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璐》人物生平事迹简介
1978年秋天,正是北京金风拂流云、霜叶染西山的大好季节。“京剧流派传统剧目公演”在首都举行了。经历了十亿人八个戏那种窒息岁月的京剧爱好者们,其欢欣自不必说,而那些又有机会重登舞台的老艺人则更是感慨万千……
9月21日,阔别舞台19年、年已59岁的京剧表演艺术家、着名武生王金璐将在人民剧场主演《挑滑车》,这是本次公演的首场演出。广告一出,消息不胫而走。青年观众对王金璐是比较陌生的,对那些上岁数的人们来说,中华戏校 “小神童”、“全能大将”的名字却无人不晓。售票前一天的早上,就有人到剧场门口等候了,一天又一夜,排队的已近千人。尽管卖票当天一早就有民警同志帮助维持秩序,铁栅栏门前的人群仍拥挤得似海如潮,先后有几十人挤掉了鞋子。直到正午,这场买票风潮方才停息。三十个小时的前前后后,成了王金璐演出前一场轰轰烈烈的开场戏。它的精彩之处,正在于它有力地证明了: 人民热爱祖国的传统艺术,真正的艺术永远和人民在一起。
售票景况空前,演出情况更盛。王金璐一出场,台风就不一般:气度威武、神采夺人。他的踢腿又高又稳,“鹞子翻身”优美舒展,劈叉惊险矫健……尽管是厚底大靠,但他始终动作节奏分明,武打干净利落,靠旗一丝不乱。尤其是他以细腻生动的表演,一步一步地把高宠的性格特点和内心世界层次鲜明地表露出来: 如高宠一再请令杀敌的迫切心情,见岳元帅失利时毅然下山的奋不顾身,奋力挑滑车时的高度自信心,一次次勒马时的焦急情态,以及因战马疲乏面临牺牲、但精神上却始终立于不败之地的英勇顽强等等……都表现得淋漓尽致,充分体现了杨 (小楼) 派 “武戏文唱”的特点。当他以一个干脆利落的“硬僵尸”结束全剧时,观众情不自禁地涌向台前,掌声喝采声响成一片。谢幕、再谢幕、再谢幕,一连五次,议论着、赞叹着的人们才渐渐离去。“哪象六十岁的人!”“这功夫,真不简单!”“太漂亮了!”“象王金璐这样不是梨园子弟,全凭自己能耐起来的人可真不容易!”年近花甲的王金璐,19年阔别舞台,首场就演出这样的重头戏,又是这样的圆满成功,立刻震动了京剧界。着名戏曲研究专家、北京大学教授吴小如先生满怀激情地写诗祝贺他:“……英姿不减当时健,杨派宗风仰子传!”着名诗人荒芜也感慨地写道: “白首京华喜再逢,舞坛艺苑仰高风,希罗雕塑吴玄笔,尽在千锤百炼中”。
确实是,象王金璐这样,并非梨园世家子弟、出身又极贫寒的演员,能够在表演艺术上达到“希罗雕塑吴玄笔”的至臻境地,不是数十年的 “千锤百炼”是办不到的。
进校学艺
1919年11月22日,王金璐出生于北京崇文门外靠山胡同一个贫苦家庭里,原名王庆禄。弟兄三个,他是老二,还有一个姐姐。父亲王文铭受雇当厨子长住在主人家里,收入微薄。母亲丁氏给人当保姆“缝穷”。他七岁那年,母亲积劳成疾,生活更加困难。可他小小年纪哪里懂得替大人分忧呢!孩子里数他最淘气、最顽皮,偶尔和小伙伴们钻进戏园子里遛墙根看过几出戏,回来就舞棍弄棒,连唱带比划。一次,卧病在床的母亲被他吵得实在心烦,可又喝止不住,气得顺手抄起一个茶杯朝他砸过去,发狠地说:“送你学戏去,让你好好受受!”谁知,那天母亲的一句气话,倒好象预言了王金璐的一生。不到一年,母亲就故去了。姐姐挑起了照顾三个弟弟的重担。哥哥被送到一个小自行车铺学徒,他和弟弟则度过了两年街头拣煤核儿的生活……生活的悲惨,社会的黑暗在幼小的王金璐心中留下了多少愤懑与不平!这时在他心里,已模糊形成了一个信念:要努力改变自己的处境,当然,他并不知道该干什么、怎么干。理想二字尚与他无缘,当时他最大的希望无非是能不再挨饿而已。然而,机会终于来了,蕴藏在他身上的才能与天赋终于有了发挥的天地。
1931年春的一天,住在远郊的大妈进城找到他,说是他表哥郑寿恒过生日,带他去出份子,好让他吃顿饱饭。那天表哥屋里街坊四邻去了不少,饭后大家唱戏消谴,也叫他唱上几句大伙听听。他张嘴就唱起来:“父女打鱼在河下……”在座的有位在中华戏曲高级职业学校当会计的胡玉声先生,听了直说不错。表哥想到金璐这孩子还没有吃饭的地方,就请胡先生介绍金璐去考戏校试试。胡先生看这孩子胆大、机灵,又怪可怜的,就答应了。就这样,不久,王金璐考入了戏校,开始了八年艰苦的学戏生涯。
当12岁的王金璐背着简陋的小铺盖卷迈进中华戏校大门时,他哭了。想到了去世的母亲、离家的父亲、出嫁了的姐姐,想到了去学徒的哥哥和寄养给人家的弟弟,想到了不复存在的家,想到自己往后就要开始独立生活了,他怎么能不难过,又怎么能不害怕呢!想到为了凑齐入学需要交的十二块大洋,为了置办这简单的行李,姐姐含着眼泪挨门央告,求遍了所有的亲戚邻居的情景,他又怎么能不心酸呢!然而最使他终生难忘的还是:当时他身上那件姐姐点灯熬油缝成的新大褂、贴身儿那件姐姐的女式带大襟的旧夹袄、还有脚上那双破旧的女布鞋——正是这身常常招来小伙伴儿们讥笑的装束,陪着他度过了漫长艺术生涯的最初的几个年头。
王金璐是戏校第二届学生,本应排在“和”字班,但老师觉得“和璐”不好听,就给他排在 “金”字班,叫王金璐了。
生活的道路是坎坷的,艺术的道路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并不是一开始就学了武生的。半年艰苦的基本功训练结束后他被分去学老生。光阴荏苒,春去秋来,两年多的时间里,在陈少武、蔡荣贵、王瑶卿、鲍吉祥、包丹庭、王荣山、文亮臣等名师的教授下,他先后学演了老生戏:《渭水河》(周文王)、《下河东》(呼延寿廷)、《龙虎斗》 (赵匡胤)、《定军山》 (刘备)、《青石山》 (关羽)、《无底洞》(李靖)、《攻潼关》(姜子牙)、《铜网阵》(公孙策)、《群英会》 (孔明)、《借东风》 (鲁肃)、《四进士》 (杨春)、《一捧雪》(莫怀古)、《关武产》 (周遇吉)、《战岱州》 (周遇吉)、《定军山》(黄忠)、《战浦关》 (王霸)、《南阳关》 (伍云召)、《芦花河》 (薛丁山)、《提萦救父》 (皇帝)、《雁门关》 (六郎) 等; 小生戏有《洛神》 (曹植)、《吕布戏貂婵》 (吕布) 等; 老旦戏有 《探母》(佘太君)、《青风亭》(贺氏)等。这一阶段,他扮演的角色的确是文武、主次、武行龙套样样俱全。
王金璐小小年纪就善于做戏。《四进士》中有杨春念杨素贞的卖身契,而杨素贞不时要抢夺的情景。一般孩子扮杨春时边念边看看杨素贞就完了。可小金璐演杨春时,他的眼光随着注意力的变化时而看卖身契,时而斜瞟着杨素贞,他不按原话的停顿念,而断断续续地念,这就恰如其分地表示出杨春因分神提防杨素贞来抢而无法看清字迹的情形。这种生动的表演,场场必博得观众的喝采。他念白也出色;他在《铜网阵》中有公孙策审雨墨时的大段念白,念来声情并茂,为此,焦菊隐校长特请名教师鲍吉祥先生教授他《审头刺汤》。另外,他还有条好嗓子,凡唢呐戏都由他唱,再加扮象漂亮,动作学得快而得体……这一切获得了焦校长及老师们的赏识和好评,观众们更是十分喜欢这个十四岁小演员的出色表演,以至他与王和霖有“戏校二王”之称。为了对他们进一步培养深造,1934年12月,由校方主持,他与王和霖在中央饭店同拜京剧艺术大师马连良先生为师。
正是这最初的几年里,在各种行当、各种角色的演出中,使他积累了丰富的舞台实践经验,为他师承杨派“武戏文唱”的特点准备了良好的条件。
一鸣惊人
老师们见王金璐不仅能跨行当演戏,而且不同角色还各具特色,就都亲切地叫他“杂扮儿”。这本来是夸他的话,可他反而大哭了一场,他不愿什么都演,好动的天性使他一进戏校就喜武厌文。一次学《洪洋洞》他不去,却光膀子在太阳底下练单刀,为此挨了一顿狠打。他不死心,想偷着学武戏。尤其是武生名教师丁永利先生上课时,他总想方设法去看。丁先生是戏曲界专教杨派和黄(月山)派武生戏的权威。当时所有的武生莫不求教于他。就连号称“一代国剧宗师”的杨小楼本人也把外孙托付给丁来教授。丁能细致地讲出杨小楼在不同年龄、不同阶段上、演同一出戏、同一身段动作的演变和特点,在一旁的杨本人也不禁抚掌叫绝。王金璐对杨小楼万分崇拜,当然就极想向丁先生学。可自己是“老生”班的,平时没机会。等到武戏一合排,他们去当配角、龙套、武行时,他就目不转睛地看着,把主要角色的唱、念、做、打,一招一式地把丁先生纠正学生的地方一一地牢记在心里,课下再抓零时间反复记忆和练习。
学戏的艰苦生活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忍受得了的,即使年纪较大的师兄也免不了想家,闹情绪,甚至趁空儿逃跑。一次排演武戏《薛礼探月》。扮薛礼的小师兄不干了,劝也哭,吓唬也哭,戏总得排,何况很快要演出。丁先生着急地问:“谁还能来?”但心里并没抱什么指望。他知道眼前这些来排戏的孩子不是配角就是龙套,再不就是学文戏的。小金璐早就盼着能有这样的机会,他壮着胆子站出来: “先生,我唱吧!”丁先生一看,说话的是扮此戏里“唐太宗”的那个瘦小俊气的小老生,十分惊奇:“你?试试看。”小金璐就从头至尾“走”了一遍。丁先生又喜又惊,这孩子学老生,又从没有经我教过戏,怎么唱念做打这么熟练,而且气度身段比原来扮薛礼的孩子还强呢!一向严厉、严格出名的丁先生这天十分高兴:“好了!就你演吧!”排完戏,丁先生一拍小金璐的后脊梁,把他带到实习处负责人沈三玉先生面前说: “这戏,就他啦!”
