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蒂斯》资料简介传记
马蒂斯
法国“野兽派”大师,毕加索强有力的竞争者
谁想献身绘画,谁首先就得通晓语言。
——马蒂斯
亨利·马蒂斯被称为野兽派大师,他却追求宁静与匀称,追求感官欢娱。他的绘画具有“扶手椅”的功能,以缓解生存的紧张与焦虑。跟毕加索一样,他的作品多以女性为题材。他受柏格森哲学的影响大,如同毕加索受尼采哲学的指引。他和毕加索共同的好朋友是天才诗人阿波利奈尔,这位巴黎的“青年巨人”还专程去拜访过弗洛伊德。
柏格森的生命冲动学说,尼采的强力意志,弗洛伊德对性和潜意识的探索,对西方现代文学、艺术具有决定性影响。
简单说来,生命冲动意味着生命体对自身的无穷冲动并不自知,但也不盲目,它始终有个朦朦胧胧的方向;强力意志是强调,在强力中方能保持生存的高度;弗洛伊德首创的精神分析学,则是进入潜意识不透光的深海区域。
迄今为止,上述几种哲学,远未被人类穷尽。也许数百年,也许上千年,人类才得以从不同的方向,比较清晰地审视自身。
亚里士多德尝言:“对生存的基本运动性进行清晰的把握。”现在看来,人类离这个目标尚遥远。
西方一流的作家、艺术家,几乎都有很好的哲学素养。而笔者重复这类话,盖因对时下的文坛、画界、音乐界感慨太多。此一层还是带过吧。
毕加索:“我在乎的只有马蒂斯。”
马蒂斯:“只有一个人有权批评我,那就是毕加索。”
由于精神迷宫,由于不确定和艺术家们对不确定的痴迷,本文既展开对传主的生存阐释,同时,也尝试着对其作品展开某些质疑与批判。
1869年12月,亨利·马蒂斯生于法国东北部博安地区,他父亲是经营谷物和颜料的商人。他的小时候,记载不多。他本人有一些只言片语,不足以让我勾勒他的早年轮廓。
英国女作家凯瑟琳《这就是马蒂斯》:“伴随马蒂斯的成长,这个以手工业为主的村镇迅速发生了工业化变革。新开的纺织厂和甜菜制糖厂的垃圾污染了村庄,彩色颜料从纺织厂里泄漏出来,而在冬天,空气里弥漫着腐烂的甜菜的恶臭……古老的森林被毁掉。”
马蒂斯说:“在我的家乡,即使路上有一棵树,那也会被他们挖掉,因为它挡住了四棵甜菜的阳光。”
凯瑟琳写道:“马蒂斯越过耕地,找到了很高的杂草,他就在那儿听鸟鸣。他也爬到村里的地标‘枯萎的老橡树’上玩耍。”
越过耕地找杂草,精神抖擞爬枯树。杂草与枯树的价值呈现出来,前者有难以道说的荒凉美,后者是玩耍的好去处。人跟树玩,玩不够的,我个人和当年的小伙伴们深有体验。人跟水玩,同样玩不够,人啊,还能跟星星月亮玩儿。
毕加索的父亲唐·何塞是画家,曾经画过一幅有九只鸽子的油画,而在毕加索的感觉中,那幅画上有几百只鸽子在飞,在叫,在扑腾。后来,当人们跑到博物馆去证实了九只鸽子,毕加索依然固执地相信有几百只鸽子在飞翔。他亲近印象派,他的夸张变形,与父亲有关。
固守童年印象,对艺术家来说非常关键。这种固守是自然生发的,跟意志无关。感觉的真实通向艺术的真实,而艺术真实迥异于现实生活。
艺术是什么?艺术就是改写现实,重构现实。
艺术就是紧紧盯住感觉不放,紧紧抓住原初的印象不放。
马蒂斯没有这一类流传下来的童年故事。他在本地上学,后来去巴黎学法律专业,返乡做了一名律师。二十岁左右,他因胃病在床上躺了一年,病愈之后决定放弃律师职业,从事绘画。马蒂斯在病榻上,有对巴黎生活的回忆吗?19世纪后期的巴黎是全球艺术之都,浪漫生活之都。而律师的工作必须有板有眼,必须有条不紊,必须跟社会上的各种人打交道。
人在骨子里是向往浪漫的。画画自古以来是童趣之一,背诵条文却不是。
有个细节:善于在杯子上手绘图案的母亲,送给马蒂斯一支画笔,让他在病床上打发时光。从此以后,画笔和颜料就伴随了马蒂斯的一生。
现存的马蒂斯油画,有两幅作于1890年,其时他在病中。两幅不同的《静物与书》,写实的技巧受到评论家的称赞。而我手头的《马蒂斯经典作品400幅》,未收入这两件最早的作品。此前他显然学过画画,两幅成熟的静物油画便是证据。
病中两件事——画画,看书。他看的不是法律方面的书,不是关于饭碗的书。《静物与书》,书是放在桌上的几本大部头,精装、平装都有,书堆旁边一盏灯,表明夜里也在读。有两本书的书页卷起来了,那是手指头经常翻阅的结果。
马蒂斯手不释卷,当不仅起于他的青年时期。
静物不静,它是动态的。它令人联想其他,远比画出来的物件更多,画家的生活在里边,情趣、志向,从有限的静物中流露出来。
西方人的静物画有悠久的传统。这个好传统,培养了人们重新打量物的眼光,画布上的水果跟生活中的水果不一样,因为前者比水果更多。
假的比真的更真:画布上静静的苹果或橘子,有拢集、诉说的功能。虚构之物更逼近物。艺术家的再造现实,此之谓也。
“艺术让实存更加实存。”(海德格尔)
《这就是马蒂斯》:“家里生意兴隆……但父亲脾气暴躁,冲着自己的儿子们大喊大叫,让他们抓紧时间拼命干活。”
生意一天天兴旺,活儿也一天比一天多。幸好马蒂斯生了一场病,否则他哪有时间画画;他边画静物边想事儿,做出了重大决定。
二十一岁的马蒂斯,从病床上起来后不久,打点行装赴巴黎。律师职业不要了,他把未来的生活交给了不确定。父亲吼他,他并不顶嘴。但一定要走,父亲拦不住他。他骄傲地对父母说,不需要家里寄钱,他能养活自己。
毕加索十九岁闯巴黎,自诩“我是国王!”。马蒂斯说不出这种话。他比较内敛。他知道什么叫巴黎。
巴黎到处是酒馆、咖啡馆、展览馆、书店、剧院和舞厅,1875年落成的巴黎歌剧院、瓦德维尔剧院,上演莎士比亚、雨果、莫扎特的歌剧和话剧。淑女们盛装走过林荫大道。巴黎大赌场、巴黎红磨坊……巴黎之外的法国人都被称之为外省人。巴黎的拉丁区聚集着穷作家和穷画家,巴尔扎克的长篇小说《幻灭》对此有详细描写。
马蒂斯在巴黎日子清苦,有六年时光他在美术学院度过。他打工,在街头替人画素描像,聊以糊口,并支付一部分学费。家里还是给他寄钱。六年,似乎没有爱情的体验。浪漫之都,心如古井。雨果和朱丽叶的爱情故事,浪漫造极,朱丽叶《给维克多·雨果的一千零一封情书》和《巴黎圣母院》《海上劳工》合成套装销售……
二十几岁的马蒂斯,注视着巴黎街头风姿各异的妙女郎,包括那些追逐成功画家的模特儿。在花神咖啡馆或穹顶咖啡馆,他一坐半天,手拿廉价速写本,暗中渴望漂亮的女主顾。画家心中荡起波澜,又一次次地平复下去。平静,马蒂斯不得不平静。他早就是男子汉了,他有强烈的欲望和奔放的情感,但他却是巴黎的一介穷书生,囊中羞涩的美术青年。
街头巷尾一站,姹紫嫣红照眼。
马蒂斯双手插裤兜,兜里没有几个钱。
女郎们的缤纷色彩霸占了马蒂斯的视线,刺激他的想象力:对女郎们生活空间的想象,对衣饰、身体和她们身处的环境的想象。他崇拜印象派大师塞尚,倾其所有买了塞尚的油画《三浴女》,放在他的斗室反复看,在不同的光线中追寻塞尚的灵感与技巧。
塞尚、修拉、毕沙罗画的女性,凡·高画的悲惨女人,高更画的原始部落的少女……19世纪的西方绘画,女性题材占比很高。到“统摄20世纪西方绘画”的马蒂斯与毕加索,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似乎要穷尽关于女人的一切。
毕加索到巴黎不久,有了费尔南代。这矮壮汉子金屋藏娇,把费尔南代藏在破烂的蒙马特尔高地上的“洗衣船”,甚至不让她上街买菜。毕加索的绘画,因之而从蓝色时期过渡到粉红色时期。美艳的费尔南代给了毕加索灵感。
年轻的马蒂斯两次到巴黎,加起来七八年,茫茫人海中,他形单影只。
“独立市桥人不识,万人如海一身藏。”苏轼二十一岁到汴京考进士,朱雀桥边一声长叹。汴京百万人,谁认识这从个西南小城眉山来的苏子瞻呢?
马蒂斯在巴黎,既渴望成功,又渴望女性。他两头受堵:成功遥遥无期,女性跟他无缘。颜料混同了她们的姿色,在马蒂斯的心里一层层堆积,堆出了画布上的某些形式感。
他不急于画她们。他要再三审视表现形式,找到属于他自己的绘画语言。这个摸索的过程充满了不确定性。
马蒂斯和一个叫卡米耶的姑娘好上了,姑娘生了一女孩儿,取名玛格利特。但不知道为什么,史料中没有马蒂斯关于她的只言片语,也没有留下一幅画。苟合吗?马蒂斯抛弃了她,有良心的愧疚吗?总之,卡米耶姑娘离开了年幼的亲生女儿,马蒂斯另娶阿梅莉·帕雷尔。
马蒂斯描绘阿梅莉:“她有一大把迷人的黑发,尤其是颈背上的那一片头发。她的胸部很可爱,肩膀很美丽,尽管羞涩而矜持,她依然给人留下非常善良、有力又亲切可人的形象。”
先前的那个姑娘卡米耶长得不好看吗?马蒂斯使她和自己的女儿分离,却扭头对另一个好看的姑娘谈起了善良。
美貌与道德,马蒂斯都想要。这里显然有某种自欺,但道德向往的大方向是有益的。画家迷恋女性的形体,往往漠视她们的内心关切。先锋画家和先锋诗人,有浓厚家庭观念的人不多。小说家要好一些,一旦成为伴侣,大抵要负责任。雨果与朱丽叶相爱五十年,萨特与波伏瓦相爱五十年,哲学家海德格尔与阿伦特相爱也是五十年……
马蒂斯娶阿梅莉是在1898年,这一年他二十九岁。女儿玛格利特跟着他。
新婚夫妇的蜜月旅行,第一站去了伦敦。马蒂斯在美术馆观赏泰纳的油画,被那些不可思议的光震惊了,他说:“泰纳住在地窖里,每周他会把百叶窗猛地推开一次——多么地炽热,多么地炫目啊!”
