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如山《我的外公齐如山——纪念齐如山先生逝世二十五周年》
《大成》杂志,每期我必读,近几年来有几篇关于我外公齐如山先生的文章。同时陈纪滢老伯曾写过《齐如老与梅兰芳》一书。前两年去台北时,曾拜访过台静农教授,并承赐以墨宝,台教授提起我外公在去世的当天早上仍写了一封信,只完成了一半,这是他老人家最后的写作,就是写给台教授的,言下唏嘘不止。我听了这话,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回想自幼外公非常疼我,他的朋友们至今这么怀念他,而我竟一点表示也没有。外公是位戏剧大家,他辞世后,在台北曾出版过《齐如山全集》(联经再版)。听说北京方面,最近也在整理外公的着作,并称他是“戏剧权威”。他的着述,在此不必多提。我只想拣一些平时外公在家中的琐事,可能连他的朋友们都不清楚的,拉杂的写一点出来,以志纪念。
生我者父母,养育我者,我的外公、外婆。我在外公家前后住了十二年。由北京的孔德小学五年级开始,后转贝满女中,以至在燕京大学毕业。多年来外公、外婆对我的辛勤教诲,永世不忘。
外公一生身体健康,饮食简单,衣着朴素,风趣健谈,交游满天下。五十多年来,研究并发扬国剧。1962年3月18日,他那时已八六高龄,但对提携国剧后进,仍不遗余力,每周末必去观看他们演出,而国剧界也对我外公十分崇敬,见面都称呼一声“齐公公”。在剧场第一排左边头一个座位,永远是留给“齐公公”的。逝世的那天是个星期天早上,他忽然心血来潮,叫齐了所有在台北的家属陪他去听戏,在演出一半时,忽然手杖落地,人接着倒下去,心脏停止跳动,就此与世长辞,一点痛苦也没有。外公对国剧算得是“鞠躬尽瘁”了罢,这个异数,不可不提一下。
外公的着述,我在欧、美等大学图书馆中,均曾见过,据我三舅齐熙博士讲,根据外公的着作而得到博士学位的外国学者已有二十几位。这些年来,我三舅继承遗志,每年在外公生日时,均在台北颁发最佳国剧演员奖,以资鼓励,希望提高他们的质素。现今国剧团体经常由北京及台北到世界各地演出,各地侨领也纷组票房演出,继续发扬国粹,外公泉下有知,一定是十分欣慰的。
在我九岁时,我家原住在山东省济南市,先父贺益兴从事农业改良工作。由日本早稻田大学学回的科技,很想把以农立国的中国,由贫苦的情况下改善起来,故终日奔奔波波,十分忙碌。一九三七年七月,先父适又去青岛开会,我先母觉得我已放暑假,应去北京跟着老人家学些古文,正巧我八姨齐景,由德国留学归国不久,正在南京外交部任职,夏天预备北返探亲。济南正值津浦路上,先母事先未经与先父商量,就托我八姨把我带到了北京的外婆家。岂知刚到了三天,卢沟桥事变发生,从此被留在北京,由外公外婆抚养成人。我自小体弱多病,老人家的心血实在用了不少啊!
我的外公三兄弟,从未分过家,大外公齐竺山老先生,人称齐大爷,三外公齐寿山老先生,人称齐三爷。每天吃完晚饭,尤其在天气暖和的时候,三位老人家多数是在院中散散步,聊聊天。上天下地,无所不谈,真是其乐融融。我的姨们及舅舅们,都是大排行,像我母亲齐长是二房中的长女,但人称“三姐”。我的最小的姨齐同是长房,排行第十六,年纪虽然比我轻,但我得称她一声“同姨”。
我由济南的小家庭,忽然到了外婆家的大家庭,生活真是不一样,每天裱褙胡同外婆家都是人来人往,好像过年一样,热闹极了。由于打仗关系,前后又来了表舅、表姨、表哥、表姐等,连同姨们及舅舅们,每天开饭总有二三十口子。外公三兄弟因多年在欧洲居住,对营养十分注意。我记得每次吃饭时,我总要望一望墙上挂的一大张食物与维他命分配图,知道胡萝卜对眼睛好。外公常说:“咱们家吃的可是不讲究,这么多人,每天每人也分不了多少肉,但身体倒都算健康。”甚么缘故呢?多吃蔬菜、杂粮之故。冬天厨子总是买一大堆肉骨头回来熬汤,再放些白菜、粉丝或海带等,汤都熬成奶白色,想来钙质不少罢。
