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流泪与搬家——梁实秋教授逝世一周年纪念》

秋秋，我又在心底轻轻地呼唤着你，不管你听得见或听不见。每天一睁开眼睛，所见到的都是你的照片，用手接触到的，哪怕是一支笔、一张纸条、一盏灯，甚至于电话听筒，上面都有你的手印，都有你极深刻的影子存在，我怎么能忘得了呢!

明知道你离开我快九个月了，我的心却离你越来越近。我现在唯一的安慰与快乐，就是在默念你、和回忆我们共同在一起的美好时光，你留给我的回忆是甜蜜的，虽然它增添了我现时无限的辛酸，可是我仍愿陶醉在回忆中，这就是所谓的“自我陶醉”吧?

你运气真好，没有碰上今年台北的夏季。过去的十二个夏天，气温在三十五度左右，你就在家嘀咕：“小娃，这种天气真是热得不像话!”满口嚷着“热死人”，可是，今年才是真正热死人的夏天，中国大陆已热死很多人了!还有美国、法国、意大利、印度都有极大的灾害，而你呢?今年在“英国”凉爽的气温下，与莎士比亚聊天、喝咖啡，欣赏着古典浪漫的音乐，我认为你现在是幸福的!

我已遵照你临去前的吩咐，改善了日常生活中许多不好的习惯，第一就是不服用镇静剂，硬性规定提早睡觉。第二就是很勤奋，第三很少买衣服，你高兴吗?

六七两月的烈日，每天高挂在天空，将我的眼泪已晒得完全干枯，今夏小娃没有水汪汪的眼睛，代替着眼泪的，是大量大量的汗水，因为我们的旧居5月9日上午五点半钟，由花架上跳上来一个小强盗(就是搭违章建筑的人)，家中虽无损失，我可不敢再住下去了，于是我另觅新居，搬了一个家。搬家是很头痛费事的，你我结婚后，也曾有数度“乔迁之喜”的记录，忠孝东路三段二一七巷的顶楼，你嫌隔热不好，书房西晒;后来四维路住所楼下开了个汽车修理公司，早上八点敲敲打打直至深夜，你重听的耳朵也听得见，大喊受不了，而且废气将二三楼阳台上的花全熏死了，于是又搬到辛亥路国际乡野大厦十二楼，十三楼有四十坪的空中花园，十四楼为你预备一个好雅致的书房，可是你啊，却有“畏高症”，不敢站在高处俯览马路，我又白费心血!所幸四维路楼下汽车修理公司迁走了，我们才又演了一出“凤还巢”。

