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儒《溥心畲先生自述》
余六岁入学读书,始读《论语》、《孟子》,共六万余字,初读两三行,后加至十余行,必得背诵默写,《论语》、《孟子》读毕,再读《大学》、《中庸》、《诗经》、《书经》、《春秋》三传、《孝经》、《易经》三礼、大戴礼、《尔雅》,在当时无论贵胄及四海读书子弟,年至十六七岁,必须将十三经读毕,因家塾读书,放学假期极少,惟有年节放学,父母寿辰、本人生日放学一日外,皆每日入学,十三经中,惟《左传》最多,至十七万六千余字,十年之内,计日而读,无论天资优劣,皆可以读毕十三经矣。七岁学作五言绝句诗,八岁学作七言绝句诗,九岁以后,学作律诗五七言古诗,文章则由经文至七百字以上之策论,皆以经史为题,师又命圈点句读《史记》、《汉书》、《通鉴》及《吕氏春秋》、《朱子语录》及《庄子》、《老子》、《列子》、《淮南子》等书,圈点句读便不容粗心浮气读过,余蒙师陈夫子讳上应下荣,为宛平名士,又从江西永新龙子恕夫子,宜春欧阳镜溪夫子读书,十岁学驰马兼习满文,并习英文数学,然后入学校,名贵胄法政学堂,分为正科,预备科,简易科,听讲班,正科如大学,预备科如中学,辛亥后,并入清河大学,余十八岁毕业于此大学,在大学读书时,先师欧阳镜溪先生下榻于旧邸后之鉴园中,每日黎明带灯读书,日出后,即赴学校,晚课后归家,上灯时,再读书至夜半,终年如是,无间寒暑,诗文皆有日课,当时京师耆宿,立一文社,曰正风文社,聘老学名宿为社长,专为世家子弟会文之所,凡子弟诗文及习字皆送文社评改,优者赠以笔墨花笺之类,获者以为荣,余时年十二岁,为光绪三十四年,曾因社题命作“烛之武退秦师论”一篇,限五百字,“题随园子不语”诗一首,限五言律体,文中犹计得两句曰:“可以谓之才也,不可以谓有纯臣之度也”。“题子不语”诗曰;“子不语名篇,随意旨已愆。书原同裨史,义显背尼宣。志怪颐堪解,搜奇手自编。若教评笔墨,终逊蒲留仙。”此次得奖独多,计得松古斋五色信笺两匣、贺莲青七紫三羊毫笔四管、云头艳墨汁一瓶。此墨汁考试入闱所用,光带蓝色。童子无知,获奖狂喜,夜课时,对师朗诵所作诗文,以手击节,不觉拍到砚上,墨溅师须,大受呵责。
家塾师教,必先理学,以培根柢,必以正心修身为体,应对进退之礼节为用,故读经之外,必讲《朱子全书》、《进思录》、《理学正宗》、《大学衍义》、《中庸衍义》、《历代名臣传》等书,意在使先入为主,发蒙启义,虽读万卷,博览各家,不至走入歧途,以此培植贤才,为施教之本源,中庸曰,修道之谓教,此所以修道也,然后讲到训诂,即每字之音义,以及名物之学,欲讲训诂,必须由小学入手,故许氏《说文解字》一书,必须在二十岁以前熟读,方能探本穷源,再讲诸经之笺传注疏,即有条而不紊矣。又须详记六经源流,即汉学师承,既有经书根柢,正义在心然后旁及诸子百家之书,虽论理不同,或因时代有激有为而言者,胸有真宰,亦不至惑于异说。余读史苦于不能详记,思得一法,自史汉纲鉴,《资治通鉴》分成数遍读之,一遍专记地名,一遍专记官名,一遍专记言语,一遍专记人名,若一遍不能多记,再加二三遍,虽不能全记,亦比草草读过者,所记较多矣,盖余才拙下故以如此读法亦觉有益。
