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杂忆顾颉刚先生》
一我和顾先生的相识,完全是因为《文史杂志》的关系,故在未说到顾先生之前,不能不先把《文史》作一简单的介绍。而《文史》在战时的后方,曾引起过许多人的重视,不久以前香港的《龙门书店》还加以翻印,似也值得予以推介。《文史》大约创刊于民国二十九年的战时首都重庆,原为半月刊,后改为月刊。创刊人是一位鲁先生,其经费来源则出自当时中央秘书处的补助。翌年暑间,始由顾先生接办...
一
我和顾先生的相识,完全是因为《文史杂志》的关系,故在未说到顾先生之前,不能不先把《文史》作一简单的介绍。而《文史》在战时的后方,曾引起过许多人的重视,不久以前香港的《龙门书店》还加以翻印,似也值得予以推介。《文史》大约创刊于民国二十九年的战时首都重庆,原为半月刊,后改为月刊。创刊人是一位鲁先生,其经费来源则出自当时中央秘书处的补助。翌年暑间,始由顾先生接办,经费改由中央组织部拨补,杂志的封面亦改请戴季陶先生题字,故可以说是一种国民党的外围刊物。但因为顾先生主持的关系,投稿的几全为各大学教授,学术的气氛特别浓厚,表面上是不大容易看得出党的或宣传的色彩的。
顾先生接办之后,即把《文史》的社址迁到重庆郊区的小龙坎,与沙坪坝为邻,因此顾先生就想到要在中大再找一个编辑做助手,我便是在这种情形之下由于我的一位程老师的推荐,而进入了《文史》。
当时一切手续都很简单,既未经过约谈,也不需填什么表格,我带了一个铺盖和箱子,便搬进去住了。
但当我搬进的时候,顾先生自己却在成都,社中一切都由一位杨先生代为主持。他是顾先生以前的学生,其名义也是编辑。顾先生则是社长兼主编。
我既刚从中大毕业,个子又长得不高大,自然不容易被杨先生瞧得起。在开始的三个月,我简直一点事也没有,只好每日关起房门来读书。
有一天,那位杨先生偶然在我房里看到一册我过去剪贴起来的作品,忽然很惊讶地对我说:
“你会做诗?”
“你甚至还会填词?”他接着又说,说时似乎面露十分诧异的样子。其实诗词不过是我剪贴中的极小部分,不知何故会如此引起他的注意。
从此以后,他便把投寄来的诗稿,全归我编,算是我唯一的工作。(当时诗稿中不乏名家作品,如汪辟强、胡小石诸先生都是《文史》的长期作者。)
除了编辑诗稿之外,我还有过一次的临时工作,那是到前任那里去办接收。
杨先生对我说,他和鲁先生是山东同乡,又是北大先后同学,此项接收工作,因碍于情面,不便前往,要我权充代表。我当时天真得很,听了之后,便满口答应,而贸然独往。
记得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地点在重庆的上清寺,也就是鲁先生的寓所。我一步跨进门,立刻便看到迎面坐着一位长得相当丰腴的小姐。她一眼看见我,似乎已预先知道我的来意,连忙站起来自我介绍说:“我姓李,现在文史杂志社工作,我替你进去通报。”后来我才知道她也是刚从北大毕业不久,已得到顾先生的同意,将继续留在《文史》,专任图书管理的职务。
当我在鲁公馆的客厅坐下一会儿,鲁先生便仅着背心短裤出来了。谈话的内容已无法追忆,现在所能依稀记得的是,他面无笑容,我空手而归。
若干年以后回想起来,我才恍然大悟,那便是一般所谓拒见来宾,杨先生似有先见之明,所以不肯去,而要我去。不过我当时的衣冠也并不整齐,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整齐的衣冠。
二
大约三四个月以后,顾先生便从成都到重庆来了,我才初次见到了他。
顾先生长得相当的高,背微驼,那是因为经常伏案写作的关系。他鼻梁上架了一副白金边的眼镜,穿长袍,寡言笑。一有空便拿书看,即在吃饭的时候,一手才放下饭碗,另一手便拿起书来,真可以说是手不释卷。我曾亲眼看见他坐在床边看书,他的夫人则蹲在地上替他洗脚。但他虽不苟言笑,仍然予人以和蔼可亲之感。