《这就是马蒂斯》:“当蜜月旅行到了科西嘉岛的时候,马蒂斯自己也体验到了这种炫目……科西嘉岛明亮的阳光有原始的意味。”
原始主义是凡·高、高更、毕加索等画家孜孜以求的,这是19世纪和20世纪的艺术大潮。这是艺术家对近现代异化的抵抗,抵抗卓有成效。
人是自然之子,艺术家向自然学习永无止境。
哲学家谢林说:“自然给了人一双眼睛,注意到,自然在此。”
自然通过人的眼睛看见了自身。
高更发现了塔希提岛,马蒂斯发现了科西嘉岛。原始意味的阳光是什么样的阳光呢?画家们把原始意味的阳光转移到画布上。凡·高画阿尔的向日葵,画阿尔的果园,大风中狂热地稳固木桩和画架,他抢时间,捕捉光。著名画作《黄房子》是献给明亮鲜艳的光的赞歌。
后来在摩洛哥,马蒂斯去捕捉“黄金一小时”阳光。他还带动了一批又一批摄影家们,从四面八方赶去捕捉摩洛哥原始的阳光。
原始的价值始终在的,因为它在人类的基因里。近现代的诸多异化,倒是促逼了剧烈反弹。浪漫主义,原始主义,赫然而为文学和绘画的两大潮流。哲学家们加以引领。
为什么要浪漫?只因生活中有形与无形的束缚太多。不浪漫意味着什么?不浪漫的人活得中规中矩,面目模糊。人们一旦浪漫,就会发现束缚。在浪漫主义的路上走得远了,会发现大量的束缚,发现形形色色的作茧自缚、故步自封。
海德格尔:“人在诸物中稳如一物。”
我个人总是喜欢在烈日下骑自行车,说不清、道不明那种爽。我有我对光的敏感方式。野地的色彩只是唤起统觉。我捕捉不到它的层次,它的细腻,它的微妙变化,而原始意味相通,如歌如酒的韵味相通。
烈日下的骑行恍兮惚兮,美得令人沉醉复沉醉。
在弯弯曲曲的机耕道上远足,爽得不想说话。野花纷飞啊,不断后移的广阔的地平线啊……
可以肯定的是:对阳光的感受直接来源于孩提时代。川西坝子(成都平原)的光,在树叶、波纹、石头、竹林间闪烁的光,夏日旷野颤动的光,傍晚斜穿云层的光,上学和放学路上跳跃的光,午后校园、家园安静的光,入夜后天幕上神秘的光……哦,户外的光,乃是逼入灵魂的光。
而灵魂无非是人对人类远古基因的呼唤而已。
而呼唤无非是人对无限的基因的有限挽留而已。
而挽留无非是人对异化的奋力抵抗而已。
在远离原始价值的最远点强势回归,乃是19世纪与20世纪西方艺术的显著特征。无数艺术家为此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这决定了未来若干个世纪的艺术走向。真好。
哲学家硬骨头。文学家硬骨头。艺术家硬骨头。
否则,今日我们哪能享受到那么多的经典作品?
20世纪初的马蒂斯依然没有名气。他忍受着无名之辈的煎熬,巴黎像他这样的穷画家多如牛毛。1904年他举办了第一次个人画展,观众寥寥无几,评论家不写画评,收藏家板着脸漠然而视,就连小收藏家也不肯掏钱。马蒂斯办画展,累得筋疲力尽,回家却向妻子和儿女露出笑容。这是他讨人喜欢的性格,苦水自己吞,苦酒一个人尝,尽量把欢乐情绪带给生活中的每个人。
次年,毕加索的画展取得了成功,“巴黎青年巨人”阿波利奈尔写道:“毕加索会为任何事情着迷,在我看来,他无与伦比的天赋是受到了一种神奇想象的召唤,使得他能将美好与丑陋、粗糙与精致完美地融为一体。”
神奇想象的召唤,比如毕加索的父亲画的“几百只”鸽子。
毕加索小马蒂斯十二岁。两个人在画廊和画展上见过面,毕加索不爱说话,却散发着强烈的个性气息。这颗正在升起的画坛新星,常常几个钟头一言不发。而人们被他的沉默寡言所吸引。
毕加索为任何事情着迷,即使是粗糙和丑陋的东西。这叫“存在的惊奇”:居然有某物是如此这般地存在!
1904年的马蒂斯为何物着迷呢?
岛上的光,家里的画。
印象派宗师塞尚的《三浴女》,创作于1877——1880年,尺寸不大。它是马蒂斯朝朝暮暮的功课,年年月月的梦想。何以称梦想?一是塞尚画得不同凡响,二是马蒂斯未能得到的美好生活。
马蒂斯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呢?
《奢华、宁静与享乐》是一幅大尺寸油画,现存于巴黎奥赛博物馆。它是马蒂斯的代表作之一。画面上是水边的几个浴女,唯一穿戴整齐的是画家夫人阿梅莉。“一种诉诸感官的和谐,最左边的裸女伸展着她的手臂,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她享受着自己身体的动作,透出猫一般的感觉。”
水边的地毯上摆着茶杯。这是布尔乔亚式的野餐。
整个画面令人赏心悦目,色彩对比强烈,比如沙滩的红色和浴巾的绿色,衬托了地中海地区跳动的阳光。
《奢华、宁静与享乐》
马蒂斯毕生追求感官的欢愉。
生活中可能有诸多不如意,但人们追求欢愉的力量无限大。水一般温柔的浴女们舒展着身体,类似涟漪的层层荡漾。这种对身体和动作的享受,直接来源于婴幼儿时期。
从婴幼儿时期到少女时代,欢愉的动作不能中断。这些动作把烦恼抛开。
这是马蒂斯式的唯美主义。感官主义,从1904年的油画《奢华、宁静与享乐》起,一发而不可收。
不管是布尔乔亚,还是贫寒人家,追求快乐是所有人的本性。
狄更斯《大卫·科波菲尔》中的穷人们照样欢乐着,毕加索画的马戏团小子,自有欢乐的空间。中国古代的庄子,五十年居陋巷,与百工相善,他发现工匠们很能在劳动中找乐;庄子本人编草鞋养家糊口,钓鱼打鸟解馋,每天享受着自己的许多动作。七十多岁的蒲松龄先生有诗云:“至老同婴孩。”
普希金跟随吉卜赛人一起流浪草原,享受茫茫大草原的白昼、黄昏和夜晚。这位俄罗斯头号诗人下结论说,这里有“由于贫穷而得到保障的野性自由”。
讲得真好。
自由,由于贫穷而得到保障。这是我见过的关于自由的最独特的诠释。
邓丽君生长的台湾眷村,是穷人们聚居的地方,家家户户相连,门窗虽设而常开,这家菜那家尝。温情弥漫着眷村的日日夜夜,类似古代村落。眷村生活塑造了邓丽君的情感模式,她的歌,赢得了百亿掌声。唱炊烟,唱微风细雨,唱在水一方,唱千言万语,唱小城故事,唱我心深处,唱恰似你的温柔……百首成经典,巅峰不可超越,华语歌坛一人焉。
这使我们有理由追问:贫穷是什么意思?
平民阶层欢乐多,劳动群众燃点低。
我本人开过八年印刷机,很知道20世纪70年代车间里的快乐。小伙子生龙活虎,姑娘们活泼、勤劳、善良。有艰苦,有汗水,有烦恼,有努力,有喜悦,有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我们打版,折纸,抖纸,喂纸,调油墨,耍扳手……一连串的动作就跟玩儿似的,开机器唱歌,乃是印刷厂男女青工之常态。车间里歇工的时刻最舒服了,冬日烤炭火,夏季吹大风扇。青工们聚拢了,谈天说地半小时,而师傅总会率先站起身讲一句:摸到了摸到了。
要摸到各自的活儿。
于是各就各位,纷纷摸到自己手头的活儿。
马蒂斯名画《奢华、宁静与享乐》,是想追求他得不到的生活。这无可厚非,人们总是缺啥想啥。耐人寻味的是马蒂斯夫人,阿梅莉女士,在她丈夫的一系列作品中,穿戴、表情与动作一律严肃。她在浴女们当中绷着面孔,她拒绝入浴吗?她隐藏身体吗?她不要那些舒展的动作,不要阳光下的惬意享受吗?
浴女们放松的身体动作,她们的日常状态被呈现在了画布上。动作指向更多的动作,归于一个词:感官享受。或者加一句:优雅环境中的感官享受。
1911年,马蒂斯有一幅画《画家的一家》,“马蒂斯带着讨好的意味,将阿梅莉画成了一个闲暇的骄矜主妇”。
“家庭成员的身份被纳入装饰性的布局中,而家庭内部的秩序其实相当脆弱,张力就在其中显现。”
油画《马蒂斯夫人像:绿线》,阿梅莉被画成战士。一条绿线中分她坚定的面孔。她宣称:“即使房子烧掉了,我也镇定自如!”
从少女到少妇,从少妇又变成主妇,三个孩子的母亲。马蒂斯夫人的面孔是越来越绷着了。生活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呢?画家只用某个画面来传递。
画面是个符号,也是信号。
杰克·弗莱姆《马蒂斯与毕加索:画坛双擘的对抗与友谊》:“马蒂斯在独立沙龙展出了新印象派作品《奢华、宁静与享乐》,评论家将其称为‘学派领袖’。夏天,马蒂斯前往地中海沿岸靠近西班牙的城市克里奥,在那里,他的创作风格更自由,使用的色彩更明亮。他将凡·高的强烈感情表现力与塞尚的抽象空间相结合,开启了一种用色大胆鲜艳的、接近抽象主义的绘画方式,这就是被称为新世纪第一次前卫艺术运动的野兽派。”
杰克·弗莱姆写道:“在最初的几幅野兽派作品中,马蒂斯采取整体创作手法,弱化具体事物的质感和厚重程度,通过每一笔颜色间的交织组合来呈现主题。他创作了一种怪异的方法,来重现人类感知的不确定性和模糊性,这种开放式的手法使得他的作品有持久的魅力。毕加索的创作往往来源于自己的想象,而马蒂斯的作品直接描绘自然景色,并且体现人们在感受世界时表现出的分散的、波动性的关注方式。”
人类感知方式的不确定性,马蒂斯用色彩与构图的大胆探索来表达。当然,这意味着冒险,还意味着画家的穷日子可能望不到头。
《海边穿和服的女人》作于1905年,“通过马蒂斯特别的描绘手法,主题的各部分既能组合统一,又能分解变形。女人的身体和背景不是由清晰的边界区分开来,而是通过颜色,尤其是画笔呈现在画布上的不同节奏来区分。因此,女人与背景之间表现出一种双方的互动,她的内在能量散发到了背景中,而同时,背景又将能量反馈到女人身上。多变的用笔方式与大胆的色彩形成对比,寓意不同事物间的相互作用”。
感官愉悦并不简单。欣赏一幅好画,要费点工夫。
《红色中的和谐》,饱和的红色铺满了房间,溶解了固态物。色彩的张力诉诸观赏者的第一感觉。画面中的女人仿佛在沉思中享受着。花枝与果盘各得其宜。桌上零散的水果好像是从背景织物的枝条上落下来的。
诸物的能量在悄悄释放,整幅画看上去非常舒服。看不够,仿佛越看越多。萨特针对凡·高的一幅画说:“我们沿着画面上的小路走出去了,我们走得如此之远……”
艺术品弹射思绪。
同一幅画要反复看,就像好的音乐要反复听。
几年间,马蒂斯的油画作品朝着和谐与匀称迈进。尽管画家生活拮据,却让平静流布于奔放热烈的色彩中。这是一种波涛上的宁静,一种差异中的匀称。马蒂斯的女性题材都富于动感、优雅感,唯一例外的是他的夫人。他靠直觉,而不是靠眼睛来瞄准人物。
直觉,绵延,生命冲动,是柏格森哲学的几个重要概念。马蒂斯深受柏格森影响,犹如毕加索深受尼采和弗洛伊德的影响。
绵延是指时间的内在流动,它是心理时间,区别于匀速流动的物理时间。
静物不静,它绵延着。
就在马蒂斯画《有蓝色桌布的静物》时,哲学家柏格森的名声正如日中天,上流社会人士纷纷挤到法兰西学院听他的讲座。
马蒂斯听讲座,不停地做笔记。他的枕边放着柏格森的《创化论》。
萨弗兰斯基《海德格尔传》:“理论性态度,不管它有多大用处,也不管它是否属于自然的世界态度的保留剧目,它们都是背离生活的。后来海德格尔也借用卢卡契的概念,把它叫作实物化。实物化是对原初性事物的强制圈定,是对周围世界的蒸馏。在实物化中,‘它世界着’已经熄灭了,实物只是作为实物硬邦邦地在那里存在……意蕴性已经被作了脱意义处理,最后只剩下残渣:实在。对周围世界的体验被作了脱生活的处理,最后只剩下残渣:对实在的东西的认识。”
艺术家们要破除的,就是对原初性事物的强制圈定,对周围世界的脱生活化蒸馏。海德格尔《艺术品的本源》一文,为一切艺术重新奠基。
圈定,蒸馏,脱生活化处理。这在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人要守住对周围世界的原初性体验,绝非易事。海德格尔再三强调:“人在盲区内是他自己。”
胡塞尔首创的现象学与柏格森的生命冲动学说,同属20世纪生活哲学的大潮,对硬邦邦的实物化世界,构成了绵延至今的强大的冲击波。
萨特说:“现象学重新把人浸泡在世界中。”
追求稳定性是一种自发的生活态度,与识字与否无关。一些学者形成理论。这种理论性态度抽掉生活的意蕴,将生活“蒸馏”。硬邦邦的实物化,试图占据生活的舞台。
人的固化与硬邦邦的实物化同步发生,这些年来,我们真是见得太多。
单向度的人,乃朝着人的丰富性的反向狂奔。
人是谁?人是活在眼皮子底下的那个人吗?