外公家五个大院子都种了多种果子树,记得有柿子、杏儿、葡萄及核桃(果实外皮是青绿色,可做染料)等。花儿就更多了,白色紫色丁香树有四大棵,还有海棠、藤萝、榆叶梅、迎春及牡丹等。但自抗战后,改种了丝瓜、豆角之类,又养鸡生蛋,增加不少营养。外公常说,如国民个个身体好,中国人可就不必被称为“东亚病夫”了。
外公家的那棵大杏儿树,果实又多又甜,每逢结果时,外公总是细心挑选一枝姿态美妙,连枝叶带杏儿又仅仅熟而黄中带些红色的,折下来,叫我表哥李家栋送去,给好友齐白石老先生欣赏。(藤萝花开时也要送些去,给白石老人写生。)白石老人题画时常常用“杏子老人”的。行前还得嘱咐,“千万要收条儿呀!”因外公知道白石老人的画不易得,字也是有价值的。有一年又是表哥去送“杏儿枝”去,到了跨车胡同,看门的老太监先不肯开门,一直得听说是“裱褙胡同齐二爷叫送来的”,这才肯开门,因求画的太多。那回老人一时高兴,立刻画了一张画送给表哥,他当然珍重保存,可惜“文革”时流失,真是可惜。白石老人虽是大画家,但为人十分勤俭,身上总是带着一大串钥匙,怕家人乱用钱,但自己又不懂得计算。有一次我外公见他把一块极贵重的衣料剪了做围裙,围上好画画儿,以免弄脏了衣服。我外公说:“为什么用这么好的料子做围裙呀?真太可惜了!”白石老人知道外公值得交朋友,从此常常请教外公如何投资,外公也时时替他出主意。外公很有商业头脑,又喜欢帮助人。
外公可以专门从事研究国剧,实因家有实业做背景,可以安心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同时又有位贤内助,家无后顾之忧。我外婆齐韩世喆夫人,河北霸县人,生就国字脸,仪表端庄,从未听说大声儿和谁说句话。大家庭不易相处,但外婆在三妯娌中,处处都为大家着想,真可以称为“温良恭俭让”而无愧。外公家的实业,也很能给现代人一些启示。这些实业主要是以粮米为主,如大和恒面粉公司,粮米多由那边运来加工,南苑(北京郊外)又有多亩果子园等。外公总说:“咱们做生意,可得顾及升斗小民。”抗战末期时粮食奇缺,很多奸商均把粮食内加些废料,以求赚钱,但大和恒的“棒子面”,可是特别香甜,连拉洋车的都知道,“棒子面儿非去大和恒买不成。”每天一大早就得排队,很快即卖光了。这种棒子面(即玉米面)是玉米再加上一些黄豆粉,磨得特别细,过箩也过多几次。还有一种小米面(杂粮的一种),也是货好而又磨得细,这样蒸出来的“窝窝头”特别香,在普罗大众间是极受欢迎的。记得当时的社会局长温崇信还特别表扬过呢。当时这些“棒子面”真是赔钱的,说起来大家可能不相信,但赚钱当然要赚的,是由别的生意上赚来,不能赚升斗小民的钱。这些生意,虽由韩、张二位掌柜的(即经理)主理,但我大外公竺山先生每天都得去看看,总是走着去,走着回来,从不坐车,身体锻炼的极好。大外公曾于第一次欧战时在巴黎和李石曾先生办过豆腐公司,因李石曾先生一生主张素食,那时已知道植物蛋白质的重要,大外公和外公也因此在巴黎得以认识了国父孙中山先生,国父知道外公兄弟们为成立民国,暗地里出过不少力,甚为嘉许,并请外公兄弟们回国出任高官,但外公等为了遵守老外公的遗训,都谢绝了,仍是做粮米生意。胜利后又成立了肠衣公司(即是做外国肠子的外衣),是出口生意。外公说:“外国科技高,都是到中国来,用中国的原料及廉价人工,做成成品,再销回中国,来赚我们的钱,咱们的肠衣,他们吃了肠子后,连肠衣也一齐吃了,不会回来赚我们的了。”外公说话总是那么幽默。大外公很喜欢我们小孩子们,曾教过我们“说文解字”,讲解的清楚极了,又有耐心。
