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人物生平事迹简介
我和世界纠缠在一起,这种纠缠使我不可逃脱地成为世界的一部分。如同每个人都是世界的一部分那样。什么地方一个婴儿出生了,于是我也多了些许生命;什么地方一个人死去了,我便也少了点什么。——铁凝:《就这样走着,劳作者》这是铁凝的社会责任感。她和这个世界时时纠缠在一起。她喜欢这种纠缠,并且不在意世界如何对待她。“文学实在就是对人生、世界的一种理解和把握”。这是生活、社...
我和世界纠缠在一起,这种纠缠使我不可逃脱地成为世界的一部分。如同每个人都是世界的一部分那样。什么地方一个婴儿出生了,于是我也多了些许生命;什么地方一个人死去了,我便也少了点什么。
——铁凝:《就这样走着,劳作者》
这是铁凝的社会责任感。她和这个世界时时纠缠在一起。她喜欢这种纠缠,并且不在意世界如何对待她。
“文学实在就是对人生、世界的一种理解和把握”。这是生活、社会,在铁凝的感情深处,经过锻炼而建立起来的人生了望塔……
一
1980年,深秋,我第一次在北京见到铁凝,当时她才二十三岁。宽额头,大眼睛,健康,漂亮,精神里透着聪明,溢着才华。她的举止,言谈,又流露出纯朴,谦逊,深邃,温文尔雅的气度。
她的话很少,但语言颇有力量——透亮,而富有哲理。
通过她的短篇小说《会飞的镰刀》、《火春儿》、《蕊子的队伍》、《夜路》、《不受欢迎的礼物》、《丧事》、《小二和他的妈妈》、《欢欢腾腾》、《捋槐花》、《不用装扮的朋友》、《灶火的故事》、《小路伸向果园》,散文《旷野一簇星》、《雨》、《排戏》,还有诗《丰收纪实》,我认识了铁凝,不然,我们不会见面就像老朋友那样。脑海里常闪着这些作品,一旦亲眼见到它们的主人,便格外觉得亲切。
我知道老作家孙犁颇喜爱铁凝的作品,在1979年10月9日他给铁凝的信中说:“你的文章是写得很好的,我看过以后,非常高兴。其中,如果比较,自然是《丧事》一篇最见功夫。你对生活是很认真的,在浓重之中,能作淡远之想,这在小说创造上,是非常重要的。不能胶滞于生活。你的思路很好,有方向而能作曲折……《夜路》一篇,只是写出一女孩子的性格,对于她的生活环境,写得少了一些。《排戏》一篇,好像是一篇散文,但是我很喜欢它的单纯情调。”两个月后,即12月23日,他在给铁凝的回信中称赞了她的《不用装扮的朋友》。他说:“我很喜欢你写的童话,这并不一定因为你‘刚从儿童脱胎出来。’我认为儿童文学也同其他文学一样,是越有人生经历越能写得好。当然也不一定,有的人头发白了,还是写不好童话。有的人年纪轻轻,却写得很好。像你就是的。这篇文章,我简直挑不出什么毛病,虽然我读的时候,是想吹毛求疵,指出一些缺点的。它很完整,感情一直激荡,能与读者交融,结尾也很好……你的整篇语言,都是很好的,无懈可击。”在1980年9月29日的信中说:“《盼》写得很好,你看写试穿新雨衣的那段,多么真切、生动、准确! 后面一段稍失自然,然亦无关大体也。小说(指《灶火的故事》)开头用的语言,可以看出你的立意是要创新,但也是有伤自然,读着也绕口了。文字还是流利自然为主。”具有极高的文学造诣的老作家、“荷花淀派”的“领袖”孙犁那么器重铁凝,对她的作品提出深刻、独到、中肯而又具体的评论,铁凝刚刚显露才华,就被老作家发现抓住了,我想,这也是铁凝的作品感染了老作家的缘故。
我向铁凝问起老作家孙犁,铁凝介绍说,一些老前辈鼓励她编一个短篇小说集出版,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的几位编辑很热情地承担了这本书的编辑出版工作,就在这一工作进行的同时,“百花”的一位编辑带她拜访了老作家孙犁。“孙犁同志很热情地接见了我,他虽不喜好社交,但对我,在一个小时内还是谈了许多。他意味深长地说,不要骄傲,不要赶浪头,要坚持自己的风格。”从这以后,铁凝常把自己的作品寄给他,老作家每次总是热情地回信,每次读过回信,铁凝都十分激动。“对于孙犁同志的信,我是作为学习拜读的。”她说,“虽然他谈到《丧事》最见功夫,但我却觉得一个作家的功夫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其中最重要的是我一直在努力理解他谈到的‘在浓重之中,作淡远之想’。我要努力学习孙犁的文学出于浓重的生活,而又有淡远的艺术气质。”年龄相距甚远,但铁凝能理解前辈的肺腑之言。对孙犁10月9日的那封信,她颇有深感地说:“孙犁同志信的中心也许还不在这里,他用一大段谈了文学上的假现实主义问题。他说:‘那些作品,自己标榜是现实的,有些评论家也评之以现实主义。他们以为这种作品反映了当前时代之急务,以功利主义代替现实主义,这就是我所说的假现实主义。这种作品所反映的现实情况,是经不起推敲的,作者的思想意识,是虚伪的。作品是反映时代的,但不能投时代之机。凡是投机的作品,都不能存在长久’。”在铁凝谈这段话的时候,我想,孙犁的创作思想将会对年轻的铁凝产生巨大的影响。
我又提起作家茹志鹃,她对铁凝也寄予热情的关注与期望。在登有《夜路》的1978年5月号的《上海文学》上,茹志鹃写了比《夜路》还长的评论文章。对这件事,铁凝饱含感情地说:“茹志鹃老师为我写评价文章,至今我总像在梦中。因为在我所热爱的作家中,茹志鹃老师的作品是占有很重要的地位的……文章中那么多赞赏的语言,说实在的,我看到这些话后,觉得她说的是自己应该努力寻求的。”
老作家们辛勤地培养铁凝,铁凝也不断地在他们的教诲中汲取营养。
那次见到铁凝以后,增加了我更多的好奇心。不久,我收到她的短篇集《夜路》和一封信。信中说:“《夜路》凝结着前辈和老师们的许多心血,今后的路更难走了,因为这小书仅仅是我在‘夜路’上的第一个脚印……”