王金璐受之于丁先生的第一出戏就是这样偷着学、挤着练出来的。
说也巧,一天要排演《安天会》,饰齐天大圣的师兄头天晚上竟跑回家去了。第二天在吉祥戏院就要公演。扮太上老君的小金璐又一次毛遂自荐,等他表演完,在场的老师们,尤其是丁先生大喜过望:猴戏,金璐不仅是会,而且好得很。从此,王金璐又主演起猴戏来。然而,最使丁先生惊奇的还是王金璐第三次毛遂自荐。由《战宛城》的削刀手一跃而演主角张绣的事。因为张绣毕竟不比薛礼和孙悟空,而是个思想矛盾复杂、内心活动跌宕起伏的人物,表演既多而重、既细又难,有火候的成年演员也很难演得出色,何况一个偷着学武戏的、15岁的孩子!可小金璐的表演却使丁先生赞叹不已说: “这小子,扮什么象什么,有出息!”丁先生感到:最用功、最可造就的学生竟出在自己的课堂之外……从那以后,以上三出戏就一直由王金璐扮演主角薛礼、齐天大圣和张绣了。
由于王金璐出色的表现,加上他挚意的请求,15岁上,学校开始让他偏重学习武生戏,实现了他几年来的愿望。从此,他除了开始向曹玺彦先生学《战马超》、《莲花湖》外,就主要受教于丁先生了。
时至今日,京剧界的人们,都知道王金璐的《林冲夜奔》堪称一绝,然而他当年学这出戏的情形却很少为人所知……
王金璐初到丁先生那里时,丁先生正开始教《夜奔》。当时班里是几个一直学武戏的师兄,其中有两个还是曾拜过杨小楼,而后杨先生又拜托给丁先生教的学生。所以在课上学戏时,这个刚改学武戏的小师弟只能在旁边连看带比划地跟着学。
《夜奔》是出少有的唱、念、做、打并重、载歌载舞的重头昆曲戏。为学好《夜奔》,上课时王金璐认真地听、看、记。而每天早上约摸四点左右他就悄悄爬起来,抱上预先藏在被窝里的宝剑,摸黑儿来到大后院,一遍一遍练习老师课上教的身段动作和表演,然后又悄悄回到宿舍钻到被窝里,等到起床铃响了,他又跟大伙儿一样起床、喊嗓子……整整半年,他日复一日、坚持不懈。发现这事的有三个人: 管宿舍的两位老师和一早买菜的大师傅——他们看一个孩子能在一冬一春那么冷的日子里这么用功,很受感动,就主动为他保了密。
排《夜奔》的日子来到了。丁先生让学生们逐个把戏走一遍,自己坐着给念锣鼓点儿。轮到小金璐了,他从容地走过去,刚出场一亮相,就听丁先生大声说: “再重来!” 他一怔,以为自己的表演出了什么问题,可是一看丁先生脸上没有一丝不满,而是充满了惊奇的表情,于是他又重头开始。只见丁先生站起身子,念锣鼓的嗓门比刚才大得多,而且越来越大,越来越起劲儿。他戏一走完,丁先生就大步走过来一拍小金璐的脑袋,一字一顿地高高兴兴地说了声: “好小子!”
《夜奔》是王金璐正式到丁先生那里学的第一出戏,正是这出戏使丁先生下定了要对王金璐精心雕琢、专意教导的决心。
这期间,金仲荪先生继任戏校校长,进校不久就看中了王金璐,待如己出,知道他家穷,就从生活上、学习上百般照顾,还特别叮嘱丁先生要重点培养他。这两位老前辈的不谋而合、协力同心,使他在学艺生活中走上了日进千里的坦途。
童伶冠军
很快,王金璐就跨入了学习最紧张、收获也最大、心情又最兴奋的日子。这一时期,他每天上午向丁先生学戏、下午实习演出,而晚上,只要有杨小楼先生演出,学校必允准他到场观摩。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他就连排公演了 《林冲夜奔》、《长坂坡》、《挑滑车》、《战冀州》、《赚历城》、《八大锤》、《霸王庄》、《连环套》、《落马湖》、《恶虎村》、《麒麟阁》、《铁笼山》以及《大名府》、《百凉楼》、《独木关》、《求贤鉴》、《飞叉阵》、《翠屏山》、《九江口》、《宏碧缘》等剧。他在剧中均扮演主角儿。从此,在对外公演中担起了武生、武老生戏的大轴演出的重任,一跃而成为戏校武戏中的顶梁柱。
当时《立言报》评论说:“戏校武生王金璐天资聪颖,做戏大方,扮象风流蕴藉,举动美化漂率,表情之传神、做作之恳切更是享名之第一要义……能剧不下四五十出,誉之为全能大将,诚不诬也……”《戏剧报》有文章说: “金璐扮象温厚,身裁长短适均,武功出众,气象亦伟”,“能戏五六十出,其长坂坡、挑滑车恶虎村,均大似杨小楼,亦其私淑有得之故也”。
1937年元旦,戏校学生赴天津演出。短短十天内,王金璐就接连主演了十几出大轴戏,受到天津观众的热烈欢迎。北平报刊谈到:“戏曲学校此次公演津门,博得观众热烈欢迎,打破以往记录。高材生中,神童王金璐五字,几於家弦户诵。王金璐允为一天才艺术家,其武生之兼擅黄杨,童年中绝无仅有”。
王金璐的不断进步,使金校长和丁先生感到万分欣慰,更坚定了培养、造就他的决心。
在丁先生的介绍下,学校特地延请了着名红净戏专家李洪春先生至校教他“老爷戏”(即关羽戏)。很快,他就不但学会了全部老爷戏,还向李先生学了《锤震金蝉子》的岳云、《截江夺斗》的赵云、《扫松下书》的张广才、《徐策跑城》的徐策等。1936年11月,在他17岁生日的前两天,他在广和戏院第一次主演了全部《走麦城》。剧场座无虚席,内行就占了一多半。演出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戏剧报》文章称赞他“扮相威严、稳重静穆,工架之紧凑硬整,有出尘入化之概,败走麦城时之声色极为悲壮,总观是剧,舍李外,只有金璐一人演之尚有可观……” 当时在后台把场的李洪春先生高兴地说:“金璐神气、态度、身段、表情无一不好,真给唱了个大红大紫。”一时,王金璐“小老爷”的美称传遍舞台上下和校园内外。
1936年底到1937年1月,北平《立言报》举办了 “童伶选举”活动。全国各地及海外侨胞的京剧爱好者纷纷热情参加。信件从北平、天津、上海、南京、武汉、石家庄、青岛、唐山、无锡、山西、绥远等地以至海外纷纷寄到北平椿树胡同《立言报》编辑部。1937年1月10日,选举结果在《立言报》“童伶选举版”上公布了。王金璐以一万零九百二十二票当选为生部冠军,版面登载了他的照片与介绍,被誉为 “极富演戏天才”的 “戏校全能大将”、“文武昆乱、皆能并佳”、“以杨派武生戏驰誉平津”。
走上社会
1939年9月1日,19岁的王金璐以优异的成绩于中华戏校毕业了。自12岁入学,8年苦学苦练,到底磨穿了多少双厚底靴子,他已记不清了。他,一个昔日拣煤核儿的穷孩子今天成了誉满平津的名伶了。当时报刊上那些评论,很可以做为他毕业成绩的总评:
“金璐的确是一个演戏的美材。在童伶中我敢武断地说,他表演的天才无出其右者,他的精神是不屈不挠的往前努力,并且他的表演能力也是无尽无休的向上迈进着!文戏武戏,喜剧悲剧在他演来准保使人感觉得十二分满意。金璐无论在戏中是主角是配角,那他决不偷工减料,马马虎虎的了事……一出有一出的精彩,表情也是不雷同的……他能发挥他的天才来契合剧中人之身份,身段的漂亮看象 《平贵别窑》这一类戏就知道了,台风的边式处处都不能让戏台空虚着!真可称八面玲珑……”