外公家很注意锻炼身体,嫌大家不够运动,买了几个“杠子”,叫大家下了学要举杠子,大人也都要练,总是在天未黑时,就差人各房去叫,我们正做着功课,也得出来练,可惜大家多是虎头蛇尾,三分钟热气,一个个的慢慢就懒散下来,最后只剩我三外婆(齐寿山夫人)一个人每天勤练,一日不辍,怪不得活了九十多岁那么长寿呢!冬天冻冰时,让我们孩子们学溜冰,先是把东院那棵核桃树的四周,画出一个四方圈儿,用点泥土围起来,每天晚上把水泼上去,第二天即光滑如镜,我们不会溜冰的,先用椅子推着在冰上学走,外公们也都打“出溜儿”,即是老远的跑几步,等到了冰上即把两腿一并,很轻松的滑过去了,是北方乡间的一种运动。我们也跟着“滑出溜儿”,但总是得栽在冰上,但因地方不大,没有危险。后来每天晚上“泼冰”,就变成我们这群孩子的事了。等对冰有些认识后,才允许我们在周末背着溜冰鞋去北海公园溜冰场去玩儿呢。记得每年夏天总要“秤人”,这大概也是北方乡间的一种习俗,就是由两个年青力壮的人(多半是厨子和看门的),用秤杆抬着一个藤椅子,每个人坐上去量量体重,都有记录,每年一次。其实那时候已经有量体重机卖了,不过是外公家中总想保留一些中国古老的风俗而已。外公家对家人的营养和运动,倒和现代人们流行的健康舞及健康食物颇为相似呢。
抗战初起,日方想请外公出来做事,外公不肯做汉奸,东藏西躲,消息越来越紧,只好避到东交民巷的法国医院暂住,等消息好点后,再半夜搬回家。医院的伙食对一位健康的人来说,乏味可知,因此常常得去送饭。周末多数由我负责,吃饭时与外公交换,我吃医院的西餐,多半是土豆泥、菠菜泥、猪排之类,外公喜欢看我吃的津津有味,并嘱咐我洗个热水澡再回去,至今觉得那里的大毛巾好白好干净呀。
外公常说:“人家做媳妇儿的不出闺门,我这大男人也八年未出过门。”说来真不简单,外公是个爱热闹爱活动的人,为了不做汉奸,只好在家呆着,每天写作。胜利后,各大小报刊均来争取外公的着作发表,外公想让我们孩子们赚点外快,二来也学着分标点符号,故把“北京的小吃”、“北京的三百六十行”等多本书分批叫我们抄写。外公写作从不分句的,还得嘱咐我们说:“如果是对话,就另起一行,可以多赚些抄稿费呀。”因此我们也学了不少东西,抄稿时顺便就等于把书看过了。外公写作多数都用河北家乡话,看他的着作,就好像听他老人家说话一样,有种亲切感。他和我们说胡适博士常常鼓励他多写,特别用口语来写,想起甚么就写甚么,胡博士说假如不写,以后很多东西就要失传了,真是语重心长。
外公家藏书甚多,多数是线装书如二十四史等,还有很多小说、笔记等,外公书斋取名“百舍斋”。由生意上赚来的钱,家人仍是省吃俭用,多数买了绝版的书,如元朝、明朝的都有。记得每年春天大扫除的时候,东院北屋客厅内的书都得拿来吹吹,然后再换新书签。外公自己的着作,书签分红色、蓝色及黄色不等。不同颜色代表不同的资料,因外公对多方面的事情都感兴趣,想起甚么来,立刻做笔记,这也是很科学的办法。写书签多数由我和我二表哥李家梁负责,另有人负责把新的书签放回原书,不能混乱。那张北京地毯,又大又重,得几个人抬出来,用竹拍子拍去灰尘,那时候又没有吸尘机。这么多书,总得大家忙一整天。书房内还有不少名画扇面等,记得有一本册页是白石老人的草虫,细致极了,想系盛年之作。外公收藏的书画,多数有上款,想都是好朋友所赠的,像陈师曾、陈半丁的作品都不少,还有一些名家的合作画,其中也有梅兰芳先生的作品。
外公有睡午觉的习惯,尤其是大热天,我总是一个人在东院客厅内等着,远远儿的听到南屋外公睡房的竹门帘子响了,准是午睡醒了,就赶快去打洗脸水,洗完了脸总爱吃一些水果,如甜瓜等。因为疼我,就留一半给我吃。但如我犯了错,那罚起来也很厉害,方法就是不理我。记得有一次连着几个月也不理我,好像没有我这个人存在一样,这比罚、比打还难受,至今记得清楚。外公十分疼爱小辈,希望每人能学一种乐器。我学钢琴,启蒙老师是我十姨齐缀,她是北平女子文理学院音乐系毕业的,对我管教甚严。我十姨夫杨树棠博士是少数的中国钢铁专家。早年留学德国,在辽宁鞍山钢铁厂任总工程师多年,记得一九五几年间,苏联方面派了些专家来鞍钢参观,这些专家们还给提了不少意见,反正是看不起中国的工业。但经我十姨夫根据中国的炼钢原料,厂中的技术及设备等,一一加以反驳,结果大家反都觉得比他们苏联专家们高明多了,可见中国是的确有人才的。我和十姨当年同住一屋,在西院北屋。北方四合院房子多数是一顺儿二间或三间,钢琴就放在外间书房,我练琴时候一弹错了,十姨随时就给我改正,故进步较一般为快。外公常常进来听我练琴,有时散步经过,就隔着窗户听,还常常哼哼主题呢!
