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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溥儒《忆王孙》

清音延古汲 云叶陨华林,前面十个字,是我挽溥心畲先生的五言一联。前年十月初三,溥先生去世,哀悼追念的人极多,好的挽章也极多。笔者平生是不喜以通套之辞挽人的,但却觉得确有对王孙致挽之哀思,于是吐出了这么寥寥十个字。其中也有事可述,其事详后。我之认识溥心畲,是三十九年来台以后的事。我之望见旧王孙,则是再早十五年在北平中山公园社稷坛朱墙以外的事。距今竟有三十年之久...

清音延古汲 云叶陨华林,前面十个字,是我挽溥心畲先生的五言一联。前年十月初三,溥先生去世,哀悼追念的人极多,好的挽章也极多。笔者平生是不喜以通套之辞挽人的,但却觉得确有对王孙致挽之哀思,于是吐出了这么寥寥十个字。其中也有事可述,其事详后。
我之认识溥心畲,是三十九年来台以后的事。我之望见旧王孙,则是再早十五年在北平中山公园社稷坛朱墙以外的事。距今竟有三十年之久了!
大约民国二十二三年的暮春,北平的牡丹时节?我到中山公园去看牡丹,在社稷坛围墙正门左侧牡丹畦内,听到有别的游客指点低声说:溥心畲也来看花了。当时正是南张北溥的联衔被人传诵的时候,似乎也正是张大千北来在水榭开过画展轰动一时之后不久。溥心畲不过四十左右,在一般年长的书画家鉴赏家来说,他还是一位后起作家,但是一致认为他的北宗山水,将来的造就必定登峰造极,是毫无疑问的。
当时我回头望去,只见一簇大约是四个人自人行道的南边土地上跨越过来。这四人是一男三女,男的方面大耳,唇红脸白,眉目如画,身材宽而不高,望之竟是不似一般游客。女眷穿着满人特有的旗装,脂粉簪花,似是一位夫人两名侍女的样子。(却不知雀屏在内否?)气派风格,也与当时北平的仕女两样。使我立刻想起老杜的哀王孙诗中“龙种自与常人殊”的句子来。
其时邓之诚的“骨董琐记”在报刊发表,颇得士大夫的好评,我在望见了溥氏挈眷园游情形后,又立刻想起邓的一些记述。现在翻检骨董琐记,在“都中三湖”一则中,有这样的一段。摘录于左:
“十刹海,所谓西涯也。李文正法梧门所居已不可寻。张文襄旧宅在湖南岸白米斜街,后人不恒居之,屋瓦多颓圯者。宅本文襄疱人所设会贤堂,文襄居之,会贤迁于北岸。筑堤通湖南,沿堤植柳,高入云霄。自夏五迄中秋,堤上设茶肆及诸摊戏,游人佻��经过。惟前朝诸戚贵,则凝装坐会贤楼上,内家装束,照映生姿,行人犹指目也”。
后面几句,实在描写得很好。王孙贵胄,使人们不由得不以异样的眼光去看他,而他们的所谓“内家装束”确实也与一般社会不同。记得齐如山先生曾对我说:旗人的王爷贝子,虽是男人,平时也都描眉打鬓讲究化妆。现在想起当时在牡丹畦侧所见的溥二爷,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的情形,虽然那时他年龄尚轻,起居优裕,朱唇玉面也是当然的;但究竟觉得印象过于鲜明。这位后来的西山逸士,当时的青春风采,恐怕确是经过一番修师的。
那时区区才二十多岁,还是个羞涩的青年,眼见游人指目的情形,实在没有勇气上前自道姓名,只能默默在旁,心幸今天总算见到这位贵胄画家了。
十六七年以后,我和王蔼云兄同事于台湾教育厅。蔼云爱好书画,尤其喜欢沈尹翁的字,恰巧我也曾是渝州上清寺石田小筑的座上客,所以我们非常谈得来。某日晚上,我们一同到临沂街六十九巷曲折小衖内,拜访寒玉堂。溥先生见了我非常亲热,因为他和我县城内的陈翰林子纶相交极深,而陈氏于我则是表亲长辈。当时我觉得这位旧王孙极其可亲,但也非复当年社稷坛侧的华贵情形了。
于是我们谈印章,谈诗,谈书,谈画。大约有三五年,我常常是寒玉堂夜集的坐客。其后人事丛脞,我渐渐去得少了。又听到夜集的门客,也渐渐以商买为多起来。但每年中总有若干次酬酢遇到一起,见面必定执手寒暄,相谈畅快。前年春,他因病住荣民总医院,我曾偕黄君璧先生同往探视,并在病榻上照了两张像,现在想来,这是我和他最后一次的见面了。