“金璐的白须剧,如《求贤鉴》的宗泽,《忠义臣》的张定边,《跑城》的徐策及老褚彪等等全是拿手好戏。其对老者的耳聋眼花、龙钟老迈、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劲头,更是善于表情。尤其是他的甩须,当他甩的时候,雪白的胡须,甩的四下一散,心情之灵敏,与脸部之俊秀,相相映出,真真是具有艺术之美,有人誉他是个水晶式的老头儿谁曰不宜。”
“金璐的红脸戏,在童伶里可以说是唯我独尊的头一份,扮出相来面部特显丰满,有气派,带威严,玲珑剔透,雍容大方。”“他的雉尾小生戏如吕布啦,陆文龙啦,演来全很精美。尤其使用眼神,在吕布一剧中,眼神变化之多,不下数十样……”
在旧中国,“捧角”之风极盛。艺术上无所长而纯靠权势财力来收买宣传、组织观众捧场的大有人在,即使是艺术上确有成就的,不由巨商富户名流支持捧场而红起来的也不多。而王金璐,不过是一个穷厨师的儿子,一个无家可归的穷孩子,自从进校后每年只有年底放两天假时才能迈出校门,除校长老师同学和有数的几个穷亲戚之外,几乎不认识其它什么人,全凭自己在戏台上的一字一腔、一举一动,能在报界得到如此多的夸赞和这样高的评价,确实是极为不容易的啊!
王金璐是个虚心好学的青年,面对这样的成就,他首先想到的是辛勤培育自己的母校和老师,把自己写扇面时最喜欢写的“竹节心虚是我师”这一警句,深深地铭刻在心里……
他留校任教一年后,就正式走上社会独立谋生了。几年时间里,他随各班社奔波于北平、天津、上海、南京、武汉、济南、青岛、徐州、济宁、苏州、无锡等地,先后与金少山、尚和玉、马德成、侯喜瑞、李洪春、马连良、叶盛章、尚小云、言慧珠、奚啸伯、谭富英、马富禄、芙蓉草、宋德珠、李玉茹等同台演出。
当时,北平曾有过一场引人注目的合作戏,由当时最着名的武生杨派、黄派、尚 (和玉)派三大流派同台演出《翠屏山》,三人三派分段扮演剧中石秀。尚派演员是年近六十的尚和玉老先生本人,黄派代表是黄派传人、六十岁左右的马德成先生,而杨派武生的代表却是年仅20多岁的王金璐。这场精彩的演出一时传为梨园佳话。
王金璐与金少山先生也曾多次合作。1946年6月5日至11日,他赴津参加 “救济桂灾义演”,在中国大戏院演出。他除主演了 《挑滑车》、《恶虎村》、《剑峰山》、《翠屏山》等戏外,还与金少山合作演出了 《晋楚交兵》 (饰唐狡) 和 《连环套》 (饰黄天霸)。一个是数十年誉满全国的剧坛名宿,一个是初出茅庐即驰名南北的青年武生,尽管年龄相差三十多岁,但合作密切,演出极为成功。两年之后,他们又在天津合作演出了《古城会》,王金璐饰关羽,金少山饰张飞。金少山对王金璐扮演的关公十分满意,一进后台就指着王金璐对丁永利先生夸道:“了不起,你这徒弟可了不得啊!”并当时提出两天之后合演《下河东》。王金璐饰呼延寿廷,金少山饰欧阳芳。演过之后,金少山又对丁先生赞叹地说: “你这徒弟不可限量啊!”
王金璐在上海与马德成老先生合作演出更是经常的,如分前、后部演出《洗浮山》的贺天保、《铜网阵》的白玉堂、《落马湖》与《连环套》的黄天霸等等。
经过几年的磨练,王金璐的表演艺术日臻完美和成熟起来,不仅在各地观众中极享盛誉,在戏曲界老前辈艺术家中也得到了广泛好评。当时报纸评论他的表演风格时写道: “……晚年杨 (小楼)李(洪春)常合作,间气中兴此一个。谓之似李亦似杨,谓之似杨李亦若……”这正说明了王金璐的武生戏已很好地继承了杨派表演艺术,而红净戏也得到了李洪春的真传。
“校友剧团”
几年的南北辗转,几年的劳碌奔波,王金璐亲眼看到了沦陷区人民的悲惨生活,也多次亲身受到日寇、汉奸及伪警察的凌辱和欺压。京剧舞台上《大劈棺》、《纺棉花》一类色情戏风靡一时,而《白马坡》 中关羽的 “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一句唱词却横遭禁止。面对这样的现实,他极度愤懑与不平,他无时不为祖国传统艺术的命运担忧,无时不为祖国的前途命运担忧。
1945年8月,日寇投降的喜讯传到北平。在万分欢欣喜悦的同时,他想到了故去不久的老校长金仲荪先生的遗言,这个毕生致力于祖国戏剧事业的爱国老人,临终时曾再三嘱咐:“日本投降了,可别忘了给我送个信儿。”这位对自己一直谆谆教导、关怀备至的老校长,他一直十分尊重与崇敬。他一定要满足老校长这个最后的愿望。他赶到宣武门外黑窑厂“三圣庵”,来到停放在那儿的金校长的灵柩前大声说: “金校长,日本投降了,您就放心吧!” 回到家后,他久久不能平静。自毕业以来,在他心里就一直存在的“演出结合时代内容的新戏、为社会做点工作”的念头此时更强烈了。他和李金鸿、储金鹏、孙玉祥、陈永玲等师兄弟们一起商量,大家很快作出了演出“抗战爱国剧、奉献给北平人民”的决定。同时,为了摆脱那些专靠剧场与艺人间搞演出交易来榨取艺人血汗的经励科的剥削,决定包括出广告、找剧场以至演出事宜都由戏校校友一力承担,而演员同甘共苦、收入均等。
经过紧张的筹备和排练,1945年12月7日,他们在长安戏院以戏校毕业生名义公演了翁偶虹编导的抗战爱国剧《白虹贯日》,程砚秋为戏单亲笔题了剧名。这出戏借“唐代安禄山叛乱,唐明皇西奔入蜀,而睢阳城内文武官员与士兵百姓浴血杀敌直至全城为国损躯的悲壮故事”,热情歌颂了广大爱国军民八年抗战的爱国主义精神,讽刺了贪生怕死、躲在大后方坐享胜利果实的国民党反动政权。在剧中王金璐分别扮演死守睢阳而壮烈牺牲的南荠云和率兵讨贼收复长安的郭子仪。《白虹贯日》以其鲜明的主题、以其在剧团组织上的大胆尝试受到了北平广大市民的欢迎。
1946年底,戏校老校长焦菊隐先生回到北平,在地下党组织的领导与支持下创办了北平艺术馆,王金璐立刻与师兄弟们一起参加了艺术馆中的 “校友剧团”。焦校长对大家说,剧团专门演出反映社会的新平剧; 演员全部由戏校校友但任; 彻底摆脱 “经励科”,一切事务由演员兼办; 戏要改为分幕分场制。并决定马上亲自导演排练翁偶虹的《新桃花扇》。能在这样一个剧目新、阵容新、组织制度新和舞台艺术新的团里工作,王金璐和师兄弟们感到欢欣鼓舞,劲头十足。
《新桃花扇》在对南明黑暗统治的揭露上,在对官场腐败的讽刺上,在对权奸卖国的鞭笞上,都比原本大大增加了比重,成为一出明显影射国民党反动派的政治剧。尽管困难很多,他们还是很快就在“建国东堂”举行了首次公演。王金璐扮演了剧中的反面人物杨龙友。按京剧的特点,官吏身份的反面人物不是戴 “尖纱”(尖翅纱帽),就是要勾几种脸谱,其忠奸使人一望尽知。但这出戏里杨龙友却是 “俊脸”,戴“黑三” (黑胡子) ——要以普通官吏的外形表现一个反面人物。这就全看演员的表演手段了。对于这样一个难度很大的角色,王金璐表演得非常好,他细致、生动地勾划出了杨龙友上下逢迎、左右周旋、圆熟油滑、八面玲珑的面目。当时的刊物及画报都刊登了他的剧照。翁偶虹还发表了专文《好个杨龙友!》加以赞扬。