外公又鼓励我十四姨齐辛学画,并替她请了三位国画老师,山水是溥佺(松窗)老师,花鸟是颜伯龙老师,人物是管平湖老师。我常常等十四姨去学画时,也跟着去玩儿,有时我写了大楷也拿去请管老师改,我十余岁时已可写很大的字了,因五六岁时已由先父把着手教。外公写作总是用毛笔,字又细又小,字体优美。外公平时也练字,有时把腿放在凳子上,再把右手放在腿上,练习悬腕,所以字是有功力的。在台北时,已八十多岁了,仍能不戴眼镜写小楷呢。我十四姨学了不少年的画,后来在中山公园水榭开过画展,很成功,我们也都跟着去帮忙。外公那时虽然不能出门,亲自去看看,但是每天都问画展的情形。后来向我十四姨求画、求扇面的朋友很多,外公自然十分高兴。
外公在众子女中最疼爱先母齐长,因她自幼聪明伶俐,相貌娟好。她读的是孔德中学,在北京东华门大街,外公家的舅舅及姨们,除了去德国、法国留学的外,都在孔德学校读过书,是为纪念法国大哲学家孔德而命名的,是中法大学的附属中学,当时办的很好,小学五年级开始学法文,我是第一个第二代的学生,当时校长知道我要转去贝满女中就读时,还特别挽留我呢,但外公和十姨都觉得我应学些英文,才决定转学的。当时在孔德就读时,老师们不少是先母或姨舅们的同学,故此对我另眼看待,爱护备至。当时在孔德读过书的除了齐家的一大群子弟外,有马衡老先生(故宫博物院院长)的子侄们,如马珏(北京大学有名的校花)、马琰、马理等。沈尹默、沈兼士教授家的子侄们有沈令扬、沈兑等。钱玄同教授家的钱三强及周树人(鲁迅)、周作人、周建人的子侄们如周丰一、周菊子等。他们有不少和齐家的姨、舅们同学,也常来外公家玩,且很多时就在外公家热闹的气氛下用饭。外公家很多地方仍保留着保定府高阳县一带的习俗,如吃饭时用小矮桌、小板凳。不用时就竖起来,靠在走廊下。很多在都市生长的少爷、小姐们从未见过,觉得好玩,人多吃起饭来又特别香,至今很多人仍津津乐道。天热时则多数在院子内大树下吃饭,非常有趣。先母读到孔德最后一年时,班上只剩她一人就读,学校觉得为一人特开一班,甚为浪费,建议送她去巴黎就读,她胆子小,就转去艺专学画,也曾和徐悲鸿先生学过画。后来就与先父结婚了。
我们贺家是湖南长沙人,先高祖长龄公,曾中恩科状元,做过云贵总督,与曾国藩结亲家。曾文正公长子曾纪泽,曾出使英国有年,他元配即是长龄公的女儿。至先祖父因去世早,先祖母只得带着二女一子前来北京投奔在北京九门提督的舅爷,从此就在北京定居了。先父是经先姑丈黄子美的介绍,先交朋友,等双方认识清楚后,才与我母结为连理,在当时也算相当新式的了。我先姑父是我表姐黄宣、表哥黄燕、黄宛及黄昆的父亲。黄宣、黄燕均是学经济的,黄宛则是我国有名的心脏科专家,多年来在北京为政要们看病,现在更加努力训练年青的医科接班人。黄昆于抗战时在西南联大学物理,与后来得诺贝尔奖的李政道、杨振宁博士是好朋友,人称“三杰”,后来黄昆去英国留学,返国后一直在北京大学教书,培养国内的核子物理人才。
我父经外公的薰陶,也喜爱国剧,梅兰芳剧团时常往上海等地演唱,经过济南时,也曾演出过,自是哄动一时。记得外公曾陪梅先生来过舍下小坐,当时左邻右里惊喜了好一阵子呢!我们在家中常常放留声机,听京戏唱片,因为外公和我提过,有一张唱片,梅先生录的,是由外公介绍的,即是“百代公司特请梅兰芳先生唱……。”我总是特别注意听外公在“话匣子”里的声音,可惜那时唱片不多,我只记得有张《贩马记》的唱片,因为是吹腔,当时听不懂,每次想听时,只要说一声想听那张爱哭的就知是想听《贩马记》了。外公说过,当初梅先生灌唱片时,往往为了一点儿瑕疵,外公主张重新再灌,但梅先生左右的人就说:“梅老板唱,还用第二遍吗!”外公的看法和他们不一样,就劝说你梅老板名气大是一回事,但唱片是要留传后世的,要有多少人听呀,怎么能留下一点儿错呢。而梅先生也从善如流,总得完全满意了才算,外公多年来对梅先生的关怀是由此可知的了。先父当时在济南也曾加入过票房,公余后勤于练习,学唱老生,可惜五音不全,唱不出味儿来。等“七七事变”后,先父爱国,即带同家小返回大后方,曾屡次托人想把我接回去,怕外公外婆受累,但因我年幼,无人肯负这个责任,不想胜利未果,先父竟而长逝,回想起来,不胜悲痛。