余束发受书,先学执笔,悬腕,次学磨墨,必期平正,磨墨之功,可以兼习运腕,使能圆转,师又命在纸悬腕画圆圈,提笔细画,习之既久,自能圆转,书谱所谓使转也,古人习字,书于觚上,觚有棱,上窄下宽,立于几上,书时势必悬腕,人人皆童而习之,书法自然工妙,与悬腕画圈一理,始习颜柳大楷,次写晋唐小楷,并默写经传,使背诵与习字并进,十四岁时,写半尺大楷,临颜鲁公中兴颂,萧梁碑额,魏郑文公石刻,兼习篆隶书,初写泰山峄山秦碑,说文部首,石鼓文,次写曹全礼器史晨诸碑,十七岁后,先师南归,先母项太夫人亲教读书习字,时居清河乡间,旧邸书籍皆荡然无存,身边只有所读之书数卷,阁帖一部,唐宋元明书画数卷而已,先母太夫人尽典卖簪珥,向书肆租书,命余诵读抄写,期满归还,再租他书,稍有积蓄,则买书命读,应用之书,先母自写一目录,次第购求,余虽不才,而不至废学者,皆先母教诲也。
先母尝诲余惟立志求学,以期有成,余十九岁,奉母命留德求学,二十二岁柏林大学毕业后,返家省亲,完婚后二年,再度留德,入研究院,归家后奉母,隐居马鞍山,(时年二十七岁),山在宛平县桑乾河西,先母教余曰:“汝以为今日读书有成就耶,须知此是初步,尚须积学博闻,将来多作立言之书,利物济人功夫,皆在于立德立言之中。”故余又读书十余年,今所辑如《四书经义集证》、《尔雅释言经证》、《寒玉堂千文》、《经籍择言》诸作,皆本于立言之旨,遵母训也,尝见 先母手持中庸一卷终日研读,请问何久读一书,先母曰,此书终身用之不尽,修身治国之道,皆在其中矣,余谨忆 先母慈训着成一书,证以古贤母列女之事,名曰“慈训纂证”。
余书虽终不能工,然临写古人已四十年,初写篆隶、真书,大字由颜柳欧,后即专写“圭峰碑”,小楷初写“曹娥碑”、“洛神赋”,后亦写隋碑,行书临兰亭、圣教最久,又喜米南宫书,临写二十年,知米书出王大令、褚河南,遂不专写米帖,钱梅溪尝论米之天姿超迈,后人不宜轻学,徒自取病,余初学米书,祗有欹侧犷野,而少秀逸,不知探本穷源,至有此病。后学大令虞褚,始稍稍改正,知梅溪之言为先觉矣。
余居马鞍山始习画,余性喜文藻,于治经之外,虽学作古文,而多喜作骈俪之文,骈俪近画,故又喜画,当时家藏唐宋名画,尚有数卷,日夕临摹,兼习六法十二忌及论画之书,又喜游山水,观山川晦明变化之状,以书法用笔为之,遂渐学步,时山居,与世若隔,故无师承,亦无画友,习之甚久,进境极迟,渐通其道,悟其理蕴,遂觉信笔所及,无往不可,初学四王,后知四王少含蓄,笔多偏锋,遂学董巨刘松年马夏,用篆籀之笔,始习南宗,后习北宗,然后始画人物鞍马翎毛花竹之类,然不及习书法用功之专,以书法作画,画自易工,以其余事,故工拙亦不自计。
诗以声调格律为要,有本有源,非率尔操觚所能者,三百篇之外,五言宜法汉魏,旁及陶谢六朝,七言及近体,必以唐人为宗,则气盛而格高,体严而品立,趁韵刻露,不重修辞,颇为今世作诗之病,功夫不纯,率尔造语,言之无文,漫无法度,其病尤甚,所谓太容易即难有佳作,书谱所谓任笔成形,意谓无法度也,推之诗画皆为一理,故辞高调雅为诗上乘,五古近于古文,以澹古朴质为宗,此更非积学不能矣。
余既学治小学,留意训诂,遂喜金石文字,数十年所藏,三代鼎彝陶器甚多,考证共文字,着书曰秦汉瓦当文字考,陶文释义,吉金考文,汉碑集解,鼎彝瓦当,皆手拓其文字,加以考证,陶器异文,有补证于许书者尤多,惜稿已散佚,不复能记录矣。
书说命曰,学于古训乃有获。又曰惟学逊志务时敏,孔子曰,敏而好学,凡学问之道以及文艺,必有师承,有师承则有法度,然后始能发挥已意,孔子曰从心所欲不跃矩,加以敏学,方可成业,必求谨严,为治学之本,人非天纵之圣,难求兼善,专业则精,务广则荒,求备于一人,为古圣之所戒,余积学数十年,顾以菲才,学无所成,陋劣寡闻,本不足述,身期遁世,焉用文辞,所以竭诚尽言者,欲使凡百君子,知先母教诲之艰难,有可以风世者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