在农村是地主,城市是房产主。胡小峰的父亲在繁华圈里长大,养成了大少爷的脾气。手无缚鸡之力,身无一技之能。虽然也有一张格致公学的毕业证书,但伸手即来的财源,承继下来的富贵,不需要他凭两只手挣来开门七件事的生计。于是伴着一帮游手好闲、斗鸡走马的朋友,撒漫用钱,挥霍无度,后来又抽上了鸦片。鸦片分明是一个销金窟,一时间坐吃山空,家庭败落下来。从富贵的高坡急速向贫困的深渊滑去。
父亲又娶了两房姨太太。像所有三妻四妾的家庭一样,展开了一场明枪暗剑的争斗。合纵连横的策略,口是心非的挑唆,紧闭的大门里充满了剑拔弩张的气氛。胡小峰就在这家庭没落的斜坡上,在这白眼相对的冰冷空气中,度过了并不幸福的童年。
然而,祸不单行。正当他坐在养正小学五年级的教室里,听老师教“最后一课”的时候,日本侵略军的炮弹飞过了上海的上空,十九路军奋起抗战。在子弹呼啸,浓烟滚滚中,“八·一三”事变发生了。胡小峰一家随着人流,爬过南洋桥的铁门,进入租界避难。
国难来了,家难也来了。覆巢之下,胡宅在战火中付之一炬。胡小峰一家真正加入了贫民大军的行列。一贫如洗的胡家,不得不分散谋生, 投亲靠友。母亲带着妹妹胡小琴䩄颜投奔她的异母妹妹。13岁的胡小峰跟随父亲四处流浪。后来又在一所小学的六年级里读了半年,经济上实在难以支持,无奈忍痛辍学。
这时,父亲被鸦片耗干了血肉的身体,又患了半身不遂。贫、病、愁一齐袭来,鸦片烟瘾又突然发作,最后终于暴毙路边,撒手而去。使他不能瞑目的是,没有死于自己的床榻之上,而是躺在永远不得安息的国中之国的租界里。
胡小峰独自更无法生活。后来由姨母介绍,进了南京国立中央大学农科学习。美其名曰“农科”,实则一所农场。冠以“学生”之名,实际上都是诱骗来的廉价苦力。在城市长大的胡小峰,对农活一窍不通,只好从头学起。耕耘播种,秋收冬藏,流干了眼泪,累垮了身体,播下了汗珠,收获了粮食。然而,这些全部为达官贵人中饱私囊,自己换来的却是一日两顿噎喉咙、硌牙齿的粗米糙饭。他咬牙熬过了一年牛马不如的日子,觉得这里实在不是安身立命之地,一辈子也混不出什么名堂来,于是又偷偷地溜回了上海。
小孩子能有多少深谋远虑!到了姨母家门口,又踯躅不前了。他可以想像得到姨母雷霆之怒。但是无以为家的胡小峰万般无奈,最后终于低头迈进了姨母家的门坎。果不出所料,怒颜厉色的辱骂迎面扑来,“没出息”“没长进”,冷言诮语,寒了小峰的心。人总是有自尊心的,寄人篱下的嗟来之食是难以下咽的。他又走上了街头,开始了 “三毛”的经历。
二
上海,虽经战乱,依然十里洋场,灯红酒绿,白纱飘动的窗口,传来了阵阵舞曲。男男女女,携腰搭背,旋风般醉生梦死。窗外,胡小峰饥肠辘辘,为生存到处奔波。他出入于商号店铺,对老板作揖打拱,毛遂自荐,能不能收他作一名店员,挣碗饭吃。然而在老板上下打量、盘问之后,摇摇头,摆摆手,甚至不耐烦的喝斥,绝了胡小峰谋生之望。
战乱频仍,市面萧条,失业大军日日增加。胡小峰在人流中到处挤、闯。一看有长龙,他就连忙去排上。一打听是买米的,一打听是买煤球的,一打听是买火柴的。他一次次上当,悻悻而去。职业的大门总是牢牢关闭着。有人拿面包点心喂巴儿狗,拿鲜鱼喂猫咪,胡小峰却讨不到一口残羹剩饭,偌大的上海,竟无一个孩子立足之地。