人是谁?人是在诸物中稳如一物的那个人吗?
人是谁?人是活得千人一面的那个人吗?
实物化对原初性事物的强制圈定,它圈定什么?把人圈定在实用的范围内,挤走灵性,封闭潜能。实用是什么意思?艺术实用吗?一首诗一支歌实用吗?深沉的、几十年不变的情感实用吗?对已逝者的永久性怀念实用吗?
举例来说:母爱实用吗?孝敬长辈实用吗?
工具理性的泛滥导致硬邦邦的实物化。
马蒂斯、毕加索在画布上挽留生活之意蕴,他们做着自己并不完全懂得的事情。这倒符合柏格森生命冲动的内在含义。
马蒂斯在秋季沙龙展上展出的作品,引起观众的惊愕与愤怒:能这么放肆地用色吗?能把女人的肖像画得如此难看吗?何况这女人,正是他的夫人。
一片指责声中,阿梅莉逃走了,很长时间不敢回巴黎。另一幅《戴帽子的女人》,更是招来评论家的攻击。
“粗野的画法更适合野蛮人,而不是文明人!”
“此人与社会格格不入!”
“这个外省人没有道德信仰!”
野兽画派在此起彼伏的骂声中亮相。
巴黎的人们以为马蒂斯长得一副凶相,外表粗鲁,脾气暴躁,骨子里透着野蛮。《奢华、宁静与享乐》的作者,其内心有狂野的一面。再者,画家公然追求感官欢愉,也是对宗教和道德情怀的一种野小子式的挑战。
巴黎人嘲笑、挖苦马蒂斯好多年,这使马蒂斯从此厌恶秋季沙龙展。
画家显然有些脆弱。平静是在不平静中争得的一种画风或心境。再说他实在穷,穷了十年了。他忍受贫穷的细节,包括阿梅莉脸上的那些固定下来的表情。
一群保守画家还送他一幅画,画布上的女人,从额头到下巴涂满绿色条纹。
画家受多方误解,受持续围攻,受同行的侮辱。巴黎还待得下去吗?马蒂斯刚刚有一点声誉,却在一夜间输得精光。
马蒂斯被公众对他的作品的反应吓倒了。他睡不着,通宵徘徊巴黎。可怜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泪流满面。
同一时期的毕加索,在蒙马特尔山的“洗衣船”上,日子更苦。费尔南代在回忆录中说:“毕加索画室的每样东西都暗示着工作。但却是那样一个工作环境,我的天呐!”
画室的四面都是玻璃窗,冬冻夏烤。一个角落里安着四只脚的箱子,一座生锈的生铁炉子,上面搁着一个黄色陶制的碗,充作洗衣盆;旁边是个枞木盒,上面是毛巾和一截肥皂屁股。另一个角落蹲了一只可怜兮兮的小衣箱,权充椅子。再加上一把灯芯草椅子,几个画架,各种尺寸的帆布,一管管胡乱散在地上的颜料,好几罐油,一只装硝酸的碗。没有窗帘。
画室来了客人,费尔南代一声不响地做饭,生炉子起煤烟……
仅仅数年后,法国人都知道了这个破烂而肮脏的工作室。
毕加索在洗衣船画了大量油画。这是他的蓝色时期,天才的画笔只画底层,画流浪者,画残疾人,画受辱的女人,画寒风中乞讨的老人和孩子。
巴黎人喜欢来洗衣船看画,挑走一些画家的作品。没人注意毕加索。
谁愿意把穷人及其生活环境挂上客厅呢?有钱人不会买,穷苦人又买不起……
毕加索的《亚威农少女》,画一群城市妓女(这幅画后来卖了约两万五千法郎,堪称天价)。塞尚、莫奈、马蒂斯画浴女。列宾画伏尔加河受苦受难的纤夫。凡·高画妓女,画矿工,画燃烧的向日葵,高更画塔希提的原始部落……几十年间,艺术家们不约而同为底层呐喊,为人间鸣不平,呈现激烈的情绪,让事物在强烈的感受中自动变形。
艺术形式的创新,源于艺术家的内驱力。
谁能敏感于画家的创新呢?作家。
1906年4月的一天,阿波利奈尔踏上了洗衣船,推开毕加索的画室,踢开门边的三个颜料罐。他带来了画商沃拉尔德先生。沃拉尔德一口气挑选了毕加索的三十幅作品,留下两千法郎。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
西班牙汉子突然哭了,画油画的粗手抹眼泪,抹得五颜六色。后来他的女人们长期和他生活在一起,却苦于找不到他的泪腺。仿佛堂堂毕加索,不知眼泪为何物。当弗郎索瓦丝鼓足勇气离开他时,才看见他的泪痕。她小他四十岁,她跟他生了两个孩子……
卖了大钱的毕加索穿上了好西装,衣锦还乡。身段绝佳的费尔南代,穿一身散发着巴黎香水的巴黎时装。他们去了山区的原始村落,盘桓百余日。
沸腾的野性从头再来。
毕加索与马蒂斯几乎同时走红运。这要归功于美国富裕家族的女人斯坦因女士,这位豪族女士兼小说家,在巴黎的富人区佛勒鲁斯路有一栋著名的房子。这栋房子接待过庞德、普鲁斯特、艾略特,如今又向马蒂斯、毕加索、布勒东敞开大门,后来还吸引了海明威、阿拉贡、加缪。斯坦因有一句话传遍了全球。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她对海明威等人说:“你们全是迷惘的一代!”
斯坦因女士不结婚,是个同性恋者。她哥哥里奥,是画商兼画家。
马蒂斯在巴黎孤独,一家五口很难吃一回香肠和软面包,未曾闻到法国大餐的美味儿。阿梅莉作为画家夫人,她的面部表情、肢体语言跟丈夫的孤独与贫穷有关。马蒂斯手头有律师证,他就不能做个业余画家吗?
老婆活在抱怨中,抱怨流布于表情……
斯坦因早就法国化了,说一口相当流利的巴黎式法语。她研究马蒂斯的画作,决定购买《戴帽子的女人》,并且出价五百法郎!而这幅画是巴黎画坛出了名的丑画。斯坦因还决定以体面的价格,买下另一幅大受攻击的油画,《马蒂斯夫人像:绿线》。
马蒂斯久旱逢甘霖,简直心花怒放。他哭了吗?估计是要哭的。家里紧张的经济状况得到缓解,妻子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斯坦因买画是个信号。她可是鼎鼎大名的斯坦因啊!
马蒂斯夫妇接到了邀请,走进了斯坦因女士的周六沙龙。这是巴黎的顶级艺术沙龙,画家一旦走进去,几乎就意味着成功。油画《戴帽子的女人》高高地挂在醒目的地方。
野兽派画家马蒂斯,看上去一点都不野。“他中等身材,总是一副沉思的样子,戴一副金丝眼镜,胡子修剪得很整齐。尽管从他身上也散发出一股强烈的能量,但他内心的澎湃却被掩盖在其沉稳的外表之下。”
马蒂斯穿戴整洁,举止有度;毕加索一贯任性,我行我素。后者却有内在的严谨与一丝不苟。
斯坦因对阿梅莉印象好,两个年龄相近的女人,一见面就拉起了家常。后来她们一同出游几个国家,相处甚欢。
不久,尊贵的斯坦因登上了肮脏混乱的洗衣船。
“斯坦因不得不先爬上摇摇欲坠的木制楼梯,然后穿过迷宫般的走道。走道的墙壁潮湿阴暗,充满了霉菌和野猫的味道……毕加索画室的墙壁肮脏不堪,几把椅子,一张用来当床用的塌陷的沙发。另一端放着一张床垫,毕加索的好友把这儿戏称为‘少女的卧室’。”
“少女的卧室”用一些木箱子加以遮盖,里边就卧着费尔南代——毕加索的金屋藏娇。毕加索喜欢晚上画画,就着一盏小煤油灯。电灯是没有的。美人费尔南代,“身材高挑,皮肤白嫩,有一双杏色眼睛,透出慵懒的性感……她会躺在床上看毕加索做任何事。”
而矮小的毕加索,比斯坦因想象的毕加索更矮小。
“毕加索似乎从不整理东西,地板上满是颜料、画笔、破布,瓶瓶罐罐和各式各样的破烂儿。”
破烂儿都是宝贝。毕加索后来住的大房子有许许多多破烂儿,搬家时要装车运走。
洗衣船上五六年,20世纪西方的头号画家就这么生活着。
马蒂斯说:“那个巴勃罗·毕加索比我还穷。”
毕加索得了两千法郎,衣锦还乡三个多月,花个精光。
而马蒂斯的五百法郎精打细算,他还搬到了圣米歇尔大街,布置得井井有条,开窗俯瞰塞纳河,仰观巴黎圣母院。不过,马蒂斯对此有反思。多半是马蒂斯夫人喜欢这种居家风格。家里开始有钱了,她向往贵妇人斯坦因的家……
斯坦因上洗衣船,跟阿波利奈尔对毕加索的鼓吹有关。稍后,阿波利奈尔写画评,盛赞马蒂斯,鼓吹野兽派。“青年巨人”一呼百应……
两个作家,把两位画家推上画坛耀眼的位置。
十几年后的欧内斯特·海明威,如果不进入斯坦因沙龙,那么,《太阳照常升起》未必写得出来。
21世纪,各式各样的沙龙,依然是法国人周末生活的三大板块之一。年轻人尤其热衷。谈论事物没个完,解释世界无时休。
另外两大周末板块,是户外运动和家庭聚会。
笔者屡提这个,盖因心向往之。
斯坦因买毕加索的画,起于那次酷热难耐、气味儿难忘的造访。未久,她接连跑毕加索的洗衣船画室,她那稍显肥硕的身子,跳过或绕过那些无处不在的破烂儿。那一年她刚满三十岁。颜料弄脏了她的名贵裙子,铁丝铜线绊住她多肉的美腿……她在毕加索画室不止摔倒过十次,让她的女友爱丽丝心疼,而毕加索乐得大笑。
爱丽丝愤怒地质问:“巴勃罗,你就不怕惹恼了你的大买主?”