《新桃花扇》的演出立刻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它大胆影射社会问题,歌颂爱国主义,得到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热情支持,上座率数月不衰。而“校友剧团”也以其远非其它班社可比的崭新面貌使各阶层人士耳目一新。正因为如此,《新桃花扇》受到反动派和保守势力的仇视和抵制。剧团几次接到官方的禁令,外边又风传: 校友团一旦散了,哪个班儿也不用他们的人,建国东堂也不让他们使用了。而这时,焦校长由莎士比亚的 《罗米欧与朱丽叶》改编的京剧《铸情记》完成了。没地方排戏,怎么办呢?当时王金璐住在西半壁街一个小四合院里,他毅然对焦校长说:“没什么可怕的,我家也有地方,以后就上我那儿排戏吧!”从此,几乎每个下午,焦校长和演员们都到他家里排戏。一个月之后,他们公演了《铸情记》,王金璐扮演主角罗平 (即 “罗米欧”)。就在他们又排《吴三桂与陈圆圆》的时候,反动政府悍然封闭了艺术馆并追捕焦菊隐先生,焦校长被迫离开北平,临行前他来到王金璐家里说自己有一架钢琴和许多戏衣等东西希望能保存下来。王金璐毫不犹豫地让焦校长把东西派人送来。后来,这些东西就一直保存到焦校长重返北平。
焦校长走了,“校友剧团”散了,北平城一片黎明前的黑暗,王金璐和他的师兄弟们都万分苦闷,但他们坚信: 北平解放的日子不远了!
人民的艺术为人民
1949年新春的声声爆竹,迎来了古都北平的新生。正值 “而立”之年的王金璐开始了他艺术生涯中为人民演出的新时期。
他先随重建的校友剧团奔波于平津两地,演出了新平剧《九件衣》(饰申大成)、《新蝴蝶梦》 (饰庄子)。新中国诞生后,他又演出了新编历史剧 《太平天国》 (前杨秀清后李秀成)。
1951年3月,他加入了国营京剧团——华东戏曲研究院华东实验京剧团 (后改称上海京剧院),首次参加排演的 《皇帝与妓女》(饰吴革) 就获得了连续三个月客满的好成绩。紧接着他又排演了《宝莲灯》中的《劈山救母》(饰沉香)、《三姐下凡》(饰杨光道)、《铸剑》 (饰剑子),足迹踏遍了上海、南京、苏州、常州、无锡、镇江等地。
1954年在 “全国人民慰问中国人民解放军” 运动中,他随团去福建前线慰问中国人民解放军,演出了 《挑滑车》、《古城会》、《长坂坡》。同年10月,他参加了华东地区戏曲观摩演出大会,演出《挑滑车》,荣获文化部授予的 “华东地区戏曲观摩演出大会演员一等奖”。
1956年,上海京剧院准备出国访问前夕,他和全院同志一块来到北京,在文化部为招待印度尼西亚共和国总统苏加诺和尼泊尔王国首相阿查里雅举行的京剧晚会上主演了《雁荡山》(饰孟海公),受到了毛泽东主席、刘少奇主席、周恩来总理的亲切接见。不久他随团去苏联访问,在莫斯科、列宁格勒、斯大林格勒、基辅、明斯克等地演出了 《雁荡山》、《双射雁》 (杨宗保)、《挑滑车》,并和周信量合演《十五贯》(过于执),受到了高度好评,获得“白俄罗斯共和国最高荣誉奖”。
1957年底,为支援陕西省京剧团建团,王金璐和王熙春、储金鹏、王玉田、王俊鹏等同志一起被借调到西安。
西安,这座中国最着名的文明古都,位于号称 “八百里秦川”的关中平原上。这里是我国最古老的剧种之一——“秦腔”的故乡,陕西人民对秦腔的热爱是可想而知的,其次受欢迎的就是豫剧。而京剧在西安多年来一直没能站稳脚,这次从外地请人,就是想“集结重兵”一举打开局面,为京剧在陕西省剧坛中争得一席地位。这样“开创基业”的大事,谁也没有把握,有关领导和演员们都十分担心。
2月17日,陕西省京剧团在西安民主剧院举行成立公演。大轴是王金璐的 《挑滑车》。观众席上,掌声采声声声不断,大大地增强了他和同志们的信心。《陕西日报》、《西安日报》纷纷发表贺信和评论文章,一致指出:王金璐的《挑滑车》最为成功,“给了人们以深刻生动的艺术感受”。有一篇文章这样评述道:“王金璐同志所演的《挑滑车》无一处不真实而无一处不优美,无一处不紧张而无一处不从容,所谓 ‘武戏要文唱’,堪谓已臻佳境”。
“创业容易守成难”。为了巩固已打开的局面,王金璐和同志们付出了辛勤的劳动。他除了演出 《挑滑车》等自己常演的剧目处,还整理演出了 《劫皇纲》 (秦琼)、《全部马超》 (马超)、《水泊梁山》 (林冲)、《七侠五义》等,并在现代戏《刘志丹》、《红色风暴》中分别扮演了刘志丹和林祥谦,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与赞扬。王金璐很快就成了西安人民最喜爱的演员之一。尤其他主演的《七侠五义》在当时引起的轰动,至今还为人们津津乐道。这出戏一般总是以武技与机关布景吸引观众。而王金璐却不然,他把少年英俊、武艺超群、心高气傲、盛气凌人的白玉堂形象塑造得鲜明、动人——即以其优异的表演才能紧紧抓住观众的心。仅仅白玉堂冒险初入冲霄楼,对于智化的责备置以颇为不屑的傲然一笑,就把白玉堂的“骄傲”表现得入木三分……
《七侠五义》连演连满,热情的观众把售票处的玻璃都挤碎了,不得不由民警协助维持秩序。当时西安的剧场座位两旁有较宽的走廊,卖的“站”票往往比“坐”票还多,走廊上常常人贴人、肩挨肩,黑压压一片。不久,豫剧团也赶排了这出戏。就这样,陕西省京剧团在陕西、河北、河南、山西等地的巡回演出中,连续保持了近两年的客满记录,这在京剧演出史上是不多见的。休息时,王金璐常和同事们到街上转转,他走到哪儿,都有不少人指着他叫: “白玉堂!白玉堂!”可见他塑造的人物给人们的印象之深。后来,有几位豫剧演员还把王金璐对白玉堂性格的塑造作为给青年讲课的范例。1981年春,山西省人大代表、着名晋剧演员王春林同志来京时特地到家看望王金璐。一见面就说: “二十多年前,您在郑州巡回演出,我正巧在那儿看了您演出的《七侠五义》,到现在二十多年了,我看了这么多的戏里就数您的白玉堂给我的印象最深,到这会儿还象在眼前一样”。
经过全团同志艰苦的努力,京剧成了深受陕西人民欢迎的剧种之一。王金璐也由于其高超的表演艺术和兢兢业业、不辞劳苦的工作态度,于1958年光荣地当选为西安市人民代表,并担任了陕西省京剧团副团长、艺术委员会主任职务。
王金璐一心扑到工作上。他家在北京,但自借调到西安后,几个春节都没有回家,而是在极为紧张的巡回演出中度过的。1958年腊月廿九,他和王熙春等在《陕西日报》上发表了题为 《我们要在春节给工农演好戏》的文章,表示:“作为一个人民演员,面向工农,是我们唯一正确的路线……我们有责任使他们过好春节的文娱生活,多上演他们爱看的好戏,同时把京戏送上门去……”就在这个春节期间,一连七、八天,他坚持每天赶演日夜三场戏。为了到离西安约二百里的兴平给工人演出,上午九点就坐车出发了,下车后马上扮戏,演完开场戏《三岔口》或《艳阳楼》,顾不上洗脸,蒙上一块纱巾即上车赶回西安,去赶剧场日场的大轴戏《九江口》或《连环套》,晚上还要演出《水淹七军》或《古城会》等夜场戏。领导和同志们关心地问他:“怎么样,够辛苦吧?”他总是笑着说:“累倒是真累,可是能让工人同志春节看上戏,心里挺痛快!”
