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儒《溥心畲先生南渡前的艺术生涯》
心畲先生的家世溥心畲先生讳儒,是清代恭忠亲王奕之孙。亲王有二子,长子载澂,次子载滢,都封贝勒。载澂先卒,无子嗣。恭亲王卒时,以载滢长子溥伟继嗣,袭王爵。溥儒行二。三弟溥僡,为侧室项夫人所生。民国后,溥伟奉其母居青岛大连,溥儒和溥僡奉母居北京西郊。恭亲王府第曾典与西洋教会,心畲先生几经涉讼,得归还后花园。遂迁入定居,直至抗战爆发。滢贝勒号清素主人,夫人是敬懿...
心畲先生的家世
溥心畲先生讳儒,是清代恭忠亲王奕之孙。亲王有二子,长子载澂,次子载滢,都封贝勒。载澂先卒,无子嗣。恭亲王卒时,以载滢长子溥伟继嗣,袭王爵。溥儒行二。三弟溥僡,为侧室项夫人所生。民国后,溥伟奉其母居青岛大连,溥儒和溥僡奉母居北京西郊。恭亲王府第曾典与西洋教会,心畲先生几经涉讼,得归还后花园。遂迁入定居,直至抗战爆发。
滢贝勒号清素主人,夫人是敬懿太妃的胞妹,是我先祖母的胞姐。我幼时先祖母已逝世,但两家还有往来。
嗣王溥伟既居大连,恭亲王遗留的古书画都在北京,这与心畲先生本来具有的天赋相契合,以致成了这一代的“三绝”宗师,不能不说是具有殊胜的因缘。
我受教于心畲先生的缘起
我20岁左右,渐渐露些头角。一次在懿太妃的丧事场合遇到心畲先生,承蒙奖誉,令我有时间到园中去玩。同时也见到了溥雪斋先生,也令我到他家玩。由于居住较近,到雪斋先生家去的时候较多。虽然也常到萃锦园中,登寒玉堂,专诚向心畲先生请教。而雪斋先生家有松风草堂,常常招集些位画家谈艺作画,俨然成为一个小型画会。心畲当然也是成员之一。这是我获得向雪斋、心畲二位宗师和别的名家请教的一项机会。
松风草堂的集会,最初只有溥心畲、关季笙、关稚云、叶仰曦、溥毅斋等几位。后来我渐成长,和溥尧仙(雪斋的六弟)继续参加,最后祁井西常来,聚会也快停止了。
心畲先生来时并不经常。但先生每来,气氛必更加热闹。除了绘画,什么弹古琴、奏三弦,看古字画,围坐聊天,无拘无束。这时我获益也最多。
我从心畲先生受教的另一种场合,是每年萃锦园西府海棠开花的时候。先生必以兄弟两人的名义邀请当时有名气的文人来园中赏花赋诗。厅上廊子很宽,院中花下和廊上设些桌椅,来宾随意入座。桌上放着签名长卷,一个大器皿中装着许多小纸卷,是分韵作诗用的。我每次也拈一个阄,回家苦思冥想,虽不能每次都能作出什么诗来,但这一次次的锻炼,使我受益很多。
再一种受教的场合,是心畲先生常约几位要好的朋友小酌,餐馆是什刹海北岸的会贤堂。最常约请的是陈仁先、章一山、沈羹梅诸老。我是敬陪末座的小学生,也不敢随便发言。但席间饭后,听诸老娓娓而谈,特别是沈羹梅先生,那种安详周密的雅谈,辛亥前后的掌故,有头有尾,有分析有评论,就是一篇篇绝好文章,对我得益非浅。心畲先生的一位新朋友是李释堪先生,在寒玉堂中常常遇见。他和心畲先生常拿一些当时名家的诗词来共同评论,有时也拿我带去的习作加以指导。
心畲先生的文学修养