翻开《夜路》,再一次读读我熟悉的几篇小说,好像又读出许多新的味道来。那几篇儿童文学《会飞的镰刀》、《不用装扮的朋友》、《欢欢腾腾》不仅充满儿童情趣、幽默感,而且准确地把握儿童心理,把几个小孩子写得可爱、亲切,连大人读起来,都会有几分感动。而《夜路》等几个短篇小说,更显出铁凝刚刚走上文坛,就表现出的特色来。《夜路》描写刚下乡插队的“我”在一次夜班浇地时,结识了泼辣、敢作敢为的农村姑娘巧荣,她干活有股狠劲,不惜力,对“四人帮”那一套也直来直去地顶。这个朴实自然、开朗的女孩子,还有几分粗野火辣的个性,着实可爱。《丧事》的主角朵儿虽比巧荣要温柔得多,但不可爱。她图虚荣,只想脱身农村,在为某“大干部”的老娘发丧中费尽心思来借机巴结。那“四人帮”时代的农村,充满帮风帮气的奇特的丧事,以及在这活动中的形形色色的人物都在铁凝笔下活跃起来。《小路伸向果园》描写一位在“文革”中失去女儿的老人遇见一位在“文革”中失去双亲的女孩子产生一种特殊的爱、特别的感情。《灶火的故事》里有一个忠诚、朴实、淳厚的老农民,虽然经历过战火的考验,但新生活的春风对他吹不进来,几十年依旧过着慢节奏、没有追求、没有美、没有乐趣的单调生活,小说烙着时代、历史的印迹,也表现出战友之间不寻常的情谊,特别是那迟钝、木然、呆板的灶火,内心也有复杂的活动。铁凝能够准确鲜活地表现她所不熟悉的形象,把握人物内心世界,写出来令人感觉可信。这几篇小说格调不一,有的活泼明快,有的低沉忧郁,有的寓意深而不露,有的幽默俏皮。它们比较一致的特点是作者叙述时,总是不紧不慢、娓娓道来,感情深包在故事人物之中。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接近文学的道路,而铁凝怎么跟文学结下缘分,是有她自己的道路的。
二
铁凝的故乡在河北省的冀中平原,她的祖辈生活在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子里,一条叫洨水的小河从那儿流过,闻名中外的赵州桥坐落在上面。铁凝的爷爷是乡村医生。爸爸是舞台美术家和风景静物画家,五十年代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妈妈曾在天津一所大学学习音乐,后来是歌唱演员和声乐教师,他们都在保定工作。铁凝的家族并不姓铁,姓屈。爸爸小名叫老铁,以后铁被当成姓,女儿也跟着姓起“铁”来。铁凝是1957年8月10日在北京出生的;三岁前一直被全托在北京一个市民家里,带她的保姆奶奶给了她温暖和爱。四岁时,铁凝被接回保定入了幼儿园,三年后又在一所寄宿小学上学。
妈妈要把女儿培养成歌唱演员,爸爸却想引导她成为画家。女儿常常从父亲那里得到大批印制精美的连环图画和纸、笔、颜料。但无论如何也没激发起女儿对绘画的兴趣,倒是书中那些歌谣和小诗唤起了她对画面之外丰富的想象。从小学二年级,铁凝开始写日记,最初的文字着实可爱:“妈妈让我去买肉,买了肉,我又买了一个大冬瓜。这么胖的冬瓜怎么拿?走啊,提啊,一定要把它提到家。”“妈妈给我生了一个妹妹,大人们都说她长得不如我好看,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呀?铁凝她就那么好看吗?”多么自然快乐的童趣啊。文学已在向小姑娘招唤了。
可是不久,文化大革命风雨来了,父母带着妹妹去了“五七”干校,铁凝也只好被送到从事教育工作的外婆那里。外婆家住在北京一个普通的小四合院,院里有好几户人家。全院大小居民们“早请示、晚汇报”,九岁的铁凝要站在行列的前面,像唱歌起调一样,负责最高指示的选择和领诵。小姑娘的日记本也随着摇身一变,满是检讨和忏悔,不断地“狠斗私字一闪念”,还深挖“三忠于四无限”的差距,天真善良的天性被糊里糊涂的“革命”割开了。严酷的历史不放过九岁的孩儿,对她也开了一个可怕的玩笑。
两年后爸爸回家养病,妹妹也被送回,铁凝只好从北京赶回保定。有一次爸爸和妹妹同时住院,铁凝往干校给妈妈发了三封电报,但领导不允许,照顾两个病人的任务同时落在了不满十二岁的铁凝身上。这小人儿第一次产生对家庭的责任感,以前,那些懵懵的忏悔全抛在脑后了,她开始按照一个强者的标准要求自己。没有妈妈的家庭总有些狼狈,三岁的妹妹穿着姐姐的旧衣服、旧棉鞋,走起路来踢沓踢沓的。铁凝强烈地感到她应该像一个大人一样保护妹妹,她对妹妹总有一种特殊的疼爱。
回保定市河北小学“复课闹革命”后,铁凝仍然肩负繁重的家务劳动。保定以武斗闻名全国,可是爸爸竟保存下不少书籍。爸爸的病稍好些后,他常捅开书柜门上的锁,取出一些书来看,有人来看望他,他就赶忙将书压在枕头下,枕头下的书激起铁凝强烈的神秘感,爸爸当然不许她看,而她越发好奇。有一次,爸爸出门,小姑娘迫不及待地取出书,心怦怦地跳,她偷偷看起来。那是一本大部头精装书,名叫《大卫·科波菲尔》,封面上印着一个留着大胡子的老人,他是狄更斯。几行、几页,一天,两天,铁凝终于巧妙地躲过了爸爸的眼晴,看完了这部世界名着。小姑娘豁然开朗了,啊,原来天外还有天。除了书店里四壁如一陈列的那些书籍外,原来还有这样一种书,一种写人的书,书中的人物虽然距离她那样遥远,有时却又像在身边一样。继狄更斯以后,她认识了鲁迅、郭沫若、莎士比亚、契珂夫、盖达尔,连《静静的顿河》、《红楼梦》、《三国演义》、《父与子》这些厚厚的几部书,她也连看带翻地偷“读”完了。爸爸终于认可了女儿,父女俩常关起门来读书,有时还听听音乐唱片,真是其乐无穷。
在文学沉寂的时代,铁凝狂热地爱上了文学,文学又把天真和真诚还给了她。
长到十三岁,铁凝已是身高一米六的中学生了。少年人的兴趣是广泛的。铁凝突然迷上了芭蕾舞,化了不少气力攻芭蕾舞基本功,没过多久竟然考上了一所艺术学校。可是到了报到的那天,又改变了主意,不去了。对这个有头脑的小姑娘来说,家里那一柜子书比芭蕾到底更有吸引力。包括妈妈在内,许多人都为她没有去学芭蕾舞而婉惜,可爸爸却说:“不去也好,来,念诗吧,不能光会写批判稿呀。”从此,爸爸给女儿开列了一个庞大的书目,从唐诗到中国通史,从中国古典散文到一些外国名着,一学期下来,仅唐诗她就背诵了上百首。
当时的学生,每学期都有学工学农的任务。走出学校,离开大批判和教育革命的战场,来到另一天地,尽管时间短暂,但铁凝的心却极其愉快。受了这种心情的驱使,她不能不学着把眼前的一切写下来。散文、诗或小说的形式,她都试过。文学创作和作文,对她来说似乎没有界限了。在一次学工劳动中,铁凝写了一篇作文叫《铁手赞》,歌颂一位热心教学生学工的老师傅,几乎是真人真事。可是要够发表的水平,真人真事还不行,要加点阶级斗争。于是她又虚构了一个留“油光分头”的坏人,让他去破坏学生学工。这篇文章真的在保定地区的《创作选》上刊登出来。铁凝说:“尽管文章是那么幼稚,但它的发表激起了我对学习写作的莫大兴趣。因为我第一次看到,本来是自己写在稿纸上的钢笔字,一下子变成了印出来的方块铅字,对于一个初学写作的青年,难道还有比这更加激动的事吗?”