他到社里后,同时也带来了三期杨先生编好的稿子。原来杨先生每次编完一期稿,便邮寄成都请顾先生核定,以便他核定后即寄回重庆付印,这是我事后才知道的。但杨先生接连寄去了三期稿,始终没有看到他寄回,都被留中不发,这次才由顾先生自己亲自一起带来。他到后的第二天,并没有单独找我谈过话,便把这三期稿一古脑儿交给我,要我加以重编。
事情来得如此的突兀,使我大为惊愕。我当时虽初入社会,心里也不免感到此举的不寻常。我面对着那堆稿子,迟疑了好一回,终于给我想出一个两全的办法。我恳切的向顾先生表示,编稿当然是我的职务,份所当为,但我愿另编一期,杨先生已经编过的仍归杨先生负责,如需重编,也请仍由杨先生自己办理。却没有想到顾先生竟非常的坚持,非要我即就此三期加以重新编辑不可。他并且很肯定的说:“我们做学问的和做事业的人,不应该顾虑太多。”如此一来,我再也没有选择和置喙的余地了,只好服从他的指示,而依照他的意思去做。
原有的三期稿,经过我全部重编之后,出我意料之外的,居然完全得到顾先生的同意,而立即付印。
于是,顾先生接着又要我拟一编辑计划,我也照办,也同样的完全获得他的赞同。
此一计划,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没啥新奇,大致的内容我还记得,其要点为:(一)选稿力求通俗化。(因为我感到当时《文史》的来稿太学术性,恐怕不易为一般读者所接受。) (二)每期撰写社论一篇。(三)论文的编排,每篇各自成一单位,勿使各篇首尾衔接。(过去都是一篇接一篇的照排下去。) (四)每篇之末,如空白过多,另觅材料补白,并加花边。每篇题目,亦用各种不同的花边,以求版面的活泼。(五)每期选稿,依其内容而酌立一重心,而社论即与此一重心相配合。(六)每期至少选登一篇传记与书评,如无来稿,则自行撰写,此为使杂志通俗化的另一法。(七)每期除于封面上选登若干重要的文题外,封面以内并再添一较为详细的目录,且加以分类。(八)每期增一“编辑后记”,把若干重要论文的内容,作一简单的介绍,以引起读者的兴趣。
我所重编的三期稿,无形中即已按照这种计划做去,现在不过加以列举说明而已。
这种编辑计划,现在已甚普遍,但在二十六七年前,似乎还不多见。
事情果不出我所料,杨先生拂袖而去,当然免不了要迁怒于我。
倒是那位李小姐对我颇表同情,她甚至不惜把杨先生暗中追求她的秘密,也很坦白的告诉了我。她说,她已经和人订了婚,未婚夫也在重庆,毕业清华大学,为杨先生所知道,而杨先生自己且已经结过婚,不应该再如此向她纠缠。果然,杨先生走了以后不到一年,李小姐也结婚离去了。
我现在回想起来,总感到顾先生的用人很有点特别,他毫无门户之见,对人并能破格录用,是他最了不起的地方,但他一开始就要把我和杨先生作一个严重的考验,使得我们两人无法“和平共存”,似乎无此必要。处理人事,到底是和做学问的办法不能相提并论的啊。我在《文史》的时间,一共还不到一年半,但继任我的人听说为时还要短。
三
顾先生对人和蔼,对事认真,尤其是有关文字的工作,一点也不肯马虎,要求非常的严格。
有一次,他要我写一篇文章,题为“通才与考据”。作何用途,已记不得,所能记得的是,我对于这个题目甚感棘手。
我第一次写好送给他看,他不以为然,要我重写。我第二次再写,但心里实感到茫茫然而毫无把握,不知如何写法才好。于是我想取个巧,改用文言写,我的一位姓苏的同学看到了,大为佩服,认为是富丽堂皇得很。而顾先生却一看便不屑再看,以为比第一次所写的更要不得。过去我好像听到什么人说起过,白话文比文言文难写,当时心里老觉得奇怪,现在我才自身体会到。任何题目,你尽管莫名其妙,仍可以用文言含含糊糊的写出来,有时还足以吓唬人。而白话则不然,如非确实了解,便连一句话也会感到不易落笔的。
经过了这两次之后,第三次我就不敢再写了。好在顾先生并没有来催,无形中就这样的给我赖掉了。
但顾先生对于我在编务方面,确是始终很信任的,除了头一二次我编好了还须送经他自己看过后,始可付印外,以后他就不再要看,而完全交由我负责。
他对于来稿,不独在内容上选择严,且在文字上也往往要加以修改,而这种改稿的工作,一开始便落到我头上。他行文特重精炼,凡遇到文字过于芜杂冗复的,更特别要我大刀阔斧的加以删削。