先生早年在北京西郊戒台寺读书,这和老王爷好佛有关。他老人家常游西山或西郊诸寺庙。我知道儒、僡两先生文学书法上影响最深的是一位湖南和尚永光法师(字海印)。这位法师出于王闿运之门,专作六朝体诗,写一笔相当洒脱的字。心畲先生曾保存着一部这位法师的诗集手稿。七七事变前夕,他们兄弟俩曾商量如何选订这部集子,不久将选订本交琉璃厂文楷斋刻印一册,请杨雪桥先生题签,书名为《碧湖集》,我曾得到过一册,可惜后来失落了。心畲先生曾有早年手写石印《西山集》一册,诗格即如永光,书法略似明朝的王宠,而有疏散的姿态,其实即是永光风格,惟略为规矩而已。
先生对于后学青年,一向非常热心,谆谆嘱咐好好念书。我向先生问书问画,他总是指导怎样作诗。他常说:画不用多学。诗作好了,画自然会好。
有一次,在听了先生鼓励我作诗的话后我问:“该读哪些家的诗?”先生说:有一种合印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的四家合集,应该好好地读。先生最不喜欢黄庭坚、陈师道一派的诗。有一次他向我谈起陈宝箴的诗时说:“他们竟自学陈后山的师道”,说罢哈哈大笑起来。心畲先生为什么喜爱唐诗?这和早年的家教熏陶有关。恭亲王喜欢唐诗,曾有《乐道堂集》、《萃锦吟》刊印,都是集唐人诗句的作品。
心畲先生的书艺
心畲先生的书法功力,平心而论,比他的绘画功力要深得多。心畲先生早年写行楷书法,受永光的影响是相当可观的。
据我所知,心畲先生早年曾临过柳公权的《玄秘塔碑》,后来临过裴休的《圭峰碑》。从得力处看,大概在《圭峰碑》上所用功夫最多。先生那些刀斩斧凿的笔划,内紧外松的结构,都是《圭峰碑》的特点。
先生家藏的古书法帖,真堪敌过《石渠宝笈》。最大的题目当然要推陆机的《平复帖》,其次是唐摹王羲之的《游目帖》,再次是《颜真卿告身》,再次是怀素的《苦笋帖》(先生曾亲手双钩《苦笋帖》许多本)。至于先生自己得力处,除《苦笋帖》外,则是墨妙轩所刻的《孙过庭草书千字文》,这也是先生常谈到的。其实这卷《千字文》,是北宋末南宋初的一位书法家王昇的字帖。王昇的笔法圆润流畅,确极精妙,很像米芾所临王羲之帖。
先生藏米芾书扎五件,装为一卷,经常临摹。先生也常临赵孟頫帖。先生临米帖几乎可以乱真,临赵帖也极得神韵,只是要比赵的笔力挺拔许多。有一段时间,先生爱写小楷,庾信的《哀江南赋》不知写了多少遍。项太夫人逝世时,正当抗战之际,只得停灵在地安门外鸦儿胡同广化寺。髹漆棺木,在朱红底色上,先生用泥金在整个棺柩上写小楷佛经,极尽辉煌伟丽之奇观。
心畲先生的画艺
心畲先生的名气,大家谈起时,至少画艺方面要居最大最行的位置。仿佛他平生致力的学术,必以绘画方面为最多。其实据我所了解,恰恰相反。他的画名之高,固然由于他的画法确实高明,画品风格确实与众不同,社会上的公认也是很公平的。但若从功力上说,他的绘画造诣,实在是天资所成,或者说天资远在功力之上。甚至竟可以说,先生对画艺并没有用过多少苦功。据我所知,先生得力于一卷无款宋人山水,从用笔到设色,几乎追魂夺魄,比原卷甚或高出一筹。
心畲先生家藏古画中,有极其名贵之品。据我所见,首推唐韩干所画马《照夜白图》(古摹本),其次是北宋易元吉的《聚猿图》,再次就要算那卷无款宋人《山水卷》,用笔灵奇,所以有人怀疑它出于元明的高手。
先生家中的堂屋里,大方桌的两旁挂着两个扃长的四面绢心的宫灯,每面绢上都是先生自己画的山水。东边四幅是节临夏珪的《溪山清远图》,西边四幅是节临那个无款山水卷。我每次登堂,必在两个宫灯之下仰观玩味,不忍离去。先生家藏的明清名人画还有很多,如陈道复的《设色花卉卷》,设色《桃源图卷》。最可惜的是一卷赵文度的绢本山水画,竟被用作“贻落”,糊在东窗的横楣上。
