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兼士《记恩师沈兼士先生》
前来访问我的师友们,都会在我那小楼书房的壁上,看到一张立轴,其中飘洒秀逸的字体,写出了两首诗。第一首是:尽室羁穷域,孤征念老身,千山劳物役,一纸慰情亲;战地诛求急,胡天雨雪频, 转蓬略忍性,生意待来春。第二首是:骨肉情何极,相邀散客襟,感时伤老病,小息养身心;栀子香能静,松林雾更深, 雨檐凉意足,驻屣一微吟。...
前来访问我的师友们,都会在我那小楼书房的壁上,看到一张立轴,其中飘洒秀逸的字体,写出了两首诗。第一首是:
尽室羁穷域,孤征念老身,
千山劳物役,一纸慰情亲;
战地诛求急,胡天雨雪频,
转蓬略忍性,生意待来春。
第二首是:
骨肉情何极,相邀散客襟,
感时伤老病,小息养身心;
栀子香能静,松林雾更深,
雨檐凉意足,驻屣一微吟。
前面还附有一段简短而词采优美的序文,并书明写作的日期是民国三十二年夏,是赐赠我此一立轴的沈兼士老师自叙,描述他自日军占据的北方奔赴当时自由祖国的心脏地带——山城重庆的经过:
去岁由贼中违难入蜀,自冬徂夏,家讯渺然,会有客自北平来,将余女君健所画雪景一帧报平安,谓敌卒时至家中诇刺余踪迹,嘱勿寄书,恐为所持,且言河朔民穷食匮,人怀偕亡之志,慨然有作。
这张立轴是在辅大教我文字学的国学大师沈兼士老师所写的,墨沈尤新,斯人不作。每看到这幅立轴,我就有无限的感喟!他那一袭飘然的蓝布衫,臂弯下那只半旧的黑皮包,以及面上那哲学家般沉思的神情,依然清晰的浮动在我的眼前。
大一的时候,他教我文字学,这门课程我原以为是枯燥乏味的,而由他娓娓讲来,我们感到兴趣盎然。记得有一天他讲到“划”字,他说这个字的本意是赤裸的意思,并举古籍中的划马为例,他说那即是没有鞍辔的马。同时,他更引了李后主的词句,来显示这个字的意义:
划袜步香阶,
手提金缕鞋。
他将一个字解释得如此富于诗情画意,使学生都爱上了这门功课,每次上课,满坑满谷,甚至很多别的学院的学生也来旁听。
珍珠港事变后,日本军阀对北方的高压手段更为严厉,而沈兼士老师同英千里老师正负责古城及其他地区的文化界抗敌的工作。一天,沈老师上课时忽然未到,据说是到城外西山的古庙中去休养了。数日之后,敌军宪兵搜遍西山的寺庙,对一些静修的僧尼拷问甚苦,而实际上沈老师却取道河洛,投奔自由祖国的心脏——山城重庆去了。那时我正在研究所就读,也以不堪敌伪压迫,奔向自由地区,途中在洛阳的一座危楼里,我们这几个流亡学生遇到了这位热爱国家、爱护青年的老师。记得他那天仍着的是一袭蓝布长衫,圆口礼服呢的便鞋,髭须鬑鬑,更增加了几分洒脱与飘逸,他胡须,向我们说:
“你们一向是住在仙宫一般的宿舍里,舒服惯了,长途跋涉,吃得了这份苦吗?”
他的口气是那样的亲切,竟像是一位慈父。那时,随侍在他的身边的,是他的三女,一个孝顺的女孩子,为了不放心老父只身远行,特别辍了学来陪伴他,沈老师有爱女在旁,稍解旅途的忧苦寂寞。
在洛阳,我曾数度谒见他,即使在客舍之中,他仍然忙着资助、遣送一些爱国青年到自由中国的陪都——重庆。听说他有时为了代学生们办理手续,常忙碌到深夜,他的面目渐形憔悴,但精神仍极健旺。
在重庆,沈老师住在上清寺的一栋简陋的房屋中,低矮的墙垣上,挂了一个小小的木牌,上面是四个墨笔字:“石田小筑”。大概是一种对他们的祖先明代画家沈石田的思慕吧。
院中种了许多杂色的牵牛花,翠绿的叶子,铺满了墙头。房中以白色布帘间隔起来,窗明几净,案头的陈设,也只是笔砚纸张而已。旁边摆着一个册子,其中记载着一些在敌后系狱、牺牲的我校爱国师生姓名。有时候我去看沈老师,往往在谈话中他清癯的面容上忽然现出了阴霾,叹息着:“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去呢?”
胜利的曙光终于呈现,民国三十四年的秋天,沈老师被任命为接收华北敌伪文教机构的文化专员。他做事负责、认真、一丝不苟,竟积劳而殁。沈老师不仅学问好、诗文佳,同时他更爱护青年、热爱国家,是一个典型的读书人,他逝世虽已三十多年,但是在钦佩他的人们的心中,却永远生活着。
张秀亚 (1921年——),河北沧县人。河北省第一女师毕业。1938年入北平辅仁大学中文系,后转西洋文学系,毕业后考入该校研究所史学组。不久即潜赴四川,参加抗战。任重庆《益世报》副刊编辑兼该报社论委员。胜利后,任辅仁大学教授。1948年去台湾。1958年任台中市天主教静宜英专教授。1965年起,任台湾辅仁大学教授。译着60余种,有散文集《大龙河畔》、叙事诗《水上琴声》、中篇小说《皈依》、《幸福的泉源》,并与法国学者合着《西洋艺术史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