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的功臣赵起杲
乾隆三十一年 (1766),《聊斋志异》 的作者蒲松龄逝世51年后,第一部 《聊斋志异》 的木刻本在江南山城严州问世,此即著名的青柯亭本,也称青本 《聊斋志异》。它的编刻者是严州知府、山东人赵起杲。
青本是 《聊斋志异》 诸多刻本中的祖本,它像一粒种子,在书田中茁壮成长,蔚然成林,凭借印刷术这一中国古老的发明,让 《聊斋志异》 这一名著化身千百,不仅嘉惠士林,更为它的保存和传播起到了难以估量的作用。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今天我们能在书房里悠闲地欣赏其中优美的故事,在学术的殿堂上讨论这部名著,研究并发展“蒲学”,很大程度上是青本为我们打下的基础。如果没有赵起杲,很难设想这部名著会遭到什么样的命运。“欧阳不作亡中郎,百年何人为表彰?” (鲍廷博 《题青本聊斋诗》) 历史充满了偶然性,韩愈和徐渭如果没有碰到欧阳修和袁中郎,则一代文豪和画坛怪才完全有可能隐没不彰。当然,因为历史充满了偶然性,没有赵起杲,也会有 “王起杲”、“张起杲”来完成刻印 《聊斋志异》 的使命。但正因为有偶然性,所以也不排除如果没有赵起杲,这部文学瑰宝也有永远埋没于历史尘埃中的可能。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赵起杲的贡献应该得到足够的尊重和充分的肯定。
蒲松龄是不幸的,穷愁潦倒一生,虽 “才大于海,笔妙如环” (赵起杲 《青本聊斋例言》),文名籍甚,但至死都没有看到著作的出版。他逝世25年后,孙子蒲立德还在 《聊斋志异》 抄本的跋文中期盼有欧阳修、袁中郎这样的人物出现,俾使 《聊斋志异》 一书 “契赏锓梓,流布于世” (蒲立德 《聊斋志异·跋三》)。蒲松龄又是幸运的,因为他终于 “遇到了” 一位能理解他、与他心灵相通的老乡,为了实现他的遗愿不惜付出一生的心血,甚至生命! “独弦落落谁能知? 何异伯牙待钟期。” (袁宇泰 《题青本聊斋诗》) 这位“识透了聊斋心事” 的荷村先生已经成为清代的欧阳修和袁中郎了。
《聊斋志异》 一书在作者生前即已享誉四方,不胫而走。作为一个读书人,又同是山东老乡,赵起杲对 《聊斋志异》 一书早已是心仪已久,以无缘一睹为恨。
机会终于来了,乾隆十一年 (1746) 冬,在省城济南 “解馆归” 的老朋友周季和带回来二册 《聊斋志异》 的手抄本,并慷慨相赠,使得赵起杲欣喜不已。但这是一个不全的本子,周季和也表示 《聊斋志异》 一书 “卷帙繁多,深以不能全抄为憾”,但这毕竟是他得到的第一个抄本,因此,赵起杲十分珍惜,“每藏之行笥中,欲访其全”。可以说,从这时开始,赵起杲就已经萌生刊刻全书的念头了。乾隆二十二年 (1757),赵起杲以贡生的资格拣补福建漳州府南胜县同知,次年升古田知县。在闽五年期间,他仍不忘搜访 《聊斋志异》 书稿,终于在曾在山东当过官的乡绅郑荔芗家中发现了全抄本。当即命人抄录了正副两本,后经过与他本校对,确认郑抄本乃是当年得之于蒲松龄家中的原稿,是最权威的本子。这一点,在后来的研究者中也得到了证实。
乾隆二十六年 (1761),赵起杲调任杭州,任总捕同知。在这里他碰到了著名的书商鲍廷博。当鲍廷博看到厚厚的一大摞《聊斋志异》 抄本时,眼睛都放光了。他以一个职业书人的眼光敏锐地感觉到了这部书的艺术价值和市场价值,极力怂恿赵起杲把它刻出来。赵起杲虽早有此心,但总因杭州公务繁忙,《聊斋志异》 的编校工作工程浩大,始终未能着手编印。
乾隆三十年 (1765),因接待乾隆皇帝南巡有功,赵起杲升任严州知府。较之省会杭州,严州的政务要清闲得多; 同时,严州久有刻书的传统,条件很好,于是,赵起杲决定在这里刊刻,并立即着手编辑工作。他请来杭州著名文士余集任主编,负责书稿的审定和编校,并让四弟起杭 (皋亭) 和郁佩先二人协助; 刻印事务则由严州书生陈载周负责。鲍廷博除了出资相助以外,还以他丰富的刻书经验帮助审定一些疑难的字、辞、句。