1959年夏,他随团在邢台演出时,因舞台工作人员疏于职守,致使他在舞台上摔伤。1960年底他回京疗养,1970年才完全康复。在疗养的日子里,他仍认真致力于京剧艺术的探讨与研究。对于京剧艺术的真挚热爱,对于京剧艺术灿烂前途的坚定信念使他度过了漫长难耐的岁月,为自己19年后重登舞台准备了条件。
1977年6月,他接受了北京京剧团的聘请参加导演了《逼上梁山》和《三打祝家庄》。1978年9月,他参加“京剧流派传统剧目公演”,主演《挑滑车》后,盛况轰动了整个京剧界。《人民戏剧》刊登了赞扬文章并刊登了他多幅彩色剧照。香港《大公报》还发表了着名评剧演员新凤霞赞王金璐重演《挑滑车》的文章。1979年1月,王金璐受聘到中国戏曲学院任教。除紧张的教学之外,他还经常应邀参加文艺界各种活动: 1980年初为北京京剧一团排了自己整理的演出本《火并王伦》;应邀到北京大学为外国留学生讲授京剧武生表演基础知识; 应邀赴哈尔滨为黑龙江省艺术学校、黑龙江省京剧团讲课和教授《截江夺斗》; 应中央电视台邀请,录制播讲《短打与长靠》、《起霸、走边和趟马》等等。他还抓紧时间致力于武生表演艺术上的总结和研究,发表了《戏曲教学的几点意见》和《京剧武生概谈》等长篇着述文章。
回顾几十年舞台生涯,他深深感到: 一个演员的艺术才华和艺术抱负,只有在社会主义制度下才能得到充分的展现和发挥。
尊师敬友,克己助人
台上的 “王金璐”英勇无敌、威风凛凛,台下的王金璐却总是温和热情、和蔼可亲。他不仅早以他的艺术成就而负盛名,也早以他的品德端正、待人忠厚、为人正直而享盛誉。——这在京剧界和熟悉他的人中是有口皆碑的。
人们愿意接近他,他简陋的住所里经常挤满了客人。其中有德高望重的戏剧界的老前辈和戏曲研究专家,有耳鬓厮磨、同窗学艺的师兄师弟,有搞其它剧种、电影、曲艺的演员,也有各行各业的业余京剧爱好者及热情的观众,而来自北京和外地剧团中的中青年演员那就更多。1981年2月他因左肩搓伤休息了一段,三天内看望他的人就有一百五十人之多。
人们都说他的 “人缘”好,可是,只有好人才会有这样的好人缘儿——他正是个心地善良、为人纯朴而真诚的人。他对他的恩师丁永利先生待如生父的事就足以说明他的为人。
自王金璐15岁时始,为了培养造就他,丁先生就倾注了自己全部心血与精力。每个人都有自己特殊的性格。作为一个大艺术家与戏曲教育家,作为一个当时武生行里的权威教师——丁先生当然更不例外。他一生为人孤傲、性情刚直,对学生挑选很严格:他看不上的学生,给的报酬再高也不教; 学生的家长不论是多么有名的演员,如果对他的教法稍有干涉,他当时就拂袖而去。丁先生为人严峻,脾气很暴躁,对学生十分严厉: 对学生的学习和演出稍有不满之处,就不分场合地点,不管在课堂还是后台,不管当着多少人的面,当时就劈头盖脸一通斥骂和挖苦。因而向他学戏的人,尤其已经成名的青年演员,常想标新立异、自己有所发展的,因为自尊心强,对这种不顾方式方法的责骂,即使是知道老师一片好心,也往往感到面子上下不来而接受不了,以至跟丁先生在一起就感到有无形的压力和约束,因而对丁先生也就敬而远之了。结果或略得皮毛即不再登门、或分道扬镳半途而废,而跟丁先生学艺有始有终的则只剩下王金璐一人了。王金璐七岁丧母,父亲又无力照顾,使他自幼就没有得到多少家庭的温暖,有丁先生这样一个既是严父又是严师的老前辈的教导与关怀,他是求之不得的;更兼他生性忠厚、老诚,不管丁先生在什么场合怎样斥骂,他都能理解这是老师 “恨铁不成钢”,体会到丁先生金子一样的心。而且,他深深懂得,自己要想真正继承杨派艺术,为日后进一步的艺术探索打下坚实基础,离开丁先生的严格要求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对丁先生十分敬爱,从十五岁从师学艺直到丁先生去世,他一直恭敬孝顺,对丁先生就象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样。
丁永利先生也确是剧界的伯乐,惜才又爱人,尤爱王金璐的老实和虚心,对他处处关心待如己出: 从小金璐在学校一唱大轴起,丁先生担心他身体太弱,就每天都带些酱肉烧饼、炸三角之类的东西到后台给他吃。他毕业后与人合作演出了,丁先生一直跟定王金璐,为他把场管事,从戏衣的制作、演出的联系以及报酬的商定,一切事宜都是丁先生一手经办,而王金璐则把精力集中在对艺术的学习和探索上面。在毕业后近八年的时间里,丁先生一方面严格指导他的表演,一方面把自己会的黄、杨两派武生戏倾囊相授,使王金璐更开阔了艺术眼界,提高了艺术鉴赏力,他的表演艺术水平向更高的艺术境界又大大前进了一步。
王金璐知道丁先生家里人口多,从第一次与人合作演出起,每一期演出完毕,除了丁先生自己的收入外,他总是经常把自己收入的一半恭恭敬敬地送到丁先生手里; 出外演出,也总是拿出包银的一半送到丁先生手里,即使丁先生不跟着出外也从不例外。他毕业的第四、五个年头上,市场萧条,物价飞涨。他常常一天之内赶演两三场戏,甚至于一个晚上就赶三场戏: 一处唱开锣,一处去赶 “中轴”,最后到第三处赶演一出大轴儿。比方那时就曾一晚上三处赶演《问樵酒楼》、《战冀州》、《连营寨》等戏。为赶场他常常忙得彩都顾不得洗。当时,以他那样的名气,应当全唱大轴的,可他自己却常愿意前头再赶两出。不少人感到奇怪,可他们哪里知道,他心里想的是养家和敬奉恩师呢。1948年5月,丁先生病逝,他万分悲痛。虽然,从丁先生染病到故去,他和丁先生的子女一起延医买药,侍候左右,没有一天的中断,虽然送葬时他跟丁先生的子女一样穿的是 “孝子服”,虽然丧葬费用他尽了自己最大力量,出了最多的份儿,但事过之后,他还是常常叨念,为当时自己无力独自承担恩师病后的一切费用而深深内疚。时至今日,京剧界许多人都为他尊师爱师、养老送终的事情所感动。
王金璐温厚的天性以及他饱经忧患的经历,使他不仅懂得体谅别人的苦楚,而且急人所难、乐于助人。刚毕业不久,一次名武生马德成老先生在开明戏院要演出 《飞叉阵》。可马先生突然患病无法登台,戏票早已卖出,没法回戏了。马先生就托人来请王金璐代演。王金璐一口答应。戏演过之后,他把拿到的 “戏份” (报酬)原封不动地送到马德成老先生的家里。抗战胜利前夕,他在景山后街和西半壁街居住的几年里,曾经先后腾出自己租用的房屋让给跟自己合作、管剧装的勾增庆师父一家四口和师兄赵德勋一家七口人居住,不仅替他们交房租,还常常送粮米接济他们。
在旧社会,不少名演员都染上了吸毒嗜赌等恶习。可是吃苦挨饿走过来的王金璐生活态度一贯严肃、正派、洁身自好,始终保持着劳动人民的美德。他从不乱花钱,除了养家、孝敬丁先生之外,只要知道别人生活上有困难,他立刻慷慨相助。给他管剧装的勾师父孩子多,又都很小,生活一直挺困难。尤其一到夏天,天热,上座率低,演出场次大减,勾师父家的生活就格外困难。王金璐就主动拿出了一笔押金和租费为勾师父租了一辆三轮车,使勾师父能靠拉三轮解决了一部分生活困难。1951年,王金璐去上海前,索性花了一百多元替勾师父买了一辆三轮车,为此自己的生活紧张了好一段时间。几年以后,有一次,王金璐回京探亲,忽然勾师父的爱人来找,说勾师父病了,家里没有钱看病。他听了很着急,可当时自己负担很重,手头没什么钱了。他二话没说,马上摘下手表送给了勾师父的爱人。
