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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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寒风凄雨哭大师》

本月24日晚我在台南寓中收听中广电台广播,忽然听到中央研究院胡院长于欢迎院士酒会中心脏病又突发,我便心头一震,暗说,“不好了,胡先生又该入医院受罪了!”谁知下文更坏,竟有抢救不及,一代学人与世长辞等语,宛如晴天霹雳,惊得我心胆皆落,惊定,悲从中来,不禁放声痛哭。哭了一场以后,尚疑自己听觉素来有点儿欠灵,或有听错之处,再凝神细听,消息愈来愈确,胡先生之永别人间...

本月24日晚我在台南寓中收听中广电台广播,忽然听到中央研究院胡院长于欢迎院士酒会中心脏病又突发,我便心头一震,暗说,“不好了,胡先生又该入医院受罪了!”谁知下文更坏,竟有抢救不及,一代学人与世长辞等语,宛如晴天霹雳,惊得我心胆皆落,惊定,悲从中来,不禁放声痛哭。哭了一场以后,尚疑自己听觉素来有点儿欠灵,或有听错之处,再凝神细听,消息愈来愈确,胡先生之永别人间已万无疑义,于是立刻决定明天一早即赴台北瞻仰老师最后遗容,并吊唁返国以来始终尚未见着的胡师母。

当晚收拾了一个小小行囊,鉴于近年车票之难买,到助教于维杰君的住处想托他当晚赴车站订购次日的早车票。偏偏恰逢周末,于君已回他冈山家里去了,只有明早自己去碰碰运气。那晚继续收听关于胡先生逝世情形的广播,直到11时半始上床就寝。

一夜翻来覆去,再也不能入梦,次日天色乍亮,即起床,忽右腰作痛,几乎连身子都伸不直。这病是因春间天气冷得太久,无意受寒而起的。家姊看这情形,大不放心,劝我改期去。她说像胡先生这样一位大人物,遗体定要停放几天,以待远在海外亲属的奔丧及供国人的瞻仰,你迟几天去还可以看到的,何在乎这一时呢?但我已心中如焚,早去一天,这颗心早安顿一天,遂不顾家姊的劝告,匆匆咽下了一些早点,即雇车赴车站,幸因到得早,旅客来得不多,居然给我买到了9点2分的特快车票,便买了两份日报,读着等候车子的到来。《联合报》将胡先生逝世的噩音刊作头条新闻,哀悼胡先生的社论措词极为沉痛,赞扬胡先生的话也极合分际。

《联合报》对胡夫人痛哭亡夫诸情景的描述,占了很大篇幅,大小标题也极感人,如“一代明哲,百年梁孟,黄泉路渺,白首情深”及“伤逝今夕,泪尽天明”那些语句,我读时眼泪不断流下来。上车后,一路阅读车中所备各种报纸,无不刊有胡先生逝世的记述及哀悼之词,我一面阅读,一面擦泪,好不容易挨过将近五小时的车程,为了从昨晚的广播和今晨的报纸得知胡先生的遗体已移到极乐殡仪馆,所以一下车便雇车直赴该馆。

台南24日气候燠暖,宛如初夏,车抵台北,忽气温骤降,云黯天低,细雨纷集,有如天亦哀悼哲人之逝,更增我心头无限凄凉。一入灵堂,我忍不住失声呜咽,行礼后,两位中院职员扶持我进入停灵之所。看见了我平生最为崇拜敬仰的老师,静静地躺在玻璃罩里,更泪涌如泉,悲泣不已。想到去年9月间,我申请到中院少住,在中院图书室查究一点关于《楚辞》的参考资料,曾蒙胡先生两次接见,并赐盛馔,谈笑极欢。12月间,章君谷先生约我参加青年写作协会五周年成立大会时,胡先生已再度卧病台大医院,为了想看看他老人家,答应章君北上。15日与谢冰莹女士同赴医院,因与胡先生已预先函约过,所以医生护士虽将许多新闻记者拒于门外,却让我俩进入病房,见胡先生躺在床上,气色似乎相当的好,向我和冰莹连连拱手说:“谢谢你们来看我。”我们遵医嘱不敢与他多谈,只殷请他保重,即行辞出,谁知这一次竟是我和胡老师最后的一面,从此我再也看不见老师和蔼的笑容,和他慈祥亲切的谈话了,你想我是怎样的哀痛!