毕加索笑个不停。盘坐塌陷床垫的费尔南代乐不可支,手舞足蹈。
毕加索为斯坦因画肖像画,先后画了九十次。每次至少三个钟头。这可能是西方绘画史上,画人物肖像最漫长的。这也表明画家们以及买主们对肖像画的重视程度。社会有浓厚的艺术氛围。
马蒂斯和毕加索的画,逐步占据了斯坦因家高大宽敞的客厅。
“毕加索气度非凡,注视异性时大胆、粗暴而性感。他的眼神就是西班牙人所说的‘热烈地凝视’……如果用太过露骨的眼神注视一个女人,就好比视觉上的强奸。”
马蒂斯的眼神具有温和的穿透力。看漂亮女性,他从来不会盯着看。仿佛只一瞥,已将对方的容貌、气质收入眼帘。在斯坦因家他文质彬彬。在他的画室,每样东西都有它固定的位置。他对房间里的一切了如指掌。
匀称和谐的马蒂斯,温文尔雅的野兽派。
20世纪初,马蒂斯与毕加索开始了长达半个世纪的互相较劲。评论家纷纷推波助澜,有些人乐于煽风点火。二人的画风差异大,性情相反,因之而故事多。费尔南代在回忆录中写道:“他们就像地球的两极,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与注重家庭生活的马蒂斯不同,毕加索身边总是围绕着一些有趣的人,事实上,他就住在一个艺术家扎堆的地方。不同于马蒂斯的独往独来,毕加索与周遭的人联系紧密。
费尔南代说:“马蒂斯说话时,思路惊人地清晰。用词准确、简洁而且睿智。”
而毕加索的法语一直别扭。另外,他可以几个钟头一言不发。尽管朋友们戏称,蒙马特尔的洗衣船有个“毕加索帮”,但帮主毕加索常常沉默寡言。当初在西班牙首都马德里的咖啡馆,人们大谈尼采,毕加索总是洗耳恭听。
尼采名言:“在欧洲,艺术家们只有一个家,这就是巴黎。”
毕加索被称为“巴黎的垂直闯入者”。
马蒂斯成名要早一些,《奢华、宁静与享乐》使他一举成名。他的油画常常在先锋画廊展出,报刊也时常提到他的名字。而毕加索拒绝画廊。一旦看见马蒂斯的风景画或生活画,毕加索就要转身走开。这个西班牙野小子对平静、和谐的生活不感兴趣。他的创造力和他的破坏欲一样强盛。他会让他身边的女人们受伤……
毕加索画斯坦因画了九十次,他用画笔和西班牙式的灼热目光,牢牢拽住他的欣赏者兼大买主。她似乎神魂颠倒,来了又想来,日复一日踏上他居住的那条“破船”。毕加索认为斯坦因长得漂亮,不过,两个人之间不会发生什么事。她和哥哥、弟弟几乎迷上了马蒂斯。
毕加索有极强的占有欲。他想独占斯坦因吗?他不喜欢自己的画和马蒂斯的画都挂在斯坦因的客厅或画室。他也不喜欢阿波利奈尔赞赏马蒂斯的作品。
两个画家的风格大相径庭,较劲的双方有可能互相欣赏吗?
斯坦因一次买下毕加索的二十七幅作品。而马蒂斯精心创作的油画《生之喜悦》则轰动了巴黎。这是1906年的金色秋天。
“《生之喜悦》充满了跳动的能量、艳丽的色彩和悸动的线条……这幅画借鉴了史前洞穴的绘画风格,安格尔和塞尚的构图,以及新艺术装饰所钟爱的阿拉伯式扭动的风格。”
这是机械化时代,艺术家向人类洞穴时代的强劲回归。
“马蒂斯将田园主题改造成对欲望之源的冥想,这一思想正好契合该画文学上的灵感之源——马拉美的《农牧神的下午》中对情欲的幻想。马蒂斯想象中的画面,如诗中所述,仿佛是梦境一般,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欢娱中,整个画面流露出一种奇怪的、超脱世俗的情欲之欢。”
《生之喜悦》吸引了毕加索。在独立沙龙的画展上,毕加索在这幅色彩跳跃的油画前走来走去。人们赞不绝口。里奥、斯坦因兄妹对它的高度评价使毕加索不安。“毕加索不得不承认,这幅画比他现在的任何作品都更大胆,更前卫,这种用色方式,完全超出了他这个色彩大师的能力范围。”
沙龙展一结束,《生之喜悦》立刻被送进了斯坦因著名的家。
毕加索发誓,要超越马蒂斯。
毕加索宣称:“一切创造都是敌人!”
换言之:他,巴勃罗·毕加索,他的创造要超越所有人的创造。
而马蒂斯不温不火,待人很亲切。他有钱了,搬了家,买了典雅的中国家具和瓷器,品尝中国茶。他照料家里的大小事,尊重妻子的内心。虽然画架上的阿梅莉还是显得严肃,跟画家的大胆用色与情欲想象不搭调,但生活中的阿梅莉大抵是快乐的。
1906年,马蒂斯三十七岁,毕加索二十五岁。
大胆的色彩与奇特的构图从何而来?从原始主义来,从塞尚、凡·高等人的艺术中来。为何是塞尚?特别是塞尚的《三浴女》。斯坦因也是塞尚作品的收藏者。马蒂斯在她家看塞尚的画,毕加索却看马蒂斯的画。《奢华、宁静与享乐》《海边穿和服的女人》《生之喜悦》……
马蒂斯在巴黎这个全球浪漫之都,十几年耳濡目染,表面上不压抑,潜伏已久的“力比多”(弗洛伊德学说中的概念)却找不到它的突破口。真是奈何奈何。他长期信奉柏格森哲学,对自己的隐形冲动有洞察。他画画,满足这种莫名其妙的冲动。
艾略特说:“思想知觉化”。
近现代西方艺术家们,将哲学知觉化。
温情脉脉之下,岩浆一直在奔突,地火在运行。火焰情怀寻找着火焰色。火在找,而不是人在找。这是艺术创作的紧要处。
所谓大胆用色或构图,只不过是画家在不知道的情形中突破自身。
不知道才好。不知道才有足够的、单纯的冲击力。
感觉是女王,意志是逐客。意志不能去染指感觉的原初性。
从某种意义上说,不知道才知道。这有点像绕口令。
这个“不知道”非常重要吗?应该如此吧。
不仅对艺术家重要,普通人亦然。
1906年,毕加索和马蒂斯都画了自画像,“马蒂斯的作品无疑比毕加索的更具冲击力。马蒂斯的脸占据了这幅画的大部分空间,双眼紧紧注视着观看者,桀骜不驯的眼神中透出一丝防御的心态。画中的他没戴眼镜,身穿横条纹水手服,后来毕加索经常穿这种水手服。”
斯坦因把这幅油画买去,挂到饭厅的墙上,毕加索每次去她家吃饭都要望着它。他的座位正对着马蒂斯的脸。
斯坦因逢人就夸这幅画,聚会的晚餐,高朋满座,她一杯又一杯痛饮葡萄酒。马蒂斯的自画像,使她谈兴酒兴俱浓,而毕加索几个钟头眉头紧皱……
斯坦因有意刺激毕加索吗?这美国贵妇人很懂得天才的心理。
马蒂斯去了法属阿尔及利亚的比斯克拉绿洲,寻找更为热烈的阳光。油画《蓝色的裸体》是这次远行的收获。“马蒂斯把塞尚多视角画人体的手法应用到这幅画里……蓝色裸体虽然躺着,却散发出活力。她体内的能量仿佛流进了自然界,流入那些拱形蕨类植物的花里。”
杰克·弗莱姆在《马蒂斯与毕加索:画坛双擘的对抗与友谊》一书中写道:“画中女人举起手臂,侧卧在地,摆着‘欲望之梦’的姿势。”
这是马蒂斯的梦幻田园系列之一。
“它的粗陋与安格尔的精致背道而驰。《蓝色的裸体》最引人注目的,是它毫不掩饰的丑陋,以及如何用丑陋表现最原始的真实。”
画中女人的力量,令人一见难忘。她那树根般的身体扎根于土地,又奋力挣脱土地的束缚,把能量输送给天地万物。
斯坦因迅速买走了《蓝色的裸体》,她家看门人的儿子只有五岁,小孩儿高兴地喊着,哇,多漂亮的女人身体啊!
斯坦因写道:“突然到访的陌生人看到这幅画,用突兀的语气问,这幅油画到底想说什么?”