在这一方面,我的观点和顾先生略有不同。我曾经向他表示过异议。我认为这种改稿的工作,不是编者的责任,而当一个编辑的人,也无权任意删改别人的文稿。我国素有“文人相轻”的积习,而作者又大多抱着一种“文章是自己的好”的心理。投来的稿,不用倒没有关系,未经事先得到他的同意而加以改动,那怕是只改一二个字,都是容易引起麻烦的。
可是顾先生却不同意我的看法,坚持非要修改不可。他说,我只须对他负责,而对外的责任,则全由他自己独负,与我无关。惟冗长的文稿,虽经删削,稿费仍照原有字数计算,以示并非为了省钱。
如此一来,我自然无法再推了,凡是他认为须先经过“动手术”的,我就只好一篇篇的照改,而内容则力求原封不动。
我改的稿,最初是要再经顾先生看过,才能作为定稿。但几篇以后,他也不要再看了。于是整个的编务,便真正等于我一个人唱独角戏。这种情形,直至我离开为止,都没有改变过。
祸事终于闯出来了,那是为了李长之先生的一篇文稿。该稿长达一万二三千字,顾先生一看便对我说,此稿可缩成七八千字。他并指出,凡一句话可以说得完的,硬要把它拖长成为两句,实为行文的大忌。此文经我删改后,果然不过七八千字。但我事前并未存心要把那一文删去多少,有时或尚须增添字句,予以补充,因为我所做的工作,到底是与“读者文摘”的编者不同。且来稿中之需修改者,亦只是极少数,绝大多数都是只字未动。
李先生的文章经删削刊出后,他一见便大为光火,写了一信给顾先生,骂了一顿。顾先生不肯把原信给我看,只是淡淡的对我说一句:“我们果然被骂了。”
我问怎样骂法,顾先生也不肯说。过了一会儿,才又淡淡的说一句:“他说我们把他的文章味道失去了。”然后他又一脸正经的说:“我们还是继续照我们的办法做下去,他至多是以后不来投稿而已。”
四
顾先生看见我在编务方面已可独挑大梁,用不着他操心,使他可以从事其他的业务,在当时的情形下,我当然可以说得上是他唯一的得力助手了。
但顾先生似乎还是忙不过来的样子,他好像对齐鲁大学的校务,要负一部分责任,而须经常往来蓉渝之间;(齐鲁时迁往成都),同时并在三民主义丛书编纂委员会及中央组织部兼有职务,又须经常进城。此外各方面向他要文稿的亦复不少,常使他感到应接不暇,也使他深感有找个代笔人的必要。
于是他又想到了我。
终于有一天他对我说起了。他说,有位朋友写了一本书,要请他作序,而他实在日无暇晷,希望我替他代一次笔。
我推托了几次,都摆脱不掉,自然只好照写了。
顾先生要我代笔,这表示他的看得起我,我当然是引以为荣的。但一想到了他要求的严格,尤其是用他自己名义发表的文字,他更不肯马虎,我实在害怕得很。但这一回总算勉强通过了,并没有要我重写。他当然要改,我也很希望他改,因为这是一个最好的学习机会。
未几,复旦大学教授伍蠡甫,要举行国画展览,特以一幅“倒影山水”,请顾先生题词。就在某天早餐的时候,顾先生忽以此事相托,要我替他做首诗,由他自己书写。他并说当天上午就要赶写出来,以便他自己在午前带到城里去。
这一下可真有点把我愣住了,我虽然偶尔也欢喜吟哦几句,附庸一下风雅。但既不常作,而思想又迟钝,绝难限时交卷。我从未在他面前提到诗过,他怎知道我也会胡凑首把,心里也不免有些纳罕。
当我正想设法推托的时候,顾先生似已有些觉察出来。但他不独不肯松口,反而说得很轻松,以为一首七言绝句,不过寥寥28个字,该用不着花太多的时间的。
我知道已无法脱身,饭后就赶快去拿那幅画来细细的看,终于逼出了一首七绝如下:
翠拥烟横一境宽
眼中景向水中看
千年灵秘传薪火
疑是云台有剩翰
顾先生看了,用手指着第二句,认为尚能传神写照,这才使我心头上的一块石头放下。
顾先生当然还要改,“翠拥烟横”四字,便是他改成的,我想即使没有看见过原画的人,也不难想像到他的改得好。因为那不独是一幅“倒影山水”,同时也是一幅“青绿山水”啊。
其实顾先生自己,不独学术上的成就很高,文学上的修养也是很深的。他诗做得真好,却很少作。我曾看到过他的一首小诗,那是咏坐滑干的,非常的清新可爱,只可惜把第二句忘了:
拂晓登程破晓寒
×××××××
帘舆仰卧无他想
只把云天当海看