有一天,他象往常一样,时刻留心着 “长龙”。当他路过浦东大厦时,突然发现了一条长队。于是他习惯地排到了队尾。向人打听,排队干什么,有的也不了然。等轮到他时,才明白了,原来是招考话剧演员。他作梦也没想到当演员,当时的胡小峰是只有糊口的要求,没有职业选择的自由的。什么天资不天资,只要肯努力、肯奋斗,说不定也会成为明星的,管他呢,考上再作计较。可是有不少人是报过名,交过照片,接到通知才来的。胡小峰却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不速之客。但是在他再三央求下,用了一番水磨工夫,终于熔化了门房的铁石心肠,让他跨进了考场。
姚克考表演,胡馨庵考哑剧,韩学章考国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他居然过关斩将顺利通过了,胡小峰意外地成了赵志游、路式导领班的天风剧社的成员。命运的风浪,冲来荡去,没想到会把他送上了舞台。假若在此之前,有位商号老板发了“慈悲”,收留了这位小伙计,那么,后来的胡小峰可能就是一位拨动算盘如流水的好会计。除了亲朋好友、乡里邻舍恐怕很少人知道他。假若在此之前他作了某工厂的童工,那么,现在的胡小峰可能是一位青筋暴起,满脸油汗的老师傅,他为人类创造了很多财富,并没打上胡某的图章,而是一位默默无闻的劳动者。这样,他的表演艺术的才华可能再也没有发挥的机会。祸兮福所伏,倒是那些商店、工厂老板的白眼把他逼上了艺术之路,成就了他一番事业。
15岁的胡小峰成了天风剧社学员训练班的成员。他第一次接触到表演知识,诱发了他的艺术萌芽。他幻想着也许这就是一个转机,从此平步青云,可以逐渐成为一颗闪光的明星了。然而道路仍是坎坷的。剧团招收这一批学员,目的主要是利用他们协助演出一出大戏——姚克编剧、费穆导演的 《清宫怨》。所以自己这个小戏童,就成了舞台上的小杂工。一会儿扮一个呆若木鸡、寡妇脸的小太监;一会儿又成了仓惶奔逃的难民。在舞台上出出进进,充当的都是木偶道具般没有台词的哑巴角色。到了后台又要赶快搬道具。他作过效果,提过词,拉过幕,催过场。为了挣这每月30元的车马费,整日忙得汗水淋漓。
在剧团厨房里吃饭,最便宜的也要花上一元,摆在面前的也不过一小碟菠菜,两碗米饭。半碗米饭没下肚,小盘菠菜已经磬尽。就是这样的饭食,也只能一天一餐。遇到大月31天,就更要勒紧腰带了。15岁正在长身体,胃口大开,狼吞虎咽的当口,这食不果腹的日子实在难以支撑,不得已又投在姨母门下。30元钱全部交给了姨妈,总算姨妈开恩,一日三餐有了着落。
正当他好梦酣浓,希冀在艺术的阶梯上拾级而上的时候。《清宫怨》演出三个月结束了,于是这些招募来的短工又加入了失业的行列。这三个月对胡小峰来说,生活上虽然仍未摆脱困境,工作也够累人。但与舞台打交道,倒是一件很投合情趣的事,苦中有乐,何况还做着青云梦呢。现在,突然理想夭折了。生活的无着,意外的打击,竟使他惶惶不知所措。当拿到最后一份薪金,宣布解雇的时候,他不禁号啕大哭。
三
正当他在茫茫人海中呼救的时候,他幸运地又抓住了一个救生圈。这时费穆在上海创办了上海艺术剧团,他又算是有了一个落脚存身的地方。在人多粥少的岁月,有这么一个饭碗,该是何等幸运。虽然依旧是食不果腹,但终究可以维持生命。
胡小峰十七、八岁了,自己觉得已经成人了,扮演一个角色也挑得起来了。可是他仍然是幕后的勤杂工。每当他在幕后听到台上有声有色的表演,台下热烈的喝彩的时候,心里便压抑不住要演戏的冲动。也不知是没有合适的角色,还是形象不能令人满意,在这打不破的闷葫芦里,他始终在大幕后忙碌着。幕布,这堵铜墙铁壁,难道就永远阻挡着理想的飞跃吗?
