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烟疏淡约云泉-漂泊睦州的词人柳永

范文正公谪睦州，过严陵祠下，会吴俗岁祀，里巫迎神，但歌 《满江红》，有 “桐江好，烟漠漠; 波似染，山如削。绕严陵滩畔，鹭飞鱼跃” 之句。公曰： “吾不善音律，撰一绝送神，曰： ‘汉包六合网英豪，一个冥鸿惜羽毛。世祖功臣三十六，云台争似钓台高。’”吴俗至今歌之。
这是宋代笔记小说 《湘山野录》 中的一则史料，题为 《范文正公谪睦州》，其中提到了睦州人岁祀迎神要唱 《满江红》 的风俗，具有十分重要的史料价值，被民国 《建德县志》 录入拾遗志中。
这则史料中提到了两篇作品，一篇是范仲淹 (范仲淹谥文正，后人尊称之为范文正公) 的 《钓台诗》，是写汉严子陵故事的; 另一首 《满江红》 则是北宋大词人柳永的作品，全词如下——
暮雨初收，长川静，征帆夜落。临岛屿，蓼烟疏淡，苇风萧瑟。几许渔人飞短艇，尽载灯火归村落。遣行客，当此念回程，伤漂泊。
桐江好，烟漠漠; 波似染，山如削。绕严陵滩畔，鹭飞鱼跃。游宦区区成底事，平生况有云泉约。归去来，一曲仲宣吟，从军乐。
很明显，这是一首描写睦州山水风光、抒发身世情怀的作品。清秋时节，一翻暮雨过后，江帆夜落，江中的洲渚笼罩在淡淡的暮霭之中，江边的红蓼和芦苇在萧瑟的秋风中抖动。点点渔舟归来，寻找那灯光闪闪的村落。面对一派清冷的秋色，不由人不思念家乡故里，故旧亲朋，漂泊之情一阵阵袭上心头。幸而桐江风光美好，层林漠漠，寒烟如织; 江水澄澄，翠绿如玉; 峭壁青山，如画如削，严陵滩头，一片鹭飞鱼跃的欢快景象。面对如许秋光美景，干吗离乡别土来当这个小官? 不如早早归去，兑现那啸傲林泉白云的诺言吧。归来吧，他乡的游子，且听我为你长歌一曲王粲的 《从军行》，尝一尝 “从军 (游宦) 有苦乐” 的滋味吧。词意中充满着建功立业的愿望和不堪他乡漂泊的矛盾心情： 既渴望仕途游宦的成功又不愿放弃云泉之约的逸乐，最后仍以王粲 《从军行》 的壮阔情怀勉励自己作结。在意境的营造上发挥了柳永擅长写秋景的特色，试与柳永的两首代表作作一比较：“暮雨初收” 和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 (《八声甘州》)、“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雨霖铃》); “蓼烟疏淡，苇风萧瑟” 和 “霜风凄惨，关河冷落” (《八声甘州》) 、“杨柳岸、晓风残月”(《雨霖铃》); ‘“当此念回程，伤漂泊” 和 “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八声甘州》)、“多情自古伤离别” (《雨霖铃》)，作于睦州的 《满江红》 完全可以和这两首代表作媲美。对于严州人来说，这首 《满江红》 更有特殊的意义，因为这是严州文学史上第一首正面描写严陵山水的词作，而且又是出于柳永这样一位北宋大家之手，就更有意义了，这既是柳永对睦州的缘分，也是严陵山水的幸运，是后世读者的幸运!