我们的相交,可以说是以印章开始。他把他带来的印章一一取出给我看,来台之初不过几颗,都是陈巨来刻的。据说,他之从北平到南京,本为游历展览,并不知不能再回北方,也是只带了几颗印。其中主要的是王福��所刻“旧王孙”朱文及有三□图饰“溥儒”二字白文印。这两颗印因为用久了,已渐渐磨损,朱文渐粗,白文渐细,不能再用了,所以请陈巨来重新刻过。布局笔意,小有不同。此外飞鸿二字朱文图印,乾坤一腐儒五字白文方印,也是巨来所刻。而用得最多的则是旧王孙及三□姓名印。其后姓名一印,又经不止一个人仿刻过,而且大小不一。所以这几年对于此一印章的孰先孰后,孰真孰伪,已成为喜爱溥画的人们讨论的问题了。
我最初给他刻的一颗印,是庚寅二字纪年小印。当时他说打算画小手卷,需要小印章,我于是给他刻了三颗小印,庚寅纪年一颗之外,还有儒字及心畲二字两小方印,后者尤小,不过如蝇头大,迄今还是他所用印章中最小的一颗。这些印在他的小画中常常见到。他喜欢风格较古之细朱文印,所以于巨来所刻最为爱好。记得某次似是已故洪兰友氏访他,其时我先已在坐,他给我介绍说:“此台湾之陈巨来也”。还是我自己道出我的姓名来,相与笑乐。巨来的印,的确是近年一高手。他之所长,我确是自愧弗如;但我之所长,恐亦非巨来之所能也。
我大约共给他刻印十许颗,最后的二印,已是他得病之后的事。当时听友人说他耳侧长了瘤,时痛时止。一天,他派人送给我一张墨梅三尺幅,附有一函二石,求我刻杜诗二句· “汲古得修绠”,“吟诗秋叶黄”。这两颗椭圆及长方的小印,很费了我一些斟酌,大约过了几个月才刻成,缴卷时他已住进荣民医院。我同黄君璧陈子和去看他,见他内向侧卧,病已相当沉重。但仍坐起谈话,仔细看我所刻的印拓,然后将拓纸放在枕旁,躺下去看看。也便是这一次,曾为他拍了两张照片。
在此不打算多说溥氏的画,因为喜好的人太多了。鉴赏评论,也已很多了。他给我也写了不少的画,有寥寥几笔的,也有相当繁复的;有很精的,但是没有很大的。比较特色的是一条朱笔高松,是某年元旦所写。题句云:“赤城霞起而建标,元日写此为壮为先生寿”。当时并说:“古人为寿,并不一定在生辰的时候”。但恰巧我的生日是新正人日,所以于古于今,都还适合,此画迄今仍应归入敝斋长物志中也。
溥氏逝世前一二年,似乎已自知不久于人世,所以积极手抄他的寿文诸稿,并遣其门生录副不只一份。经其晚收弟子青年吴建同奔走的结果,他的笔记《华林云叶》两册,总算在他生前出版问世,也总算赶上他亲自过目。这书装印的并不很合理想,不过吴建同为暮年落寞的他了却一桩心愿,其功劳实在是值得称赞的。
《华林云叶》分上下二卷,共九类:记事,记话,记诗,记游,记书画,记金石,记草木,记鸟兽虫鱼,记藻。其中有一则重出的,有误字,有漏字,想见其病中抄写,急于在其有生之日完成这件心愿,不免仓卒遗漏的情形。书法也较其平日所为,略觉稍逊,不及《寒玉堂论画》(世界版)之从容飘逸也。
记游中有一则与我有关,而且闻之于我的,录之:“易州娄山,有孤石如堂,三十里外望之,光同皎日,即之则黝然无光”。
东娄山村是我出生的故乡,南山上确有巨石发光,也便是吾家玉照山房得名的由来。但那块发光的巨石却非“孤石如堂”,而是欹卧在山坡上的。大约十里左右仍可望见,说三十里则不免夸张其辞了。又,此则收入记游中,看似溥老曾经亲历,其实他是没有到过我的故乡的。由此也可以想见:古人的笔记恐都不免这种情形,溥老是亲自从我口中听得,尚且如此;如得自展转传闻,大概差异就更大了。
溥老的诗,纯然唐音。有一次我和彭醇老在杭州南路步行谈诗,我问他当今旅台诸家的诗,何人最好?他立刻举出溥心畲来。醇老评诗,持论素严,众所通晓,独于溥氏之作毫无间言,究竟是不失公允的。
但是他平时题画,却是潦草之极,往往随手挥写,浮泛陈滥,支离堆砌,比比皆是。这大抵都是对客应索,迫促急就之作;却也不免贻人诟病,实在令人惋惜。
惟于题跋古人名迹,则从无草率。多作柳体端楷,末署姓名,不书别字。看了他这种裁别分寸,也就可以了解他之草率的笔墨,实有出于受人勉强的苦衷,并非他甘心如此也。
我藏有一卷清李耳山的寸幅千里图,纸幅的确只高一寸,卷尾跋者甚多。我曾请他及陈含老加跋,二老皆作蝇头小楷,可称双绝。他的诗题云:
“咫尺论千里。苍茫聚十洲。吴江连野渡。萧寺隐崇楼。堤上萦官柳。波间荡客舟。耳山传妙迹。如见广陵秋。山水小卷,石谷临米元晖云山晚色,瑶华道人为董蔗林尚书作秋山,皆高寸许。海宇澄平,骚人逸韵,南渡诗人,隐几而梦元佑,不亦宜乎”?