后来,他专职搞舞台效果。在卡尔登戏院,剧团演出了《杨贵妃》、《三千金》、《四姊妹》、《钟鼓怪人》、《红尘》、《浮生六记》、《蔡松坡》、《龙凤花烛》、《男女之间》等剧。在走马灯式的轮番上演的剧目中,他也曾有过几次走上前台的机会: 充当过贺客,这门上,那门下,不到几秒钟。也可能寒喧一句,也可能没有一句台词。有时又成了戎装的丘八,三三两两,在灯光都照不见的天幕旁走过去,只是显露一下身影。谢天谢地,在《四姊妹》中总算派了他一个角色,充当四妹的男朋友。这是他第一次扮演一个有姓名的人物,一个不至于完全被观众忽略的可有可无的小人物。这件事,使他高兴得手舞足蹈。遗憾的是这个四妹的男朋友,在舞台上“生存”的时间太短暂了。上了台,手里拿着一块糖,伸手给四妹一舔,接着 “啪”灯灭了,“哗”大幕落下来了。从此,四妹的男友销声匿迹,再不需要他露面了。电光石火,一闪而过,是那样短促。可是对胡小峰来说,心里比四妹吃的糖还甜。纵然是一现的昙花,但终究说明他曾经在舞台上开放过啊。
既然前台立不住脚,那就在后台苦心钻研吧。几年工夫,他始终搞效果,充当着风伯雨师,雷神丰隆,在幕后呼风唤雨。制造着不测的风云,掌握着人世的喧闹。后来上海艺术剧团和黄佐临领导的苦干剧团合并,二者都曾驰名申沪。合并之后,更是珠联璧合,如虎添翼,一时间轰动上海。《秋海棠》、《大马戏团》、《荒岛英雄》等非常叫座。经过几年摸索,胡小峰对搞舞台效果也掌握了一些门道。在演出《大马戏团》时,他一个人居然像个口技演员一样,使剧场里充满了鞭声、铃声、马蹄声、吆喝声、虎啸声。观众如身临其境,气氛搞得异常红火,受到了黄佐临的赏识。
在负责音响效果的欢快中,也有着难咽的苦酒。当时戏院在开演前,日本侵略军强制播放歌曲 《大东亚共荣圈》及《日本海军军歌》。这个谁也不愿意承担的任务,由于胡小峰是负责音响的,于是就派到了他头上。每当他把磁针放到唱片上去的时候。他都感到一阵民族屈辱的痛苦。想起了被毁的家园,四散的亲人,路毙的父亲。但是,为了剧团的生存,为了维持演出,在国破家亡的痛苦中给观众以慰藉,唤起人们生存、斗争的愿望。也只好把这两支歌子当作日本帝国主义的送葬曲每天例行公事播放。他把留声机放在幕后,把声音压到最低限度。后来敌人终究发现了这个“秘密”,两个便衣黑狗子走上台来查问负责播音的人。胡小峰站了出来。便衣不由分说,狠狠地就是一巴掌……胡小峰国仇家恨郁积起来的一腔火药,几乎要使他爆炸了。为了剧团,为了个人生计,强咽下这口气,捻灭了引信。然而亡国奴的奇耻大辱却铭记于心。炎黄子孙什么时候才能抬起头来?东亚睡狮什么时候才能猛醒?可爱的多难的祖国什么时候才能富强起来?这一记耳光,使他更加感到独立、自由的可贵,更焕发了他爱国主义的激情。这笔精神财富,对他以后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的跋涉是何等的重要啊!