每年放暑假时,我三外公齐寿山先生(曾留学德国,在教育部和鲁迅同过事。)总是教我们念古文、唐诗、诗经、论语等。每天先把要学的用毛笔抄好,第二天早晨上新书,讲过后,第二天要回背回讲,我们由此在中文方面打下了些基础。就连听戏也当功课一样来研究,小时常随大人们去听堂会,也都不甚记得了,等到十来岁时,如富连成(都是科班里的孩子们演出)有好戏,意思是有教育性意义的,又在白天演,那么我们孩子们就有戏听了。未去之前,先把故事讲给我们听,当时没有字幕,这样去听时,了解的可以强些。外公家有本“戏典”,我们常常在听广播时,大家围在一齐,一边听戏,一边看戏典,所以戏词儿,大家都能背出不少。记得有一次我上国文作文课时,在高中老师们都鼓励我们用文言文写,得分也较高。有一回题目好像是“中秋”,我一时高兴,把“霸王别姬”的戏词儿也搬到作文内了,即“云敛晴空,冰轮乍涌”,老师一时不察,还给我划双圈儿呢,想想真是可笑。说起“戏典”,至今十分怀念这本书,连最近我十六姨齐同还在问我何处可以买到呢?说起我十六姨,我们三人(十五姨齐炎,十六姨和我)小时,总是一齐上学,起先有包月车送我们上学,后来大了,就一人一辆自行车儿骑着上学。我同姨十分精明能干,现是农业专家李崇道之夫人,李博士在台湾主持农复会有年,对台湾的农产改进,贡献甚大,台湾能有今天的经济硕果,农复会着实出了不少力呢。李博士后又做过台中大学校长,造育英才,他的令弟即是物理学家李政道,一门数杰,令人称羡。话说远了,我外公常说:“像北方乡间,识字的人不多,但他们多数知道些忠孝仁义的故事,并以此为做人之本,这些多半是由野台子戏上听来的。”故此国剧对全民教育方面肯定起了一定的作用。
外公的革命思想,是由外公的父亲——我的老外公令辰公处传下来的。令辰公是前清翰林,天文数学都很好,在朝中主张维新,学科学,废八股。谁知为此反遭家变。那时老外公在京,家人仍住在保定府高阳县,当时错传老外公通敌,家人数位竟遭毒手,凄惨之极。从此老外公不许我外公三兄弟再考取功名,不得为满清当官。老外公学问好,又注重子女的教育,曾编了“新三字经”,是为了孩子们易于熟记中国历史,甚有价值,又易上口。我们小时都念过。一开头是:“凡训蒙,先说史,记年代,有条理。”结尾是,“兴童蒙,讲地球,五大洋,六大洲,既知古,又知今,脑智开,黄种存。”这样孩子们对中国历史的前后次序,容易了解。还有一种易记中国朝代的办法,外公也教过我们,我也在学校中常常教同学们背熟,则中国前后朝代就不会记混了,我在这里写出来,看看是不是较易记,即“唐、虞、夏、商、周。秦、汉、三国、晋。宋、齐、梁、陈、隋、唐。后五代。宋、元、明、清。”外公晚年曾亲自把老外公编的“新三字经”工楷录出影印,我也分到了几册,并嘱我教我的孩子们念。外公因家中不许习八股,只得考取同文馆,三兄弟一齐读洋文。外公常说:“我们那时念书可比你们阔气,每顿饭八菜一汤,不好吃还可以换。”因为当时学洋文的人少。后来八国联军攻打北京时,外公三兄弟因学过德文,又做的是粮米生意,认识了不少德国军官,时常谈起中国应振兴工业,提倡科学等。有一位佛将军说:“你们如愿意送子弟们去德国念书,我家女儿正好做他们的监护人。”就这样,我的三位舅父、两位姨母及表舅等就都去了德国念书。佛夫人是贵族出身,家教甚严,对我的舅舅和姨们,视如己出。舅舅及姨们也对她十分敬爱。佛夫人年老时,家居东德,齐家的亲戚们,每到德国,必去探望她老人家,连后一辈的,如我的表弟李臻强,在瑞士读书时,还特地去探望过呢。所以说人类建立友谊,应是不分国籍的,如大家都能和平相处,该是多么好呢!