你心疼我，舍不得我干粗活，说我嫁给你是“千金小姐当作丫环卖”，我倒认为是流汗好过流泪，流汗对身体有益，流泪则伤心伤神。这次搬家，除了家具冰箱我请搬家公司搬迁外，所有珍贵的砚台、瓷器、玻璃用具、大小照片、字画，以及你的所有的着作与你常用的书、字典等等都必须自己搬。早上、中午、黄昏、夜晚，不同的时间，走在相同的路上，东西那么多，手只有一双，就只好让脚多辛苦些。因为四维路到敦化南路底是短程，计程车拒载。我也就走了不少路，直到如今，每天仍然继续在走着、搬着，好像永远没个完。秋秋，你可别“怜香惜玉”，我现在因搬家，而感觉身体日益强壮，皮肤晒得微红微棕的颜色，许多人都赞美我呢!信不信?现在我过得坚强、踏实而有力。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是古代诗人墨客的浪漫季节，“荔枝”正红，“小玉”适时，却是我的相思季节。记得每年端午节，都有许多出版商或你的得意弟子送来大量的荔枝，我却总以“小玉”与你交换，告诉你荔枝太甜，糖尿病患者不宜吃，小玉则清凉解暑，你只好苦笑说：“是的，是的，这些荔枝是人家孝敬师母的，不是送给我吃的。”我说：“那么你不要去碰它!”你解开绳子，将绳子绕几个小圈，打个小结存放好(你有保存绳子与塑胶纸袋的习惯)，也不理会我，就打开礼盒，一颗颗的剥了起来，放在大盘子里。我大声吼道：“叫你别碰，你偏偏剥了这么多。”你嬉皮笑脸说：“小娃，我是剥给你吃的，你又没留手指甲，怎么剥呢?真是不识好人心呀!”赶紧将一颗颗剥好的荔枝往我嘴里送，我一口气吃了十几颗，我说：“好了，够了，我吃多了会血压高，上了火，就容易发脾气，你不怕吗?”你连忙点头说：“对，对，对，我替你放到冰箱里去吧。”我知道你又要耍花样，眼睛直盯住你，你的确是打开了冰箱，不过却很快的塞了一颗荔枝到自己的嘴里，我急着大声叫你吐出来，你说：“小娃怎么这样凶?难怪人家都说我有‘气管炎’，又称我为P.T.T.会长，小娃确实凶，像只母老虎!”我有些生气了，就吼着：“谁叫你是肖虎的，你是公老虎，我当然就是母老虎。”你又叫了我好几声母老虎，我把冰箱门打开将整盘荔枝都倒在地上，你虽然怕我，但也有点气了，又说：“哇!怎么这么漂亮的韩大小姐一点也不斯文呀!”我看看你可怜的模样，只得跑到厨房去拿扫把扫掉荔枝，又好气又好笑的说：“我不斯文，我就是不斯文，你看，我那一点不斯文?我现在不是 ‘斯文扫地’了吗?”着急、恐慌、畏惧的你，忍不住大笑起来，我也大笑，“荔枝风波”——总算未让我们真正的吵架。剥荔枝，扫荔枝，一颗颗的荔枝都是爱，都是爱!

共同过了十二个恩爱的端午节，今年第十三个端午节，我倍感寂寞凄凉。约了你的学生驱车去到北海公墓，还是坚持要与你一同过节，即使我们“相逢不相见”，我内心却感到无比的快乐和欣慰。回程在车上打开皮包，发现有一只咸粽子忘了给你，明明上山请你吃粽子的，怎么会忘记给你呢?一定是你不喜欢吃咸粽子，才故意让我忘记的。秋秋，明年端午我会记得带红豆粽子、豆沙粽子去看你，中秋佳节也会买豆沙蛋黄月饼、五仁莲蓉月饼、金华火腿月饼上山，让你吃个痛快，因为你现在什么病都没有了!PTT的会长也早已辞去九个月了!

上次我写给你的信，寄给文茜，文茜念给一家大小听，不料小芬却放声大哭，谁也哄不了她，她完全像你，我真恨不得马上飞去北平看她。无奈上次自大陆回来，被此间境管局禁足我两年不准出境，据说是未向红十字会报备，违反国安法第十三条第四款处分。秋秋，许多事情对我是太不公平了!你曾说过盛名害了我一生，的确是的。现在我已八个月没有回侨居地，香港的房子，银行的账户，都需要我亲自前往办理，可是一切都停顿下来。你以前身份证上职业一栏填的是“无业”，我是“自由职业”、“家庭主妇”，大家都成了真正的“混混”。我现在是既无身份，也无地位的人，许多人对我都和以往不同了!人情冷暖，你才离开我九个月啊，我竟遭受了许多令人想不到的挫折，你走了，连我的幸福也带走了!你常说我是“可怜的孩子”，现在看来真是很可怜啊!

(1988年)

韩菁清，湖北黄陂人。抗战时移家上海。16岁考入百乐门舞厅做歌手。1946年夏，被选为上海歌星皇后。1949年5月，随父定居香港。1952年，应着名制片商张善琨之约，客串主演《近水楼台》、《天堂美女》二片。翌年，自筹资金创办荣华影片公司，主演《香格里拉》、《大众情人》、《我的爱人就是你》、《一代歌后》等四片。1972年11月，在台北电视台实习编导，与来此做辅导报告的梁实秋相识，即主动约会。1975年，与梁实秋结婚。1987年梁去世后，到北京拜访梁生前好友谢冰心等。1994年8月在台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