这首诗不过写卷中景物,并非极力之作。但是一片唐音,出之端庄,仍然是他的本色诗,非他家所及也。
他病中积极编录他的诗词稿件,希望能够看到出版。但是诗词集终于没有来得及,逝后由其子孝华付印,去年于其周年忌日出版。仍是两册一函,总名《寒玉堂诗词联文集》。这个总称,似乎不是他自己所取。其分名为:《寒玉堂诗集》,其中又分《西山集》(有纪年者自民4至民31年)及《南游集》(有纪年者自35年至52年)、《凝碧余音词》、《寒玉堂联文》。这部诗词联集,印刷、装订、纸料均较《华林云叶》为佳。
据我所知,溥氏此外还有很多着作手稿。在八九年前,他会对我说,正在从事“说文经证”的工作。日前在某骨董肆中,曾看到他的手稿二种:一为《尔雅释言经证》,一为《唐五律佳句选》。另外据我见到的,他作的赋也不少,定必有专稿一辑。敝斋中也藏有他手书的“诗草木鸟兽虫鱼赋”,为周弃翁所赠。极希望他的后人及友辈门生能够为他裒辑出版,实在是一件功德。
他的兴趣造就是多方面的。画的名气最大,但字的成就也是上上的。而他自己却以为经义学问功夫最深。我以为当代书家,论楷法的谨严精妙,应当以他为第一。但缺点是一仍成法,并无独造。行草则有自己的境界,有人比之为散发仙人,有凌虚御风之意,确能道出其独特的风格,就此点而言应当更在其楷书之上。
他精于音律,能弹一手好琵琶。能击技,当年可以举重两三百斤。初来台时,没有琵琶,我曾经听过他以琵琶的抡指法弹日制大正琴,居然风雨满堂,四壁撼荡。武术据说是从北平顺治门外一家煤铺的掌柜学的,却未曾见他练习过。
这位王孙的性格很奇怪:有时天真,有时忧郁,有时糊涂,有时世故。大抵糊涂并不是真的,止是乐得听到别人说他糊涂而继续装下去,以为笑乐。譬如常常听到的他总是忘记师大艺术系上课教室怎么走法,也许第一二次不认识路容或有之,但以后便乐得装作忘记,由学生扶侍引导了。因为糊涂是伪虚,所以事实上他是极世故的。一个帝王后裔,失意王爷恭王的后裔,岂能脱开其政治背景,而不学会世故的道理?
溥心畲之可爱,在于其天真的一面。遇到臭味相投的朋友,谈诗论艺,鉴藏饮啖,放浪山水,不能再有更风趣、更真率的人物了。某次谈到游山,有人说:“昨日上山我担心极了,如果下雨,真不知会惨到什么地步?”我说:“下雨算得了什么,最多不过将衣服多洗晒一次,但是山上的雨景才叫难得呢。”他忽然站起来,对我作立正姿势,并且行了个军礼,说:“妙极了,妙极了,你把我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这不过是一例而已。
可惜而令人难过的是,他发露天真的时候很少,而表现沉郁的时间则很多。一定有不少的朋友体察过寒玉堂中的情形:厅中坐了一些各色人物,包括大部分的买卖人。里间是一桌麻将,大声小气,吵闹的很。这位旧王孙盘腿坐在矮的方榻上,一言不发,手不停挥,口不停吸。不停挥是不断的作小画,很少休息;不停吸是不断抽劣等纸烟,一支连一支。这样每天晚间弄到十一点以后,才洗砚,收笔,休息。很多人对我说,溥先生简直是一架机器,其开关悉听于操纵机器的人,运转时并无生物的意志兴趣,只是轮机转动而已。虽然在一日清醒的时间内未必全部是这样,但起码晚饭以后的时间,几乎总是如此。另外在家教授学生作画的时间,差不多也是这样被管制着。在这种情形下,发挥性灵,出于乐意的笔墨,从何而得?那些潦草轻率的作品,都是这样产生的。他是天分极高而又富于才情的人。一日中大部分时间在这种情形下劳作,于是就只有沉闷不言,毫无乐趣的消蚀光阴,其情况简直令人怜悯!我相信他耳侧生癌必与其吸食劣等香烟过多有关,人人都知道:寒玉堂中的上等纸烟很多,但是主人却只能吸劣等烟,真是罪孽。
他喜欢学生,因为学生敬爱他。他喜欢谈得上的朋友,但是很少有性真交往的机会。所以愈近晚年,作品愈益不济,说起来实在令人感叹。
今年春间,师大艺术系毕业的印尼女侨生陈馨兰拿一把溥先生给她画的团扇请我再给她题一题,因为当时画就未及落款,他的病就渐渐沉重,不久就谢世了。陈生将扇子交给我,第二天便离台飞港,听说又去了美国。日前作了一首诗写在扇的另一面。我文前所录五言挽联,是用他属刻汲古杜句及笔记书名的意思,这首绝句则将岁晚吟诗的萧瑟境况叙入。而距王孙之逝,已将两年,觉得生死合离,令人感触。

(1965年)


王壮为,着名书法家、篆刻家,1949年去台湾,任职于省“教育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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