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记蔡孑民先生》
那天讲到北大教授所办现代评论的《语丝》,那五四以后时代的北大,时涌现眼前。你想在北洋军阀之下,鸡犬登仙,五花八门,无奇不有,这正是宇宙大好文章,讽刺文学大好题材。张恨水“春明外史”,便是写此一时代北京的人物及景色。你想,一面有曹锟、李彦青、吴大头猪仔议员,带辫子的张勋之流,擂鼓登场;一面有新文学运动,胡适之、蔡元培、陈独秀等,在野激起思想怒潮。这混乱中,是有生命的,一点也不沉寂。当时实有意想不到,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实。于今看来,委实有趣。
谁也知道,那时北大是全国思想革命的大本营,而北大之所以能够如此,是在蔡先生长北大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政策。那时的北大前进者有胡适之、陈独秀、钱玄同、刘半农等,复古者有林琴南、辜鸿铭等,而全国思潮的潮流交错,就在北大自身反映出来。此外三沈两马(士达、兼士、尹默,幼渔、叔平等)主持国学方面,在思想上是前进的,方法上是比较科学的。他们大半是章太炎的学生,钱玄同也是。单就刊物而论,《现代评论》、《语丝》而外,还有《猛进》,是徐炳昶、李宗侗等所办的。那时王国维、梁启超,还没出来讲学,他们在清华讲学,还是较后一段。但梁任公也在北平,有时《晨报副刊》的文人聚餐或郊游,他及林长民也出现。女的有林长民女儿徽音,她已与梁任公大少爷思成订婚,但是林小姐也是志摩的好友,志摩又是林长民的好友。听说志摩与其有小楷情书往来,我没看见。志摩这个人,可谓绝无仅有,文如其人,而人亦如其文。才华英发,天真烂漫。又一位相当伟大的怪杰,便是辜汤生(鸿铭)。中国英文作家,到如今无出其右者,真的,那时实在热闹。
蔡先生是我所喜爱钦佩的一个人。在革命元老中,我认为他比较真正认识西方思想。他书真正看,而思路通达。对西方思想有真认识,是不容易,否则班门弄斧,人云亦云而已。所以以他的道德文章,来长北大,再配没有,当然使北大发出异样的光辉。
但是人有所不知者,以为蔡孑民只是个“好好先生”。人家叫他“有求必应”。凡是谁做一本书,求他做序或题签,他没有不答应。求他八行书荐事,他也拿起笔来给你推荐。而部长院长,看见蔡先生八行书,知是他写的,可以不理,蔡夫人说,蔡先生这人真容易伺候。饭烧好也吃,烧焦了也吃。其实蔡先生软中带硬,外圆内方,其可不计较者,他不计较,大处出入,却不肯含糊,我们不应忘记他在戊戍政变以后在上海办《苏报》的一时期。
讲到“五四”运动,蔡先生给我极深的印象。那运动是发源于反对凡尔赛会议将山东出卖的事。我想陆徵祥后来以中国出席代表,内阁总理,退而做和尚,其中也有看破世情的感慨。那时全国舆论沸腾。《新潮》傅斯年、罗家伦之出现,就在这个时期。那时我在清华教书。北京诸大学教职员在清华开会。会场当然有不少激昂慷慨,是可忍孰不可忍的陈词论调。但是激昂演说便如何,不外发个通电罢了。那时蔡先生雍容静穆的起立,声音低微的说:“我们这样抗议,有什么用处?应该全体总辞职。”那天晚上,蔡校长实行主张,一人静悄悄的乘津浦铁路火车南下了。
还有一件给我极深的印象,那是初次见他。那时我编汉字索引制,对《康熙字典》首发第一炮攻击。这篇文章有钱玄同跋及蔡先生序,在《新青年》发表。后来诸新索引法,皆不出此范围。我当然求蔡先生的序。那时我未入北大,在清华教书,因此事去见蔡先生。最使我触目的,是北大校长候客室当中玻璃架内,陈列一些炸弹、手榴弹,我心裹想,此人未可以外貌求之,还是个蘧伯玉吧。
世上的事常不可了解。后来蔡先生在上海,长中央研究院,我充英文总编辑,其实没做什么事。那时杨杏佛实际负责办理院务。不知何故,拉我去当总编辑,当有别因。杨杏佛实在有一目十行,双管齐下的天才,可以一面跟你谈话,一面挥毫不停的写信。后来因丁玲失踪事,杨杏佛遇刺。这时有所谓民权大同盟,真是莫名其妙。那时开会列席,无非是蔡先生、杨杏佛、鲁迅、宋庆龄,及共产小姐AGNES SMEDLEY与我数人而已。你想保障人权,蔡先生那有不赞成?我那有不赞成?后来杨杏佛遇刺,民权大同盟也就此告终。
还有一件极妙的事。伦敦举行伯灵敦中国名画展览,派两三位代表来南京上海监选故宫博物院名画。蔡先生当然与其事。外国代表中一位是法国汉学大家伯希和。你说他不通,他倒算通。妙在我们四五人在一室一室巡行观览之时,伯希和滔滔不绝的表示其内行。这张宋画,看绢色不错,那张徽宗的鹅,无疑是真的,墨色如何,印章如何。蔡先生却一声不响,不表示意见,只有口口客气说“是的,是的”。后来伯希和忽然怕了不说,若有所觉,不知在蔡先生面前出丑没有。这是中国人涵养反映外国人卖弄的一副绝妙图画。
(196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