旧社会,有许多名演员常有三大:谱儿大、架子大、脾气大。在后台,为他们管剧装的师父稍有疏忽或侍候不到之处,马上能招来一顿斥骂。所以,若是随了名演员,常得小心翼翼、谨小慎微。而和王金璐合作过的管剧装的师父却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 王金璐名气虽大却没架子,对己严而待人宽。有一次,王金璐在广德楼剧场有演出。勾师父因喝了两盅酒,到后台打开包袱一看:自己为王金璐带去的两只厚底靴不是一双: 一只底儿薄一只底儿厚,相差还挺明显。回去取吧,路远来不及了,别人也没带出富余的。这种事在后台太少见了,勾师父心里直打鼓。这时,王金璐走过来,他不仅没有一丝责备和埋怨,反倒安慰勾师父不要着急。那天晚上,他就穿上这两只靴子硬是圆满演完了一出《八门金锁阵》。后台的人们都非常感动。
在上海工作期间,团里有一个青年演员一度生活很困难,还要负担住在北京的二老双亲。王金璐知道后,就从侧面打听了那个青年在北京的住址。他回京探亲时,赶紧给老太太送去一袋面粉和二十块钱,说是她儿子托自己捎来的钱。事后他一直没有提过这当事……
王金璐对恩师一片至诚,对徒弟呢,既是慈母又是严父。1955年他在上海工作期间,收了一个14岁的小徒弟郭仲春。他对徒弟要求极为严格,每天一起练完了功,他还要求徒弟再翻上四十个旋子。在生活上对徒弟则关怀备至。1957年王金璐去西安,郭仲春也非跟着去。郭仲春每天吃和住都在师父家,一领完工资就交到师娘手里。没想到过年郭仲春要回上海探亲时,师父师娘却把他一年的工资好几百元如数给了他。原来,郭仲春每拿来钱,师父就一分不动地拿去存在银行里了。临走,师父还怕徒弟小把钱弄丢了,让师娘把钱缝在郭仲春贴身的衣服里。
1958年王金璐当选为西安市人民代表、又担任副团长后,他仍是那样的平易近人。那两年,他和全团同志跑遍了关中及中原各地巡回演出。他总是和同志们同甘共苦。在火车上他的卧铺经常是由其他同志们轮流休息,而他自己却在硬席车上挤在青年演员们中间谈笑风生,他幽默的谈吐常逗得大家哄堂大笑,而忘却了旅途的疲劳……
一个人的历史是他自己日常生活中一举一动逐月逐年写成的。正是那些日常小事、细微末节最能体现一个人的品德与心地……
业精于勤、自强不息
王金璐始终以 “对艺术负责,对人民负责”作为自己的座右铭,从而表现出一个艺术家对事业应有的热爱和忠诚,而他也的确达到了“为艺术而置自身于不顾”的“忘我”境界。只要一上台,就能忘记自己的一切,无论条件多困难、身体多不好,他也一丝不苟,力争做到十全十美。以往几千场的演出中,他从来没有以任何原因而有丝毫的惜力躲懒。从少年时代起,他就认为:任何偷工减料、敷衍了事都是作为一个演员所最不能容忍的。
1936年底,北平报刊上曾有一条《后台晕倒关美髯,拚命三郎台上拚命》的消息,报导了他首次在广和剧场演出《走麦城》的情景。那是他向李洪春老师学习关羽戏以来第一次实习公演。凑巧从早上起来就一直十分头疼,早饭午饭就都没吃,可他对谁也没说,空着肚子来到后台。他看到台下已满堂满座,内行就占了多半,后台又是李老师亲自把场时,就早把头疼、肚子饿抛在脑后,一心想着非演好这场戏不可。刚满十七岁的孩子,一天没吃饭、再加上头疼,硬是凭着毅力坚持了下来。当他在一片如雷的喝彩声中回到后台时,由于过度疲劳,一头晕倒在李老师的怀里……事后李洪春先生感慨地说:“金璐这孩子真可以,真是脸也给我露了,怕也叫我害了。”金校长也心疼地责备他: “人家上台演戏,你上台拼命,真是个拚命三郎……”。
毕业后不久,王金璐应邀到济南演出,不料大腿上起了一个疖子,一路上疼得他坐卧不安,打算到济南稍事治疗后再登台。谁知一下火车就发现“王金璐明日主演《恶虎村》”的海报已贴到了火车站上。大家劝他“回戏”,他想,票已卖出去了,就别让观众们失望。第二天,观众们为他的精彩演出热烈喝采,可是没一个人看出他是忍着伤痛。等到他大汗淋漓地回到后台卸妆时,才发现彩裤上已浸透了血渍……
1958年在陕西省京剧团期间,当时身为剧团副团长的王金璐还曾在高烧三十九度多的情况下,谢绝了同志们的劝告,坚持了演出,在剧中前后扮演了两个角色。
王金璐这种忘我精神是出自一个艺术家对事业真诚的热爱,因此它能历岁月而不减,经磨难而不衰。
1981年春, 他在人民剧场演出 《蜡庙》。刚开戏不久, 不慎将左肩韧带搓伤,回后台揉了揉就又坚持演了下去。观众们看到的是他有“水晶老头”之誉的扮相与风度,看到的是他耍髯口的洒脱优美,看到的是目不暇接的武打,因而都为老英雄褚彪的形象所倾倒,并报以热烈的掌声,剧终谢幕竟达七次之多,没有一个人看出他正以六十二岁高龄忍着巨大的伤痛。当人们第二天从晚报得知他受伤的消息时都大为惊奇,同台演出的人们无不对他演出时神态的从容,毅力之顽强而惊叹不已和钦佩万分。
他对艺术的热爱与忠诚还表现在他数十年如一日对艺术的一丝不苟。他说: “练功要做到苦和狠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可是要做到一贯坚持,什么情况都不中断,那才是最难最难的。”
从小,他身上就有一股争强好胜、不肯服输的倔劲儿。为练好一个动作、一句唱,多大的困难也不却步。在他实习公演中发生过两件小事,很能说明他要强的个性。
他刚开始从学老生转到武生班里学戏时,不过才15岁。由于他矮小瘦弱,气力不足。无论武打或念白,速度上都比不上年纪较大的师兄们。孩子们之间,难免斗气或开玩笑,常与他打下把的师兄成和连功夫很好,每次打单刀枪时,他 “飞脚”稍一慢,师兄的枪杆就打在他踝子骨上,往往脚腕都打肿了。他觉得委屈,告诉了丁老师,老师严肃地说: “你自己长能耐呀!你要是比他还快,不就打不着你了。”响鼓不用重槌敲。从此他咬牙苦练脚下功夫,努力提高对打速度。不久,该唱《落马湖》了,扮黄天霸的王金璐和扮于亮的成和连又碰了头。“夺刀”一场,王金璐处处走在前头,而师兄也不甘示弱,两人以快促快,使这场 “夺刀”成了全剧开打中最精彩的一折。老师们连连夸奖他:“真快,好小子,有出息。”
还有一件,王金璐主演的 《连环套》是戏校对外公演的主要剧目之一。其中“拜山”一场中黄天霸与窦尔墩有一大段激烈的对白。起初,小金璐念白的速度怎么也跟不上扮窦尔墩的大师兄赵德钰,每演至此,总感吃力。于是他找到大师兄,让他以后稍慢点。大师兄故意气他: “慢点行,每回先得买块蒸饼给我吃。”以后一遇演这出戏,小金璐就照例买上一块枣蒸饼带给师兄吃。私下呢,他就抓紧一切时间拚命练道白,直练得把两人的对白都倒背如流。不久,又该演《连环套》了。“咦,蒸饼呢?”师兄过来问。小金璐头一扬,大声宣布:“从今天起,不买了!”“好!咱们台上见!”师兄“狠狠”地说。戏到“拜山”了,这天“窦尔墩”的念白分外的快,而小金璐句头压句尾,应答如流。俩人一摽劲儿,对白简直疾如闪电,黄窦间气氛异常紧张,台下掌声喝彩声响成一片。观众们哪里知道,幕后还有那么一出小小的喜剧呢!