凡是到过四川的人,当还记得坐滑干时那种特有的风味。我以为此诗虽残缺不完,而吉光片羽,仍可珍贵。其神韵实可与王渔洋的“布帆安稳西风里,一路看山到岳阳”相媲美。
学术和文章,本属两事,自来能兼而有之的人并不很多,顾先生当然算得上是一个。但他自己却并不欲徒以文传,因而他的文章遂为他的学术所掩,而世人也就不尽详悉了。
此外,他的书法也值得一提。我没有看见他临过池,却常看见有人向他求墨宝。他不刻意求工,亦常有败笔,但功力深厚而洒脱有致,并富有书卷气。
五
说到顾先生而不说到他的学问,那是等于“买椟”而不“买珠”,绝对说不上是一篇完备的作品。
可是,要说顾先生的学问,我此时不免要感到很多的困难。第一、因为我自己的学殖谫浅,如对他仅作一点管窥蠡测,恐难免要弄出“瞎子摸象”的笑话来。其二、我现在手边一点参考资料也没有,如果仅凭二十余年前一些粗浅的印象和模糊的记忆,那是绝对不够的。
然而,我此时真的只能对他作一种“瞎子摸象”式的管窥蠡测了,所可凭藉的,也真的只是一些粗浅的印象和模糊的记忆了。
我现在很懊悔,当时没有好好的利用机会,在学问上多和他讨论,并多向他请教为学的方法。我只记得他最爱说的两句话是:
鸳鸯绣出凭君看
不把金针渡与人
这意思就是说,一学之成,固当公之于世,而成学之秘,却是不肯轻易告诉别人的。
顾先生在学术上的成就,当然莫过于他对古史的考证。他曾送了我一部“古史辨”,他的成名的作品,大致都可在这里面看到。此书我留在南京寓所,没有带来,这里却许多地方都无法借到,本来我想在写此文之前,借一部来看看的,现在只好暂时作罢了。
“古史辨”并不是一部书,也不是顾先生一人所独作,而是有点像一种不定期的刊物,和集体的创作。但每册份量都很重,厚厚的一本,看起来是和任何一种期刊都不像的。这种学术性的集体着作,现在外国很通行,他们叫做Symposium,但在我国,似乎直至今天还是不很普遍。
顾先生给我的这一部,多少本已记不清,只记得是一种十六开的平装本,封面是钱玄同的题字,这和我三年前在陈雪屏先生那里所看到的不同,他借自台大图书馆,是一种二十四开的精装本。
据顾先生告诉我,他自己认为最满意的是他在创刊号上所写的那篇序,那是一篇自传式的序言,长达十万言,我曾穷一日夜之力,把它一口气看完。深觉其眼光的敏锐,钻研的深刻,感情的丰富,和文笔的优美,确可以说得上是一篇不朽的杰作。此文自经郝谟(A.W.Hummel)译成英文后,并受到了国际上的重视。——郝之译文,其题为“一个中国历史学者的自传”(Autobiography of A Chinese Historian)。
当时我的印象是,顾先生对于先秦经子诸书,都读得很熟,特别是《诗经》和《书经》,几乎成为他疑古考古的重要资料来源。他能于常人所不经意的地方,发现重大的问题,而写出洋洋数万言的大文。所以他所征引的材料都很平常,但他的眼光却有独到之处,而非常人所可及。
史汉两书,也是他熟读的书。他有另一着作《两汉学术史》,似不甚为人注意,实则写得非常的精湛。其中讲到谶纬术数之处,就我记忆所及,似还没有哪一个比他讲得更透彻过。当时曾承顾先生以一册见赠,可惜也没有带来,在台亦未见有人翻印,直到现在,都没有机会再看一看。
顾先生的为学,其长处在能开风气之先,在疑古考古的领域中,他的地位可以说得上等于陈涉吴广。他对他自己的看法,亦复如此。记得当时西南联大教授林同济,曾在《大公报》发表了一篇《星期论文》,其中特别提到顾先生,认为他是考证古史的前驱。顾先生指给我看,而许为知言。
顾先生为学的另一长处是精深,但过于专精的结果,有时不免流于偏狭,因而凡所考证,有时亦不免失之武断。当时曾有人批评他所学不博,有的人甚至说他汉朝以后的书籍便很少看过,则又未免有些过甚其词。
但顾先生对于汉以后的史事,就我记忆所及,似乎真的甚少谈起。有一次有一位名叫魏青铓的女学人,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大文,题为《元顺帝为宋裔考》,考证元代的帝王中,竟有赵宋的血统。顾先生看了甚为赏识,叫我在某期的《文史》上,以首篇刊出。其实这个问题本属历史上的一重疑案,清代学者赵翼,在其所着的“二十二史劄记”中,即已提到,而未敢遽作定论。我好像记得当时魏女士所引用的材料,并不能超出赵翼的范围,该说不上有什么新的发现和新的见解。不知何故顾先生会如此加以重视。也许因为出于女作家的手,故隐寓特予鼓励之意。事实确是如此,像《文史》那种性质的杂志,女作家之来投稿者,魏女士真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了。