第二年,1974年,铁凝又去农村学农的时候,写了《会飞的镰刀》和《冬虎的故事》。前一篇写两个农村孩子热心替学生磨镰,表现城里来的学生与农民融洽的情趣。这里不再有硬加上去的阶级斗争的情节。后一篇以妹妹为模特,写了一个淘气的孩子。当铁凝这两篇小说对着全家朗读后,全家人第一次为她的作品激动了。妈妈掉了眼泪,妹妹跳了起来,一下子认出冬虎就是她自己。而爸爸好半天没说话,沉思了许久才说:“我领你去找徐光耀吧!”爸爸是位艺术家,他对女儿有过很深的影响,但这时,他却拿不准了,他觉得应该是找文学方面的专门家的时候了。
老作家徐光耀看了铁凝这两篇作品,说两篇各有千秋,一篇结构好,一篇人物活蹦乱跳。老作家告诉小姑娘,好的文学作品一定要具备人物、语言、结构三个条件,还强调开始学习写作就要学习锤炼语言。关于徐光耀铁凝还对我说过:“徐光耀是一位严肃的作家,后来在我和他的交往中,他再三向我谈到一个青年作者应该如何去严肃地对待自己的事业,以及如何珍惜自己的才华。”《会飞的镰刀》发表了,而《冬虎的故事》被退回来。大概是主人公太淘气,不符合那时斗争的需要吧。可徐光耀却认为在铁凝的创作道路上,这两篇小说同等重要。
铁凝的中学生活是在演出自己编写的一出话剧《理想》之后结束的。那是1975年1月之前的事。当时全国都在掀起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高潮,话剧写的正是这个题材。铁凝不但编写了话剧《理想》,而且实践了自己的理想。6月30日保定的报纸和有线广播同时发出报道,说有一个本来可以留城的女青年,却带头报名,要到农村插队落户,这个青年就是保定十一中高中毕业生铁凝。
“插队落户,当时我确是作为自己的理想来实现的,”铁凝说,“对那些政治口号我没有什么高深的认识,而是觉得青年人总得要认识社会,认识我们的祖国,认识我们的人民。不了解中国的农村,就不了解中国的社会。有人说我是体验生活去了。说到体验,也是体验,我从来都不把认识和体验分开,没有实践的认识是不牢靠的认识,袖手旁观的体验算不得真正的体验,要体验,就要做一做,干一干。”
1975年11月,刚满十八岁的铁凝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没有豪言壮语,她在用坚实的行动实现着自己的理想。
铁凝插队的地点是在保定东南一百二十华里的一个中等村子,过去是老根据地。她戴着大红花奔赴农村后,一直在那里度过了近四个年头。学生也要靠工分吃饭,她白天务农拼命干,晚上坐在炕头上就着煤油灯,伏在叠起来的被子上写东西。她学会了不少农活,也初步了解了农民,了解了他们的思想和语言,在那里,她写过一些短篇小说、几十首诗和几十万字的日记和札记。
“在知青点之外,我终于结交了一些很要好的农村朋友。她们在农村虽然很少想到农村以外的事,但她们也有自己的欢乐,我学着用她们的思想和观点去思考,和她们一起去享受农村中那些情趣。赶驴车,看水,打棉花尖儿,难道仅仅是枯燥的体力劳动吗?我和我的朋友谁都不这样认为。许多只能讲给最知心朋友听的悄悄话儿,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冬天,乐趣就更多了,纳袜底儿是针线活又是文化生活,她们纳出的袜底儿,双双都是艺术品,‘百鸟朝凤’、‘鸳鸯浮水’……我呢,后来不论是在西子湖上划船,从上海到青岛的轮船上观赏日出,还是在北戴河接受海水和阳光的亲吻,农村朋友们的音容笑貌总是伴随着我。”听了铁凝这段发自内心的话语,使我更好地理解了铁凝和她的作品,难怪她能创作出巧荣和朵儿那样的文学形象。
1979年铁凝调回保定,加入作协河北分会,在市文艺创作室从事专业文学工作。
三
从第一次见到铁凝后,我总有一个强烈的预感:她会在文学的道路上坚定地走下去,会有大的飞跃,产生惊人的好作品。
不出所料,她的短篇小说《哦,香雪》、《六月的话题》及中篇小说《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和《远城不陌生》相继问世。这些佳作给文坛带来活力,引起反响。她以独特的思考,独特的风采给文学之园以清新的空气。那几年,她创作了为数不少的短篇小说,如《罗薇来了》、《微笑的铃兰》、《渐渐归去》、《燕姑》、《两个秋天》、《一片洁白》、《意外》、《小酸枣》、《那不是眉豆花》、《绿耳朵》、《短歌》、《失眠》、《喜糖》、《明日芒种》、《月亮伴星星》、《构思》,中篇小说《红屋顶》、《村路带我回家》、《不动声色》等,还发表过不少散文。1982年铁凝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她的中短篇小说集《没有纽扣的红衬衫》、中篇单行本《红屋顶》和《铁凝小说集》分别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宁夏人民出版社、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
获得1982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和《青年文学》创作奖的《哦,香雪》别有一番韵味。要说故事,简直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山区一个十七岁的少女用四十个鸡蛋,跑了三十里路换回一个泡沫塑料铅笔盒。这样简单的说明简直是对原作的不恭,因为只干巴地提取情节,远没有把作者的意图说明白。作者完全没有讲一个动听的故事的打算,她只想讲人,讲人的心灵。有人称赞这小说是属于气韵较为“空灵”的作品,王蒙说它给人以天籁感。我读过《哦,香雪》之后,首先想到孙犁当年对铁凝讲的那句话:“在浓重之中,作淡远之想。”小说把一个山村少女的喜怒哀乐写活了,把她的追求,她的真诚,通过一个小小的故事,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读过之后耐人寻味,给人以难得的享受。