先生画山石树木,从来没有像《芥子园画谱》里所讲的那些皴法、点法和一些相传的各派成法。有时勾出轮廓,随笔横着竖着任意抹去,又都恰到好处,独具风格。
南张北溥的一次合画盛会
大约在距今六十年前的那个癸酉年,有一次在寒玉堂中举行了南张北溥合画的盛会,使我大开眼界。
那次盛会是张大千先生来到心畲先生家中作客,两位大师见面后并无多少话说。只见心畲先生打开一个箱子,里边都是他自己的作品,请张先生选取。张大千先生拿了一张没有背景的骆驼,心畲先生当时题写了上款,还写了些什么题语已记不得了。一张大书案,两位先生各坐一边,旁边放着许多张单幅的册页纸。只见两位先生各取一张,随手画去。真有趣,两位同样好似不加思索地运笔如飞,一张纸上或画一树一石,或画一花一鸟,互相把这种半成品掷向对方。对方有时立即补全,有时补画再一部分又掷回给对方。大约不到三个多小时,就画了几十张。这中间,还给我们几个侍立在旁的青年画了几个扇面。我得到了大千先生画的一个黄山景物的扇面。当时心畲先生即在画的前面写了一首五言律诗。我把它保存了好多年,可惜已失于一旦了。那些已完成或半完成的册页,两位分手时各拿一半,随后加以补完或题款。这是我平生受到最大最奇的一次教导,使我茅塞顿开。可惜数十年来,我画笔抛荒,艺无寸进。追念前尘,恍如隔世。
大约距今六十多年前,北京有一位名叫溥尧臣老先生,喜好结交一些书画家。他自己很爱好收集。后来每年夏季,邀集一些书画家出些扇面作品,举行展览。售出可得善价。心畲先生是这位老先生的远支族弟,一次被邀拿出十几个画好的扇面参展,原本是来凑热闹的。没想到展出之后,引起观众的惊讶。特别是许多画家同道也诧为一种新风格,新面目。认为“新中有古,流中有源”。内外行同声叫好!虽然标价奇昂(每件二十银元),但没有几天,被买走了绝大部分。这个结果,连先生自己也没有料到。再后几年,先生因有需用,才把所存作品拿出来开了一次个人画展,也是几乎售空。
余论
先生为恭亲王之孙、贝勒之子,成长在文学教育气氛很正统、很浓郁的家庭环境中。先生的青年时代,虽然家族失去了特殊的优越地位,但所余的社会影响和遗产相当丰富,这包括文学艺术的传统教育和文物收藏,这都培育了这位先天本富,多才多艺的贵介公子。
先生所读古书极其综博,藏园老人傅增湘先生有时寄居颐和园校勘古籍。有一次遇到一个有关《三国志》的典故出处,就近和同时寄居在园中的心畲先生谈起,心畲先生立即说出:见某人传中,使藏园老人深为惊叹,以为心畲先生不但学有根柢,而且记忆过人。先生以书画享大名,其实在书上确实用过很大功夫,在画上则是从天资、胆量和腕力得来的居最大的比重。总之,如论先生的一生,说是诗人,是文人,是书家,是画家,都不能完全无所偏重或挂漏。只有“才人”两字,庶几可算比较概括吧!
(1994年)
启功(1912年—),北京市人,满族。毕业于北平辅仁大学。现任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委员。着有《古代字体论稿》、《诗文声律论稿》、《启功丛稿》、《论书绝句》等。曾参予《清史稿》点校、《红楼梦》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