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梁漱溟杂忆》
某日,有一人自四川来。其人善相,家世相传已三代矣。其来特为梁漱溟相,即住漱溟家。漱溟特邀十力、锡予同余俱至其家,请相士一一为余三人相。又一日,其人特来南池子锡予家余室中,十力亦在,彼又为余三人相,所言皆能微中。谓十力乃麋鹿之姿,当常在山林间。并言漱溟步履轻,下梢恐无好收场。言余精气神三者皆足,行坐一态,此下当能先后如一。
余撰《神会》一文外,又旁论及于当时政治问题,投寄重庆《大公报》,得六七篇。又兼收在赖家园旧作八篇,辑为一编,名《政学私言》,付商务出版。一日晨,方出门去上课,梁漱溟忽来访。余告以正值有课,漱溟曰:“无妨,我来成都小住有日,并暂居君之隔邻。”遂约隔一日晨再面。余又返室,取《政学私言》一册与之,曰:“君倘夜间得暇,可试先读此书。”隔一日晨,余遂访之于其寓。漱溟告余,此来有一事相商。彼拟创办一文化研究所,邀余两人合作。余即允之,问此事将于何时开始。漱溟曰:“顷政府方召开政治协商会议,俟此事获有结果,当即进行。”又曰:“君之《政学私言》已读过,似为政治协商会议进言也。”余曰:“不然,书生论政,仅负言责。若求必从,则舍己田芸人田,必两失之。君欲作文化研究,以唱导后学,兹事体大,请从今日始。若俟政治协商会议有成果,则河清难俟。恐仅幻想耳。”漱溟闻余言,大不悦,起座而言曰:“我甚不以君言为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今日国民党与共产党两党对峙,非为结合,他日国事复何可望。”余曰:“君言固是,亦须有缘。君其为父母之命乎,亦仅媒妁之言乎?今方盛唱恋爱自由,君何不知。”漱溟怫然曰:“知其不可而为之,今日大任所在,我亦何辞。”余两人遂语不终了而散。
抗战胜利后,余返苏州,任教无锡江南大学,曾于京沪车上两晤漱溟。时漱溟居沪,常往返京沪间,出席政治协商会议。先一次告余:“每忆君在成都所言,此事诚大不易,兹当勉姑试之,不久或知难而退矣。”第二次,车厢中乘客挤满,无座位。行过两厢,忽睹一空位,余即赴坐,乃旁坐即漱溟也。瞑目若有思,余呼之,漱溟惊视,曰:“君来正佳,我此去坚求辞职矣。”语不多时,余即下车。不久乃闻漱溟又去重庆。后余至广州,不忆遇何人告余,已去函重庆促漱溟亦来,乃不意其后漱溟竟去北平。京沪车上之最后一面,则犹时时在余之心目中也。
又一日,冯芝生忽亦自重庆来成都,华西坝诸教授作一茶会欢迎,余亦在座。不知语由何起,余言:“吾侪今日当勉做一中国人。”芝生正色曰:“今日当做一世界人,何拘拘于中国人为?”余曰:“欲为世界人,仍当先作一中国人,否则或为日本人美国人均可,奈今日恨尚无一无国籍之世界人,君奈之何?”芝生无言。漱溟语不忘国。芝生自负其学,若每语必为世界人类而发。但余终未闻其有一语涉及于当前之国事。则无怪此后两人同居北平之意态相异矣。
(节选自《师友杂忆》十三《华西大学、四川大学》,题目为选编者所加)
(198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