五岁小男孩儿用直觉看到的东西,成年人已经看不到了。小孩儿身上原始的感受比成年人多。
毕加索看这幅画,看得瞠目结舌。马蒂斯占了上风……
“此时,马蒂斯已开始尝试塞尚式的未完成性,试图表现事物的抽象力量,而不再专注于对实物的具体描绘。这正是塞尚晚期最激进的想法,也是对20世纪绘画艺术影响最为深远的思想。”
作品的未完成性,是让观画者参与到创作中去。
巴黎艺术评论家米歇尔写道:“马蒂斯低吟浅唱不再,代之以大声呐喊;轻拍爱抚不再,代之以粗暴呵斥。”
《生之喜悦》延续了《奢华、宁静与享乐》的画风,低吟浅唱与轻拍爱抚弥漫于画布。现在,马蒂斯的画在喊叫。
身处巴黎的年近四十的马蒂斯,体内莫名的火苗在蹿。他是一家之主,三个孩子的父亲和尊重妻子的丈夫。报纸上有他的名字。生命冲动也好,“力比多”也罢,并不能改变他的生存向度。他的意志力控制着那些力量。意志是他的压舱石。然而绘画指向的无意识领域,他可管不着,他也懒得去管。白天一本正经,梦里由着性子来吧。谁管梦呢?那个维也纳医生正在撰写《梦的解析》……
没有能量的聚集,就没有能量的释放。
蓝色的裸体,女人的手臂像托起欲望之梦。
呐喊的欲望是对宁静欢愉的否定吗?非也。二者同一源头,乃是欲望之舞的不同形态。
毕加索的《二位裸女》是跟马蒂斯直接较劲的产物。这幅画带有明显的非洲雕塑的结构特点。两个女人的形象暗示了同性恋关系,而斯坦因女士乐于看到这种暗示。她收藏了这幅画,挂在家里显眼的位置。她同时邀请马蒂斯和毕加索来用餐,马蒂斯的座位正对着《二位裸女》,毕加索的对面依然是《蓝色的裸体》。
宁静、欢愉的家,不乏欲望之舞的家。
女人是亲爱者,男人是竞争者。
马蒂斯写道:“我常常从皮尔·索瓦日商店路过,看到橱窗里陈列着许多黑人小雕像,它们用线单纯简洁,极富特色,就像埃及艺术一样美,给我印象极深。我买了一件,在那访问斯坦因时给她看。一会儿,毕加索来了,他立刻被这件雕像吸引了。”
毕加索的朋友雅各布回忆:“马蒂斯从桌上拿起一件黑人小雕像给毕加索看,毕加索爱不释手,看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我去他画室,看见地板上铺满了画纸……立体主义诞生了。”
这个故事表明:毕加索首创的立体主义,它的灵感来源于马蒂斯赠送的黑人小雕像。
故事发生在1907年。这一年,马蒂斯去西班牙待了两个月。原始的激情洋溢在建筑物和人们的眼中,野性的西班牙把马蒂斯迷住了。毕加索是西班牙人。
在20世纪初,原始的激情进军浪漫之都巴黎。
两幅最具代表性的大尺寸油画在同一年诞生。毕加索的《亚威农少女》,马蒂斯的《舞蹈》。
杰克·弗莱姆写道:“没人在看过《亚威农少女》后会对它无动于衷……毕加索不仅创造了一种全新的构图形式,还结合了绘画和文化中的阴暗面——这些阴暗面包括性欲、暴力和对女性的仇视,似乎显示了两性间的激烈斗争以及随之而来的暴力文化的扩张。”
《恶之花》的作者波德莱尔写道:“妓女是野蛮的最佳表现,她们的美来自罪恶……妓院是一个穷人难以想象的地方,一切都笼罩在金色的灯光里,可怕的仙女和洋娃娃身姿摇曳,孩子般的大眼睛却闪着不洁的预兆。”
每个妓女都曾经是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可怕的是,在妓院,妓女们用伪装出来的天真赚钱。她们必须把一切美好的情感封存起来,变身为邪恶与病毒,她们还保持妓女的职业表情:欢笑。
“《亚威农少女》是一部暗夜作品,不仅画面背景是深夜的城市,表现的题材也是现代文明黑暗的一面——所谓‘生之苦难’。如果说这幅画已经达到了‘现代文明’标志的传奇地位,或者说,成了20世纪极端暴力的象征,那么,一定是因为毕加索将自己的心理焦虑当作了历史和文化恶疾的避雷针。”
斯坦因说:“整幅画看起来挺可怕的。”
勃拉克对毕加索直言:“看你的画就像喝煤油、吞麻绳!”
《马蒂斯与毕加索:画坛双擘的对抗与友谊》:“在《亚威农少女》中,毕加索似乎有意在每个细节与《生之喜悦》针锋相对:后者线条流畅,充满喜悦,色彩艳丽;前者线条生硬,令人不悦,色彩单调。马蒂斯的画作呈现出一种田园背景下对性爱的纯真幻想,是对人生喜悦的欢庆;毕加索的画则是对妓院的残酷描绘。”
1907年的夏天,马蒂斯与妻子、女儿在科利乌尔的工作室中
1907年的毕加索二十六岁。他早在十六岁就一度离家出走,住进了巴塞罗那的一条烟花巷,那一带的妓院是藏污纳垢之地,脏极了,没有电,没有自来水,到处是垃圾、污物,臭气熏天,空气里弥漫着精液与汗味的混合怪味,墙上涂满淫荡下流的画……这就是毕加索择居的天地。
少年毕加索已经是一个复仇者,这与他十三岁那一年的经历相关。参见拙作《品西方文人1》。
“《生之喜悦》有植物般的喜悦,《亚威农少女》释放出的却是动物般的能量。”
少年马蒂斯不知妓院为何物,他学法律,他待人接物有分寸,在巴黎他不去红磨坊。四十岁的男人过着安静的生活,并且享受这种安静。生活中有种种不和谐,他化解矛盾,越过了不和谐。而毕加索正在抛弃把粉红色带进洗衣船的费尔南代……
毕加索感觉到来自马蒂斯的威胁,因此想象马蒂斯对他不利。而事实上,当时想要“整垮”马蒂斯的正是毕加索。
毕加索的一帮朋友在蒙马特尔高地到处乱写:
“马蒂斯让人发疯!”
“马蒂斯比战争更有害!”
“马蒂斯比酒精更危险!”
后来毕加索的女人们发疯(比如奥尔迦),自杀(比如泰莱丝、杰奎琳)。共患难的费尔南代跌入贫穷,老境悲凉。此外,毕加索对帮助过他的朋友们不仗义,例如阿波利奈尔牵扯《蒙娜丽莎》盗窃案,而毕加索在警察局宣称不认识这个人……凡此种种,表明穿过暗夜的艺术家,会把暗夜里的东西带到白昼,带入日常生活。
小毕加索二十九岁的泰莱丝,原本是非常单纯的运动型女郎,她在六十八岁时选择自杀,令人诧异。想必毕加索式的疯狂注入了她的肌肤。
有个叫奥尔佳·梅森的俄罗斯女画家钟情于马蒂斯,但马蒂斯最终选择了家庭。他为女儿玛格利特画了很多画。对他来说,三个孩子的分量很重。
1909年马蒂斯搬家,毕加索也搬家。此前,两家人互相走动,每周聚三次。野兽派与立体主义取长补短。马蒂斯和毕加索各自挑选了对方的一幅作品,挂在家里琢磨。
马蒂斯搬到巴黎郊区的一座带花园的大房子,布置精美,繁花似锦,画家称之为“小卢森堡”。他父亲来看了,点头赞赏又略表遗憾:“为什么不种点有用的?比如土豆。”
马蒂斯的儿子皮埃尔说:“我的祖父很爱他的儿子,他的儿子也很爱他。”
马蒂斯的这位父亲,当初经常对孩子们大喊大叫,样子很凶。画家不计较这些。父亲是急于挣钱,所以才凶巴巴……马蒂斯理解了这一层。父子之间话不多,情感交流并不少。而马蒂斯留给子女们的印象,不再是父亲当年留给他的印象。
留意好的,忽略不好的。日子就应该这么过。这一点,马蒂斯像契诃夫,像三十四岁以后的托尔斯泰。凡事都考虑别人的感受。
毕加索名声大噪时,他的画家父亲未能到巴黎,沾沾儿子的光……
阿波利奈尔有一次嘲笑马蒂斯,说:“书呆子马蒂斯画起画来总是严肃谨慎,好像有成百上千个俄国人和柏林人正在监督他一样。”
马蒂斯内心的火焰还在吗?还在。
巨幅油画《舞蹈》(260厘米×391厘米)见证了火焰。这是马蒂斯的,也是现代西方最重要的油画作品之一。丰盈的内容找到了它的表现形式。五名赤裸的、皮肤像火焰般的舞者情不自禁地舞蹈着,他们手牵手,舞步优美而急促。
这是美,这是活力,这是旋律,这是激情的喷发。
大片的红色有着中国式的喜庆。
马蒂斯的画室,红色是主调。
马蒂斯十几年憋着火焰色,如今,火山的岩浆以人体线条之绝美,向画布之外喷射,向巴黎和巴黎之外喷射。
观众一片哗然。五团跳动的红色似乎要点燃每颗心。丛林野性藐视城市文化。城市不可能有这种舞蹈,除非跳舞的人是一群疯子。裸体之舞并不指向欲望。它是和谐、优雅、律动的全部。它去伪存真。
另一幅油画《音乐》,挂在《舞蹈》的旁边。观众同样不理解。
尼采尝言:“那些连音乐都听不见的人,认为那些跳舞的人疯了。”
阿波利奈尔是唯一支持马蒂斯的批评家。这个“青年巨人”的特点是,生活放纵很像毕加索,却能够充分理解完全相反的马蒂斯。
马蒂斯本人写道:“我不得不装饰楼梯……我想象访客从外面进来,他必须心情振奋,唤起轻盈的感觉。我的第一幅画(室内装饰画)是关于舞蹈的,画的是在山顶上旋转。”
语言,绘画,音乐和舞蹈,是通向原始主义的四座桥梁。
城市生活太复杂了,城市越大越复杂,而利益纠缠越复杂,生活越贫乏。“一个人有九张脸”(尼采),城市是一台巨大的欲望搅拌机。
在炽热的欲望中看见单纯与美好,20世纪的西方画家中,马蒂斯应该是要排第一的。
马蒂斯的人物画,衣饰自成氛围,颇不同于毕加索。后者有遏制不止的动物般的进攻性。在画架上,不变尽女人形体之花样,他不罢休,这股子冲力来得如此遥远。超现实主义诗人布勒东,把弗洛伊德的学说带给毕加索。
1913年马蒂斯为夫人画肖像画,夫人端庄而矜持,涂脂抹粉的脸像戴着面具。结婚这么多年了,她在丈夫的画笔下一直是这副形象。绷着。凡事皆绷,不分场合。马蒂斯最具自传性的大尺寸油画《对话》,“马蒂斯与妻子对质,气氛极其紧张:他身穿条纹睡衣,手插口袋,身体僵直,似乎无言以对,或是无法动弹。在他对面坐着的妻子,用女王一般的态度来回应他空洞的眼神,神态镇定自若……双方都不让步,两人似乎被蓝色房间中的沉重气氛凝固了。”
夫妻的格局,有时候不是东风压西风,就是西风压东风。
从形象看,阿梅莉是比较强势的。也许她天性如此,也许她抱定了某些人生信念,如同托尔斯泰夫人一般。她显然是丈夫的一个压抑因素。马蒂斯的情绪在画布上反弹吗?他表现和谐,是因为生活中的不和谐吗?他喜欢一个人出国旅行,看来与紧张的家庭气氛有关。
马蒂斯说:“人们不能住太安逸的房子,他必须走到丛林中去发现更简单的生活,才不至于让灵魂受到抑制。”
搬家后的漂亮大房子,抑制了马蒂斯的灵魂吗?