先说香雪生长的环境,那是一个“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皱褶里”的不为人所知的小村子,“小得叫人心疼”,自从通了火车,火车也只能停下来一分钟。然而这一分钟却给农村少女们带来无穷无尽的欢乐和千百年来从未经历的新生活的内容,连她们的感情世界也随着发生变化。每到这“美妙的一分钟”、“五彩缤纷的一分钟”来临,姑娘们“仿照火车上那些城里姑娘的样子把自己武装起来,整齐地排列在铁路两旁,像是等待欢迎远方的贵宾,又像准备着接受检阅。”在这一分钟里,姑娘们总会发现许多新事物,慢慢地这一分钟又增添新内容。铁凝在冀中荒僻的山野生活过,深知那里的贫穷与落后,艰辛和窘迫,农民憨直而蒙昧的面貌曾使她心灰意冷,但是她也有过这种体验,她亲眼见到山村少女刻意打扮奔向村口去看火车,一分钟的火车给她们带来少有的欣喜。这小小的细节被铁凝捕捉到,她的感受与众不同,她意识到“纤细的铁轨延伸到山里,又延伸到姑娘们心里,搅动了她们那凝结着的青春的血液,火车汽笛高亢的鸣叫惊醒了沉睡在她们胸中的一切欲望……她们不再安于父辈那种坐在街口发愣的困窘生活,不再甘心把自己的青春默默隐藏在大山的皱褶里,为了新的追求,她们付诸行动,带着坚强和热情,纯朴和泼辣,温柔和大胆,带着大山赋予的一切美德,勇敢、执着地向新的生活迈进,一往情深。”(铁凝:《山野的呼唤》载《青年文学》1983年第三期)铁凝顺着这个小小的故事开凿下去,香雪这个山村唯一考上初中的女孩子突出出来。当木匠的父亲特意为她做了一只木铅笔盒,可就因为她没有带吸铁石的自动铅笔盒,一些同学瞧不起她。她意识到穷并不光彩,她要和同学争平等,摆脱难堪。终于,她在火车到来的一分钟里,第一次跳上去了,以最快的速度用四十个鸡蛋换回了盼望已久的塑料泡沫铅笔盒。尽管她被火车无情地带到三十里以外的西山口,但是她满足,她激动,“心中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骄傲。”香雪的追求多么微不足道,事情本身又多么荒唐可笑,而她付出的代价却是那么昂贵。这纯洁而挚热的追求,那么天真、那么单纯,读起来真使人感到凄楚。然而,正如铁凝所说,香雪的“追求精神是庄严神圣的,不容嘲笑。因为她苏醒了……我们古老民族会由于香雪们新的追求、新的热望和勇敢的追求而充满活力。”(同上)
孙犁说,铁凝进步很快,迅速成为文坛瞩目的人物,就是因为“赤诚”两个字,铁凝的创作一开始就带着这种赤诚。是的,她的一篇谈创作的文章,题目就是《真诚地去寻找真诚》(《长城》1983年第四期),文中强调文学“只要它具有几分真诚,人们就会从中看到自己本来就具有的那些真诚,善良的天性。”她还在另一篇文章中说:“生活中,最能打动人心的是真诚。文学作品中,最能够打动人心的,也是作者的真诚和那些真诚的发现。”(《我爱,我想》载《中篇小说选刊》1983年第五期)但是,铁凝创作的艺术风格却常常带着幽默、戏谑,甚至有几分辛辣的讽刺味道。幽默诙谐是语言美的一种元素,而那旁敲侧击,弦外之音更带有生活中的神韵。《哦,香雪》里的火车,有着实实在在的生命和性格,“它勇敢地盘旋山腰,又悄悄地试探着前进……”,“一路呼啸,挟带着来自山外的陌生、新鲜的清风,擦着台儿沟贫弱的脊背匆匆而过,它走得那样急忙……”,“火车喘息着向台儿沟滑过来”,“又一头扎进黑暗”,“火车停了,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铁凝赋予火车以生命,意在写未见过世面的山村女孩子眼中心中的火车。岂止火车,在她的笔下,山色、月色,草木、铁轨都充满深深的情谊。她写少女们赶着火车前那阵子着意打扮,“有人还悄悄往脸上涂点胭脂,尽管火车到站时已经天黑,她们还按着自己的心思,刻意斟酌着服饰和容貌。”火车开走后“把她们撇在冰冷的铁轨旁边。很久,她们还能感觉到它那越来越轻的震颤。”女孩子们的一举一动都和她们的心理活动分不开。这带有几分讽刺味道的描写,正充分表现了农村姑娘单纯、天真、无邪的内心世界,这样的描写给人几分心酸,但没有丝毫的嘲笑意味。铁凝的真诚往往通过幽默俏皮的语言表现出来,这恐怕是铁凝独到的特色。
铁凝的作品往往写得不那么“满”、那么“实”,不把话说尽,留些余地给人去填补。这种含蓄的手法也是她的一种特色。小说开头不久写道“记不清什么时候起,列车时刻表上,还是多了‘台儿沟’这一站。”下边她用三个“也许”来说明,最后一个“也许”是“也许什么都不为,就因为台儿沟太小了,小得叫人心疼,就是钢筋铁骨的巨龙在它面前也不能昂首阔步,也不能不停下来。”三个“也许”,虚虚实实,让人琢磨,其意无穷。
继《哦,香雪》之后,铁凝用她的中篇《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又一次震动文坛。《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文学报》、《文学评论》等许多报刊刊载了对这部中篇的评论。小说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它既不同于铁凝过去的作品,也不同于别人的作品。这里边的人物和故事处处是人们司空见惯的普通人普通事,但作者的发现却是了不起的,是含有深刻思想意义的。十六岁的中学生安然自然、纯净、天真。对人生对环境她不懂得掩饰,干什么都是直言不讳,随心所欲。爸爸妈妈之间有没有爱情,她不假思考地评论,妈妈有错处,她毫不客气地指责;雪糕质量不好,她无所顾忌地提意见;在作文里她能开诚布公地批评班长连起码的诚实和正义感都不具备,并说,对这样的班长不以为然;在课堂上她公开纠正班主任念错的字;她和男同学接触也很随便,穿衣服爱穿什么就穿什么……她认为“青年很重要的两种品质是正义和诚实”。安然这些宝贵的品德本来应该是我们社会里每个成长中的少年所应具备的不在话下的品德,然而恰恰因为她太单纯、太不世故,而生活得不那么轻松。周围的人,包括最接近的父母、姐姐、班主任这些大人们对她感到诚惶诚恐。她从初一到高一从来没有当过三好学生,安然什么都不怕,却有些怕“评三好”,多么令人深思的“怕”啊。铁凝向社会宣称:“我不能不怀着崇敬疼爱的担忧去写她,又怀着无限的希望和几分不公去写她。如果说那件遭人非议的红衬衫象征着能够毁灭生活的大火,那么火还有它另外的含义,火的出现把人类从茹毛饮血的时代解放出来,在今天,人类进步仍然需要这样的火,它点燃人类的热情,给人类以希望。生活中那些叫人诚惶诚恐的安然们,正是我们民族的希望。”(《真诚地去寻找真诚》)铁凝担忧安然们不被社会尊重和注意,她要通过她的故事向社会疾呼,不要按着固定的模式去塑造孩子们吧,保护安然的个性和品德比保护什么都重要,不要把安然变成她的姐姐安静——那个已经被世俗所染而清醒地去做违心的事情的好心人,更不要把她变成思想僵化,心胸狭窄,庸俗浅薄的班主任韦婉。铁凝在作品中提出的问题是尖锐的、严肃的、重大的。她通过安然、安静以及她们的父母、老师、同学每个人所具有的特性以及他们之间发生的关系把主题提了出来。