为了推翻慈禧,外公三兄弟很出了些力,就拿汪精卫炸摄政王一事,可知一二。炸弹先要试爆,于是先拿到外公家的南苑农场去试,地方空旷,不会有人听见。行事之前,炸弹先存放在外公家东院的小西屋内床底下。最后安放在摄政王每天上朝必经的桥底下。谁知行事那天摄政王的座驾车行到桥边,马儿怎么也不肯走,因此未能成功。我和外子婚后回到北京探亲时就住在这间房内,先母又把此事提过一次,我们觉得自己曾在有历史性的房中住过是很可纪念的。我外公要推翻满清,只为慈禧专政,丧权辱国,并不是针对个人的。像我妹妹贺湘善,她即和宣统溥仪的外甥万迪基结了婚,万迪基是位出色的电影工作者,能编,能导,并得过中国影片第一届的纪录片金鸡奖。他的二舅溥杰老先生是位画家,也曾屡赐墨宝。最近溥杰夫人嵯峨浩子(爱新觉罗·浩)因肾病在北京逝世,她是日本公主,比现在的天皇还长一辈呢,这次出殡日本皇族来吊唁的很多,话扯远了,但我想外公如在世,也会赞成这类婚姻的。
外公年幼时,曾由老外公带着上过一次朝,天未亮就得去,冬天又冷,下雪时又阴又湿,真不好受。因有此一经验,对太监们也有了些认识。外公欢喜交朋友,曾在宫中任过事的太监,倒也认识了几位,由此知道了不少宫中的情形,及宫中演戏的情形,他都完全记录下来。后来宣统出了宫,很多有价值的文件都给太监们卖的卖、烧的烧。有的太监因与外公相熟,事先来通知,外公就去买了几批,如升平暑的戏单等,后均陈列在外公私人成立的国剧学会及国剧陈列馆了。外公说过有位太监曾送给他一小瓶粉末,当初也不知道是什么,后来放一小匙在汤中,味道鲜美极了,太监们说这是宫中每天多出来的鸡鸭鱼肉,皇上吃不完,他们就把这些熬成汤,再晒干磨成粉,这不成了现代的味精了吗!但这些是真材实料呀,平时这些老太监们还不舍得拿它随便送人呢。
外公对烹饪也有兴趣研究,总说材料不需要贵,但能做出来好吃就成。北京那时的大小饭馆有什么名菜,外公都记得,朋友们去吃馆子有时事先都得来问问,以免显着外行。外公除了饭馆外,北京四城的小吃很多,外公多数都亲尝过,也都是记下来。北京的小吃,花样多,又细致,这是因为北京在旗的人多,他们都有官粮拿,一般不用做事,也可生活,闲下来就喜欢研究饮食。外公把多年尝过的小吃,集成一本书,就是《北京的小吃》。这种求知的精神,值得我们学习。外公家对待下人们也很厚道,像北方夏天很热,每天下午三四点钟,一定预备了几个冰镇西瓜(那时没有电冰箱,每天早上有人送几十磅天然冰,放在木制冰箱内)大家聚在一起吃,佣人们都有份儿。每次买水果,都是去果子市上担(百斤)的买,买回来就由我们孩子分份儿,每人一份儿,或每房几份儿放在一齐。连栗子、花生都分,真是民主的表现。
外公有随机应变的本事,像抗战末期,有一年北京闹“虎烈拉”(即是霍乱),日军方面怕传染开,于是在北京内城的四城城门口都摆好了几口大缸,里面放了石灰水,四乡的菜农运菜进城,都得把菜在水缸里浸一下,这种菜怎么吃呀!外公想了一个法子,记得太庙公园内有不少野生的“曲么菜”,开小黄花儿的,很嫩,由我们下了学,大伙儿骑着自行车,拿着面粉口袋及小刀子,去太庙挖菜,反正每人才买一张门票啊,进入太庙(从前皇帝的家庙)后,尽量的挖,也没人管(真像王宝钏在窑洞外边挖菜了),拿回家洗干净后,用开水烫熟,再加香麻油、酱油等拌着吃,味道清香,维他命也很多,很像上海人喜欢吃的“马兰头”,比现在欧西流行的“阿发发”好吃多了。
