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殊《亡兄苏曼殊的身世——致罗孝明先生长函》
关于曼殊上人苏玄瑛的身世,中日作家传说纷纭,多有讹误,亟待澄清。兹幸得关于曼殊同父异母之九妹苏惠珊(又名德西)女史致罗孝明君长函,真相乃白。罗君昔在日本横滨营业,幼年肄业东京大同学校,与曼殊为先后同学,因仰慕其人,努力从事搜集其一身一家的事实,以及其遣着与书画,历20余年。所得资料盈箱,书画照片数十。本拟亲为作传,不幸病逝未果。所得的一概资料,后由其子遵遗命送交其香港至友郑宗梁君代为编印。郑君不负所托,代编为《曼殊大师传补遗》,署款仍标明罗君遗着。复由罗君亲友醵资刊行,于1975年在港出版,为非卖品,只分赠亲友及对曼殊夙感兴趣者。内容丰富,罕见的资料甚多。其中最有价值者,为惠珊女史长函。缘罗君生前曾访得女史教学于香港,为托郑君与其通讯,提出有关曼殊一生的问题多端。女史逐一答覆。长函全文,披露书中。余幸得一本,今征得郑君同意,将原函转录(只校正数字及删去无关宏旨之数行),以为当世之关心曼殊一生者告。苏女史今仍健在,与家人移居加拿大。谨附笔致谢。
又闻郑君之将罗君所遗有关曼殊的资料,全部赠与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保藏。世有研究曼殊一生者其知所问津焉。
民国六十七年新春前简又文识
孝明先生大鉴:
1969年8月承郑宗梁先生交来惠书,关于亡兄曼殊身世事实,今有以奉答如下:
(一) 先父苏杰生,嫡母黄氏有子煦亭,女亚燕,次子早逝。第二庶母河合仙氏,入苏家已多年,未有所生。煦亭兄自幼随仙祖居横滨。及长,随嫡母归乡,攻读于家塾。斯时仙姐有妹,名若子,年在妙龄,已随其姊入苏家,顾作偏室。惟先父事亲至孝,谨守家法,未得双亲允许,仍未再纳偏室。但同居日久已身怀六甲,正是曼殊兄在出世前之时期。及至二叔德生在石歧县拣选及聘娶第三庶母陈氏后,即带来横滨,依照家乡法例,歧视日女,不容为家妇。于是二叔将河合仙姊妹逐出家外。后经先父另觅房屋安置河合仙姊妹,生活尚称安定。不数月,若子则产生曼殊。暂依外祖父母居住,抚养三年。三庶母陈氏生二姊惠龄已三岁,三姊惠芳已两岁,四姊惠芬已一岁。到这时嫡母及三庶母俱见连年生女,未得男孩,深为感叹。先父因见状,趁此机缘揭晓已有亲生子藏于外室。家人闻之大喜,即着带子归家。当时只要遗子回家,其母被摒于外。闻若子交还子后,另配日人。在那年曼殊四岁,惠龄三岁,其二人随嫡母挈返家乡,抚育成人。攻读于家塾,受名师教训,文字甚佳。遗像中有一双日人同影,即是曼殊之外祖父母也。
(二) “断鸿零雁记”,所说宗郎或系其母之朋友。可怜他年幼无知误认他人为已父。(又有一说,谓曼殊乃宗郎与河合氏所生,宗郎殁后,河合氏携曼殊改嫁先父。这段是非,我可证明确是错误,请作罢论)。以上所说曼殊出生的事实,是三庶母陈氏,因忆念曼殊而悲伤,故将一切情形对我诉说。而我幼年时,常得堂兄维护,翻开家谱指给我看,故此确知曼殊是同我一父亲生的。
(三)二母河合氏自少年随父侧,家乡各人也认识她。至由二叔驱逐后,先父念其年老,已另买一屋给她静养。当时与其父母相依,以后并无来往。