铁凝在写这部小说时,一定是深怀着巨大的激情的。但流露出来的文字却那么自自然然有时说东道西、似乎游离了故事,实际上都在通向五光十色的生活,就像生活本身那样,正在行进。她精心安排好的情节表现出来却给人有意无意的感觉。作者的文学概括形象化,但技巧隐而不露,给人们以实感,这是这部小说的一个艺术特点。我想,让我复述小说的故事,定会复述不清,用一两句话来说明主题就更困难。这是因为,在五万字的叙述中,许许多多小枝节、小故事以至人物的动作、行为好像和她的大故事没关系,有它无它不影响主线的发展。但这恰恰构成了小说的特色,它们不都是在为情节服务而是在为人物服务。铁凝把自己对人生对社会的认识,放到她所塑造的形象里,那些叙述语言不仅充满诗意而且富有哲理。尽管故事那么简单,文字却那么多,但仍然不让人感到太实太满,仍然给人以含蓄、深沉、耐人咀嚼的味道。可以说这部中篇比《哦,香雪》更厚实,更成熟。当然不同生活经历的读者对这两部作品也可能各有所爱。
《远城不陌生》是一部充满生活哲理的中篇。真诚地做人,真诚地待人,她用坦白、诚恳的笔触把人引向更高的精神境界。小说描写一个电视台文艺部主任,他的家庭生活,他和妻子的感情差异,他和女医生的感情纠葛,女医生对工作对生活执着的认真态度,还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他们的喜怒哀乐,这样讲述小说内容好像太空洞了。可是让我实实在在地复述一个故事却又不能。这是因为小说中那些可会意与不可会意之间的东西太多了。
苏怀胄这个电视台文艺部主任写得很厚实,他带着生活经历的烙印,带着社会中人与人交错的关系,显出多层次的复杂的性格。他的童年是与学究父亲有着感情距离的情况下度过的,文化大革命中他被赶到乡下过着被人污辱的生活,在那里娶了一个农村妇女杨秋伏作妻,回城后,地位的改变使妻子变成粗俗虚荣的女人,他受不了,但他迁就。他在女医生郁南妮身上找到了他所喜爱的真诚,但他自己又不能用完全真诚的态度对待生活和工作。作者写尽了他的真诚与不真诚,他的自欺和欺人。郁南妮寄托了作者的见解与爱,特别是她对工作对病人、对农民的诚挚真实的情感和高度负责的精神以及那毫不掩饰的淳朴的天性,表现得十分充分。爱情也同其他事物一样,也有它发生、发展甚至变化的过程,苏怀胄、杨秋伏、郁南妮三个人遇到了 似乎解不开的感情纠葛,只有最认真地对待生活的郁南妮正视现实,不断追求,获得新的认识,而及时调整了爱情生活的方向。杨秋伏这个人物从语言到行动,作者都表现得活灵活现,这个“异化”了的农村妇女虚荣愚昧,极端自私而粗野。其他人物,无论是老教授、年轻医生、生产队老支书还是五岁顽童,都写得有声色,他们有自己的环境、性格,有完全属于自己的语言和行动。这篇小说显出铁凝有两点明显的进步,一是场面写得好,许多场面像是电影镜头给人以活的动的画面,给人以立体感。男女主人公第一次见面:“苏怀胄的眼光正越过苏怀嫣的头顶,停留在南妮身上。南妮感到那是一种具有穿透力的眼光。她站起来有些慌乱地向他走去,并且伸出了手……显然,他猜出了她是谁。他向她友好地笑笑就朝妈妈走去,仿佛故意避免开口说话一样……”苏怀胄进了卫生间,“稍作修饰后,他才正式进入客厅,并主动开起了南妮的玩笑,仿佛在卫生间重新酝酿了情绪。”这里人物的一举一动不正是一种内心活动的表现吗?它生动地写出两人第一次见面貌似随便,而心灵却遭到了撞击。一个老练,一个单纯,一个善于掩饰,一个不善于掩饰,动作不多却写出了性格。像这样精彩的场面描写,小说还有多处,像南妮第一次下乡,第一次上班,苏怀胄与杨秋伏在非常情况下的结识,南妮与秋伏的相见与对话,南妮在过生日那天在水房里和诸慰大夫边洗衣服边对话的情景,甚至最后苏怀胄拉着小儿子去见南妮,父子两人闹起的小小冲突都极富有戏剧色彩。二是人物语言行动不仅十分贴切他的身分、经历,而且个性鲜明。小说中出现十多个人物,就连幼儿园的孩子天天,铁凝也将他细细写来,他不但具有一般五岁顽童的特点,而且又具有属于天天自己的与其他孩子不同的个性。再看看她笔下的老农民。一天,饮马峪的支书对知青郁南妮说:“你妈打来一封信,我拆开看了看,没写什么事儿。对,你妈腰疼。”看着被拆开的信南妮气得浑身哆嗦。可春节,南妮回家前,支书抱着新羊皮筒送给南妮说:“给你妈捎回去,信里不是说得了腰疼么?”南妮知道他家有一炕孩子,两床薄被。便说:“这东西太贵重,还是您留着吧。”他却站在当院对她说:“哪儿来这套,兔崽子! 看你就不像个饮马峪人!”铁凝巧妙地把“最粗俗的形式和最率真的心”鲜明地通过冲突表现出来了。在南妮与苏怀胄、与诸慰的交往中,细心的读者可以看出,两个男人尽管都是高级知识分子都是很有风度、高雅的中年人,都表现得喜爱真诚,热爱事业。但他们有着深刻的差异,那差异不只是表面上的一个外露,一个含蓄,而在于对待工作,对待生活,对待人的根本态度上。两人都爱南妮,诸慰对她表现出的是尊重,甚至有些敬而远之;苏怀胄却为满足自己生活中的缺憾和感情的需要主动追求。
1984年5月30日,我接到铁凝的一封信,信中说:“我深知小说(即《远城不陌生》)存在着很多缺点,如主干还欠挺拔,结构也散了些等等。第一次驾驭这样的题材,笔下完全是另一批人物,我遇到了很多困难,但我觉得重复别人和重复自己都是没意思的。我不愿意避难就易,一个鼓点地敲下去,所以明知会出现这样那样的缺点,我还是愿意不断试试。”
盲目地自我欣赏,只能使人变得目光短浅。固步自封、因循守旧,更会葬送艺术的生命。只有始终保持清醒认识,不断创新的作家,才有前途。
是这样。铁凝这样说:
我相信自己还没有拾到真正美丽的贝壳,我愿意埋下头,真心实意、不畏艰难地继续建筑……
四
于是,铁凝在创作上开始了多层次多侧面的探索,于是就有了中篇小说《麦秸垛》、《棉花垛》、《闰七月》,于是就有了长篇小说《玫瑰门》和《无雨之城》。我在她的作品中一下子又发现了另一个铁凝:她真的变了,她一改过去的单纯、明朗,以及充满浓郁抒情的调子,在人生、人性的永恒话题上进行挖掘,并借助于凝重、沉滞的人生状态,再现她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和认识。
她已经摆脱初登文坛时的拘谨,无论在驾驭作品题材上,还是在叙述方式上,都显得从容和镇静,铁凝开始找到新感觉,沉醉于巧妙的叙述,甚至对此颇为自信。
尽管这个时期(1985年—1993年)铁凝也写了许多的短篇小说,也渴求在短篇小说方面进行尝试和超越。她想一反先前特有的那种美丽的抒情调子,希望面对现实的真实和过去的痛苦。她想重新审视过去,开始变得冷静和客观,并企求从中悟出一些人生的哲理,体味人生的韵味,像《四季歌》、《请你相信》、《信之谜》、《豁口》、《错落有致》及她的系列短篇“长河落日圆”篇就是这样。《请你相信》写了妇幼保健院的主治医师、五十三岁的于芳秀对住房的渴望和向往,以及在种种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中梦想破灭的痛苦。这篇小说一层一层地把于芳秀分房的希望推向光明,接着又猛然一下子将其抛进黑暗,从于芳秀在现实面前的茫然无助中透视出人的无奈和悲哀。还有《四季歌》就其题目而言,颇具象征意味,加上一个男青年和一位女士在各个不同季节里的共同出现,更使其具有一种哲理色彩。他们由相见到相爱,再由相爱到分手,显而易见,昭示着爱情的整个历程,使读者从他们的一些不太为人所觉察的言谈举止中发现些什么,感悟些什么,并在发现和感悟的过程中,领略爱情的真谛。就《四季歌》而言,由于铁凝太拘于哲理体现而使作品本身显得有点浅薄和简陋。《请你相信》、《信之谜》等也都明显地缺乏一种思想深度。
