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约——第一个写新安江的人
新安江水以清澈闻名天下,古往今来,写新安江水的诗文汗牛充栋,不知凡几,著名者如李白 “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借问新安江,见底何如此?” (《清溪行》) 孟浩然 “湖经洞庭阔,江入新安清”,刘长卿 “清流数千丈,底下看白石” (《送杜越江佐觐省往新安江》),皇甫冉 “不往新安去,那知江路长。猿声近庐霍,水色胜潇湘”,新安江水清见底,冠绝古今中外,以致成为水清的代名词,只要一提起新安江,人们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一片青翠的涟漪,黛色的深潭,所谓 “信道新安水,常看彻底清” (唐仲贤 《泊新安江》),所谓 “新安君莫问,此路水云深” (刘长卿 《赴新安别梁侍御》),清澈的江水已经成为人们对新安江的思维定式,文人墨客写新安江,不能不写它的清流碧水,不能不写它的水急滩多。南朝诗人沈约是写新安江清流的第一人。
◇沈约像
眷言访舟客,兹川信可珍。
洞彻随清浅,皎镜无冬春。
千仞写乔树,百丈见游鳞。
沧浪有时浊,清济涸无津。
岂若乘斯去,俯映石磷磷。
纷吾隔嚣滓,宁假濯衣巾。
愿以潺湲水,沾君缨上尘。
——《新安江水至清浅深见底贻京邑游好》
诗的题目十分抢眼: 江水至清,浅深见底,很具象地告诉人们新安江水之清。直白的标题,透露出诗人初见新安江之时的惊异和欣喜的兴奋之情: 这样清澈的水体是诗人平生第一次所见,实在出乎他之阅历见识之外,因而急于要将初见时的欣喜心情和感受向远在京都的朋友们倾诉,让有着喜爱登山临水的同好们来分享。
◇ 《宋书》 书影
南朝四代,均建都金陵 (今江苏南京),虽有钟山之虎踞龙蟠,有从天际而来的滚滚长江,但决无锦山秀水如新安江者,因此沈约才会这么迫切地将自己的感受写进诗里,寄给远方的朋友们,让大家也来分享。
沈约 (441—513),字休文,吴兴武康 (今浙江德清) 人,南朝梁代著名的诗人、文学家、史学家。沈氏为江东世族,沈约祖父沈林子,曾任宋征虏将军: 父亲沈璞,曾任淮南太守,宋文帝元嘉末年 (453) 被政敌所杀。当时沈约年方十三,逃窜他乡,后遇赦得免。
沈约身遭家难,流寓孤贫,但 “笃志好学,昼夜不倦。母恐其以劳生疾,常遣减油灭火。而昼之所读,夜辄诵之” (《梁书·沈约传》),沈约青年时就博通群籍,善为文史,二十多岁即有志于撰著 《晋书》,受到吏部尚书蔡兴宗的赏识,聘其为记室。后来他结识了尚未登基的齐武帝萧赜及其子萧长懋,被任命为记室,从此开始了腾达的仕宦生涯,历任太子家令兼著作郎、黄门侍郎、御史中丞等职。又为竟陵王萧子良所赏识,成为 “竟陵八友”之一。由于皇族内部的政治倾轧,沈约于永明十一年 (493)齐武帝死后外放为东阳 (今浙江金华) 太守。三年后返都,任五兵尚书,迁国子祭酒。萧衍灭齐建梁,沈约以竟陵旧友的关系备受信任,被任命为尚书左仆射。天监十二年 (513) 病逝,享年七十二,谥“隐”,因此后人也称其为 “沈隐侯”。
沈约早年身遭家难,使他懂得人世的艰辛,善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蔡兴宗赏识沈约,除了文才以外,还有他人品谨厚的一面,他对儿子说: “沈记室人伦师表,宜善事之。” 老朋友王融、谢朓被杀,沈约自己也受到排挤,但他仍不避嫌疑和安危,写下了 《怀旧诗》 以寄托哀思。他乐于奖掖后进,齐梁之间的著名文人,很少没有受到他奖励的。对晚辈能虚心求教,虽被推誉为“当世辞宗”,却常常自谦不如别人: “每见 (王) 筠文,咨嗟吟咏,以为不逮也。” (《梁书·王筠传》) “沈约所撰 《宋书》 既行,(裴) 子野更删撰为 《策略》 二十卷,其叙事评论多善,约见而叹曰: ‘吾弗逮也。’”(《梁书·裴子野传》) 刘孝绰幼有文名,沈约以父执的身份和任昉、范云“命驾先造” (《梁书·刘孝绰传》)。刘勰的文学理论巨著 《文心雕龙》 撰著完成,沈约读后大加推崇 (《梁书·刘勰传》)。沈约致力于“滋兰九畹”,奖掖后进,使自己成为文坛上公认的领袖人物,被尊为“当世辞宗”。
