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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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记林语堂先生》

第一个印象民国十六年的春天,一个星期日下午,在汉口中央日报社的副刊编辑室,我和两位同学,第一次拜访林语堂先生和孙伏园先生。“要不是你们打气,我是绝不敢去会见大作家的。”在上楼时,我对那两位同学说。“伏老(即孙伏园先生)我是在北平见过的,他最喜欢和年轻人做朋友;林先生虽没会过,听说他也是个平易近人的作家,你用不着害怕。”莫林说。* * *没有经过传达,我们自己...

第一个印象


民国十六年的春天,一个星期日下午,在汉口中央日报社的副刊编辑室,我和两位同学,第一次拜访林语堂先生和孙伏园先生。
“要不是你们打气,我是绝不敢去会见大作家的。”在上楼时,我对那两位同学说。
“伏老(即孙伏园先生)我是在北平见过的,他最喜欢和年轻人做朋友;林先生虽没会过,听说他也是个平易近人的作家,你用不着害怕。”莫林说。

* * *


没有经过传达,我们自己走进了编辑室,经过莫林介绍之后,孙伏园先生微笑地指着一位大约三十多岁的绅士说:“这位是林语堂先生,我叫孙伏园。”
“久仰!久仰!”
艾斯连忙抢着说,我像个哑巴,只脱帽鞠了个躬。
穿着一件藏青色的长衫,嘴里含着一支雪茄,清秀的面庞,严肃中带着微笑,个子中等,说话慢条斯理,声音柔和,态度亲切,这就是林语堂先生第一次给我的印象。
孙伏园先生,比林先生要矮一点,而又胖得很多,一口黑黑的长胡须,两只稍为突出的大眼睛,很像个法国神父。他穿着西装,打领带,仿佛是林先生的客人;其实他们两人是同事。那时《中央日报》有英文版,林语堂先生主编英文副刊,孙伏园先生主编中文副刊,他们两位都是国内外闻名的作家,有他们在武汉,《中央日报》不知增加了多少慕名的读者。
“我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女兵。”
伏老首先望着我开玩笑地说。
“我也一样。女兵真有精神,看起来和男兵一模一样,没有什么分别。”林语堂先生也附和着说。
由于他们两人的目光都瞪着我看,使我有点难为情,觉得脸上热辣辣的。
“今天特地来拜访您两位——我们最敬仰的作家,请在读书和写作两方面,多多指导我们。”
艾斯不愧为交际家,他首先说明来意。
于是伏园先生和林语堂先生来了个会心的微笑,互相推让了一番,林先生说:
“谈到读书,我很惭愧!由中学到大学,我的时间都花在英文上面,直到大学毕业之后,才重新用毛笔写汉字,拼命研究中文。我有一点点心得,可以告诉你们小朋友(其实我只比他小十二岁):读书,一定要选择与自己兴趣相投的;而且要专心一意地去读,吸收他人着作中的精华;我相信用这种方法,读一本书,抵得过别人读十本书。”
“至于写文章,最要紧的是写你自己心里的话,要自然,要诚实,不要无病呻吟,不要狂妄浮夸,脚踏实地写去,一定会成功的。”
这是多么诚恳,而对我们真是一针见血的话,我们还没有谢谢林先生,伏老笑着说:
“语堂先生是个博学多才的学者,他是苦学成名的,你们要好好地记住他的话。”
这时莫林突然站起来向孙先生行了个军礼,我也跟着站起来,以为要告辞了,原来他说:
“伏老,现在要听您的教导了。”
“我对于求学,没有像林先生一样下过苦功夫,写文章只是为兴趣而已。我和林先生由于朝夕相处的缘故,对他有深一层的了解,有些人以为他反对打领带,主张自由,就是不修边幅的名士派,这是错误的。他的思想虽是崇尚自由,本于老庄,文字有时幽默放浪;而他的行为是很拘谨的。他是孔孟的崇拜者,不论作人,做事,都是很认真的。”
伏老说到这里,语堂先生连忙打断了他的话说:
“伏老,你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三位特地来向你讨教,你却‘王顾左右而言他’,捧起我来了。不好!不好!”
在伏老捻着胡须哈哈大笑声中,结束了我们的访问。
看表,我们归队的时间快到,只好匆匆地告别了。

* * *


43年前的往事,像一幕幕电影似的在我眼前放映着,仿佛是昨天的事一般地印象鲜明。这是一个梦,一直到今天,我还把它当做梦一般看待。
在新堤的前线,一群同学在围着看《中央日报》副刊,太巧了,我的“寄自嘉鱼”的前线通信,本来是寄给孙伏园先生私人的,不料却发表在副刊上了;更令我不敢相信的是这些通信,林语堂先生居然把它一篇篇译成英文发表了!以一个未满二十的女孩,而又是从乡下出来的十足土包子,中学还没毕业,一点文学修养没有,写出来的文字,一定是不堪人目的,谬承孙、林两位先生爱护与栽培,使我写的那些歪歪斜斜的字,变成了正正当当的铅字,我感到万分惶恐,我不相信这是事实,只当做是一场梦,一场使我又兴奋,又恐惧的梦。这梦是那么长,一直到今天,我还没有清醒过来。
唉!究竟这梦是幸还是不幸呢?

关于《从军日记》


北伐告了一个段落,我已经从乡下逃出来,飘泊到了上海。我认识的林语堂、孙伏园两位先生,好心地劝我出版《从军日记》,我婉言谢绝了!我觉得发表出来,已经太使我汗颜,出版更没有勇气。这时语堂先生告诉我,他已把我那几篇译文,收集在他的论文集里面,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劝我无论如何不要固执己见,他说:
“你不要太菲薄自己了,你的《从军日记》,尽管没有起承转合的技巧,但这是北伐时期最珍贵的史料,它有时代意义和社会意义,不出版,太可惜了。我要为你作一篇序,你赶快补写几篇吧,原来的文章太少了!”
语堂先生这种提拔新人,培植后进的心太热忱,太诚恳,太使我感动了!加上孙伏园先生也是和林先生一样爱护我,栽培我的;于是《从军日记》出版了,这是我的处女作,也是使我步入文坛的第一本不成熟的小册子。饮水思源,纪念林语堂先生,我无法不写出这一段事实,也无法使我不永远地、永远地感激他和伏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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