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儒《溥心畲二三事》

御赐珍藏何处寻?京华一见许知音。
西游图画最开心!赴会骑车人笑谑，
倚床速写病交侵。浪传不学恼偏深! (浣溪纱)
　　　　　　　　　——作者咏文中事。
心畲逝世，转瞬间已经是三年了。好些朋友为了悼念此一末代王孙和艺术宗师，先后写了不少的文章来怀念他，介绍他。在此，我不拟将一般人已经提到的事，再作一番报导，而只想将我记忆中的一些琐碎事情，略谈一二，使平素仰慕心畲的人，再能知道他的一些小事。

一、御赐珍藏何处寻

心畲常说他一生中最值得回忆的事，是10岁的时候，叩见太后老佛爷并获得4盘赏赐。
他的祖父是恭亲王，在当时可说是朝内朝外都受人尊敬的一位王爷。王府在什刹海附近。心畲刚满十岁的时候，便由他的大母领着到颐和园去叩见慈禧太后，磕完头以后，太后非常喜欢他，叫他好好读书，将来做一番事业，同时并叫宫女取了四盘东西来赏给他。计小玉如意1柄，1两重的金元宝10锭，1两重的银元宝10锭，玛瑙珍珠各若干颗。这4盘东西，心畲一直保藏着，认为是毕生莫大的荣幸。
入民国后，心畲虽然受过科学教育，而且到过国外好些地方，但他毕竟是一个文学家、艺术家，所以胜国遗民的观念始终存在脑海之中。为了避免睹物思人，缅怀过去，这些珍爱的赏赐品，始终放在北平的家中，没有在他外迁的时候随身携了出来。现在当然早已不在了。因此，心畲每当同我谈及此事的时候，莫不感慨万千。

二、京华一见许知音

我同心畲订交，是民国13年间的事。八兄大千也因为我的关系，才和他熟知的。
心畲有一位族兄名叫溥侗，嗜爱昆曲和平剧，这是当时无人不知的红豆馆主。某天，我同陶梅庵都在溥侗家中玩，无意间谈到心畲。溥侗说：“我介绍你们认识，如何?”我说：“很好。”过了几天，溥侗便置酒为我们介绍，彼此一见如故。往来不久，我因为有事便离开北平南下了。
民国15年的春天，我再到北平，心畲听说我到来，便折柬邀我餐叙，饭馆的名称记不得了，只记得饭馆的老板名叫白云纪，是当时最大而又最好的一家。恰好当时大千也在北平，并且和善子二兄与汪采白住在一起，心畲便一并邀请吃饭。到期，大千说：“心畲的架子大得很，我们迟一点去，不要去得太早了，为他看不起。”因为这时大千虽然认识心畲，但没有多少来往。我说：“心畲此人，表面上架子甚大，其实也是喜欢朋友的人，我们也不要去得太晚了，叫他久等。”
当天晚上，大家吃得非常痛快，心畲讲了好些笑话来助兴，加以他的吃像太难看，完全是一副名士的派头，弄得满桌狼藉不堪。这种习惯作风，几十年后仍然没有改掉多少。
从这次以后，大千对心畲的态度，迥然改观，也奠定了他们深厚的友谊关系。所以心畲逝世后，大千从南美回到台湾，特别领着妻儿到心畲坟台，以跪拜大礼致祭。

三、西游图画最开心

每个人都有其消磨时间的方法，有的人不时变更兴趣，有的人却一直不变。心畲虽然喜欢绘画、写字、作诗、唱戏，但他最开心的消遣方法，却是看武侠小说和画《西游记》连环图画。
心畲可以说是标准的武侠小说迷，到台以后，更是无书不看，不论好的坏的，只要能租到，便一直看个不停，而且看得非常之快。他通常都叫章宗尧去租，有时一天之内，弄得宗尧借书还书跑来跑去，大喊吃不消。这种情形，直到他最后进入荣民总医院时为止。我想心畲喜欢看武侠小说的原因，一定同胡适之先生一样，因为它可以使人脱离现实社会，不致使人发生阅后之感罢了。
心畲除了看武侠小说之外，无事时，总是喜欢画《西游记》书上的故事，特别是孙悟空的故事，而且一段又一段的连续画了下去。我曾看过好些，其中如孙猴子过火焰山，盗芭蕉扇，看起来都觉得非常有味，而且神气十足。一般人总以为心畲的山水画得很好，其实要讲趣味盎然，神情生动，这些小小的画幅，仍然有其艺术上的最高评价，只可惜没有流传出来，致为一般人所不知而已。
心畲对我说，在他画孙猴子的时候，看起来有点无聊的样子，事实上却正是他神与天合，心游物外的时候，也是他引以为最开心的时候。我想这是老实话，因为他一生的不如意事也实在太多了。