◇柳永塑像

严陵，山水之乡，秀丽的自然风光是孕育、催生诗歌最好的温床，是产生名篇和名人的地方，严州与诗歌的关系之密切，海内皆知，然而人们对严州词作却知之不多甚至是空白，感谢柳永，在短暂的睦州游宦生涯中为我们留下了千古传唱的佳作。柳永之后，宋代的苏轼、陆游、葛立方、朱熹、辛弃疾、刘克庄，清代的朱彝尊、毛际可、厉鹗、吴锡麒纷至沓来，佳作纷呈，用词的形式描写严陵山水的眉目，给人以别样的美的感受。

◇柳永《雨霖铃》 词意

柳永 (987—?)，初名三变，字景庄，后更名永，字耆卿。行七，故人称 “柳七”。祖籍河东 (今山西永济)，徙居崇安 (今属福建)。祖父柳崇，以儒学名。父柳宜，曾仕南唐，为监察御史，入宋后授沂州费县令，官终工部侍郎。宜有三子，三变最幼，与兄三复、三接均负文名，当地称 “柳氏三绝”。柳永 “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 (叶梦得 《避暑录话》 卷三)。后流连汴京，在秦楼楚馆中恣情游宴，“是处王孙，几多游妓，往往携纤手” (《笛家弄·花发西园》); “秦楼彩凤，楚观朝云，往昔曾迷歌笑” (《满朝欢·花隔铜壶》)，便是这段游冶生活的写照。所作 《鹤冲天》词有云：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后他参加进士考试，特被仁宗除名，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 (见吴曾 《能改斋漫录》 卷一六)胡仔 《苕溪渔隐丛话》 也有类似的记载——
柳三变喜作小词，然薄于行。当时有荐其有才者，上曰： ‘得非填词柳三变乎?’ 曰： ‘然。’ 上曰： ‘且去填词。’ 由是不得志，曰与儇子纵游倡馆酒楼间，无复检约。
自称云： “奉圣旨填词柳三变。”
看来柳永不仅是一个有才情更是一个有性情的人物，是一位“流氓加才子” 式的人物。功名不就，只得浪迹江湖，到过成都、京兆，遍历荆湖、吴越。迫于生计，他不得不再次求取功名。为了过考试报名这一关，改名柳永，中景祐元年 (1034) 进士，历任睦州团练推官、余杭令、定海晓峰盐场监官、泗州判官、太常博士。终官屯田员外郎，世称“柳屯田”。晚年流落不偶，病殁于润州 (今江苏镇江)，因无力安葬，只得寄柩于僧寺。二十余年后，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出知润州，才出资安葬于北固山。
柳永做官后，照说命运应该有所改变了，为什么仍然落得落拓不羁、晚景凄凉的下场呢?据说这也和他的填词有关。
柳永登第后，一次参加宫中的秋霁宴会，仁宗命左右词臣为乐章，柳永奉上 《醉蓬莱词》 ——
渐亭皋叶下，陇首云飞，素秋新霁。华阙中天，锁葱葱佳气。嫩菊黄深，拒霜红浅，近宝阶香砌。玉宇无尘，金茎有露，碧天如水。
正值升平，万几多暇，夜色澄鲜，漏声迢递。南极星中，有老人呈端。此际宸游，凤辇何处? 度管弦清脆。太液波翻，披香帘卷，月明风细。
其中 “此际宸游，凤辇何处” 与仁宗御制挽真宗的悼词暗合，读到这句，仁宗已触动悲情，心中惨然。当读至 “太液波翻”时，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的不满，将词作投之于地，说： “何不言 ‘波澄’”! 十分不悦。从此，柳永再也不被朝廷任用，成为导致他晚景凄凉的直接原因。