他身在幕后,心在前台,强烈的演出欲望不时地冲击着他,他期待着登台一试的机会。命运之神又敲响了他通向前台的大门。在排演《秋海棠》时,他被派了一个送煤球的工人角色。剧中男女主角罗湘绮、秋海棠正在斗室幽会、卿卿我我之际,送煤球的胡小峰突然上前敲门。二人在屋里慌作一团。罗湘绮打开一条门缝,送煤球的工人就问: “煤球搁哪儿?”这撞散鸳鸯的一场虚惊,惹来了男主人公的一腔怒火。“走,走,走!”送煤球的胡小峰被哄了出来。这句对白,大概是胡小峰从艺以来,在舞台上让观众听到的第一句话。
由哑巴龙套到有声配角,总算在表演的道路上迈进了一步。这一句话不到一秒钟,但这是多么可贵的一刹那!为了这把观众吸引到自己的一句话,戏排了一个月,他苦练了一个月。他自幼生长在上海,说官话不顺口。于是卡尔登戏院二楼走廊里的一面穿衣镜就成了他的“导演”。天不亮他就爬起来,走到镜子面前练起来。“煤球搁哪儿?”重音应该在什么地方?语调该如何掌握?每个字咬得清不清?是低声细语,还是高音大嗓?眼神怎样表达?手脚怎样动作?姿势如何摆?从声音到形体设计,费尽了苦心。
一个人在事业上有所进展的时候,总希望亲戚朋友来分享他的快乐。胡小峰下了狠心,借了债,慷慨地在《秋海棠》首演时,买了前座票。让母亲、姨母、妹妹、三朋四友来看他的表演。但是导演费穆哪里知道他的苦衷呢。导演考虑的是如何取得最佳效果。因为是在上海演出,就要求胡小峰用上海话说那仅有的一句台词。又为了突出煤球工人的特点,要他把脸涂黑。胡小峰照办了,对着镜子一照,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的尊容了。让亲友一睹自己舞台形象的美好心愿,一下子化作了泡影。而最使胡小峰伤心的是买票时忽略了票座的位置。舞台的布景门是向右开的,而买的票却是在左边。这样站在布景大门之外的煤球工人正好被紧闭的大门遮住了。演罗湘绮的沈敏又只能把门开一条缝,而且没等胡小峰说完那句台词,罗湘绮就不耐烦了,“啪”,门又重新关上了。沈敏确实把那种先是恐惧、后则气愤、厌恶的心情,在一连串“走,走,走”的斥责声中,表达得淋漓尽致。他那里知道“煤球工人”另有一桩心事呢!满怀兴致的母亲、姨母及亲朋本来是专为看他而来的,遗憾的是他们满台搜寻,始终没发现胡小峰的影子。散场了,家人亲友纷纷问他:“你是演什么的?怎么没看到你?”胡小峰惨然一笑,无以对答。
在《秋海棠》里练完说白,在 《荒岛英雄》中又练开了“摔”。戏里他扮演一个小厮,在门外偷听别人谈话。门突然打开了,他正依在门上,于是一个踉跄摔进了屋里。第一次摔就把一只鞋后跟摔掉了,几只鞋钉刺进了脚后跟。但是导演并没发现,认为他摔得不自然,好像事先知道要摔,有所准备,显得不真实。命令他接着排练,连续地摔了许多遍。胡小峰这个一心要通过努力、奋斗踏进艺术大门的硬汉子硬是忍着钻心的疼痛,一直坚持下来。当导演宣布排练结束时,胡小峰的脚底板早已血肉模糊了。
四
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胡小峰在艺术道路上执着以求,艰苦跋涉,他在“上艺”的三、四年间,历尽了人世间的辛酸苦辣。
饥饿的阴影时刻追随着他。可怜的话剧从业员,尤其是扮演大亨阔少的人,舞台上一掷千金,享尽荣华富贵,台下观众可曾知道他正饥肠辘辘。一块面饼卷绿豆芽的“上等”饭菜,象几滴雨点落在了沙漠上,早已吸干耗尽。散戏后,象胡小峰这样收入微薄的演员,常常饿得头晕脑胀。摸摸口袋,空空如也。而那些火烤油炸的各色食品这时却散发着最大的诱惑。饥饿有时也会给人带来智慧。有一次实在支持不住了,他就和一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事商定了一个“冒险”计划。他们镇定了一下,走进了一家饭店,告诉饭店伙计给卡尔登前台经理周冀华订了两份盖浇饭。饭菜果然送到了经理间。他们两个进去,三口两口,狼吞虎咽,盖浇饭也没尝出什么味道,倒进肚里,仓惶而去。肚皮问题暂时解决了,然而出此下策,使他心里久久不安。