四、赴会骑车人笑谑

心畲会骑自行车，知道的人不多。所以我特别提出。
他来台之初，住在凯歌归，后来才搬到临沂街的住所，他能唱大鼓书，很有韵味，能弹月琴更会唱平剧，同时还写了一些大鼓词。在他生病去世以前，每逢星期一、三、五的上午，总是到泉州街方震五的家中，画画、唱戏，有时还找人来拉琴。不过，这时他已经不骑自行车了。因为过去曾经出过意外。
当他迁居临沂街寓所以后，因为和陈隽甫、吴咏香夫妇的住所很接近，同时并由于他们的画室较大，所以每天早上都到那里去作画，而且去的很早，这原本是一段很短的路，步行也不需要三五分钟，可是心畲总是穿着长袍骑了自行车赶去赴会。有天清早，骑在半路上，想让人先行，却不幸被人撞倒，跌在水沟边，心畲没有埋怨那人一句，只认作自己倒霉了事。过后，费了半天劲，才爬起来，腿跌伤了好些地方，回家休息好多天，才调理好，心畲对我说：“真是倒霉，欲速不达，平地风险。”我说：“中国人为什么骑洋车呢?”从此以后，他虽然不敢再骑自行车，可是也引起好些朋友的玩笑了。

五、倚床速写病交侵

以畲是患喉癌而逝世的。我以为和他的暴饮暴食有关。当我同他在北平订交的时候，已经是有名的饕餮之徒了，只要味道美好，即不顾一切的大吃特吃，完全是名士风流大不拘的作风，所以吃像难看。我曾笑对他说：“可不可以文雅点呢?”他说：“人生贵适意耳，管他好看不好看呢!”数十年来，他这种乘兴暴食的作风，始终没有变更多少。逝世前一年，他曾到香港去了两趟，因为多少年没有吃到大闸蟹了，便每天吃蟹，而且每顿饭非连食数十只不停箸。豪则豪矣，口福亦大饱特饱矣，我总怀疑和他后来喉部不适引起喉癌有关。
他在荣民总医院接受钴60治疗的时候，每天感到无聊，便取白色洋纸张，用钢笔速写护士小姐的像，见一个画一个，非常传神，而且有趣。我曾亲眼看见他三笔五笔的就将一位护士的神态速写出来。我对他说：“将来你可以改行教钢笔速写，不要再教国画了。”心畲说：“我的病，始终不见大好，似乎时好时坏，真不知何时才可以出医院呢?”接着又说：“出医院后，我不会教钢笔画的，因为我一生研究的都是中国文化，我愿亲见中国文化能有光辉灿烂的一天。”我听了他的话以后，内心至为敬佩。可惜不久，心畲竟归道山了!

六、浪传不学恼偏深

余来台之初，曾一度赁居临沂街，与心畲寓所相去不远，故得以经常晤面;后余迁居台北县中和乡，仍不时会谈，以快胸臆。某日，与心畲不期而遇，我看见他盛气冲冲，面有不怿，颇以为怪。但亦不便询问究竟。过了几天，又碰在一起，我便动问原因。他告诉我说：有人认为他没有进过学校，留学德国也是假的，他听到这类谣言后，心中非常愤怒，认为污辱了他的人格，所以好多天心情不快。接着又说：他已经将他的学历口述于人，请他们整理后油印分送，以免以讹传讹，而正视听。又过了几天，我去看心畲，他说：“你来得正好，这是我亲撰的学历自述稿，代我保存如何?”我说：“当然可以。”于是，《心畲学历自述》这篇文稿便一直由我保存到现在。因为近十余年来，没有任何一个人怀疑他的学历不实，造谣滋事之徒也无从施其技俩，所以我保存的这篇文稿内容，很少有人看到。

(1966年)

张目寒(1901年—)，安徽霍丘人。国画家、画评家。少年时与台静农、韦素园、韦丛芜等同学。后至北京，与鲁迅有过从。抗战时曾任于右任秘书。张大千之义弟。现在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