在这些短篇小说中,《银庙》是写得较有特色的一篇。她通过一个叫三三的女孩子的眼睛,述说了在“文革”那个不正常的年代下人性的畸变。尽管这种畸变在铁凝以后的中、长篇小说中有了更为深入的发展。但在《银庙》中铁凝借助于一只猫进行了充分展现。在三三眼里,奶奶始终对一切都缩头缩脑,对革命的罗大妈毕恭毕敬,而一只猫竟敢于反抗权威,敢于向罗大妈挑战,这使童年的三三感到一种慰藉:狸崽叼走罗大妈的肉,仿佛是三三自己战胜罗大妈取得的胜利,尤其是小说采用一种童话似的笔触,使现实的残忍和文中童话似的叙述产生一种强烈的反差,从而使作品具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而文中狸崽被逐的结局更令人感到不正常年代里的残酷:动物也同样像人一样遭受恶运,就其小说自身的角度而言也颇为巧妙。
但仅就作品体裁而言,在这个时期,铁凝在创作上取得的成功探索主要集中在中、长篇小说中,中篇小说《麦秸垛》以及长篇小说《玫瑰门》、《无雨之城》的出版,标志着铁凝创作探索的收获。
在这个时期,铁凝有许多中篇小说问世,已结成集子出版的就有《麦秸垛》、《木樨地》、《闰七月》、《棉花垛》等。尽管这些作品各具特色,但较能鲜明地反映铁凝在探索中获得收获的,恐怕非《棉花垛》和《麦秸垛》莫属,尤其是《麦秸垛》,令读者对铁凝刮目相看。
和许多上山下乡的知青作家相比,铁凝明显与他们不同。在许多知青作家笔下,那些上山下乡的日子,充满了痛苦和忧伤,充满了欺骗和扭曲。虽有的知青作家对那段时光怀念和留恋,但在这种怀念和留恋下,更多的仍是对痛苦的抚慰、对伤痕的抚摸。可在铁凝的笔下,那里的一切都是充满乐趣的。那时候的生活的确是艰辛的、单调的,可那里的人性、人情是美好的,那里人们对待苦难生活的态度是从容的、乐观的。这些我们在铁凝的中篇小说《麦秸垛》里也可以看到。可铁凝在《麦秸垛》里并没有停留在对当时人性、人性美的留恋和回忆上,如果是那样的话,《麦秸垛》也就失去了意义。《麦秸垛》作为铁凝创作上的一篇探索小说,它拥有自己独特的意义和价值:开始了对生命的关注和探索,从而肯定了女性的内在欲望,并赞叹了这种欲望存在的美好和合理。
乍看起来,《麦秸垛》似乎是在写发生在小小端村的一群男男女女的爱情故事:大芝娘和她那当了干部又离开她的丈夫,知青陆野明同沈小凤、杨青之间的恋情,小池和四川女子花儿的感情……但细读下去,我们渐渐会感悟到,即使在物质极度贫乏,生活十分简朴的环境中,生命依然像雨后彩虹那般鲜亮,那般执着地发着光辉。铁凝从女性特有的角度作为切入点,在肯定生命的光环的同时,也对生命里的欲望进行了首肯,尤其对女性为实现这种欲望所做的努力作了首肯,使《麦秸垛》自身带有强烈的女性主义色彩。
在《麦秸垛》里,生存环境和生活状况是艰苦的,那里的人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终日劳作,“累得臭死”,刚刚可以用粗制的饭菜填饱肚子。可即使在这种条件下,那儿的人们对追求爱的执着,对实现生命冲动的勇敢和坚强感动着我们、震撼着我们。他们中的每个人作为一个生命的个体,尽管为实现生命欲望所用的方式不同,但就他们的种种努力和执着而言,每个生命个体都辐射着熠熠光辉。大芝娘认为做一次媳妇就得生一个孩子,而不管丈夫是否离开了自己,自己养活一个孩子要多辛苦;陆野明爱着杨青,杨青在心里也爱着他,他们都彼此用爱折磨着对方,来渴求爱的来临;沈小凤也深爱着陆野明,她认为爱他就必须占有他,就得为他生个孩子,不管他爱不爱自己,不管这样做会忍受多少斥责和嘲笑……
铁凝为了更好地礼赞生命,礼赞人与人之间的世情,为读者设置了一个处处充满生机和骚动的生命场景。“麦秸垛”显然也不是一个简单的自然风景点缀,它拥有自身独特的象征意义。在铁凝笔下,“麦秸垛”是这样的:“麦秸垛从喧嚣的地面勃然而起,挺挺地戳在麦场上。垛顶被黄泥压匀,显出柔和的弧线,似一朵硕大的蘑菇;垛檐苫出来,碎麦秸在檐边耀眼地参差着,仿佛一轮拥戴着它的光环。”“那麦秸垛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却依然挺拔。四季的太阳晒熟了四季的生命,麦秸垛晒着太阳,颜色失却着跳跃”,在这里,“麦秸垛”被铁凝赋予了充满勃勃生机的生命,蕴含着人类生殖的本能和意义。“麦秸垛”同那“骚动的原野”、“白得发黑”的太阳,“像蓄满了精力”的大地、“宛如一个个坚挺的乳房”的麦堆,还有那些爱的人们一起组成了一个自然与人类统而为一的生命整体。每段文字似乎都充溢着浓郁的生命气息,爱与被爱,骚动与压抑,苏醒和成熟,生命中的每一个过程都在此得到体现。“麦秸垛”作为一座生命的丰碑,记着小到端村的人们,大及整个人类的成长过程。大芝死了,死在麦秸垛旁;也是在麦秸垛旁,小池的生命欲望开始苏醒;也是在麦秸垛旁,栓子为了爱的尊严狠狠地揍了老效一顿;生命正在悄悄苏醒的杨青,每当她走到麦秸垛边,便感到“浑身胀热起来”“觉得正从那轮廓里吸吮着深秋少有的温馨和温暖”;沈小凤也是在麦秸垛边,希望完成她对陆野明的爱和占有……麦秸垛作为一种生命力的象征,它帮助人们恢复生命的欲望,又帮助人们完成生命,尤其是在那种极其简陋、极其朴素的社会背景下,在一种狭小、近乎凝滞的自然空间中,麦秸垛的存在预示着生命不息、生命永恒的主题的继续。
关于《麦秸垛》这篇小说的题目,铁凝曾说过这样一段话:“那平坦得仿佛一无是处的麦秸垛,招引了我的灵魂,那一簇簇老垛、新垛、男垛、女垛,和他们恣意繁衍出的小垛,散漫而又孤立地伫立在天地之间,他们遥遥相望,又相依相偎,从古至今呼吸着宇宙,像期待着什么,默守着什么,包藏着什么,注视着什么。”(铁凝:《就这样走着,劳作着》,《文论报》1987年2月21日)从这段话里可看出,《麦秸垛》是铁凝对生命这个神秘而永恒的主题进行的关注和探索。在这篇小说里,铁凝借助于麦秸垛这个端村地域特有的风物,讲述了关于人类生命的整个历程:生命的苏醒和成熟,生命中的慈悲和宽容,以及生命中的占有和渴望等等许多关于生命的理解和阐述。