有钱了,反而复杂了。
油画《对话》,要表现的却是无话可对。斗争就在家里,战场不拘房间或走廊,该说的都早已说过了。她坐着,他站着。她骄傲地昂着头,他直直的像个木头人。无话可说,又要面对面,双方都躲不开,于是选择了不躲开,一对冤家似的。而在室外,正是春回大地百花妖娆,到处生机盎然。
《对话》
室内室外两重天。
有趣的是,可以走开的马蒂斯不走开。一年又一年,他选择了面对妻子,想方设法要跟妻子对话。他看到了平静生活的价值,他想把这种梦寐以求的美好生活握在手中,或者说,夫妻俩共建和谐,有利于孩子们的成长。
一个巴掌拍不响。马蒂斯坚持拍下去,这是先锋画家马蒂斯的可爱处。
此间的毕加索早已离开费尔南代,豪华的家,女仆伺候,他的座驾是国王级的。费尔南代过得好不好,毕加索不管。他现在的妙女郎名叫伊娃,娇美可人的伊娃,却只活了二十九岁。当伊娃咳血时,毕加索痴迷于一个俄罗斯贵族女人,天天跑去跟贵妇学俄语。伊娃去世后,毕加索娶俄罗斯女演员奥尔迦,未过几年,复与巴黎的知识女性朵拉偷偷恋爱。后来,在创作《格尔尼卡》时,朵拉又跟运动型女郎泰莱丝打架,毕加索在旁边画得很开心……
阿波利奈尔说过:“毕加索理解事物而不热爱事物。他的爱是统治欲。”
马蒂斯爱自己的家,爱自然界的一草一木。为了热爱,他甘愿付出代价。他长期隐忍,以斗争求团结。这不是和稀泥。
马蒂斯夫妇出国旅行去了。在意大利,以及摩洛哥等几个伊斯兰国家待了两三年,有时他只身漫游,跟土著打交道。画家置身于花的海洋,他写道:“花朵能在我的视网膜上留下持久的印象,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过一样难以磨灭。当我站在画板前,手拿调色板的时候,起初我只是估摸着用色,之后记忆会忽然喷涌,推动我找到合适的颜色。”
马蒂斯画了大量风景画。简洁的画面,色彩奔涌,线条相当有力,构图出人意表。他很少用照片,跟毕加索一样。视觉印象会自动浸入内心,再由内而外挥向画布。“记忆会忽然喷涌”,指的就是这种状态。
印象,而不是照相。
印象派艺术崛起之初,正是照相机在欧洲风行之时。然而艺术并不费力就战胜了技术。这取决于民间广泛的对艺术的追求。犹如中国宋代的写意画,千百年来向人们提供美感。谁拿照片去衡量一幅写意画呢?除非他对艺术一窍不通。
苏东坡夸李公麟:“李侯有句不肯吐,淡墨写作无声诗。”
又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
马蒂斯说:“真实不再存在于物体中,而是在画里面。”
毕加索的毕生努力,就是重构现实。
人在花海,心潮起伏,印象跳跃。感觉像原野的风一般不可捉摸。
心潮,感觉,印象,从来就不是技术的对象。
海德格尔名言:“要用艺术拯赦技术。”
旅行途中,当马蒂斯得知他的油画《舞蹈》《音乐》被画商拒绝时,难过得流下了眼泪。画商休金是俄罗斯人,在巴黎听到攻击马蒂斯的种种言论,拿不定主意了。马蒂斯写道:“我陷入了恐慌。床在晃,我的喉咙里难以抑制地发出细小尖锐的哭声。”这是抑郁症的兆头。它源于马蒂斯多年来的一大心病。一人受穷他受得了,举家困顿,断断不可接受。巴黎郊区的大房子大花园……
显而易见,马蒂斯有双重的压抑或恐惧:怕缺钱,怕灵感枯竭。而灵感的一大源头是那些风姿各异的女郎们,像原野上的花。马蒂斯面对的阿梅莉是一朵过于严肃的花。何况她善于居高临下。婚姻使她练就了一身本事。
医生劝马蒂斯调整生活规律,此后四十多年,马蒂斯的日常起居非常有规律,早睡早起,不熬夜。
维克多·雨果有个座右铭:“十点睡觉,六点起床,长命百岁。”
中国的《黄帝内经》也提倡早睡。
马蒂斯的另一个日常压抑来自阿梅莉。夫妻一同旅行并不能解决问题。马蒂斯倒希望妻子唠唠叨叨,然而阿梅莉整天不言语,却忽然大吵大闹,雷鸣电闪,而且选择在深夜的某个时间点。她穿戴整齐,两眼放光,给人的印象是全副武装。她武装到每一根头发丝,她要战斗到底。
马蒂斯也准备好了,吵架或雷爆的时间又变了。外表严肃的阿梅莉,却有缠斗丈夫的灵感。她斗得十分投入,称得上全神贯注。
马蒂斯的朋友赛巴特在日记中写道:“星期六去找马蒂斯,疯狂!流泪!夜里他背诵主祷文,白天跟妻子吵架。”
这是1913年。这一年马蒂斯的杰作是《画家妻子的肖像》。“阿梅莉身穿商务套装,她的脸和身体是深灰色,深陷的黑眼睛既不能看,也不能理解周遭的世界。……当阿梅莉看到这幅油画时,她叫嚷起来。”
这幅画是夫妻情感的封条,是婚姻事实上的句号,是画家重新出发的起点。
《画家妻子的肖像》
分居不可免。
夫妻分居后,依然保持联系。通信的口吻颇友好。
法国的绅士们都是这么做的。
此后几年,马蒂斯画了不少好画,推动了先锋艺术,卖了很多钱。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在巴黎过得挺滋润。他画了《后宫》系列。他有了各种各样的女模特儿。宽敞明亮的画室,白天好好画,夜里好好睡。他想去参军,人家不收,因为他年龄大了。毕加索是西班牙人,得以免入伍。此间,毕加索与妻子奥尔迦开始同床异梦,他跟朵拉约会,认识了朵拉的朋友、鼎鼎大名的超现实主义诗人布勒东,后来又结识阿拉贡、萨特、波伏瓦、加缪。
《金鱼和调色板》是战争初期的作品,“这是马蒂斯最忧郁而引人深思的作品……画家用了大量复杂的线条和角度,各个平面猛烈地互相交织和重叠,粗线条地描绘了反思的震动和心理。它强烈的力量非常准确地捕捉了战争初期的黯淡情绪,给所有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
用金鱼和调色板表现战争时期的情绪,并引起所有观众的强烈共鸣。
清朝的八大山人画鱼、画石头,表达他的愤怒。不过,中国古代画家,八大山人只是个例。一般画家并不表现负面情绪,不画绝望,不画人格分裂,不创造相应的符号系统。一味的简淡、宁静、悠远,这类意境就从它们自身脱落,从而失掉了艺术的强对流张力区。
这个强对流张力区,有痛苦,有分裂,有扭曲,有变形。
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巴黎观众对绘画符号印象深刻,倒是让今天的我们瞠乎其后。是的,瞠乎其后。
马蒂斯名画《河边浴女》,重拾河边的纤细群落的丰盈主题,这里边有他的人生大梦,从十几岁就开始热烈向往了。他的几幅名作,浴女们都在河边,阳光下闪烁着画家的白日梦。
海明威描写战争的小说《大双心河》,通篇写一个人在河边钓鱼,三万字,不提战争而字字指向战争之痛。川端康成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日本军国主义狂热的气氛下,写他的唯美小说《雪国》。
马蒂斯有相似之处。
《河边浴女》的画面上,丝毫闻不到战争的硝烟味。
绘画的扶手椅功能,显现于《河边浴女》这一类作品。看上去真舒服,女人们犹如植物,赏心悦目,构图、线条、色彩,形式本身就是内容。人们早已熟悉了马蒂斯、毕加索的符号系统。把女人的身体跟植物联系起来,马蒂斯在西方画家当中尤为出色。植物生长的力量比鲜花更强劲。植物的能量无处不在,在书房,在画室,在客厅,在河边……
1916年的马蒂斯,又令人诧异地转向了自然主义。他的风景画、生活画、人物画,具有扑面而来的新感觉。一个名叫劳蕾特的女模特儿,马蒂斯为她画了四十幅画。杰克·弗莱姆说:“马蒂斯对她痴迷到发疯。”
发疯是好的,发疯才有浪尖上的平静与优雅。从某种意义上说,二十年来马蒂斯一直在发疯,只是表现形式有不同。
“在劳蕾特身上,马蒂斯开始了宫女主题的创作……她预兆了马蒂斯战后所发展的感官性特点。”
马蒂斯用书信方式向阿梅莉报告他的新作。严肃的妻子如今变柔和了,不过,双方都没有破镜重圆的意思。还是分居好。住到一起,还会有斗争,有战场。
有些场合见了面,马蒂斯夫妇相敬如宾。
秉性几十年,像一座山似的搬不动。
那就不搬了。
1918年,马蒂斯与毕加索在巴黎举办了双人画展,观众如潮水,虽然一些人是为了骂场。他们的艺术品市场再一次火爆。两位先锋阵营的艺术家被公认为领军人物。
战争中头部受伤的阿波利奈尔,撰文称赞:“就像橘子一样,马蒂斯的工作是一只迸发光芒的水果。”
诗人又评价毕加索:“他让人充满沉思,一切都被赋予了生命和思想,被内在的光芒所照亮。”
画展策展人的花样翻新的宣传,让一个个买家现场兴奋,竞相掏腰包,有时还会发生抓扯,这种抓址行为登上报纸。报纸设计新的抓扯动粗……马蒂斯感到厌恶,抱怨说:“我和那个展览馆里的现代宣传手段没有任何联系。它让我恶心!”
卖画固然好,但画画不是为了卖画。艺术是生命冲动谋求它的自由表达。先锋艺术家的创新,危险性很高,一是拓展审美境界的失败,二是穷困潦倒。
“潦倒新停浊酒杯”(杜甫)。这位唐朝诗圣半生颠沛流离,却沉浸在表达中。诗圣夸诗仙:“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
马蒂斯式对现代宣传手段的厌恶,却正好佐证了产生大艺术品的那个背景,到20世纪后期就不行了。一个“卖”字,席卷了太多的画家。画出来就是为了卖出去,单纯的因果关系,越单纯越具有粗暴的摧毁力。音乐,美术,文学,学术,很难再有毕加索、马蒂斯了。
远离种种喧嚣,断然拒绝公众性生存,乃是中国和西方近现代一流作家、艺术家的共同特征。
中国古代文豪们,拒绝得更彻底,例如欧阳修、苏东坡,平生不卖一幅字画。我们今天享受到的优秀的传统文化,全是非功利的。
艺术若单纯搞钱,则是一味找死。
海德格尔为一切艺术奠基的《艺术品的本源》写道:“艺术的本质是,它在实存中打开了一片开阔地,在这片开放的开阔地上,一切都与平时不同了。”
毕加索宣称:“艺术就是谎言,它让我们意识到什么是真实。至少是我们所理解的真实。艺术家必须知道如何让别人相信他的谎言的真实性。”
谎言这个词耸人听闻,而耸人听闻向来是毕加索想要的效果。
先锋画家们,拳打脚踢开辟路径……
巴黎评论家撰文称:“二十年来,毕加索和马蒂斯一直在狂热地追寻,不断地变形。”
英国评论家说:“马蒂斯与毕加索是塞尚的最重要的接班人。”
毕加索名画《扶手椅上的奥尔迦》,采用写实手法,把他的新婚妻子画得如花似玉。从奥尔迦的照片看,这位俄罗斯芭蕾舞演员确实长得出色。毕加索以画风的善变让世人惊叹。写实,变形,抽象,他样样拿手。雕塑,陶瓷,拼贴,剪纸,他无不精通。凭借高超的技巧,毕加索能够自如地驾驭各种互相冲突的风格。
毕加索受马蒂斯影响不小,尽管他嘴上不承认。他的油画《泉边三浴女》,平静,安宁,俨然出自马蒂斯的手笔,与马蒂斯的《河边浴女》有内在的相似。这幅大画是枫丹白露宫定制的,象征生殖力的女性与土地和谐相处,肯定了生命的延续和主流的文化价值观。
战后,马蒂斯移居南部城市尼斯,从大画室移到小画室,《自画像》有他难以摆脱的幽闭恐惧症。杰克·弗莱姆写道:“这是1918年的马蒂斯的真实写照,集中表现了画家结实的身躯、被动的姿势,在全神贯注的神态和平静的外表下的动物性。”
几年来,马蒂斯收入颇丰。与妻子分居后,一个人自由自在。但在尼斯的自画像看不到布尔乔亚式的满足。画笔深入自身,早已是自觉行为。艺术家直面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那些东西。“平静的外表下的动物性”,这个句子讲马蒂斯,可谓透彻。
毕加索感慨:“绘画比我厉害,它使我唯命是从。”
电影演员亨丽埃特受过芭蕾舞训练,浑身线条挺拔,动感十足,她的表情丰富,嗓音优美,步态轻盈。“从此时开始,在马蒂斯的作品中,感官性的描绘大大增加。以亨丽埃特为模特儿的画作呈现出她多样的性格,从性感的宫廷侍女到年轻的布尔乔亚……这类作品的代表就是《抬膝而坐的宫女》。在这幅画中,平面而抽象的背景装饰,与宫女极具感官冲击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
马蒂斯的另一幅名作《有木兰花的宫女》,也是由亨丽埃特做模特儿。二人合作、相处的时间长达七年。
宫女系列的主题是“欲望之梦”。
独居尼斯的马蒂斯,奔向他形形色色的白日梦。
画她们的体态、衣饰,画古典背景和现代氛围,所有的笔触都指向生之愉悦,指向动作的舒展、感官的自足。
宫女原是卑贱的群体,但她们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照样洋溢着青春气息。“任是慵懒也动人”。亨丽埃特跟马蒂斯捉迷藏,有时整天逗他玩儿,激活他那些沉睡已久的本能。他们互相追逐,卧房、画室,疯进一头疯出一头。
疯够了,安静下来,女模特儿半仰在扶手椅上,马蒂斯手拿调色板。
年复一年,本能苏醒了,形式感涌向笔端……
“宫女极具感官冲击的身体”,马蒂斯通常要用几天勾勒成形。捕捉宫女自然流露的情态,画出宫女的各种身姿。
身体愉悦是马蒂斯不变的主题。
这个不变,倒是令人猜想。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作家、艺术家们普遍焦虑、痛苦、反思,在马蒂斯的笔下不见踪影。巨大的战争苦难所投下的阴影,并未笼罩马蒂斯。
你打你的,我过我的。这是马蒂斯的信条。
生之愉悦,身体的舒展与感官享受,马蒂斯的画布上只有这些。他不画性变态、性倒错。野兽派大师倒是多有节制,色彩的狂放,构图的奇特,却并不放纵自己的欲望。而毕加索画同性恋上瘾,又大量展示女性身体隐蔽的部位,邪趣横生,巴黎画商保罗气愤之极,当街扔了他的画,喊道:“我再也不想在我的画廊看到屁眼了!”