随着年龄的增长,王金璐从争强好胜发展到自觉的苦练。为了练好甩髯口,他曾一口气甩到头晕呕吐才停止;为了练好跟斗,他连午休时间也不放过。学《走麦城》时,为练好关羽樊城中箭后的边颤抖边唱念的一段,他走路时练手颤,吃饭时练腿颤,平时坐着就手脚齐颤,结果把管宿舍的老师吓了一跳,以为他得了什么病,一问才知道他是在练功呢。
从戏校毕业时,王金璐已经是名角了,然而他并没有就此松一口气,而是给自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他认为台上要十分气力,台下就得练出三十分气力,因此他练功从来没停过。旅途中火车上没地方,他就到厕所里耗腿、在车厢连接处踢腿;为了增加气力,他刚毕业那几年做了铁砂袋捆在腿上,围在腰里,练功走路都不取下;为了练手劲儿,他使的大枪头上还包上一层铁叶子……
在华东实验剧团期间,他住的是楼房,每天早上就借朋友的客厅练功,早饭后就到团里去打把子。与一般人不同,每次他都是和三个同事“车轮大战”,一口气连打三十套“快枪”,再接着耍一个 “下场儿”。这样的练习一上午要练三套,他一人就要打九十套“快枪”,稍稍休息再给徒弟说戏。晚上,他则不管散戏多晚,他都要再加一遍功,狭小的弄堂、四楼的楼顶、甚至家附近的 “万国公墓”的空场上,都是他深夜练功的场地,回到家时,往往已是深夜了。
1970年他的腰伤康复之后,每到夜静更深,他总要在自家的小院里练上一个多小时,白天则抓紧一切时间零打碎敲,聊天、切菜时也总把腿耗在墙上、椅背或桌子上,在车上也很少好好站着,往往是手虚握扶手,下面是 “金鸡独立……就这样,在十年浩劫的艰难岁月里,在靠画工艺纸灯笼维持家用的困难条件下,他以顽强的毅力,坚守在一个人民艺术家的岗位上,表现了对艺术的无限忠诚。
1976年,云散天晴,他很快就成了景山公园的常客之一。他几乎每天一开门就进园,绕着大花坛跑两圈园场,然后到树林里踢腿、练腰、舞棍弄棒,以至景山里的服务人员很快就认识他了。
当他60高龄再次登台演出 《挑滑车》、《长坂坡》这些重头戏时,当他干净利落、从容不迫地完成“硬僵尸”或从桌子上扳起“朝天凳”然后“摔叉”下桌时,人们欣喜、喝彩,殊不知这里面包含了他多少血汗与艰辛。
王金璐还十分注意虚心学习,并善于从各种艺术形式中汲取营养,来丰富自己的表演技巧。
在戏校期间,他曾专门求教于武术名家高紫云先生,学会了几套高先生不轻易传人的独门剑法和刀法,他十分喜爱剑术中刚柔并济的舞姿和繁难多变的招数。他刻苦练习掌握纯熟之后,就稍加修改,变成了舞台上可用的舞剑套数。十七、八岁时,他与宋德珠合演《平阳公主》 (饰柴绍),在柴绍舞剑一场中,他就首次将这套剑术搬上舞台,并把剑穗加长到比剑身还长出二寸多,这大大增加了动作难度和舞姿的美。这场舞剑十分恰当地刻划了俊逸风流、武艺超人的主人公柴绍,受到了普遍好评。着名豫剧演员陈素贞、着名越剧演员尹桂芳和着名京剧演员言慧珠都曾先后向王金璐学习过这出戏的舞剑。
王金璐还经常向他幼年时代的文化课老师、着名戏曲研究专家吴晓玲先生,向艺术语言专家周殿福先生,北京大学教授吴小如先生,近代史所研究员张遵骝先生请教和探讨京剧艺术的有关问题。
相声艺术大师侯宝林、豫剧皇后陈素贞、着名评剧演员新凤霞、着名电影导演崔嵬、着名电影演员王晓棠都是与他过从甚密的朋友。他们之间一见面就切磋演艺,交流心得体会,他总能从中汲取对京剧艺术的有益之处,从而得到启发。
寓文于武、武中有文
在几十年的舞台艺术生活中,王金璐经常上演的剧自有:《长坂坡》、《挑滑车》、《安天会》、《麒麟阁》、《夜奔》、《艳阳楼》、《火并王伦》、《八大锤》、《潞安州》、《铁笼山》、《九江口》、《枪挑小梁王》、《百凉楼》、《锤震金蝉子》、《状元印》、《全部武松》、《全部马超》、《霸王别姬》、《剑峰山》、《蜡庙》、《翠屏山》、《战宛城》、《莲花湖》、《溪皇庄》、《飞叉阵》、《宏碧缘》、《水泊梁山》、《劫皇纲》、《七侠五义》 以及《红色风暴》、《刘志丹》等传统剧、新编历史剧、现代戏二百多出,在剧中扮演过三百多个角色。
由于他很好地师承了杨派武生 “武戏文唱”的特点,并有着扮演武生、武老生、老生、红生等丰富的舞台实践经验,逐渐形成了自己“寓文于武,武中有文”的艺术风格,程式动作之优美与人物表演之传神达到了高度统一。
他“长”、“短”兼擅,形神皆佳。他的长靠戏稳健英武、威风凛凛;短打戏身手矫健、利落洒脱,“关戏”则庄严肃穆、凛凛神威; 猴戏则神态生动、举止适度,有气度而富神采。
王金璐表演中善将唱、念、做、打统一于人物“传神”二字的基础之上,“口、眼、身、手、步”务求贴切得体、传情凝神。
他的唱念以达义、重情而感人。早在他年轻时代就有评论说到他的念白:“……《忠义臣》即其杰作之一,饰孤忠贯日之张定边……口白神气之激昂愤慨、裂石崩沙、粘天荡日”; 又如谈到:“其白口之清楚,语气之有抑扬顿挫,使人听了,更能唤起兴奋蓬勃之心,决非作戏瘟闷不振者可比。”关于他的演唱,也有评述谈到:“其演繁难复杂的走麦城……麦城受围、关夫子被困,金璐在城上的一段唱,真可形容出英雄末路,洒泪千秋之慨。每唱至此,台下总是鸦鹊无声安静万分,其感人之深于此可见矣!”他在陕西京剧团期间,报刊谈到他演唱的也很多,指出:“王金璐在繁重的舞蹈中,不但能唱得满宫满调,而且吐字有力,相当清楚。”及至他阔别舞台19年后重新登台之际,嗓音已大不如前,但他却能根据自己的条件,扬长避短。他对于唱念的每一个字 “上口”与否、“尖团”的区分甚为讲究,而且吐字清楚、落音准确,气也一定送足,同时他更加突出地在演唱和说白中利用音韵的抑扬、声调的高低、吐字的急、缓、轻、重来表现人物的身份性格和内心情感的细微变化,从而使他的唱念依然声情并茂、真切、感人。
他基本功扎实而全面,尤以腰腿功见长。他善于将动与静巧妙地相结合,使动作从容而连贯。无论多么繁难复杂的动作,多么紧张急速的武打,他都能交代得条理清晰,有节奏而无间隔,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即是: “快而不乱、慢而不断、轻处不飘、招招连贯”。而且,他非常注意将“神”贯注于整个程式动作之中,做到了换式变形神情不散。正因为如此,无论一招一式或是成套的程式动作和技巧他做来无不准确、舒展、优美、自然,从而极鲜明地体现了杨派程式动作“似水如云、又美又率”的特点,给人们以非凡的艺术享受。
他虽然武功精湛,程式、动作、技巧可信手拈来,但他从来反对单纯的脱离剧情人物的程式技巧表演,而是严格依照剧中特定情景,人物的地位身分、性格和思想感情,严格选择使用那些最有表现力的艺术手段,绝不擅自增加脱离剧情的东西,也绝不减少符合剧情的东西。他常常对自己的徒弟说: “有些人以为武戏只要程式技巧多、开打打得快、跟斗翻得花梢就是演得好,实际这些只是好技术,而不能算是艺术。武戏也必须表现剧情、表现出有性格的人物来,才达到了 ‘武戏文唱’,而只有 ‘武戏文唱’ 才是武生演员的表演艺术。”这话正是他自己表演艺术特点的总结。在他的表演中,总是通过优美纯熟的程式动作和高超的武功技巧,通过达义重情的演唱和念白,通过脉胳清晰的形体语言和内心独白,通过细腻逼真的面部表情恰如其分地刻划人物,从而塑造出许许多多不同身份、不同年龄、不同性格和思想感情的活生生的艺术形象来。