外公三兄弟学的是德文、法文,我的姨们和舅舅们也是学的德文、法文,而我从小由先父处也学到一些日文,所以现在听起这些外文来,相当顺耳。抗战时期,外公三兄弟对欧洲及当时中国的局势非常注意,每天吃完晚饭后,必要有人来“读报”,即是把当天的新闻,简单扼要的说一说,然后三兄弟再在一起讨论时局。英文报是由我表舅阎复初读,法文报是由我十三姨齐崇来读。抗战末期时,姨们及舅舅们己成年的都陆续去内地重庆,就由我表哥们接着报告新闻,每天晚上偷听重庆中央广播电台的广播,那时北京怕被盟军轰炸,窗户上都得挂上黑布,晚上听广播时,也得用厚被盖着收音机,然后再把头伸进去,怕被外边听见,总是提心吊胆的,还得记下来,怕忘了,第二天得回报。我有时也跟着听,听到了好消息时,又兴奋,又紧张,等到1945年8月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时,当时大家高兴的情形,至今如在眼前。我外公也恢复自由了,可以到外边看看了。外公家里整天人来不断,都是喜气洋洋的述说好消息,我们自小就培养要有爱国精神。
外公在欧洲时,在各国看的戏不少,又研究话剧,返国后对中国戏剧,批评的很厉害,但经过多看、多研究后,反而一反前说,觉得有它特殊的地方,值得穷毕生之力研讨,为此曾和上千的戏剧名角,上自老供奉们,下至前后台各种人等,连梳头的,管衣箱的,逢人便问,问后都记下来,多数人都是说,是师傅这么教的,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经外公多年推敲,再参考书籍,结果得到一个结论,即是说我国的戏剧是“有声皆歌,无动不舞”的戏剧。外公和梅兰芳先生合作多年,是要借梅先生的艺术造诣,把国剧介绍给世界各地,把它由地方性,转为国际性。外公常说:“我替梅先生编戏,可是一个子儿也没和他要过。”又和梅先生说:“您现在已在全中国出名了,但是您如听从我的见解,我可以令您世界出名,同时我的理论也可由您来实验,互相有利。”故梅先生对我外公是十分尊敬的。梅先生去世后,梅太太每年仍然来给我外婆拜年呢。
外公为了实现把国剧推扬到国外的计划,首先是把梅先生的艺术介绍给来中国的名人们欣赏,外国人不懂得唱词儿,故外公特别为梅先生编了《嫦娥奔月》,创造古装,增加舞蹈。渐渐的外国人来听梅剧的多了,外公又编了几出如《霸王别姬》、《天女散花》等戏。曾来中国看过梅剧的,前后有瑞典皇太子、印度大文豪泰戈尔等,看过后对中国戏的优美十分赞赏。由此外公想到,可以由梅先生组团到外国公演,实现以前许过的诺言。这个计划首先是由于当时美国公使芮恩施的鼓励,他说如果梅先生能到美国表演他的艺术,中美两国国民,借艺术的沟通,会更加亲善。但说来容易,筹备起来就不简单了。我外公为了梅剧团的赴美演出一事,先后约费了七八年的准备功夫。如宣传工作,特为编了一部《中国戏的组织》,介绍中国戏的唱白、动作、脸谱等,然后再翻成英文,让外国人未听戏前,先有些认识。还画了不少关于戏剧的图画,多是由我母帮着画的。另外,选适合外国人看的剧本,舞台的布置及音乐的安置都和在中国演出时有些分别。音乐方面,乐师坐的地方用隔扇隔开,使台下人看不见,取消饮场(当时尚有此陋习)。筹款工作同时进行,经过无数友好的协助,又得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博士的介绍,才得以成行。年前我居住在美京华盛顿一个时期,曾拜访过前司徒校长的秘书长傅泾波老伯,老伯虽已八七高龄,仍记得十分清楚,曾到过裱褙胡同外公家商谈赴美演唱的事,因傅老伯当时也帮过不少忙呢。后来虽然成功返国,梅先生也得了两个博士,各方面的反应均十分热烈,但大家都赔了不少钱倒是真的。这些详情,可见外公口述,我七姨齐香笔记的《梅兰芳游美记》,兹不多述。后来我考取燕京大学,外公知道了非常高兴,说:“你能读燕京很好,司徒雷登是我好朋友,你要好好用功。”转眼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如今傅老伯有意把司徒校长的骨灰运回中国杭州安葬,因校长生长在中国,对中国有特别的感情,这是司徒校长的遗言,希望不久能成为事实。去年承傅老伯赐我一本“司徒雷登日记”,他的一生与中国有深远的关系,并曾做过一任美国的驻中国大使。
