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怀念陈寅恪先生》
三十年代,余之《中国哲学史》(两卷本)完成时,清华拟将其列入《清华大学丛书》,请寅恪先生审查其学术水平,看其是否合乎标准。寅恪先生曾先后写《审查报告》两篇,其第二篇末尾,曾言及寅恪先生自身之学术工作、思想情况:“寅恪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湘乡、南皮之间”(湘乡指曾国藩,南皮指张之洞)。其言简明扼要,为研究寅恪先生之最原始材料。
“不古不今之学”是说他研究唐史。寅恪先生博闻强记,研究所及,极为广泛,在文、史、哲三方面,均能有所树立;中年以后,集中精力研究历史。中国封建的历史学,大都是大人物纪传的总集,和一些“断烂朝报”的汇编。寅恪先生用近代史学的方法,研究他所掌握的丰富史料,使中国的历史学远远超过封建时代的水平,他是中国近代历史学的创始人或其中极少数人之一。关于这一点,我不多说,因为并世的历史学家当能知之更深,言之更详。
寅恪先生的下文说:“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湘乡、南皮之间”。什么是“咸丰、同治之世”的思想?什么是“湘乡、南皮之间”的议论?咸丰、同治之间的主要思想斗争,还是曾国藩和太平天国之间的名教和反名教的斗争。曾国藩认为,太平天国叛乱是名教中的“奇变”。他所谓名教,就其广义说,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他认为,太平天国是用西方的基督教毁灭中国的传统文化。这就是所谓“咸丰、同治之世”的思想。曾国藩也是主张引进西方的科学和工艺,但是要使之为中国传统文化服务。这就是封建历史家所说的“同治维新”的主张。张之洞用八个字把这个思想概括起来,即“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就是所谓“湘乡、南皮之间”的议论。
据传说,俞樾应会试考试,试卷中有一句诗“花落春仍在”,大为曾国藩所赏识,得以中式,俞樾因名其所居曰“春在堂”。俞樾的这句诗,专从留连光景的眼光看,固不失为佳句;但照我的臆测,曾国藩之所以赏识这句诗,当亦别有所感:“西学为用”,中学的地盘必有许多为西学占据者,此乃“花落”也,但“中学为体”,则乃“春仍在”也。诗无达诂,“花落春仍在”这句诗,可以作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那句话的寓言。
我于1920年,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生院做研究生,同学中传言:哈佛大学的中国留学生中有一奇人陈寅恪,他性情孤僻,很少社交,所选功课大都是冷门。我心仪其人,但未之见。我于1926年应燕京大学之聘,定居北京,是时寅恪先生任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导师,始得相见;又因工作关系,得与王静安(国维)先生接触。其后不久,静安先生自沉于颐和园湖水中,其志事世人鲜能明者。清华国学研究院师生为立一纪念牌,寅恪先生为作碑文,以明其志,又以余哀作《挽词》,其立场、观点、感情、词藻,与静安先生所作之《颐和园词》如出一手。
越20年,1948年间,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全国之势已成,北京将先全国而得解放之局已定,国民党政府派大员乘专机到北京,拟接各大学教授往南京,无应之者。12月中,解放军从南口攻入北京郊区,国民党军队退入清华大学,以为据点,盖欲以清华为城社,使解放军投鼠忌器,不敢进攻。清华师生愤起斗争,迫使国民党军队撤出清华,退至白石桥、动物园一线。清华师生正庆幸清华得以保全,而寅恪先生不辞而别,罄室行矣。消息传出,朋友俱感突然,复疑先生南京不去,北京不留,此行将何适乎?后闻其乘火车南下,知其将避世于香港。又闻其到广州后,为朋友所劝阻,止于岭南大学,未出国门,然亦不复回清华,亦不复返北京矣。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中国科学院授以历史研究所所长之职;人民政协全国委员会举为常务委员。寅恪先生迄未来京,盖其所争,非个人一己之名位也。
静安先生与寅恪先生为研究、了解中国传统文化之两大学者,一则自沉,一则突走,其意一也。静安先生闻国民革命军将至北京,以为花落而春亦亡矣;不忍见春之亡,故自沉于水,一瞑不视也。寅恪先生见解放军已至北京,亦以为花落而春亦亡矣,故突然出走,常往不返也。其义亦一也。一者何?仁也。爱国家,爱民族,爱文化,此不忍见之心所由生也。不忍,即仁也。孔子门人问于孔子曰:“伯夷、叔齐怨乎?”孔子回答说:“求仁而得仁,又何怨?”静安先生、寅恪先生即当代文化上之夷齐也。
余于70年代起,重写中国哲学史,起自春秋,迄于现代,号曰《新编》,以别于旧作。全书已接近完成,安得起寅恪先生于九泉,为吾书作第三次之审查耶?噫!
1988年1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