就拿《战渭南》中的马超、《挑滑车》中的高宠、《长坂坡》中的赵云这三个角色来说,在服装外形上十分雷同,都是俊脸、长靠、持枪。一般人演来就很难区分,往往给观众以 “像一个人物”的感觉。可是王金璐的演出,却使观众突出地感到:马超就是马超,高宠就是高宠,赵云就是赵云!在谈到自己的表演体会时,他曾对这三个人物作了细致的分析,他认为:马超、高宠、赵云有共性,都是年轻英俊、武艺高强、能征善战的虎将,但每个人的个性又都十分突出,必须通过细腻的表演才能表现出来。马超是贵公子出身,翩翩少年,人称“西地锦”,因历世浅而缺乏经验,加上性情高傲,因此举止不乏轻率,办事常失之冒失。所以在化妆时要注意扮得漂亮一些,表演与动作应显示出他目中无人的傲慢和过份的自信,亮相、武打要轻巧,节奏也要适当快一些,以显示他举止轻率浮燥,遇事欠斟酌。而高宠是高怀德的后代,世袭王爷,因此表演不能过于外露,举止应稍带矜持,亮相应较马超稳重,以体现其王爷气度。而武打则应着重于 “狠”和 “猛”,动作表情应突出“坚定”,以表现他勇猛刚烈的性格和他一往无前,视死如归的精神。表演中始终不能有败意。赵云则又不同了,他年纪虽轻但处世老练,因此表情动作都应在威风凛凛之中体现出其沉稳凝重、干练机智和谦恭知礼。而武打、亮相则应既刚健有力,又稳重沉着,以表现出他虽奋不顾身、但又不冒失轻进,浴血奋战之中仍处处谨慎小心的性格特点。当然,这三个角色的唱念速度,语气缓急,吐字轻重等方面,也应加以区别。另外,王金璐还指出,塑造人物要注意年龄、环境。同是马超,《战渭南》、《战冀州》、《战马超》、《诈历城》 几出戏中的表演也不能完全相同。
正因为王金璐能准确深刻的把握住人物,所以他能将自己精湛优美的程式动作与人物表演的传神有机的统一起来,在舞台上充分体现了 “武戏文唱” 的艺术风格。
一丝不苟,致力改革
王金璐常说:戏要常磨常演,常演常新。对自己演出的每一出戏,他总是从词句到动作处处推敲,在符合戏曲艺术规律的前提下,根据剧情不断地探索和改革。凡是文理不通,不合剧情的粗糙词句,辙韵不对的字,不符合人物性格,与剧中情景、时间、条件相背离的动作,他一律加以删减、改动。力求做到使每出戏都能更紧凑,更精彩,更洗炼。
拿《挑滑车》一剧来说。他对全剧从始至终都进行了细致的加工和改革。他最先将“闹帐”一场改为 “请令”,去掉了高宠好大喜功、个人英雄主义的东西,突出了高宠爱国主义的英雄形象,从而加强了全剧的思想意义。“挑车”一场,他设计和增加了大量表示在战马疲惫不堪时,高宠勒马、抚马的动作,更鲜明地突出了高宠杀敌心切,虽临牺牲而精神上始终立于不败之地的英雄性格。
《战马超》也是他常常演出的剧目之一。对这出戏他从化妆、唱词、念白、做工和武打各方面都做了细致的改革。
老的演法中,马超在“夜战”一场里是戴甩发,系白绸条,穿白布素箭衣,白彩裤,表示带孝。王金璐经过分析后认为:在葭萌关前与张飞交战时,距离马超的父亲马腾死去已时间很长了。张鲁还有意招马为婿。所以这时马超在剧中装束可以不穿孝了。因而他在演出时,首先将马超在 “夜战”一场中的服装改为头戴花软巾子,穿白花箭衣,红彩裤,不带白绸条,只保留了马超平时“银甲白袍” 的特点。
在唱词上,老演法马超上场后的唱词是: “葭萌关前把兵提,大将临阵血染衣,将身且坐宝帐里,且听探马报端的。”王金璐觉得象这样四句词,如果把“葭萌关”三个字一改,放在任何一出戏的发兵场面里都能用,太一般化,表现不出这出戏的特点。于是他就把唱词改为以下八句: “为报曹瞒杀父恨,连年血战到如今。战冀州妻儿都殒命,诈历城又遇曹贼兵。无奈何来投东川境,张鲁待人却少恩,但愿葭萌一战定,再图后举显威名。”这几句词高度概括地交待了马超的身世、经历和目前的境遇,也有力地突出了剧情的衔接和发展。另外,王金璐还将老演法中刘备对马超的话白中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如:“三弟不是,这厢陪礼”、“你二人战了一日一夜,忒已劳倦,回营歇息去吧”等通通删去,而加上了以下念白:“当年刘备与令尊一同奉诏讨贼,将军可知否?”“备与将军同为汉臣,素无嫌怨……”“备以信义待人,断无诡诈,将军回营歇息去吧!”等等。通过刘备的这些话,从剧情发展上为马超日后降刘做了很好的铺垫。
另外,王金璐在剧中武打里设计增加了 “勒马垫步”、“勒马趋步”等动作,突出了马超与张飞纵马交战的激烈情景,从而很好的衬托了后边两人的 “步”战,使得剧中紧张的战斗场面更为真实感人,大大加强了全剧的战斗气氛。
早在1954年,王金璐在上海华东实验京剧团与贺永华合演《战马超》时就第一次以自己改编本进行了艺术实践,在京剧界和广大观众中受到普遍赞扬。
在认真继承前辈艺术家创造的传统艺术的基础上,王金璐除不断进行改革之外,还从自己的舞台经验和表演艺术风格出发,对京剧武生的表演艺术进行了理论上的总结和提高。
在他《略谈京剧武生》的着述文章当中,除了对于武生的行当、戏路、程式、武打套数等做了精辟的介绍之外,还就程式动作的类别、武打速度及程式表演几方面谈了自己的见解和理论。
对于程式,他提出了武生程式动作可以从两方面区分: 从动作的难易繁简上分,可分为“单项程式”和 “连贯程式”。前者如云手、山膀、鹞子翻身等,后者如起霸、走边、趟马、下场花等。从舞蹈人数上分则可以分为“个人程式”和 “群众集成程式”。
关于武打,他还根据自己多年的表演经验,除了指出武打与程式动作一样,应该“打出”内容来。还第一个提出了关于武打速度的理论。
他在文章中指出: 开打一般有慢、中、快三个基本速度,也就是说开打里也有“板”。慢速武打如《八大锤》里“对枪” 中“四门斗”; 中速武打如《艳阳楼》里“一封书”;快速武打如长靠戏中的“快枪”,短打戏中的“夺刀”。只有在武戏中掌握三个基本速度,又在三个基本速度中细致掌握“一般、中等、特等”之分,才能使武打整个动程中节奏鲜明、层次清晰,才能带动观众逐步随之进入演员开打表演中的高峰和欣赏剧情中战争场面的高峰。例如,进行基本速度中 “快”速的武打时要快,但要在“快”中掌握三种不同程度的快,即 “一般快、中等快、特等快” 的分别才见功夫。如“快枪”,开始动作应当只是“一般的”快速,“急急风”锣鼓点儿也是一般的音响和速度,决不能认为 “急急风”一上来就急。要在开打中段,双方逐渐加快,上升到中等快的速度,打击乐也随之放大音量和推进速度,及至开打接近结束,双方才应把速度加快到最高峰,即特等速度,而打击乐也配合音量、尺寸升到高峰。
在三种基本速度中,慢速的不允许松散,反而要显“紧”; 中速的要求“稳”,防止平淡一般; 快速的要格外注意准而不乱。这就是武打速度的辩证关系。
在这篇文章中,他还把自己在武生的程式动作表演方面的经验进行了归纳和总结,提出了必须做到“神、准、面、衬、稳、狠、紧、顺、美、真”十个字的观点。
王金璐自己整理的剧目有《劫魏营》、《火并王伦》;改编并演出过的剧目有《全部马超》、《岳云》。此外,他自行创作了京剧剧本 《陵母伏剑》、《花荣》、《江南四霸天》,他创作的昆曲剧本有《教刀》和《献嫂》(由皮黄改昆曲)。
自1979年以来,王金璐一直在中国戏曲学院任教,并担任学院艺术委员会委员,还受聘为“北方昆曲研习社”的艺术顾问。目前,他正以旺盛的精力活跃在教学战线和首都舞台上。他兢兢业业地教学,登台演出,为后学示范,业余时间还对登门求教的中青年演员进行热情的辅导……。从他26岁上收第一个徒弟王元信起,至今已有九个中、青年演员向他拜师学艺。他表示要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带好接班人,并有计划地整理和改编一些剧目,有计划地总结自己数十年的舞台实践,为祖国人民的戏曲艺术事业,做出更大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