胡小峰比别人更有一层愁苦。同事们不管如何贫苦,到晚上总还有一个归宿。而他是一只覆巢的小鸟,拣尽寒枝无处栖。他的床铺就是那空空荡荡的舞台。起初他在化妆间下榻。那里面积不大,油香粉气,倒还有点家庭的气味,感到一丝温馨。然而好景不长,一家裁缝占了这间房子。后来又到道具房的大沙发上过夜。这点权利又被剥夺了,于是大舞台便成了他的海床大铺。开始睡到舞台中央,这样总觉得四周无所依傍,有一种腹背受敌的恐惧。后来就挪到了靠舞台一边的墙跟下。面朝舞台,背靠大墙,似乎安全多了。
几分钟前,台上是有声有色的表演,台下人头钻动,浓妆艳抹的少妇,油头粉面的男子,这是一个充满生命活力的世界。然而,现在呢,人去场空,大门紧紧地闭着,一排排座位空空荡荡,座位上的观众象是经受了一场灾难,劫掠一空。电闸拉了,剧场地狱般漆黑,坟墓般寂静。人面、声音、颜色、光线全都消失了。这里只有一个胡小峰,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自己的呼吸,他觉得好象被这个世界抛弃了。白天他在人生的战场上搏斗,晚上躺在这地板上,孤独、冷清的气氛使他疲软的身体不寒而栗,神经象绷紧了的弓弦,一点奇异的声音都能使它嗡嗡作响。
然而更恐怖的夜晚来到了。卡尔登原来是专租给京剧演出的。有一个可怜的跑龙套的京剧演员,在饱尝人间辛酸之后,在高高的舞台顶上悬梁自尽了。话剧不需要爬到舞台顶上吊布景,谁也没抬头向上看过。这个屈死的冤魂一直在上面悬着,不知有多少天了。有一天却意外地为人发现了。不几天又出了一件事。在台下第三排上有位观众,戏散场了,他还坐在那里不走。清场的时候,有人推了推这个沉睡的人,谁料他却早已停止了呼吸,死在座位上了。这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毛骨耸然,心几乎要跳出胸口。像往常一样,门闭了,电闸拉了。黑暗、冷清、孤独、恐怖像蛇一样裹缠着他。他仰面躺下,好像看到了舞台顶上半空悬吊晃动的幽灵。侧身向外躺着,隐隐约约又像是在第三排座位上有个鬼魂与他相对而视。面朝里更是如芒在背。高度警觉的人耳朵是最灵敏的。忽然啪哒啪哒有什么东西在舞台上走过。“吱吱吱”,又是一阵叫声。原来一群猫一样大小的老鼠在猖狂活动。紧张的神经都快拉断了。胡小峰实在不敢再睡了,一口气跑出了剧场。啊,街上的灯光多么可贵,虽然是那样昏黄、清冷,但它却照见了屋宇、街道,驱走了黑暗中不可预测的恐怖。路上他看到了一两个行人,不管他们是富翁、乞儿,都感到这样的可亲可敬,啊,生活着终究是美好的。
认定舞台就是自己归宿的胡小峰,对于生活向他提出的各种各样的挑战,都坚持忍受下来了。生活是清贫的。精神、艺术素养却一天天丰富起来。在泥泞的生活旅途中,他以一个青年单纯透彻的眼睛,观察着社会,了解着人生。他看到世界是多种色彩的,人是多面形的。善与恶交织着,美与丑混杂着。他看到不少奸诈,也遇到不少坦直;他遭到过白眼的冷遇,也享受过同情的温暖。生活,这一本永远没有最后一页的书,教给了他多少人生的知识!这是任何要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人必备的财富。一个没受过饥寒之苦,万事如意的人,往往只能浮在生活的表面上。只有历尽生活艰苦的途程的人,才能练就一副火眼金睛,看到生活大幕后面的形形色色。胡小峰在“上艺”几年间的含辛茹苦的经历正是给他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
这几年虽然他多半是在幕后 “制造”声音,或是在台上作一个匆匆过客。但却使他有机会接触到了大量剧本,看了不少话剧和电影。观察于外,体察于心,每一个演员都成了他的老师。他常常这样设想: 人家为什么演得这样好?这句话为什么说得这么缓慢?那句台词为什么讲得如此抑扬顿挫?一种很难把握的感情,经导演稍加指点,为什么就能茅塞顿开?导演的点金术在哪里?这一切都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当时虽然他还没能深入艺海,但他也决不是一个徜徉海滨的无所事事者。他在脚下确实捡到了不少晶莹可爱的艺术之贝。
