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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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颉刚《《北京岁月》》

在北京大学的同学中,毛子水先生是我最敬爱的。他是一个严正的学者,处处依了秩序而读书,又服膺太炎先生的学说,受了他的指导而读书。我每次到他斋舍里去,他的书桌上总只放着一种书,这一种书或是《毛诗》和《仪礼》的注疏,或是数学和物理的课本。我是向来只知道翻书的,桌子上什么书都乱放。“汗漫掇拾,茫无所归”这八个字,是我的最确当的评语。那时看见了这种严正的态度,心中不住...

在北京大学的同学中,毛子水先生是我最敬爱的。他是一个严正的学者,处处依了秩序而读书,又服膺太炎先生的学说,受了他的指导而读书。我每次到他斋舍里去,他的书桌上总只放着一种书,这一种书或是《毛诗》和《仪礼》的注疏,或是数学和物理的课本。
我是向来只知道翻书的,桌子上什么书都乱放。“汗漫掇拾,茫无所归”这八个字,是我的最确当的评语。那时看见了这种严正的态度,心中不住地说着惭愧。
我很想学他:适在读《庄子》,就用红圈的戳子打着断句,想勉力把这部书圈完。可是我再不能着篇次读下,高兴圈哪一篇或哪一页时,便圈到那篇那页。经过了多少天的努力,总算把《庄子》的白文圈完了。这是我做有始有终的工作的第一次,实在是子水在无形中的给我的恩惠。
白文圈完之后,又想把郭象注和陆德明音义继续点读。但这个工作太繁重了,仅仅点得《逍遥游》的半篇,已经不胜任了。
民国二年的冬天,太炎先生在化石桥“共和党本部”开“国学会”讲学,子水邀我同往报名听讲。我领受了他的好意,与他同冒了雪夜的寒风而去。
讲学次序:星期一至三,讲文科的小学;星期四,讲文科的文学;星期五,讲史科;星期六,讲玄科。
我从蒙学到大学,一向是把教师瞧不上眼的,所以上了一二百个教师的课,总没有一个能够完全慑住我的心神。到这时听了太炎先生的演讲,觉得他的话既是渊博,又有系统,又有宗旨和批评,我从来没有碰见过这样的教师,我佩服极了。
子水对我说:“他这种话只是给初学的人说的,是最浅近的一个门径哟。”
这便使我更醉心了。我自愿实心实意地做他的学徒,从他的言论中认识学问的伟大。
那时袁世凯存心做皇帝,很奖励复古思想,孔教的声势浩大得很。
有一夜,我们到会时,看见壁上粘着一张通告,上面写道:
余主讲“国学会”,踵门来学之士亦云不少。本会本以开通智识,昌大国性为宗,与宗教绝对不能相混。其已入“孔教会”而复愿入本会者,须先脱离“孔教会”,庶免薰莸杂糅之病。