铁凝在她的散文集《女人的白夜》的后记中曾说过这么一段话:“重要的是我们不必否认自己是女人,只有正视自己才能开拓自己,每一次的开拓自己既是对世界的又一次发现。”她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写的。仅从《麦秸垛》而言,大芝娘这一形象的塑造就是有探索性的意义,在大芝娘身上,铁凝第一次敢于面对女性的生命欲望,并对这种欲望予以肯定。大芝娘作为一位女性,她拥有自己的欲望并想实现其欲望。铁凝是这样描绘她的:“这个40多岁的女人从太阳那里吸收的热量好像格外充足,吸收着又释放着。她身材粗壮,胸脯分外地丰硕,斜大襟褂子兜着口袋似的一双肥奶……”铁凝鲜明地描写了大芝娘作为女性所特有的生气勃勃的生命力,正是这种勃发的生命力,使她渴求同离婚的丈夫生一个孩子。她还希望能多生些孩子“任他们吸吮她,抛给她不断的悲和喜,苦和乐”,同时,大芝娘又是一个具有地母般慈善的母亲形象,大芝死了,她把大芝的照片挂在墙上,作为永久的思念;小池的媳妇花儿走了,她心甘情愿把小池的儿子五星接过来抚养,默默地忍受苦难和痛苦;沈小凤遭到了众人的误解和批评,又是她,敞开温暖的怀抱,给沈小凤以信心和勇气。她那囊括一切的包容,容忍一切的慈善,正是铁凝在女性意识和女性观念上所做的探索和努力。也许在铁凝看来,敢于正视女性自身的欲望,并愿意去实现这欲望,是女性走向进步,走向真实的具体体现。这是铁凝在《麦秸垛》里进行的探索,也是她以后在作品中作进一步探索的主题。
在《麦秸垛》里,铁凝开始述说生命的欲望,那么到了《棉花垛》她又开始探索历史对生命正常成长的影响。铁凝在这里是借助于棉花这一象征体,展开对生命的叙说。棉花,这一无处不在的意象,同麦秸垛一样,与人的生命紧密相关,同性、生命、死亡紧密地联为一体。米子钻窝棚挣花、国同他爹收花、日本鬼子扫荡抢花、小臭子死于花地等等一系列的故事中,人物的生生死死、恩恩怨怨都间接或直接地同棉花有关。这里,棉花作为一个独具地方特色的自然载体和生命意象,传达着那个地方的人们带有宿命性质的命运。战争的出现无疑是对他们的生存及至生命的正常生成形成威胁的重大因素。尽管在《棉花垛》里,铁凝像老作家孙犁的《风云初记》一样,尽力淡化对战争残酷的描写,甚至仅仅用“这年棉花刚摘头喷,就赶上事变。日本人七月占领保定府,八月占石门”一语带过,但战争对生命的摧残,对生命自然延续的人间温情的破坏还是毫无顾忌地显示出来。由于战争的爆发,国成了青联抗日的领导人,乔则是新选的抗日妇救会长,而他们童年的好伙伴小臭子随着战争的开始则成了伪军头目秋贵的恋人。在这种爱与战争、感情与民族的冲突中,在这种利用和被利用、出卖或被出卖的险恶环境中,每个人的生命都受到压抑和残杀,先是乔被日本人群体奸杀,继而又是小臭子被国作为叛徒枪毙,男人和女人之间和谐的生命形式遭到了破坏和扭曲,人与人之间的美好人性也随着战争的日渐严酷而危机四伏,这一情形在国预谋杀死小臭子的那一刻得到复杂而真实的显现。
铁凝似乎又在探索人类生命的另一种形式:借助于战争这一非常残酷的时代背景,从一种新的角度,来探寻人与人之间的生命历程,拷问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生命个体毁灭的过程。与《麦秸垛》相比,由于战争因素的加入,《棉花垛》对生命形式的探索,也开始变得复杂和深入。
如果铁凝在《麦秸垛》里注重对女性意识中美好东西的诱发和揭示,用以证明女性之间的那种脉脉温情和人性光辉。那么在长篇小说《玫瑰门》里,铁凝更多地看到女性之间的阴险、争斗以及占有和反占有、控制同反控制之间的挣扎。在这里,女性之间一反过去的那种姊妹情谊、母女之爱,相反她们却时时处于一种扭曲、变形的状态,存在着追逐和逃遁、控制与自由的斗争。
铁凝把女性之间的争斗放在充满封建气息的那个响芍胡同的四合院里,并让外界的风风雨雨、时代变幻充溢其间,增加这种斗争的残酷性和复杂性。“玫瑰门”在文中作为一个关于女性寓意的象征,犹如文中苏眉所说的那样它“既是一种冰冷的拒绝,亦是一种妖冶的诱惑”。它在女性之间的脉脉温情下面,蕴含着女性之间的残忍折磨和疯狂发泄。这使得玫瑰门一词就其自身而言,具有某种深刻的反讽意味,既是婆婆又是女人的司猗纹无疑是“玫瑰门”最为典型的一个。
同许多女人一样,司猗纹年轻时也渴望着美妙的爱情,也曾一度同大学生华致远拥有一段短暂却不失辉煌的幸福。她深爱着华致远,华致远也爱她,以至于华致远到老年患有痴呆症时,一看到电视屏幕上一位颇像司猗纹的女人还强烈要求“定格”。可家庭、世俗的阻碍并未能使他们结合在一起:司猗纹嫁到了庄家,华致远也远走他乡。尽管司猗纹根本不爱庄绍俭,尽管她明白庄绍俭也不爱她,结果他们还是在父辈的安排下举行了结婚仪式。司猗纹想过如何摆脱这个无爱的婚姻,为此也进行了种种努力。她遇到了朱吉开,并产生了要嫁给他的念头。但她和朱吉开的生活并未能得到社会的确认,因为她还未同庄绍俭解除婚约。可当她等到同庄绍俭离婚时,朱吉开却已经死去。也许是命运的捉弄,也许是时代的游戏,阴差阳错,司猗纹最终还是呆在庄家的一个孤家寡人。婚后丈夫庄绍俭的虐待、彻夜不归以及庄绍俭给她带来的罪恶——自己也染上了梅毒,使司猗纹开始恨她生活的这个世界、恨庄家的一切人。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没有丈夫,没有青春,彻底丧失了生命的冲动和激情,仿佛成为一具躯壳,成为一个没有性别的女人。遇到戏迷达先生后,觉得同达先生一起谈戏很好,甚至可怜到很自足地认为“她只需要一个留着小背头的男人(达先生)注意她的存在就足够了。”她丧失了一个女人所拥有的一切美好的所在,所拥有的只有仇恨的发泄和变态的疯狂,于是“在毒水里浸泡过的司猗纹如同浸润着毒汁的罂粟花在庄家盛开了。”首先,她以一种无所畏惧的气势,用自己的肉体逼庄老太爷就范,戏弄庄家至高无上的权威。接着,她又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手段,费尽一切心机,来折磨属于庄家的所有女人,企求从她们的痛苦中寻找乐趣:司猗纹把敌视的目光投向了她的孙女眉眉和儿媳竹西。
对于孙女苏眉,司猗纹像一块讨厌的膏药一样紧紧贴在孙女身上,费尽心思地控制她的一切活动,干扰她的个人生活,阻止她获得爱情,甚至有点近乎无赖地纠缠着。当司猗纹得知苏眉开始对叶龙北有点好感时,她以革命的名义通过打小报告这种颇不文明的方式逼走叶龙北;当她得知苏眉要与同学们一块去郊游时,她捷足先登走在苏眉面前,把一场美妙的旅游搞得一塌湖涂。在苏眉看来,司猗纹“有着不可忽视的精力和力量”控制着她的一切,以至于在司猗纹垂留之际,苏眉仍感到婆婆目光中的那种压力。
对于儿媳竹西,司猗纹采用窥视、跟踪的形式,阻挠竹西获得幸福。当竹西在丈夫庄坦死后,开始想同罗大妈家的大旗结婚时,司猗纹以一种主持正义的形象拚命反对;可当她意识到年纪大的儿媳嫁给年轻的大旗,是占了罗大妈的便宜,是她向罗大妈宣战的一张王牌时,司猗纹又欣然接受这门亲事。当竹西同大旗离婚后,再遇叶龙北,渴望得到幸福时,司猗纹机关算尽不给竹西提供一点时间,企图达到从精神上到肉体上对儿媳的控制和囚禁。