沈约淹通文史,著述甚富,除文集外,有 《宋文章志》 30卷、《晋书》 110卷、《齐记》 20卷,又有 《子钞》 《四声谱》 等,均已亡佚。今存 《宋书》 100卷,为 “二十四史”之一。
沈约是永明新体的倡导者之一,主张“以情律文,以文被质” (《宋书·谢灵运传论》)。他提出“四声八病”之说,并编写了理论著作 《四声谱》,为汉语音韵学史和文学史的重要文献。
竟陵王萧子良乃齐武帝次子,政事、文学皆有誉于当时,他广招天下文学之士,“夏月客至,为设瓜饮及甘果,著之文教。士子文章及朝贵辞翰,皆发教撰录” (《南齐书·武十七王传》)。一时门下才俊群集,沈约、范云、萧琛、任昉、王融、萧衍、谢朓、陆倕等八人号称“竟陵八友”。时沈约任竟陵王长史,与萧子良关系十分密切。太子萧长懋先武帝而死,王融曾谋立萧子良,但武帝却立皇太孙萧昭业。武帝死后,萧鸾总管尚书事,掌实权,萧子良于次年疑惧而死。萧鸾大杀皇族宗室,迫害政敌,竟陵八友中王融、谢朓被杀,沈约则被贬,外放东阳太守,后萧鸾篡位称帝,是为齐明帝,高、武子孙几被杀绝,其子东昏侯萧宝卷更是荒淫无道,终被萧衍所灭。
从上述历史背景可以看出,沈约是在故主失靠,遭政敌排斥的情况下出任外职的,不可能有很好的心情,幸而他在政治漩涡中陷得不深,加之他有一定的名望,因此,外放也算是转转岗位、换换环境吧。由于年轻时饱受困顿磨难,心境通达开阔,性情比较平和谨厚,因此他的诗中远没有谢灵运那样的怨愤之气、桀骜之情。
沈约于韵律深有研究,在创作中努力贯彻“四声八病”之律; 同时,他又提出为文必须 “三易”,即 “易见事,易识字,易读诵” (《颜氏家训·文章》)。读这首诗,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到音节琅琅上口,无生僻字,无冷僻典故,即使用典,也化为己语,达到“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 的境界。这首诗化用了《楚辞·渔父》 和 《诗经·唐风·扬之水》的词句和意境 (《渔父》 原文云: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扬之水》 原文云: “扬之水,白石粼粼。”),但一气贯通,不着痕迹,读来有永明新体诗的味道,几近于唐代的近体诗了。
对于这首诗的意境和造语,后人也曾给过很高的评价。吴淇评“洞彻” 二句云: “凡水浅清易,深清难,冬清易,春清难。一层一层,极得 ‘至’ 字意。” (《六朝选诗定论》) “千仞”两句,和写严州山水的另一名文、同时代作家吴均的 《与朱元思书》 中的“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有异曲同工之妙。结尾四句用《孺子歌》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语,重又点明 “清”字,感慨寓于言外。
沈约和谢灵运走的是同一条水路,因此,他也写到了钱塘江浦阳江口的定山,有 《早发定山》 一诗——
夙龄爱远壑,晚涖见奇山。
标峰彩虹外,置岭白云间。
倾壁忽斜竖,绝顶复孤圆。
归海流漫漫,出浦水溅溅。
野棠开未落,山樱发欲然。
忘归属兰杜,怀禄寄芳荃。
眷言采三秀,徘徊望九仙。
诗人从小就向往奇山异水,直到晚年才实现了梦想,置身于芳草山花丛中,远望孤峰挺立彩虹之外,峻岭悬浮白云之中,脚下浩浩江波流向大海,浅浅清流在溪石中进溅,仿佛置身于 《九歌·山鬼》 的诗意之中 (《楚辞·九歌·山鬼》 有“采三秀兮于山间” 之句),令人有望仙飞升之意。其中 “野棠开未落,山樱发欲然” 实乃名句,唐诗中屡有点化袭用者。如老杜 《绝句二道》(之二) 有“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之句,《读杜心解》 称此联 “对景出情”,其评语完全可用于沈诗。面对仙境般的风光,诗人飘飘欲仙,很好地刻画出诗人此时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