◇柳永行吟图

柳永的词，多反映封建社会里文人怀才不遇、穷愁潦倒的悲苦生活和不满情绪，多是自我写照之作，感情真挚，婉曲动人。还有相当一部分作品写妓女的生活，对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妇女表现出深刻的同情，为她们鸣不平。柳永也因此深受她们的尊敬和爱戴。有一种说法是柳永死后，是由妓女们出资为他安葬的。冯梦龙所著 《古今小说》 中有 《众名姬春风吊柳七》 一篇，演绎的就是柳永和妓女的故事。
柳永擅长描写市井风情，常以寻常俚语入词，这在文人士大夫看来，认为不雅，其实这正反映了新兴的市民意识，是时代发展的潮流。柳永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正面反映市井文学的词人，正因为他的词作反映了当时的现实生活，因此广受欢迎，流传极广，被称为： “凡有井水之处，即能歌柳词。” (叶梦得《避暑录话》) 但是在强大的传统势力压抑下，柳永却为此付出了一生的代价，潦倒落拓而终，这不能不令人扼腕欷歔。
由于缺乏史料，柳永任职睦州的确切时间尚未搞清楚，但不会早于中举的景祐元年 (1034) 是可以肯定的，而范仲淹贬睦正是这一年，所以文莹这条史料在时间上是有问题的。不过史料中所反映的睦州人迎神祭祀的热闹场面，以及祭祀时歌唱柳永的《满江红》，则是充分写实的，也是完全可能的，是反映睦州民俗的珍贵史料。
若按柳永生于太宗雍熙四年 (987) 计算，他任睦时已年近五十，早已是名满天下的大作家了。对这样一位人物，睦州人自然不会放过，柳永也会当仁不让地写几首唱词。除了这首 《满江红》 以外，内容比较接近的还有 《夜半乐·冻云黯淡》、《祭天神·叹笑筵歌席》、《满江红·匹马驱驱》、《望远行·长空降瑞》等四首。如 《夜半乐·冻云黯淡》 ——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鹢，翩翩过南浦。
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沙游女，避行客，含羞相笑语。
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
这是一首少见的三阙组成的长调，全词144字，给我们描画出一幅冬晴之日的江上画卷： 冬日的江上，彤云低垂，一叶扁舟往越溪深处飘去，这时，风涛渐平，一时间，商旅相呼，商船联袂，顺风扬帆，一派繁忙热闹的商埠风光。中阙写乘扁舟顺流而下沿途所见： 几行红红的霜叶树下，掩映着一处村落，江上渔人收网回家，岸上三三两两的村姑游女，嘻嘻哈哈的打闹着，看到陌生人，含羞地低头跑开了。面对这充满生气的画面，诗人又想起了家中盼归的心上人。但自己却因这区区薄宦而抛家别舍，浪迹天涯。望着天边归飞的大雁，不由人惆怅万分。
慨叹人生漂泊是柳词的中心话语之一，因漂泊而多离别，因多离别而长漂泊。“人生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雨霖铃·寒蝉凄切》) 多愁善感的诗人，面对 “波似染、山如削” 的严陵山水，既有美的感受，又有知音难觅、离愁别绪的惆怅，漂泊之感也就成为睦州词的主线了。
“两两栖禽归去急，对人相并声相唤。似笑我，独自向长途，离魂乱。” (《满江红·匹马驱驱》) “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 (《夜半乐·冻云黯谈》) “念平生单栖踪迹，多感情怀，到此厌厌，向晓披衣坐。’(《祭天神·叹笑筵歌席》) 抒发的无不是离情别绪、漂泊羁旅之情，溢于词外。

◇武夷山柳永纪念馆

对于柳永，当代词宗夏承焘先生早有关注，其 《论词绝句·欧阳修、柳永》 有云： “风庭泪眼乱红时，井水传歌到四陲。坛坫从他笑欧柳，风花中有大家词。”认为柳永的词 “反映的是都市的繁华、旅人的离思、妓女的悲愁等等。内容复杂了，短小的篇幅容纳不下，因而他写了不少长调，在风格上，由含蓄转向铺叙，这是北宋词的一大转变” (《夏承焘集》 第二册)。
“三拜三变复何有? 欲发狂言须杯酒。” (夏承焘 《严州西湖看桃花，答友人讯近况》) 严州不独多诗人 (三拜指方干)，亦复有杰出的词人，柳永 (三变) 即是其代表者和开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