(四)三兄曼殊素爱文学,书法极端整齐。所读的书,尤是如新,一圈一点,无不注重。我在幼年时也读古书,每到藏书室时,皆喜选读三兄所读过的书。如其作文、作对、诗词等,重箱叠叠藏于书室内,而其画刊卷卷笔生,贮于书柜中。及至民国十年我则辞别家中,直达中东境地,经吉林、辽宁、黑龙江,旋后又归河南、河北等地。竟然一去18年,更兼遭遇不景,致把家中诸事置若罔闻,悉由长辈庶祖母及三庶母陈氏等料理。他们不知爱惜,或被虫蝎所侵,或有些存在于堂兄维騄处,以待有便为兄访查,或有或无,不可预料。至于日本人展出之物或真或假,尤难证实。但其僧袍已与他埋葬,何以又得僧袍展览?这是伪冒者也。因在民国十一年秋末时,申报纸上曾载一段“人间地狱”说曼殊病在广慈医院。有一日下午柯连孙先生往探之,翌日亡兄曼殊魂归天国。柯先生闻讯赶到,心悲戚惜,惋叹连连。陡见其枕头边际,遗有一粒纸球,书写着“僧衣葬我”四字,于是其良友柯先生为先兄穿僧衣埋葬,以偿其志愿。今闻展出之遗物有“僧衣”,恐其中有诈以图利润耳。
(五)亡兄为人重于情感,甚爱女子。当其年十四岁时,父母居上海,委其及堂兄墨斋二人同往日本东京读书。下了船,忽闻船主宣布,有展期开行之说。他竟急急离船赶到花粉店选购各式胭脂及水粉送与其各幼妹即惠龄、惠芳、惠芬等。家人见之,一笑置之,知他爱胭脂水粉近女子之人物。其到横滨读书,寄寓林紫垣表兄家内。表兄是其监护人,事事遵从指导。越数年,林表嫂病逝,表兄因悲怆过甚,对于大小事务,及林表嫂殡葬等事,悉交曼殊办理,井井有条,得表兄夸奖其大有能为也。是年曼殊十八岁。自办丧事之后,心有所感,不久则向表兄提议,要回家省亲。表兄未允其所请,复再三考虑,后与以船票一张,但不给与钱钞。由此曼殊愤愤而去。临离日本时则寄函表兄,内有一字条写着“今日黄浦投江死”之句。表兄接得此信忧惊甚。不久,曼殊兄经上海,到广州,逗留一短期,参拜海幢寺禅师,互相倾谈,意志相投,得禅师款留,教以念经,声音婉脆,授以抄疏,笔走龙蛇,故得禅师过爱,劝化凡心,后乃皈依为僧。此段经历,是林紫垣表兄作闲谈,给我了解。似此情形,未闻有何女子相恋,传有静子与雪梅二人,小妹向未有所闻也。
(六) 曼殊三兄皈依后,云游各处。民国二年曾返香港,与堂兄墨斋晤叙嬉游,回复儿时之乐。驻港三个月,往南洋各地悠游。相识者有谁,我难奉告。
(七) 曼殊三兄去世时,嫡母与兄嫂在日本神户居住,我和三母从港回乡。三兄曼殊亡故之事尚未有人通知,三母仍朝思暮想,盼望三兄回家。至民国十年我婚后居于黑龙江省。有一天见申报登载“人间地狱”之一段小说,始知三兄已亡故多时,使我之悲伤正是“纷纷白云横飞过,行行红泪洒衣衿”。这种凄凉无处解释,无能慰藉,至现在常萦于心,今生难解也。
(八) 三兄自幼随嫡母返乡,好学聪明,且有良师指导。嫡母兹祥,长嫂贤良,对三兄至为温暖,而仆役众多,其日常生活颇为欢乐。时或婶婶辈言语不检,有重此轻彼之分,使三兄感怀身世,抑郁不安。闻他13岁在乡居,偶患疾病,颇得嫂嫂照顾,为其医治并设戒口菜肴等。但有婶婶辈,预定其病不能治,将其置之柴房以待毙。过些时病渐痊可,三兄即整装往沪与其父母重叙,故将这一段苦衷诉诸于父母,并说一家数十人,最爱他者,是我的祖母也(即林紫垣之姑姑)。长嫂尚贤良,婶婶及附居之亲戚等或有轻视他,由此淡观一切,矢志永不回乡。