而当时已鼎鼎大名的费穆,更“送”给他不少艺术的珍藏。费穆没有正式收过这个徒弟,甚至很少手把手教过他。然而费导演的身教却给他立下了楷模。费穆宁愿剧团解散,也决不和日寇合作,他与蓄髯明志的梅兰芳是往来密切的至交,那一片爱国热情,使胡小峰深为感动。他有正义感,有同情心,使胡小峰感到一种父爱般的温暖。剧团的日子是艰苦的,正是费穆这一长者的感情纽带团结了全体同人。他是第一个主张并运用乐队为话剧伴奏的导演。导演风格温情细腻而饶有哲理,独具一格。当费穆为别人说戏、排练的时候,他总是悄悄站一旁作“旁听生”,一点一滴地吮吸着艺术表演的甘露。他私淑费穆,费穆是他艺术上凿窍开蒙的第一位导师。
五
1944年胡小峰为了生计和对艺术的热爱加入了联谊剧社。这个剧社活动在沦陷的上海,而却有雄厚的资金,不言而喻这是一个有来头有政治背景的团体。它邀请了不少一流演员。演出了 《文天祥》、《袁世凯》、《香妃》、《武则天》、《海葬》、《艳阳天》、《二度蜜月》等大剧目。这时的胡小峰才真正称得上是一个演员了,待遇也略有改善。他除了仍然负责效果外,也兼任演员。他排出的第一个戏是《艳阳天》,在方君逸(吴天)执导的这出话剧中,他扮演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接着扮演的却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袁世凯》中的财政部长。一个青年小伙子一下子跨越到老年去,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刚刚从饥饿线上挣扎过来的下层人,却要扮演一个高官厚禄总理国家财政的金融要人。年龄的差异,生活的悬殊,为表演设置了层层障碍。但是,这一切都被他从费穆及其他导演、演员那里“偷”来的艺术表演的功力克服了。一个活跃于舞台上的洪宪皇帝的短命财政部长,获得了一片掌声。胡小峰梦寐以求的在舞台上站稳脚跟的宿愿实现了,他被提升为正式演员。
痛苦的日子是漫长的,紧张的日子是短暂的。在忙于排练中,转瞬间两年过去了。1945年8月日本侵略者举起了白旗。如影随形,联谊剧社也遂即寿终正寝。接着胡小峰又到另外一个剧团落脚。曾在丽华剧场演出了 《红楼梦》。开始贾宝玉由孙景路这位女演员反串,演出中孙景路因染疾不能登台,于是由胡小峰代演,又给他提供了一次意外的机会。抗战胜利了,大后方的演员纷纷由重庆飞来上海。在丽华剧场,他相继结识了夏天、傅惠珍、谢晋。他们同台演出了话剧 《鸡鸣早看天》、《少年游》。又和凤子共同演出了《离离草》。在上海舞台上,胡小峰也渐渐为观众所注目,台下有人开始打听他的名姓。
1946年胡小峰兴致勃勃地应周剑云的邀请来到了香港。这一步决定了他以后数十年职业的命运。他把母亲、妹妹也接到这里安了家。蒋伯英、周剑云等人合办的大中华电影公司正在拍摄故事片《长相思》 (原名 《陌上花开》),周旋、舒适、黄宛苏、白沉等参加主演。却只给胡小峰派了一个群众角色,无戏可演的日本宪兵。他忍受不了这种屈辱。自己觉得在上海舞台,不管怎样说也是小有名气了。放弃刚刚开始崭露头角的大好时机,千里迢迢赶来人地两生的香港,却给了一个谁都能演的小角色。早知如此,何必匆匆就人。闹了一阵子情绪之后,又觉得既已来港,木已成舟,那么就暂且静观事变吧。接着在由胡蝶、舒适等人主演的《春之梦》中扮演了一个稍有一点戏的角色。1947年又在陈娟娟、白云主演的《龙凤呈祥》中扮演了一个老绅士,胡小峰的心才渐渐安定下来。
1947年周剑云又另组建华影业公司。胡小峰在这里参加了由谢乐天 (章珉) 编剧、程步高导演的 《怨偶情深》的拍摄。“建华”较之大中华规模相差很远,是一个不显眼,经济拮据的小厂。胡小峰在这里也仅可糊口。时仅一年,继 “大中华” 之后,“建华”也倒闭了,胡小峰只好再谋生路。
接着转入永华影业公司。在这里,他在吴祖光导演的影片《山河泪》(由小说《脱缰的马》改编)里充当了一个比较吃重的角色。后来又参加了朱石麟导演的《生与死》、舒适导演的《怒潮》的演出。
