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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溥儒《有关西山逸士二三事》

溥心畲先生的画首次在北平展出时,极为轰动,凡爱好此道者,皆为之欢喜赞叹。北宋风格沉寂了几三百年,而当时习见的多是四王面目,大都甜熟无新意,有似当时流行的桐城派古文,只有躯壳,了无生趣。心畲挟其天才学力,独振颓风,能使观者有一种新的感受。他的润笔在北平琉璃厂肆固然是居第一位,而后门大街小书画店,也偶有他的作品出现,其价值自不同于厂肆。据说这都是他家的佣人流出来...

溥心畲先生的画首次在北平展出时,极为轰动,凡爱好此道者,皆为之欢喜赞叹。北宋风格沉寂了几三百年,而当时习见的多是四王面目,大都甜熟无新意,有似当时流行的桐城派古文,只有躯壳,了无生趣。心畲挟其天才学力,独振颓风,能使观者有一种新的感受。
他的润笔在北平琉璃厂肆固然是居第一位,而后门大街小书画店,也偶有他的作品出现,其价值自不同于厂肆。据说这都是他家的佣人流出来的,因为他的恭王府距后门大街甚近,佣人们与后门的店商,难免都有往来的。一次吾友常维钧兄在这家店里看到一小捆心畲写的对联,维钧选了两副,米襄阳的笔意,极佳。等我去时,剩下的只有成亲王体了,我买了两副,定价不高,每副两元。所有题款却非溥儒,也不是心畲或西山逸士,而是“仲衡”两字,下钤“省心堂”小印。“仲衡”是他早年的字,后因京剧有一名演员叫“郭仲衡”的,他就不用了。
后来我又在那家店里,收了一幅山水小品,旧高丽纸,元人笔意,萧疏有致,维钧看了也以为是一幅好画。不意两三天后,我在那家店里发现了同样的一幅,为之奇怪,我买的难道是赝品么?于是我请袁珏生先生鉴定,珏生名励准,前清翰林,名收藏家,所收古墨尤知名海内。此老当时在辅仁大学美术系讲授“书画题跋”,我将画带到教员休息室,他一看就说是心畲的真迹,并说心畲喜欢一张稿子画上两三次,这样的事,当他在台时也证实了。以现在观念看来,如此“拷贝”有什么价值?我想,他大概以笔墨为主,构图并不重要。如倪云林的画,并看不出什么高山峻岭,又如古人作品往往题曰仿曰临,却不减其流传的价值。虽然如此,心畲的精品,没有不可以看出他的匠心的。至于他自以为游戏之作如《西游记》图等,意趣横逸,想象力之高,则是前无古人的。
当时我还收了一幅仕女图,像是红叶题诗之类。另一幅友人名之为归隐图,一高士在驴背上断流而渡,一琴童岸上看着发抖,神情毕现。这一小品,曾经给他看过,他笑着说:“境界还好,笔弱些。”
我与心畲第一次见面,是在北平他的恭王府,恭王府的海棠最为知名,当时由吾友启元白兄陪我们几个朋友去的。王府庭院深沉,气派甚大,触目却有些古老荒凉。主人在花前清茶招待,他因我在辅仁大学与美术科主任溥雪斋先生相熟的关系,谈起话来甚为亲切。雪斋是心畲从兄,这两位旧王孙,同负画苑盛名。兄清癯而弟丰腴,皆白皙疏眉,头发漆光,身材都不算高。
心畲渡海来台,我们始相见于台大外文系英千里兄的办公室,道途辗转,不惯海行,颇有风尘之色。我陪他参观中文图书馆,甚是高兴,以为不意台湾孤悬海外,居然还有这么多藏书。我告诉他这些书都是福州袭家乌氏山房的收藏,早年台湾帝大买来的,他笑着说:“这不失为楚弓楚得。”后来他便时向我借书,如来信云:

未接清诲,良深驰想,以儒之简出索居,离于益友,不得闻过,殊深惕惧。今欲有所述着,敢烦在台大图书馆,倩生徒一察。书目谨列于后,愿次第借观,当早奉壁。又曾在本馆中,见有《晚笑堂画传》,木版二册一函,记在地室书架上,请先检借为盼。

前所乞借孙渊如《续古文范》中有“云居寺”中漏抄两句,乃元和年范阳县丞吉逾诗,其诗曰:“到此花宫里”云云。务请分神将此全首抄示,弟因作笔记录至此条,见少二句,大为窘急。


他要我为他刻印章,我这刻工并不高明,他的谢简却极典雅,信手拈来,居然六朝韵味,若在皇帝时代,定是“书记翩翩”的人物,这不过是心畲文学方面的另一本领。如:

承惠佳刻,铁笔古雅,损益臣斯之玺,追琢妾赵之章。笔非五色,焕沧海之龙文;石不一拳,化昆山之片玉。永怀此赉,敬奉芜函,既致缱绻,靡深仰止。


我只为他刻过四印,两名字小印外,一“义熙甲子”,又一“逸民之怀”,前者他比迹陶公,后者似用王羲之语,十七帖中:“吾为逸民之怀久矣,足下何以方复及此?似梦中语耶?”羲之此语虽不知对何人所说,然可体会的是羲之的丧乱意识,若参之《晋书·羲之传》中与殷浩书,更觉得此语之沉重,然则心畲与羲之有同感耶?
《魏书·王粲传》云:粲“善属文,举笔便成,无所改定,时人常以为宿构;然正复精意覃思,亦不能加也。”王粲这样的捷才,后来杂书,亦有类似的记载,可是我生平所见到的,只有心畲一人如此。有一天晚上,我在他家,正谈话时,有人拿了一张艺术大照片,请他题字,他拿起笔来即刻在上面写了一首七绝,诗意与照片上面的景物,非常切合,当时使我一惊。
约在甲子春夏之交,大千兄在日本带给我一本他画的册叶,甚精。他听说了,急于要看,因告诉目寒兄,后日同在某家宴会,务必带去。届时我带去了,他坐方桌前,正为一群人写字。看我来了,就放下笔,欣然将册子接去,边看边赞赏。翻到最后空叶,拿起笔来便题,不曾构思,便成妙文:
凝阴覆合,云行雨施,神龙隐见,不知为龙抑为云也。东坡泛舟赤壁,赋水与月,不知其为水月为东坡也。大千诗画如其人,人如其画与诗,是耶?非耶,谁得而知之耶?


寥寥六十来字,超脱浑成,极切合大千气度。尤妙者,所谓“是耶非耶”语气,好像是受大千的题语而触发了灵感,因大千是册最后画的是他日本侍儿山田女史的像,题云:
画成既题署,侍儿谓尚余一页,兴已阑,手亦倦,无暇构思,即对影为此,是耶,非耶?静农何从而知之耶?


是耶?非耶?已无从遇心畲而问之矣。我曾与大千谈到心畲的捷才,他也佩服,并说昔年同在日本时,他新照了一像,心畲看了,就立刻题了一诗:

恰似少陵天宝际,作诗空忆李青莲;滔滔四海风尘日,天地难容一大千。


这样真情流露感慨万端,不特看出两人的交情,并且透露了他两人以不同的格调高视艺坛的气概。我想他这种感情,必是久蓄胸中,一旦触机而发,绝非偶然。可悲的,大千投老归来,心畲竟先返道山,正如少陵所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了。今则两人俱归于寂灭,而心畲逝世且20年,墓木拱矣。其门弟子方集作品展览,以为纪念,余写此回忆,虽平昔琐屑,实深怀旧之感。

(198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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