章炳麟白


我初见这个通告,一时摸不着头路,心想太炎先生既讲国学,孔教是国学中的一部分,他为什么竟要这样的深恶痛绝?停了一刻,他演讲了,先说宗教和学问的地位的冲突,又说现在提倡孔教的人是别有用心的;又举了王门闿运、廖平、康有为等今文家所发的种种怪诞不经之说,他们如何解“耶苏”为父亲复生,如何解“墨者钜子”即十字架,如何解“君子之道斯为美”为俄罗斯一变至美利坚;他们的思想如何起源于董仲舒,如何想通经致用,又如何妄造了孔子的奇迹,硬捧他做教主。
我听了这些话真气极了,想不到“今文家”竟是这类的妄人!我以前在书本里,虽已晓得经学上有今古文之争,但总以为这是过去的事情,哪里知道这个问题依然活跃于当世的学术界上!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到了现在科学昌明的时代,还有这班无聊的“今文家”敢出来兴妖作怪?
“古文家”主张《六经》皆史,把孔子当作哲学家和史学家看待,我深信这是极合理的。我愿意随从太炎先生之风,用了看史书的眼光去认识《六经》,用了看哲人和学者的眼光去认识孔子。
很不幸的,“国学会”开讲还没有满一个月,太炎先生就给袁政府逮捕下狱。我失掉了这一个良师,自然十分痛惜。但从此以后,我在学问上已经认清了几条大路,知道我要走哪一条路时,是应当怎么走去了。
我以前对于读书固极爱好,但这种兴味只是被动的,我只懂得陶醉在里边,想不到书籍里的东西可以由我的意志驱遣着,把我的意志做它们的主宰。现在忽然有了这样一个觉悟,知道只要我认清了路头,自有我自己的建设,书籍是可备参考而不必作准绳的,我顿觉得旧时陶醉的东西,都变成了我的腕下的材料。
于是我有了烦恼了:对于这许多材料,如何去处置呢?处置之后作什么用呢?处置这些材料的大目的是什么呢?
这些问题时时盲目地侵袭我的心,我一时作不出解答来,很感着烦闷。
不知是哪一天,这些模糊的观念,忽然变成了几个清楚的题目:
(1) 何者为学?
(2) 何以当有学?
(3) 何以有今日之学?
(4) 今日之学当如何?
我有了这四个问题,每在暇闲中加以思索,并且搜辑他人的答案,而施以批评。大约民国三年至六年,这四载中的闲工夫,都耗费在这上面了。
当我初下“学”的界说的时候,以为它是指导人生的。
“学了没有用,那么费了气力去学,为的是什么!”普通人都这样想,我也这样想。
但经过了长期的考虑,始感到“学”的范围原比人生的范围大得多,如果我们要求真知,我们便不能不离开了人生的约束而前进。所以在应用上,虽是该作“有用”与“无用”的区别,但在学问上,则只当问“真不真”,不当问“用不用”。学问固然可以应用,但应用只是学问的自然的结果,而不是着手做学问的目的。
从此以后,我敢于大胆作无用的研究,不为一班人的势利观念所笼罩了。
这一个觉悟,真是我的生命中最可纪念的,我将来如能在学问上有所建树,这一个觉悟决是成功的根源。追寻最有力的启发,就在太炎先生攻击“今文家”的“通经致用”上。
我当时愿意在经学上做一个“古文家”,只因听了太炎先生的话,以为“古文家”是合理的,“今文家”则全是些妄人。但我改不掉的博览的习性,总想寻找“今文家”的着述,看它如何坏法。
果然,《新学伪经考》买到了。翻览一过,知道它的论辩的基础完全建立于历史的证据上,要是古文的来历确有可疑之点,那么,康长素先生把这些疑点列举出来也是应有之事。因此,使我对于“今文家”平心了不少。
后来又从《不忍杂志》上读到《孔子改制考》,第一篇论上古事茫昧无稽,说孔子时,夏、殷的文献已苦于不足,何况三皇、五帝的史事,此说即极惬心厌理。下面汇集诸子托古改制的事实,很清楚地把战国时的学风叙述出来,更是一部绝好的学术史。
虽则他所说的孔子作《六经》的话,我永不能信服,但《六经》中参杂了许多儒家的托古改制的思想,是不容否认的。我对于长素先生这般的锐敏的观察力,不禁表示十分的敬意。
我始知道“古文家”的诋毁“今文家”大都不过为了党见。这种事情原是经师做的,而不是学者做的。
我觉得在我没有能力去判断他们的是非之前,最好对于任何一方面也不要帮助。
于是,我把今、古文的问题暂时搁起了。
又过了数年,我对太炎先生的爱敬之心更低落了。
他薄致用而重求是,这个主义我始终信守,但他自己却不胜正统观念的压迫,而屡屡动摇了这个基本信念。
他在经学上,是一个纯粹的“古文家”,所以有许多在现在已经站不住的汉代古文家之说,也还要替他们弥缝。
他在历史上,宁可相信《世本》的《居篇》、《作篇》,却鄙薄彝器、钱物、诸谱为琐屑短书;更一笔抹杀殷虚甲骨文字,说全是刘鹗假造的。
他说汉、唐的衣服车驾的制度都无可考了,不知道这些东西在图书与明器中还保存得不少。
在文学上,他虽然标明“修辞立诚”,但一定要把魏晋文作为文体的正宗。
在小学上,他虽是看言语重于文字,但声音却要把唐韵为主。在这许多地方,都可证明他的信古之情比较求是的信念强烈得多,所以,他看家派重于真理,看书本重于实物。
他只是一个从经师改装的学者。
即在这个时候,蔡孑民先生任了“北京大学”校长,努力破除学校中的陈腐空气。陈独秀先生办的《新青年杂志》以思想革命为主旨,也渐渐地得到国民的注意。又有黄远庸先生在《东方杂志》上发表《国人之公毒》一文,指斥中国思想界、学术界的病根,非常痛切。
我的一向隐藏着的傲慢的见解,屡屡得到了不期而遇的同调,使我胆壮了不少。
以前我虽敢作批评,但不胜传统思想的压迫,心想前人的话或者没有我所见的简单,或者我的观察也确有误谬。即如以前考“存古学校”时,给试官批了“斥郑说,谬”四字,我虽在读书时,依旧只见到郑玄的谬处,但总想以清代学者治学的精密,而对于他还是如此恭敬,或者他自有可以佩服之点,不过这一点尚不曾给我发见罢了。
到这时,大家提倡思想革新,我始有打破旧思想的明了的意识,知道清代学者正因束缚于信古尊闻的旧思想之下,所以他们的学问虽比郑玄好了千百倍,但终究不敢打破他的偶像,以致为他的偶像所牵绊,而妨碍了自己的求真的工作。
于是,我更敢作大胆的批评了。
哲学系中讲“中国哲学史”一课的,第一年是陈伯弢先生(汉章)。他是一个极博学的学者,供给我们无数材料,使得我们的眼光日益开拓,知道研究一种学问应该参考的书是多至不可计的。
他从伏羲讲起;讲了一年,只到得商朝的“洪范”。我虽是早受了《孔子改制考》的暗示,知道这些材料大都是靠不住的,但到底爱敬他的渊博,不忍有所非议。
第二年,改请胡适之先生来教。
“他是一个美国新回来的留学生,如何能到北京大学里来讲中国的东西?”许多同学都这样怀疑,我也未能免俗。他来了,也不管以前的课业,重编讲义,辟头一章是“中国哲学结胎的时代”,用《诗经》作时代的说明,丢开唐、虞、夏、商,迳从周宣王以后讲起。这一改,把我们一班人充满三皇、五帝的脑筋,骤然作一个重大的打击,骇得一堂中舌挢而不能下。许多同学都不以为然;只因班中没有激烈分子,还没有闹风潮。
我听了几堂,听出一个道理来了,对同学说:“他虽没有伯弢先生读书多,但在裁断上是足以自立的。”
那时傅孟真先生(斯年)正和我同住在一间屋内,他是最敢放言高论的,从他的言论中,常常增加我批评的勇气,我对他说:“胡先生讲得的确不差,他有眼光,有胆量,有断制,确是一个有能力的历史家。他的议论处处合于我的理性,都是我想说而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的。你虽不是哲学系,何妨去听一听呢?”他去旁听了,也是满意。
从此以后,我们对于适之先生非常信服;我的上古史靠不住的观念在读了《改制考》之后,又经过这样地一温。但如何可以推翻靠不住的上古史,这个问题在当时绝没有想到。

(节选自《走在历史的道路上——顾颉刚自述》)
(198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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