这时正是革命风暴席卷中国大陆的时候,香港也嗅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1948年下半年,一批进步电影工作者先后撤离上海,来到这里。准备转赴北方解放区。到香港后,他们与当地进步影业工作者一起开展了活动。先后成立了大光明、南群、大江、民生等影业公司。开展了进步的影评和理论的宣传。1949年又有粤语电影工作在联谊会、旅港国语片影人联谊会的成立。在这些革命活动的影响薰陶下,胡小峰迎来了1949年广州的解放。
六
当年他和香港电影业三百多人一起回广州劳军演出,受到了祖国亲人的盛大欢迎,受到了叶剑英等人的接见。古老的中国解脱了千年枷锁,满目疮痍的土地万物复苏。胡小峰想起了他儿时生活过、玩耍过,而后来毁于日本炮火的庭院; 想起了倒毙在祖国的土地而由外国人管辖的租界上的父亲; 想起了在香港数次 “跳班”的不安定生活; 想起了他所经历的一切人生的苦楚和中国人民的耻辱。现在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迈着雄健的步伐走向未来。自己必须追上去。对过去心存的疑窦他要找一个新的答案,他要换一种眼光来审视事物。干涸的心田需要真理、知识的灌溉,必须加紧学习。于是他参加了读书会。没想到这却冒犯了与国民党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永华影业公司。胡小峰和其他人回到香港后就被除名了,又断绝了生计之道。宁可饥寒交迫过日子,也不能摧眉折腰丧气节。好在胡小峰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自信天无绝人之路,咬着牙挺过了八个月漫长的时日。1950年8月他和志同道合的几个人自己组成了五十年代剧团,开辟了一个新天地。演出了王为一导演的《火凤凰》,胡小峰担任了总务兼剧务。
1951年又加入龙马影片公司,受到了费穆、朱石麟的赏识。跟随朱石麟在《花姑娘》、《误佳期》中担任副导演。朱导演对他非常放手,好些事情让他去作,给了他一个锻练的绝好机会。人各有天赋,胡小峰发现自己作导演似乎比作演员更有发展前途。从此以后,他就有意识地向导演方面努力。
就在这一年他又加入南国影片公司,长城电影公司。当时“南国”的刘琼正在执导《青春之歌》,这是一部反映一位音乐家在事实教育下改变自己艺术观点的故事片。影片拍至中途,刘琼回了内地,于是由胡小峰接着完成了导演工作。在“长城”他参加了影片《百花齐放》的演出。1952年拍摄了 《春闺梦里人》。第二年在 “龙马”,又在朱石麟编导的《百宝图》中,扮演了主角——心狠手辣的商人江伯龙,在朱石麟编导的《乔迁之喜》 中扮演了主角,建筑公司的小职员小孟。这一年是他银幕生涯最繁忙的一年。当他在1953年 “长城”拍的故事片 《都会交响乐》 中扮演了一个角色之后,胡小峰的银幕形象从此消失了。作为导演的胡小峰的名字开始经常出现在银幕上。
《大女儿经》拍摄在1954年,这是胡小峰和苏诚寿两个青年导演的处女作。它是《儿女经》的续篇,反映的是一个普通家庭中儿女们的恋爱问题。影片获得了成功。接着两位青年导演又拍摄了《钻花窃贼》,这部影片表现了卖体力的下层劳动人民的善良正直,揭露了上流社会绅士们的荒淫无耻。胡小峰第一步就跨在现实主义的道路上。在后来三十多年拍摄的影片中,可以看到他以反映现实生活为准则走过来的足迹。当然也难免有几个歪斜的脚印。
在 “长城” 三十年来,除了上面已经提及的影片外,他还担任过《儿女经》、《孽海花》、《欢喜冤家》的副导演。与人合导过曹禺名剧《日出》 以及《红灯笼》、《王老五抢亲》。由他导演的故事片有《锦上添花》、《眼儿媚》、《血染少年心》、《春到海滨》、《午夜琴声》、《王老五添丁》、《十七岁》、《鸳梦重温》、《红蝙蝠公寓》、《梁上君子》、《金枝玉叶》、《黄金万两》、《胭脂魂》、《连升三级》、《飞龙山英雄传》、《春雷》、《珍珠风云》、《我的一家》、《彝族之鹰》、《万户千家》。1970年开始对编剧又发生了兴趣,先后编导了 《屋》、《阿兰的假期》、《一磅肉》、《情不自禁》、《苏杭姻缘一线牵》、《一代歌后》等。