保罗这句话传遍了巴黎,写进了美术史。
毕加索大发雷霆,声称:“只有画不成画时,这幅画才是可耻的。”
马蒂斯听到了只微微一笑。他从来不跟毕加索争论。
马蒂斯表现的感官愉悦是有所保留的,这也意味着对女性的尊重。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孔子讲的这个“思”,主要指男女之思。汉代的淮南王刘安说:“《国风》,好色而不淫。”
中国古代文人,表达是很节制的,重含蓄的。例如,曲子词曾经属于“艳科”,但唐末五代的《花间词》,主流还是女子情态,并未滑向放浪邪趣。
与马蒂斯相处过的女性,未闻悲剧故事。妻子阿梅莉只是与他分居罢了,她和马蒂斯频繁通信,表明夫妻在别样的空间,交流才归于正常。而毕加索有了玛丽·泰莱丝,就把奥尔迦逼疯。毕加索夫人在画布上张牙舞爪。在家里,毕加索抓住奥尔迦浓密的头发,把她甩翻在地。强者是这么对付弱女子的。事后他后悔,若干年后,又把香烟使劲按在弗郎索瓦丝娇嫩的脸上,烧出了一个小坑……
毕加索是暗夜画家,马蒂斯是白昼画家。
有些动作,马蒂斯做不出来。有些画面只是搁在心里。
马蒂斯的作品有两个“不”的领域:不画苦难;不画极端性的东西。后者尤其表现在他的女性题材上,重在勾勒她们的韵味。他画了不少读书的少女、少妇。他本人是书卷不离手的画家,颇似凡·高,狂读雨果和狄更斯的小说。毕加索痴迷尼采,未必读得懂,他更喜欢听朋友们讲尼采。毕加索是靠着直觉行事的艺术家,而直觉并不能凌驾于一切之上。
马蒂斯不画战争和战争带来的深重苦难,这个“不”,很值得探讨。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初,画家只画了一幅金鱼表达不安。此后直到20世纪20年代,思想家和艺术家们忧心忡忡之际,而马蒂斯的画笔,大抵服务于他的扶手椅。
任它浊浪滔天,自有宁静港湾。即使是在最黑暗的时代,仍然有一些人过得赏心悦目。
陶渊明那个时代,“八表同昏”,但诗人和他的家人照样过得欣欣然,“有酒斟酌之,登高赋新诗”。
马蒂斯不与恶缠斗,不与末世同坠。他背过身去。
生之欢愉是需要探索的。回到生命的本真状态,需要破除障碍。
马蒂斯有着非常强烈的欲望,要表现生命之欢乐。这是他压倒一切的创作欲。耐人寻味的却是,宁静、欢娱的背后,很可能有某种相反的支撑力。
别忘了,马蒂斯曾经靠近忧郁症的边缘。俄罗斯大画商休金放弃买他的画,他的家庭突然面临跌入困顿的危险。忧家,甚于忧己。
另一面,马蒂斯与妻子长期斗争,不退缩也不离婚。在绷着面孔的阿梅莉面前他站得笔直,夫妻对视,互不相让。后来心照不宣地选择了分居。
在旷日持久的焦虑与斗争中,欲望之梦伸展它们的七彩翅膀。
马蒂斯是一位懂得暗夜的白昼画家吗?应该是吧。
1927年,毕加索在巴黎的一个地铁口,碰上运动型女郎泰莱丝,写下一个超现实主义的经典故事。他向马蒂斯炫耀他的泰莱丝,讲她的美貌与青春活力。艺术齐头并进,艳福使他更胜一筹。
《马蒂斯与毕加索:画坛双擘的对抗与友谊》:“泰莱丝高大健美,散发着迷人的女性魅力……很多人对她的印象都是亲切大方,教养良好。这个十七岁的金发美女,白皙,健康,爱好运动,是个良好的伴侣,安静但又开朗。”
毕加索在新一轮的爱情中灵感迸发,“一边赞颂着泰莱丝,一边攻击奥尔迦……在毕加索的生活舞台上,曾经如冰雪公主般纯净的芭蕾舞演员奥尔迦,如今已变成脾气暴躁的泼妇。”
毕加索名作《女子半身像》,画中的奥尔迦头发乱飞,龇牙咧嘴,舌头像一把锋利的武器。
当初冰清玉洁,现在状如疯子。毕加索有足够的本事,让他身边的漂亮老婆变成这般模样。
马蒂斯却在妻子生病的时候回到了家里。阿梅莉卧病在床,马蒂斯伺候周详。爱情不存在了,画家的责任心依然在。这也是生之欢愉的题中应有之义。扶手椅乃是所有人的扶手椅,包括他病中的妻子。就连家里的药味儿也散发着温馨。孩子们受其惠。孙儿孙女在爱的氛围中成长。
二十九岁的亨丽埃特与马蒂斯分手。她如此年轻,又如此迷人……
照拂生活中的每个人,马蒂斯就像伟大的契诃夫。
而毕加索的恶行,在遇上泰莱丝之后渐渐收敛。美好的青春女性减弱了他身上的魔性。后来他定期探望费尔南代和奥尔迦,邀请她们出席他的画展。当然,毕加索不可能完全战胜他的魔性,后来泰莱丝跟朵拉打架,他很开心。
英国女作家阿莲娜《毕加索传:创造者与毁灭者》:“毕加索让一个女人反对另一个女人,让一个画商反对另一个画商。”
1931年,马蒂斯在巴黎举办了他最大的一次作品展,两百多幅画,吸引了无数观众。但马蒂斯拒绝成为众人的焦点,早早退离了现场。而作为20世纪绘画领军人物的毕加索,却在现场受到了更多的关注。
毕加索这个人有点鬼,多年来他学马蒂斯,借后者的画展宣传自己。“毕加索看见了马蒂斯的一件雕塑作品,直接影响了他后来的雕塑创作。”
毕加索为泰莱丝画的《女子半身像》,是受马蒂斯早期作品《珍妮特》的启发。
1932年,毕加索举办个人画展,规模超过了马蒂斯。然而实力雄厚的著名画商巴恩斯,拒绝收藏毕加索的画,他说:“毕加索的作品不过是对马蒂斯的拙劣模仿。”
马蒂斯在尼斯创作大型壁画《舞蹈》,“他的舞蹈人物展现出令人愉悦的自由感、形式上的柔美和线条的力量……作品看起来相当喧闹,用马蒂斯的话来说像是‘酒神节的狂欢’。他与毕加索的竞争日趋白热化。”
“毕加索近期的作品尤其遭人诟病,部分是由于大胆的性描写,部分是出于与马蒂斯的关系。”
卢浮宫馆长热尔曼说:“毕加索现在的低潮,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令人困扰的问题之一。”
评论家杰德利写道:“毕加索的画是对法兰西绘画最危险的攻击,从各方面看,这股野蛮力量正在入侵文明世界。马蒂斯的画则是法兰西已经构筑和正在构筑的大坝,用它们可以抵挡这次入侵。”
毕加索巨大的创造力走偏了方向。他画了太多女性的私处,动用他的黑夜想象力,超凡的变形力,肆无忌惮的破坏力。这个五十三岁的西班牙男人有点急了,直等到1935年,泰莱丝为他生下孩子,爱的语言才出现在他的画布上。
毕加索画展上有个特殊人物,卡尔·荣格,瑞士人,一位仅次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家,他修正了弗洛伊德的个体性意识理论,提出集体无意识。荣格分析毕加索的画,指出毕加索的精神分裂:这个画家具有一种“地下人格”,极易受到黑暗的吸引。他说,毕加索作品中那些极不和谐,甚至难以忍受的颜色,是画家试图通过暴力控制内心冲突的表现。
简言之,毕加索是冷血动物,是“牛头怪”。他缺少对他人的爱,对自然的爱,而马蒂斯恰好拥有这种爱。
毕加索甚至宣称:“自然还可以存在,因此我们可以强奸它!”