顾先生常对我说,文不必求多,如能有一二篇传得下去,便算得上是不虚此一生了。从他这种口气中,不难推知顾先生之为学,本是重精不重博,实则不博不足为顾先生病,仅就精的一点来说,已足使顾先生在学术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了。
顾先生不独为学重精不重博,为文也是求精不求多。在写作方面,他曾告诉过我一个诀窍。他说,每一文题到手,最好先把它放在脑子里酝酿一个时候,一直酝酿到好像要发酵,而感到不吐不快时,然后动笔,便往往能够写出好文章来。每篇文章,无论长短,皆须有一精彩的地方(其意等于现在之所谓高潮)。同时他又主张文必须改,且须多换几次稿。他认为好的文章都是细细的修改出来的,所谓“慢工出细货”,便是这个道理。然而,倘使每个人的写作,都要如此的句斟字酌,世界上恐怕就不可能有那么多的多产作家了。
六
顾先生只有两位小姐,皆为前妻所生。据说其中的一位是哑巴,我没有见到过。另一位名叫顾自珍,毕业于齐鲁大学,我在重庆时曾经看到。顾先生的第二位夫人无所出,我看到替他洗脚的,就是这一位,不久也去世了。于是顾先生还想续弦,因为他很想有个儿子。他这位续弦的夫人姓张,当时在国立编译馆服务,长得非常的健康,性格也很爽朗,富有北方一般妇女的气概。他们在重庆结婚,只邀请了少数的亲友吃点便饭,我也在被邀请之列。这位张姓夫人以后有无生育,我离开《文史》后,便无从知道了。
当顾先生将和这位张夫人结婚的前夕,还发生过一点小插曲。忽然有一天报上刊出一则广告,说顾先生已和某人订婚。事后据顾先生告诉我,这是魏青铓(即前面所说的那位女作家)捣的蛋。我初听颇感意外,嗣经顾先生解释,我才恍然。原来魏小姐也在追求顾先生,是一幕三角式的桃色纠纷。顾先生时年51,魏小姐年约在30开外,足有些跛,好像也是北方人,性格也很爽朗,但似乎更显得粗线条些。
顾先生素有失眠症,据他说20年前,即已开始失眠,每晚睡前必须服药,我当时不知他服的是什么药。有一个时期我搬到重庆市区,住在上清寺的陶园,那是一间考试院副院长的办公室。其时考试院长为戴季陶先生,副院长朱骝先先生,朱先生因兼中央组织部长,因此副院长办公室空着不用,而借与顾先生作为城中的办事处。室中除了一张大办公桌外,并放两张竹床,经常是我睡一张,顾先生如进城时,则睡另一张。竹床很便宜,但一翻身便吱吱喳喳的发出声音。因此顾先生每一翻身,我全听到,弄得我也不易入睡,这与我以后的睡不好,恐怕多少有些关系。
顾先生是苏州人,小时似是相当的娇生惯养。据他说,他一直到九岁才会走路,因为他祖母太疼爱他了,他到了八九岁,他祖母还一天到晚把他抱着,舍不得让他单独行动,致延缓了他学步的时间。这情形不禁使我想起了李密“陈情表”里面的那几句话:“少多疾病,九岁不行,祖母刘悯臣孤弱,躬亲抚养。”不过顾先生小时并不多病,而他祖母的抱他,也并不是因为他的孤弱,而是完全出于老人家对孙子的疼爱。
顾先生不会吃鱼,据他告诉我,也是与他的祖母有关。苏州本是鱼米之乡,但顾先生小时,他祖母唯恐他碰到鱼骨头,因此每次吃鱼,都由他祖母先把鱼骨头剔除,而亲自喂给他吃。以后顾先生大了,一旦离开了祖母,就连鱼也吃不来了。
胜利还都后,顾先生曾到我南京寓所来过几次,并承他邀我到苏州去玩。可惜那时我工作既忙,经济又很窘迫,虽然不过两三小时的火车旅行,也无法前往拜访,(战前我曾到过苏州两次,但那时还不认得顾先生。)其后听说他到上海去,做些什么,我不知道。
——五十七年三月于台北
——同年十二月再检阅一遍。锡泽注——
(196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