如果说司猗纹作为一个女人的异化之处在于对庄家从精神到肉体的控制上,那么姑爷作为一个女人的异化,更多地带有某种变态的自虐性质。姑爷是不幸的,她仅仅做了三天新娘就成为永远的寡妇。起初,每当生命的冲动涌现时,她以一种生理的自虐抑制生命的成长。随着时光的流逝,她慢慢地忘却生命,忘却了性别,成为一个男人式的女人。她为自己取了一个男人的名字,并开始把一切生命和精力全部倾注到对一只公猫大黄的抚养上,并借此转移生命中的冲动而忘却一切。在姑爷的生活里,大黄是她的一切,以至于当大黄被罗家的孩子打死后,她感到她所有的一切都彻底结束了。为了表示她对大黄的爱和占有,她用一种人们难以想象的方式,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在屋子里吃掉了大黄,不久就因为大黄的死去而悲痛辞世。
就形式而言,在《玫瑰门》中,铁凝也作了许多方面的探索。为了达到形式和内容的统一,铁凝采用蒙太奇手法以及运用不用标点的冗长句子,传达出司猗纹等人生活的繁琐感,同时也给读者一种压抑感和窒息感。在结构上,铁凝让苏眉既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使她在反省女性生活方面,既体现一种贴近的真实感,又有一种拉开距离所特有的文化感和历史感。婆婆司猗纹生活方面的种种事情,都是通过苏眉的耳闻目睹得以完成的,苏眉在响芍胡同的亲身经历和具体感受,具有自传似的真实感,又具有现实的客观性。同时,铁凝又以一种近似回顾往事的手法,使苏眉跳出过去的自己,对婆婆司猗纹所做的一切及至过去的自我,进行客观、清醒的反思,增加了作品的历史感,具有一种深层的文化意识。
如果说在《玫瑰门》中,铁凝在形式上进行有益的探索的话,那么到了长篇小说《无雨之城》的出版,则已说明铁凝在形式方面的探索已趋向成熟。在《无雨之城》里,铁凝开始重视对叙述技巧的运用,注重怎样叙述才能使故事变得有趣,注重怎么使叙述的内容变得真实,达到使读者相信的目的,也许是鉴于此吧,在《无雨之城》的扉页,铁凝毫不掩饰地写下了这么一句话:“我的可靠叙述会使你相信作品本身”。
像这部小说的名字一样,长邺市这个小城原本是应该平平静静的,副市长普运哲继续做他的市长,女记者继续她的采访,普运哲的妻子依然可以自在地过那种市长夫人的逍遥生活……可由于一张照片的出现,偌大的小城不再平静了,有许多的人自觉或不自觉地为它捏一把汗。
《无雨之城》在某种程度上,完全可以通俗化一些,用“一张照片的故事”作其副标题。在这篇小说里,一切一切的矛盾都因这一张照片而生,一切一切的矛盾又都因这张照片的消失而得以平静。而怎样组织这些矛盾,又怎样升华这些矛盾,然后又怎么把看似突然要激化的矛盾平静下来,这一个又一个的过程都是通过铁凝所言的“可靠叙述”得以实现的。因此,在某种程度上讲,《无雨之城》的成功不是取决于文中塑造了多少个性格复杂的典型人物,也不取决于文中那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而是取决于铁凝“可靠的叙述”以及由“可靠的叙述”所制造的故事。正是借助于“可靠的叙述”,使铁凝环环相扣地把许多偶然性连接起来,去完成一个看似必然而实则偶然的任务。
“事情的起因牵涉到一个名叫白银的女孩子,白银在小学三年级,”小说伊始,铁凝就以一种讲故事的口吻讲故事。但随着故事的依次展开,我们渐渐感到我们已无法拒绝故事的真实,铁凝用一连串的偶然事件一步步地把我们推向事实的必然,完成对事件真实性的肯定:小学生白银在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偶然从垃圾箱里捡回一双女式红皮鞋,而对女式皮鞋没有好感的白银的父亲白已贺要砸烂这双皮鞋,结果当他砸那双女式红皮鞋时,一下子发现了鞋后跟里的秘密:副市长普运哲同女记者陶又佳相互拥抱的照片。而这张照片是由普运哲的妻子葛佩云经过巧妙的计划获得的,她深怕丈夫知道,才绞尽脑汁把它藏在一双女式旧高跟皮鞋里,谁知刚从乡下来的保姆碰巧把这双旧式女皮鞋作为无用的垃圾扔了出去。于是围绕着那一张照片,铁凝开始讲述她的故事:葛佩云极力想得到那张照片,开始是为了制服丈夫,后来又是为了维护丈夫的声誉;而白已贺呢,则紧紧抓住葛佩云急于想得到照片的心理,得寸进尺地要挟、敲诈,直到在一场车祸中,他莫名其妙地死去。可由照片带来的隐患并没有消除,直到白银上了中学,为希望工程捐了那本书,连同书里的那张底片;直到得到那本书的一个叫结扎的小朋友得到了那张照片;直到那张底片被结扎的母亲扔进灶塘烧掉为止,故事才结束,小城才开始恢复往日的平静。
铁凝以一张照片的得到和失去为主线,独具匠心地组织矛盾,又独具匠心地缓解矛盾,直到矛盾的消失。这一环扣一环的过程使我们领略到了铁凝叙事的魅力。松散的行文方式,看似不着边际的情节安排,颇为巧妙地把看似一串串偶然独立的事件一步步地引向作者预定的结局;故事发生的时代性特征以及文中所出现的种种政治性的痕迹,更使我们无法否定其虚构故事的真实性。在《无雨之城》里,她已领略到了叙述的魅力,意识到虚构的力量,作为又一次成功的探索,铁凝再次体会到收获的喜悦。
铁凝跻身文坛后,成绩斐然。现在她是中国作家协会的理事、作协创作委员会的成员及作协河北分会的副主席。但她谦虚谨慎,肯于读书学习,以赤子之心深入生活,到“大海”里寻找最珍贵的东西。
写到这儿,我又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谈话的情景。铁凝的爸爸是画家,妈妈是音乐工作者,她却走上文学之路。其实音乐和美术对于铁凝简直就像氧气对于人。在那次谈话中,涉及到音乐和美术,铁凝没有大谈她对这些艺术门类的高深见解,却对世界上的大音乐家大画家说了这样一句话:“从他们的作品中我发现了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没有任何取巧的地方,投机取巧的东西是不会具备这种魅力的。”
真诚地做人,真诚地作文,铁凝就是这样做的。我又想起她袒露胸怀的话:
我又无时不在寻找属于我自己的世界,寻找属于我自己的那片空白。我知道,当我占有了那片空白时,才能面对整个世界,才能无愧于作为世界的一部分。
我对我说:你必须扩展你的胸怀,敢于直面世界并且爱她。
铁凝的前途,铁凝的作品,就在这里,就在这一片诱惑作家灵魂的大千世界里延伸,诞生…
1994年6月27日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