编刻一部数十万字的作品,而且作者已经作古多年,各种抄本多有出入,仅仅是互相校勘,形成定本就是一桩浩繁的工程。同时,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不能忽视,那就是当时正值清代“文字狱” 的高峰,因为刻书作文而掉脑袋甚至祸及师友亲属者,比比皆是,所以赵起杲不能不十分小心,避免误触网罗,招来杀身之祸。因此,编辑书稿就不仅仅是一项单纯的技术性劳动,更存在巨大的心理压力的一面,这无疑给编辑工作带来许多制约的因素。
另一方面,资金上的压力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木刻本工艺繁复,誊写、刻板、印刷、装订,都要花费大量的人工,耗资巨大。这也是赵起杲先刻12卷后来又续刻4卷的原因——因为一次性投放如此巨资实在吃不消。在 《青本 〈聊斋志异 〉纪事》一文中,鲍廷博以当事人的身份说过,为了刻印 《聊斋志异》,赵起杲几乎花光了一生的积蓄,“清俸不足,典质以继之。”《莱阳赵氏族谱》 的小传中也说他因刻书 “为典衣付梓”。“请倾故箧质书画,亟进良工命梨枣” (鲍廷博 《题青本聊斋诗》),说的正是当时的实况。
◇青柯亭本《聊斋志异》书影
乾隆三十一年 (1766) 五月,赵起杲到任的第二年,12卷本刻成。赵起杲摩挲书页,爱不释手,下决心将余下的4卷全部刻完。他感慨地对鲍廷博说: “兹刻甲乙去留,颇惬私意。然半豹得窥,全牛未睹,其如未厌嗜奇者之心何!” 他郑重地委托鲍廷博: “取四卷重加审定,续而成之,是在吾子矣。” (鲍廷博《青本刻〈聊斋志异〉纪事》)
五月十八日,一年一度的全府六县童子考试将于严郡试院举行。头天晚上赵起杲就来到试院检查筹备情况。第二天早上考生到齐后,封门落锁,唱名给卷,人众而嚣,此时赵起杲已觉不适,但仍然坚持办公,手书数纸。农历五月,正值江南梅雨季节,天气闷热,人很容易得病,在杭州任上,赵起杲已经病了八个月,身体尚未全面康复。加之这一年严州的年成不好,“水旱频仍,焦心劳虑,疾乃益深。” (赵什彤 《严州府知府荷村府君行述》) 又加上刻书的劳累和压力,过早地透支了赵起杲的健康,到试院主持考试已经是勉为其难强支病体的了。当时,次子什彤随侍在侧,亟欲延医诊视,但赵起杲以 “试事重大,毋轻启闭”,不肯外出看病,“既而烦懑陡作,疠气深入,不移时竟冥然逝矣” (赵什彤 《严州府知府荷村府君行述》)。看来是体弱劳累,中暑而亡。从坚持工作不离岗,最后倒在工作岗位上而言,赵起杲可说是因公而亡,以身殉职。
噩耗传至府衙,举家震惊,因为太突然了。“举家惶遽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18岁的侍妾陈氏竟然投缳而死。由于刻书花光了全部的积蓄,家属已无力将灵柩运回故乡莱阳,只得卜葬于城东桃花坞。为了 《聊斋志异》,赵起杲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成为中国出版史上以身殉事业的人,称他为 《聊斋志异》 的功臣,是一点也不过分的。
严州与莱阳,一在江南浙西山区,一在齐鲁大地滨海平原,相距何止千里! 多年来,出于对 《聊斋志异》 的热爱,严州人对这位为山城带来声誉的山东人充满了崇敬之情,十分想了解他的身世,了解他刻印 《聊斋志异》 的故事,但一直未能如愿。2003年冬,笔者有幸来到赵太守的故乡——山东莱阳,受到了莱阳市政协和莱阳市史志办的热情接待,赵氏后裔赵铭梧先生还提供了《天水赵氏族谱》 的有关复印件,终于揭开了赵起杲的身世之谜。