来自西班牙的牛头怪却是火眼金睛,他在穿越黑暗的过程中发现了人性恶,他在画布上表现恶,有时候以身试恶。当然,他的胡作非为,总的说来是小敲小打。毕加索并不是一个恶人,在大是大非问题上,他和人类向上的精神是一致的。
马蒂斯手持一张毕加索的照片
第一次世界大战,全球经济大萧条,西班牙内战,以及即将到来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人类的大苦难都在欧洲爆发。这使有能力思考的人陷入无限的痛苦。19世纪的大师们追求的人类理性,人类未来的光明前景,受到事实的嘲讽。
善良的人们极不愿意看到邪恶之永恒,魔鬼比上帝还要强大。波德莱尔写下著名的《恶之花》。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狂销欧洲……
毕加索的精神分裂源于社会的病态。
马蒂斯所表现的生之欢愉,感官享受,乃是人类脱离苦海的永恒动力,乃是天底下所有生灵的最顽强的追求。
在这个意义上说,毕加索和马蒂斯都在各自的领域走到了极致。
这两个艺术家,创造了20世纪西方绘画的两大符号。
毕加索带着泰莱丝去看望马蒂斯,去巴黎郊区马蒂斯的家,也去尼斯的马蒂斯画室。泰莱丝浑身上下透着健美,她原是富家小姐,对毕加索的财富并不看重。毕加索在地铁口、在光天化日下追求她,她感到有趣。她并不认识这个冲到她面前来自报姓名的小个头男人。她母亲知道毕加索。令人诧异的是,这位母亲支持女儿跟毕加索约会。
泰莱丝在回忆录中写道:“我坚持了六个月……但一个女人抵挡不了毕加索。”
这句话什么意思呢?毕加索具有双重的超凡活力,身体的,精神的。他对所有女人都有吸引力吗?他似乎能把任何东西都变成艺术品,他有魔术,他点石成金。而泰莱丝有着相似的活力。她运动,她单纯,她靠直觉嗅出男人的优劣。
马蒂斯想给泰莱丝画一幅画,毕加索摇头拒绝。
泰莱丝表示不解。在法国,人人都想拥有一幅马蒂斯画的肖像画。
毕加索不解释。他与马蒂斯竞争多少年了,艳福是他拥有的一块高地,得以俯视马蒂斯。而野兽派大师正在温情脉脉地照顾病中的妻子。
毕加索讲过,一旦陷入温情,艺术家的创造力就会下降。
马蒂斯并不否认这一点。1935年他六十六岁,他需要激情。不过,他的欲望之梦是“过滤的欲望”,而毕加索沉迷于过度的欲望。
马蒂斯的模特儿兼生活秘书丽迪亚,同时照顾卧病在床的阿梅莉。丽迪亚是俄罗斯姑娘,比泰莱丝还小一岁。“尽管丽迪亚聪明伶俐,光彩照人,但马蒂斯起初并没有注意她。直到有一天与她谈话,他突然说:‘别动!’于是开始画她。”
丽人原来就在身边。马蒂斯从她开口跟他谈话时,才发现了她的丽质。可见画家对容貌、身段之类的敏感是其次的。女人要上他的画布,必须有某种与众不同的特质。同时,马蒂斯关心阿梅莉,要让妻子站起来,并且扔掉拐杖!马蒂斯的这股子心劲很大。
这一年毕加索闹离婚,奥尔迦歇斯底里,法庭上当场昏倒……可怜的芭蕾舞女演员,从此一步步靠近深渊。她每天写信骂,而泰莱丝每天写信爱。
毕加索乐于看到这种场面:女人和女人战斗。
有一次在街头,奥尔迦突然冲出来,抓扯泰莱丝。毕加索搞恶作剧,故意把他和泰莱丝的行踪透露给奥尔迦。
毕加索感到不快的,是丽迪亚比马蒂斯小了四十多岁。
当毕加索向马蒂斯表示祝贺时,头发斑白的大师却是眉头紧皱。
原来,在1935年,马蒂斯家里的“战斗”也打响了。
战斗激烈,儿女们也加入进来,站在母亲一边,合力驱赶丽迪亚。金发姑娘踉踉跄跄逃走,瘫在床上的女人用尖利的骂声追出去。金发姑娘不见了,一腔怒火的病人转骂墙角的丈夫:“马蒂斯先生,也许你是一个伟大的画家,但你也是一个无耻的恶棍!”
正人君子马蒂斯气得发抖,他对朋友说:“她竟然对我说这种话!”
分居十年后,妻子病了,他回家了。他照顾她,从病体到心情,无微不至。真是不宜好啊,当年善于斗争的女人,如今又进步了,她得寸进尺。简直一副凶相!马蒂斯下决心逃走。可是转眼看自己一向温暖的家,他又犹豫不决。
他这一走,妻子将雪上加霜,家里不得安宁。
这时候,一桩奇迹在马蒂斯的眼前发生了,这奇迹,把他推向丽迪亚。
“马蒂斯夫人本来完全没有治愈希望的脊柱的病,竟然完全好了,她从床上站了起来,走了出来……应该说是大叫着冲了出来。”
阿梅莉的满腔怒火,冲开了堵塞多年的脊柱。
嫁给马蒂斯不久,她曾有一句名言:“房子烧起来了,我也会从容不迫!”
妻子病好了,丈夫走了。
丈夫隔一阵又回来看看,发现妻子的气消了。一家子欢声笑语。没有人提到丽迪亚,但儿女们由衷祝福气色好、中气十足的爸爸。
谁让爸爸变年轻了?这个不言而喻。
阿梅莉越活越坚定。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她被关进纳粹的集中营,她凭着坚强的意志逃了出来……
马蒂斯与丽迪亚相爱后创作的首批作品之一,是《林中仙女》。这是一幅巨幅作品,描绘了农牧神企图强奸一名年轻女子。
这幅画,画了几年未能完成,马蒂斯并不擅长表达狂放的欲望。这是毕加索的长项。《画家与模特儿》回到抒情风格,马蒂斯似乎禁不住向世界宣布他对丽迪亚的迷恋。《卧式大裸体》画于1935年,这是马蒂斯为丽迪亚所画的最具感官愉悦的作品之一。他花了六个月来完成这幅画……他一反常态地让人物的腿和身躯自由释放。
马蒂斯的欲望之梦,在丽迪亚的躯体上伸展。长腿的丰腴有如肥沃土地上的植物,时间美妙,绵延的是幸福。
马蒂斯画的塔希提风光系列,人们非常喜欢。
毕加索的画笔转向了朵拉。“哭泣的朵拉”是他不变的主题,仿佛朵拉从未笑过。这个关心政治的知识女性让毕加索打开了眼界,催生了1937年的名画《格尔尼卡》。而在毕加索的画布上,朵拉一张俊俏的脸总是哭丧着。这与马蒂斯画阿梅莉不谋而合。
艺术家的眼光有时候很可怕。
穿透力乃是优秀艺术家共同的特征。毕加索能看见一个女人几年后乃至几十年后的形象、表情。
毕加索称:“我画不出朵拉笑的样子,对我来说,她就是哭泣的女人。”
朵拉写文章反驳:“所有关于我的肖像画都是谎言,她们都是毕加索,没有一张是朵拉·玛尔。”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尽管巴黎沦陷了,但毕加索的日子过得很舒服,他家还有热水供应。一天,他在街上碰到马蒂斯,后者正前往一家裁衣店量制新衣服。毕加索试图谈一谈战争,马蒂斯似乎有些茫然。看上去他对新衣服更感兴趣。
这个画家,即便是走在地狱旁,也会考虑他的穿戴。举手投足,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战争空前惨烈,他的日常生活却不能惨烈。绝不能。
面包炉,衣服,自行车,小提琴,旧家具……日用之物和乐器的分量是永恒的,飞机、大炮断断不能比。马蒂斯的深刻,就是他的那些日常行为。
苦难深重的时代,越发需要生之愉悦。
事实上,马蒂斯的家人差一点在战争中丧生……
毕加索艺术朝着深广的境域进军,他的作品介入了政治,而马蒂斯在政治之外。几个城市他都有大画室,丽迪亚既是模特儿又是缪斯。
凭它炮火连天,我自赏心悦目。这是艺术大力神马蒂斯的做派。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到第二次世界大战,马蒂斯没有一幅画指向战争之痛。
二三十年间,以及战后的漫长时期,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大都卷进去了,加缪写《局外人》,却是表达局内人对世界的无边厌倦。
马蒂斯先生闲适的身影,仿佛独在天边。
《马蒂斯经典作品400幅》,序言写:“他的画室是大世界中的小天地,是他保持了60年的一方净土……他的画作是想象中的理想天地,远离历史的侵袭与侵蚀,正如波德莱尔在他的诗作《航行中的邀请》中畅想的那样:‘家具闪耀着经久的光泽,令卧室显得光彩熠熠。珍奇的花朵与琥珀淡淡的香气融合在一起。漆过的天花板、深邃的镜子以及那东方所特有的华丽,它们都在以轻柔的语言同我们的心灵交流,却又有几分神秘。在那里,一切都井井有条,一切都美丽奢华,到处都是安宁、祥和,人人欢天喜地。’”
这首诗需要稍加阐释:人与物的相遇有个欣悦点。越过了这个欣悦点,人会疲倦,失掉欣悦。天天吃土鸡,味如老棉絮。单纯而持久的欢娱对任何人都是难题。马蒂斯的生活和作品,证明他破解了这个难题。
晚年的马蒂斯卧床剪纸
马蒂斯七十多岁生了一场大病,他在病床上继续他的剪纸艺术创作、他的油画创作、他的雕塑小稿……佳作连连,屡屡让观众惊喜,让画家们叹服。
马蒂斯说:“工作救了我。”
青春洋溢的丽迪亚一直在大师身边。
毕加索带着美艳而坚定的弗朗索瓦丝,到尼斯拜访马蒂斯。马蒂斯提出,为弗朗索瓦丝画一幅肖像画,毕加索来不及开口阻拦,很有主见的女神已经答应了。马蒂斯慢慢画,毕加索显然有些不耐烦,抱怨说:“马蒂斯画素描改了又改,而我一次就搞定了。”
尼斯温暖的家,丽迪亚与弗朗索瓦丝互相欣赏。
弗朗索瓦丝比丽迪亚更年轻、光彩照人。毕加索为她感到骄傲,并且再次向他的老对手马蒂斯证明,他的爱和创造力一样旺盛。他为弗朗索瓦丝画了很多画,其中有一些画成为精品。
离开尼斯后,毕加索在他那款国王级的汽车上,向弗朗索瓦丝唠叨:“我为丽迪亚画画了吗?可是马蒂斯主动要求为你画,还画了这么久,还把你的金发画成绿色!还一直盯着你的面孔看……”
弗朗索瓦丝开心地笑了。旷野的风扬起她的一头金发。
《毕加索传》:“毕加索憎恨女人的一切发型。如果他能做主,那么全世界的女人的头发都是乱蓬蓬的。”
马蒂斯写信对他儿子说:“三四天前,毕加索带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士来看我,他客气得很,说还会再来……他看到了他想看的:我的剪纸作品,我的新画,彩色的门等等。这就是他想要的。很快他会把这些都用上。毕加索从不直接说,过去四十年里,大家已经心知肚明。”
不过,毕加索见贤思齐总是好的。毕加索艺术创新的能力保持到九十岁,为人类留下数万件艺术品……
有一年,毕加索和弗朗索瓦丝再次造访尼斯,当他们抵达马蒂斯住所时,发现门是虚掩着的,可能是丽迪亚刚刚出去拿点东西。于是他们走了进去,就在他们从黑暗的走道进入明亮的沙龙时,他们惊讶地发现马蒂斯从一块挂毯后跳出来,嘴里叫着:“咕咕,咕咕。”当马蒂斯意识到进来的不是丽迪亚时,脸一下就红了。
毕加索说:“好啊!我以前真想不到,你还会和丽迪亚玩儿捉迷藏!”
丽迪亚进来了。包括毕加索的司机在内的几个人,个个喜笑颜开。
马蒂斯和毕加索画了大量女性题材的画,似乎要以各种技巧穷尽女性的方方面面。世事纷乱,女性是他们的精神归宿,是他们的信仰。他们成就了大事业,为绘画艺术树立了世界性标杆。但女性本身的魅力,远远未被几支画笔穷尽。生存是一个整体,生存的各个环节都有不朽的东西,有妙不可言的自足状态。从小女孩儿到白发苍苍的妇人,她们动人的形象没人数得清。
生之欢愉更多地发生在女性身上吗?
应该是吧。她们感性多,她们标签少。
而毕加索有了弗朗索瓦丝,就不再画无私地爱着他的泰莱丝。女人们的深爱之美,毕加索是不懂的。
马蒂斯的笔下,也几乎看不到年龄稍大的女性。
遗憾。顶级艺术家们有过反思吗?
生存的汪洋大海,每一朵浪花都值得人们去捕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