出了灵堂直驱胡师母的住所。师母返国时我未能到松山机场迎接,为的是她行期屡改,成大已开课,我无法等待。12月中旬台北之行,师母为避寿,不知躲向何处,也没有见着。这一次到了福州街住所,见人客盈庭,均为吊唁胡师母来者。我想进去,有人阻止我,说胡夫人哀痛过甚,见客人来便要哭泣一场,来吊者签名于簿就足表白诚意,不必进去见她。我虽如言签了,但总徘徊不忍离去。人家见我如此,邀我到客厅坐,过了相当一段时候,忽见许多客人进入胡师母的房间,我亦乘机随入。

胡师母坐在靠椅上,默默无言,神情惫悴,有一女客正在极力劝解她,她忽抬头见我站在面前,面露讶色,我知道她不认识我,衣袋中适备有名片,递过一张,师母呀了一声,说“雪林,原来是你来了”,伸出手来紧紧握住我的右手,她说:“雪林你在作品上写了我许多话。你身在台南,却写信给孙继绪(女师大同学),若办酒替我接风,一定摊你一份;并要求同学们代你敬我的酒,你待胡先生和我太厚了,我真感激,可惜胡先生于今……”师母说着又哽咽起来。我本来是想安慰师母的,谁知自己眼泪不听指挥,只是不停涌出,幸而那位女客颇善言词,百端向师母宽解,师母悲怀才得稍止。

毛子水先生和陈雪屏夫人也进了房来,大家谈到胡先生遗嘱说想火葬,胡先生许多学生反对。我也觉得胡先生遗体似土葬为宜。并建议师母复印胡先生的遗像,广布人间。

一位秘书进来检点胡先生未发表的遗着,共有四五大包,叠在一起,足足有一尺多厚。胡师母委托毛子水先生负责保管和整理。当胡师母与客人谈话时,她那只温暖的手始终握住我的。我起身向她告辞,她殷问我何时回台南去,今晚住在何处,我回答明早即启行,已约定了一位朋友招待我一宿。胡师母在极度悲痛中,尚注意我的住宿问题,可见她头脑的周密,并且和胡先生一样爱护学生。

回到师大第六宿舍在同乡苏淑年女士处过了一夜,次早搭8时早车南旋,车中遍阅各报,专找胡先生的消息,眼泪一路不干,时时用手巾去擦,把带去五六条手巾全湿透。同车客人都向我注视,我虽想忍住不哭,无奈办不到。幸而昨日上了火车腰痛便停止,26日回到家中才又发作,喝了几杯热酒,又用热毛巾按了一阵,也就未再作痛,若在台北如此,我还没法回家哩。

现回家已两日,每日看报固要流泪,不看时,那悲哀之情胀满胸间,一定要痛流一阵眼泪,才觉舒适些。自从民国十四年冬间先母逝世,我曾这样哀伤过,这是第二度了。我本是一个啬于眼泪,并且感情相当麻木的人,现在为胡先生何以竟悲恸至此,这经验的奇异,连我自己都不能理解。但胡先生之逝,举世同声悲悼,中国人对于胡先生,无论识与不识,莫不伤痛,这种情感,出于自然,谁也没有勉强他们。我以为这便可以证明胡先生的伟大!

(1962年)

苏雪林(1899年——),女,安徽太平人。原名苏梅,字雪林,笔名绿漪女士。1918年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1920年赴法国留学,先在中法学院学法文,后入里昂国立艺术学院学西方绘画。1925年归国,在苏州东吴大学、上海沪江大学、合肥安徽省立大学、武汉大学任教。1949年去香港,1950年赴巴黎研究中国神话。1952年定居台湾。历任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台南成功大学中文系教授。1973年退休。1998年以百岁高龄,飞返安徽,探访故园。

着有散文集《绿天》、《青鸟集》、《屠龙集》、《归鸿集》、《欧游揽胜》、《闲话战争》、《眼泪的海》、《人生三部曲》、《我的生活》、《风雨鸡鸣》等,短篇小说集《棘心》、《蝉蜕集》、《天马集》等,文学评论集《蠹鱼生活》、《文坛话旧》、《我论鲁迅》等,学术着作《李义山恋爱事迹考》(又名《玉溪诗谜》)、《唐诗概论》、《辽金元文学》、《中国文学史》、《昆仑之谜》、《屈原与九歌》、《天问正简》、《最古的人类故事》、《九歌中人物恋爱问题》、《试看红楼梦的真面目》、《屈原作品的否定论》、《屈赋新探》、《楚骚新论》、《屈赋论丛》、《中国二三十年代作家》等,旧体诗词《灯前诗草》,宗教文集《灵海微澜》3册,选集《苏绿漪创作选》、《雪林自选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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