据 《赵氏族谱》 记载,赵氏乃莱阳望族,世代读书为宦。赵起杲为莱阳赵氏二十四代孙,字清曜,号荷村,又号冠峰,康熙五十四年 (1715) 八月生于莱阳城西赵氏故里视稼楼,自幼在父亲的督促下,用功读书。乾隆十年 (1745),时为诸生的赵起杲倡议捐资并主持修复文庙,一年后竣工,受到了县令王公的表扬。乾隆十三年 (1748),山东发生大饥荒,赵起杲将多余的粮食全部送给了街坊邻里及族中贫苦无食者。乾隆二十三年(1757),43岁的赵起杲,按贡生授官例,拣补福建漳州府南胜县同知,年底补连江知县,次年四月,迁古田知县。“古田户婚之案,历任未结者达八百余件。有自康熙甲午起讼者” (赵暄 《顺天府府丞序堂公行述》)。康熙甲午为康熙五十三年 (1714),至乾隆二十二年 (1757) 已达40余年,可谓积案如山,民怨沸腾。赵起杲查阅了如山的案卷之后,决定从这一积年最久的案子开始,打开缺口。他深入民间调查了解,摸清案子的症结之处,采用调解的方法,化解双方的矛盾,很快将积案处理一空,受到了上级的嘉许。乾隆二十五年 (1760),因捕获逃犯有功,奉旨送部引见,来到京城。在京城以周、郑、吴三种抄本对勘,最后形成了一个比较完善的本子。第二年,以同知拣发浙江杭州,委办大差。到杭后,适值乾隆帝第三次南巡,赵起杲负责督办洒扫浙境御道的任务,因恪尽诚敬,署任杭州总捕同知。在杭五年,以捕获拐匪多名有功,升任严州知府,于乾隆三十年 (1765) 三月到任,次年五月即病逝任上,享年52岁,可谓盛年而殁,令人感慨。
赵起杲逝世后,余下的四卷在鲍廷博等友人的帮助下,也于年底完成。鲍氏遍请杭州名流题辞,这些诗文不仅对 《聊斋志异》 加以评说,也赞扬了赵起杲的刻书之功,成为研究青本的第
一手资料,弥足珍贵。
君看十万言,实与良史俱。
时复发光诡,谁为悬通都?
籍甚严陵守,同为鲁国儒。
遗编藏箧衍,宝若英琼瑜。
今者省清俸,不顾愁妻孥。
校雠身独任,雕镌工急呼。
——王承祖 《题青本聊斋诗》
对赵起杲编刻 《聊斋志异》 的功绩和经过作了全面的评价,堪为诗史。
“严陵云树总苍茫,江水无言送夕阳。冉冉羁魂招不得,空留遗册哭中郎!” (余集 《聊斋志异题咏》) 严陵溪山有幸,得埋先生遗骨,先生之 “苦心劲节,已足与云山江水共长” (鲍廷博《青本刻〈聊斋志异〉纪事》)。赵起杲以毕生心血铸成的第一部《聊斋志异》 刻本,不仅给他自己带来了声誉,也为山城严州增添了光彩。在荷村先生逝世220年后,当地梅城镇人民政府在他当年编书的严州府衙后院重建了青柯亭,并辟建了青柯园,两株金桂和银桂挺立在园角,老干青柯,枝繁叶茂,越六百余年而依然郁郁苍苍,成为荷村先生编书校稿的见证。古桂如能开言,当向世人诉说荷村先生编书的辛劳和讨论书稿时的热烈气氛。我们仿佛看到荷村先生向主编余集敬酒,庆贺十二卷本的完成,“夜深人静,举酒相劳”,不喝酒的余集 “亦引满一厄”,一饮而尽,两人相视而笑,其乐何如! 园内建有碑廊,刻海内外文人诗词数十通,供游人缅怀观赏,庭院内花木扶疏,假山园池,琳琅满目,园角巨樟一树,浓荫冠盖,广达近亩,再现了当年 “郡斋又多古木奇石”,“景物睄窕” 的意境。
青柯亭位于园中央,系六角瓦亭。匾额 “青柯亭” 三字由北京图书馆 (今名国家图书馆) 馆长任继愈先生书写,字体瘦劲有力,任老已于2009年7月去世,此匾遂成绝笔,弥足珍贵。亭柱有楹联曰: “世异康乾,乡同邹鲁; 书传四海,版刻严陵。” 点出了两位山东老乡著书刻书的辛勤和劳苦。
赵起杲曾对朋友说: “此役 (指刻书) 告成,为生平第一快事,将饰以牙签,封以玉匣,百年之后,殉吾地下。倘幽竁有知,亦足以破岑寂。” (余集 《〈聊斋志异〉题咏》) 如今,荷村先生的愿望早已实现,由青本化身出来的木刻本、石印本、铅印本乃至电脑排印本已经难以统计; 并且已经翻译成多种文字,走出国门,走向世界。青柯亭的重建,不仅是对荷村先生的怀念,更是对他编书刻书功绩的肯定和评价。“南山之巅,白云溶溶,凝而不流,如来照鉴,其必先生也哉,其必先生也哉!” (余集《〈聊斋志异〉题咏》) 起杲先生的英名将永垂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