外公一方面研究戏剧,同时对有戏剧天才的演员们,一直都在注意提携,像早期富连成的李世芳和毛世来,就由外公介绍给梅先生收为弟子。抗战胜利后,我曾见杨荣环和陈永玲来探望过外公。后来到了台湾,见到徐露小姐是可造之材,也为她及大鹏剧团编了新戏。
外公很有幽默感,又喜热闹,自己常说肚子里经常藏着两百多个笑话,什么环境下讲什么笑话。笑话是有时间性、地区性的,随便说是引不起共鸣的。有些也是真事,很能讽刺人生。我们听外公的笑话可是听的多了,可惜记性不好,如今连十分之一也不记得了,真是可惜。当初我刚认识外子时,他也在燕京读书,他读经济,我读音乐,他比我高两班。家中知道我有了个男朋友叫姚刚,外公一听,噗哧就笑了,待了半天才说:“名字虽一样,脾气恐怕不同罢!”我听后莫名其妙,因那时我还未听过《姚期》这出戏,怎么知道姚期的儿子姚刚是个非常鲁莽的人呢。外公常是说话不多,但这内中却包括不少事呢。
1949年外公到了台湾,因走的匆忙,一本书也未带,那时我们都住在基隆我三舅家,三舅齐熙是中国最早期的造船博士,这也实现了老外公生前提倡科学的原意。三舅母是德国人,为人十分和蔼可亲,又极孝顺外公,外公本可安享老太爷福了,但外公仍是每天必写数千字,想起什么就写什么,仅凭记忆。并且皆用毛笔,也爱写信,慢慢地就与外界都联络上了。外公最喜欢散步,且于散步中构思要写作的内容,在基隆住时,每天也要出去走走,有时我们也陪着,外公于散步时非常注意一般民生问题。后来搬到台北住,朋友多了,常常来谈谈天,外公会在客人都在时和大家告个乏,即上楼去休息一会儿,再下楼接着陪客人们聊天儿,自己很会珍摄。当我于1951年春离开台北,要来香港的时候,曾提起不放心外公的起居,外公说:“我年青时即到欧洲去,都是一个人,都习惯了,我会照顾自己。”外公在第一次欧战时,曾替豆腐公司带过一批河北劳工去巴黎,那时不仅要照顾自己,还要照顾一大群人呢,外公常说要我们重视国民外交,就是要中国人给人家一个好印象。他说他带的那批劳工都是河北乡下人,从未出过远门,个个又能吃,由西伯利亚坐火车一直到欧洲,一路上如不当心,就得闹不少笑话。外公发现他们每顿饭都吃不饱,因为食量大,每人每顿饭要吃几条长面包,一次买的太多,拿起来不方便,又怕人笑话,就想出一个办法,火车每停一站,就派人下去买面包,如此堆积起来,一顿饭吃百十来个大面包的问题,总算解决。
外公因为平时善于摄生,又爱走动,故身体一直不错,尤其脑子清楚,也许是多用之故罢。记得他去世前不久,曾到医院做过全身检查,医生说他的脑子只有四十多岁,年青的很呢!他还有许多计划要做,要写的。而且到老,头发一根也不白,常自嘲为“不白之冤”。
1961年秋,我陪外子由东京经台北返港,很想借此机会在台北小住几日,探望外公及在台亲友,事前曾禀告,外公知道非常高兴。怎知入台签证一直发不下来,而行期已定,只好再禀告说,到时只能在机场停留一小时,不能前来探望。哪里想到,等我们步出松山机场时,外公竟亲自来看我们了,令我们十分惊喜。外公拿着支手杖,虽稍清减,但仍是神完气足,腰板儿挺直,与十年前没有多大分别,见了我们问长问短,可惜短短的一小时,竟是最后一面,思想起来,令人伤心。
外公一生,值得记述的事很多,可惜我才疏学浅,未能道出其万一。外公生前过的是多彩多姿的生活,每一天都活得有意义,从未提过“老”字。他老人家留下的丰富遗产,我们可以学习,他的人生观,我们可以拿来做借镜,古人所谓:立德,立言,立功。外公着作等身,总算是立言了罢。
(1987年10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