作为一个导演,对胡小峰来说比其他人更是困难重重,要流更多的汗水。胡小峰小学没毕业,战争就把推上了艰难的人生道路。而作为一个导演,却需要对古今中外的文化知识有广泛的了解。他的童年、青年时代失去了学习的宝贵光阴。当他选择了导演这一职业时,“努力,奋斗”的座右铭又在他耳边响起。胡小峰要在二十几岁时起步,追回失去的寸金寸阴。他蜷居蜗室,无水无电,一灯如豆,攻读不息。汗水洒在书上,汗珠打湿了稿纸。汗水也换来了艺术和知识。房间阴暗潮湿,床单发霉变质,轻轻一撕,无声自裂。他自幼靠亲人料理生活,在剧团、电影公司又多半吃大伙房,所以不善理财。在 “长城”初期,收入微薄,生活依然茹苦含辛。这种艰苦的日子,一直延续到1956年底与电影演员李嫱结婚之后,才逐步有所好转。
童年时代尝尽人间酸辛,青年时代生活道路崎岖不平。这多年的社会大学,胡小峰学到了很多不见经传的知识,是一笔相当可观的生活财富。对他导演《屋》、《万户千家》等这些反映工人、小职员生活的影片,是不无帮助的。人同此心,情同此理,胡小峰的家室毁于战火。《屋》里主人公李天佑的家毁于台风,胡小峰有被人辞退的亲身感受,并因之失声痛哭,《万户千家》中的梁昌运被解雇的心情,胡小峰是灵犀相通的。生活之海是广阔无垠的,他并不满足于一勺之饮。他曾说过: “我们一直都在说反映现实,但是我们的电影不一定能反映现实。我们过的生活是 ‘三点式’的:公司、片场、家庭,生活范围太窄。我们拍电影要拍小贩、工人、司机等等。但我们又没有他们的经验。”怎么办?对胡小峰来说那就是永远作一个生活矿藏的采掘工。
七
“领导新潮流”,这是资本主义世界的一句口头禅。为了在优胜劣败的竞争中获胜,一切都要时时更新。一切艺术都要打上商业化的标记,电影当然也不例外。电影是离不开广大观众的。不了解观众思想、爱好,而一味的闭门造车,必然失败。时代在变,观众在变,观众的情趣也在变。电影需要掌握观众的好恶的脉搏。昨是而今非,今非而昨是,潮起潮落,起伏不定。为了求得卖座率,电影必须时时追赶“新潮流”。然而及至把片子拍出来以后,已经是潮退时节,而更新的潮流又澎湃而至。为了赶这个 “新”,多少电影家疲于奔命。不赶潮流就不卖座,不卖座就有生计问题,片厂就有倒闭的危险。有事业心,在电影艺术上希望有所建树的人,总是受着卖座率与艺术良心的制约,处于这种矛盾心理之中。忠于艺术的人,宁愿饿肚子,也不愿用色情、恐怖的制作,招徕观众,毒害人们的心灵。但又不能不顾观众的口味,在那里曲高和寡的独奏。自认为是忠于艺术的,但观众不理睬,门可罗雀。埋怨观众欣赏水平低也罢,感叹世风日下也罢,反正片子无人看,高又何用,妙又何益。只能束之高阁的拷贝,也不过是劳民伤财而已。香港没有“铁饭碗”,胡小峰等电影工作者,对艺术和生计都是需要考虑的。要解决好寓人生教育于娱乐,既不能一味迎合部分人的低级趣味,又不能置广大观众的爱好于不顾;既不能不跟“新潮流”,又不能乱追“时髦”。胡小峰就是在这特殊的天地里,驰骋其艺术才华,发挥着电影的社会作用,使人们辨别着真、善、美,假、丑、恶,呼唤着人们的良知。
胡小峰在香港从事电影事业三十多年,作出了自己的贡献。但他并未满足。1966年12月,在答复《大特写》杂志“你拍了三十部电影,有没有喜欢的作品?”的提问时,他说: “没有,每拍完一部电影,总是觉得如果有机会重拍,就更好。”当有人赞扬《彝族之鹰》时,他回答:“我现在最需要的是知道影片的缺点。”《万户千家》试映时,他悄悄地躲在角落里,这样才能偷偷听到别人背后发自内心的评论。时时感到自己不足的人,他就永远有一个前进的起点。
胡小峰年近六十,但他并未感到老之已至,而仍在用年轻时的口号“努力,奋斗”激励自己。从《一磅肉》的大胆创新,从《一代歌后》的千里寻找“周旋”,观众们看到他在“努力,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