(九)三兄曼殊自幼在家教养,延师指导,守家规,敬师长。其老师,名为苏若泉,是清朝一举人,学识渊博。同学者,有三叔秉章,四叔达章,大哥煦亭,二哥墨斋,及三兄曼殊,二姊惠龄等共六人。曼殊与墨斋最相善,时或朔望期休假一天,共招三数人同往河中钓虾,作为游戏。煦亭为人纯良,时受曼殊及墨斋戏弄之,曼殊与墨斋哈哈大笑。此是他童年时之趣谈。
(一○)大哥煦亭是嫡母之子,跟随河合氏抚养之。有一项可录的确作事实:嫂陈氏,其子绍贤,在日本出生,八岁时回乡一次,和我一起读书。翌年返神户,数年后添一妹,名绍琼。此侄女读书聪颖,品貌俱佳,十六岁时夭逝了。侄儿绍贤,长大服务其洋行。娶妻后怀孕数月,绍贤因腿部肿胀而逝世,遗孀及遗腹女,至七七事变,吾嫂挈媳及孙女回乡居住,讵料其媳携女改嫁于绍贤之世弟。其女媚媚今已长大,不婚,现居香港自食其力。
(一一)曼殊兄生平好学,而其写作,幸蒙一般学者赏识。我的小儿在拔萃书院念书时,尝闻老师谈及三兄曼殊事迹,是以小儿代我买了一本全集。今蒙罗孝明先生之盛意,小妹不胜铭感。
(一二)二庶母河合氏素来娴静居家,抚养煦亭兄之时,她正是少年,并常有随我父还乡,闻里闾者均有认识之,向未闻有任何的子女,想是讹传。
(一三)先父去世,我年尚幼,在第三项所述,先父已置产与河合氏以娱晚景,尚未悉她有无改志与异样的行动。
(一四)三兄曼殊,身世凄凉,可惜他自己的亲生父母尚难辨认。我从三母陈氏之口中说出曼殊兄确实是河合氏之妹“若子”所生。曼殊是同我一父亲生骨肉,在第一项详述无讹。
(一五)煦亭兄证明曼殊是亲兄弟,俱是真实。在第一项说明,曼殊是河合氏之妹“若子”在苏家受孕所生,同父异母是本树同根生,乃为真亲兄弟也。我见家谱中注明,大兄煦亭、三兄曼殊之生辰年月日。他二人是亲兄弟,一些不错。
(一六) 曼殊在笔墨中之流露,说“有难言之忍”。他在幼年在家庭中常因小事,以致引起误会。一父数母,各爱其子女。在四岁之孩童曼殊者,未明人性,则离母亲怀抱,随嫡母回乡。虽有祖母钟爱,在第八项已详述。祖母最爱他则表明除祖母外俱是冷眼者,不得温暖。而有些邈视异国人所生之子女,以致纯洁无邪的小孩子当作陌路人,甚至以为自己是无人所认的日本人,误将自己高贵之身世,作为流浪客,故有说“难言之恫”。此情形极为他痛心,所以他不力争世途,竟然走入空门。
(一七) 其在童年与外公、外婆同影之照片,误说是大父、大母,此是错误,以后希予改正。前于1927年,承柳翁亚子,曾去函天津向林紫垣表兄调查曼殊所经之属实。是年我由汉口返天津,三母从家乡特来探我。于是,林紫垣表兄与三母对谈,便知真实和详细。以下说:曼殊生母“若子”早已远去他方,故使他单纯误认河合氏为生母。其他的夏子、荣子,不知是何人。在此段有说,吾大父、大母,弃余数年,今惟吾母与吾姊相依三人形影不离而已。这段简直是错误,希为取销。由其自幼年回乡读书,及长大病后从乡往上海,与父亲及三庶母、数妹一同居住。自十四岁始与堂兄墨斋,同往日本先进大同学校。其后转入早稻田大学读书。其一切起居行动,皆由林紫垣表兄监护。至18岁再次回粤。荏苒时光,竟削发为僧。及至革命战起,他和墨斋亦有参加革命工作。后得胃病,避居广慈医院,时愈时发,多经辛苦。他一生之经历就是如此,其实没有上述之所谓大父、大母以及夏子、荣子等等。
(一八) 我先父在未纳“若子”之前则发觉此女子胸有红痣,他日产子必贵,故纳“若子”为偏室,产有子必为心所爱。而河合氏又是“若子”之姊,对其姊妹必无冷淡,而仙姐品性和蔼。我在幼时,常闻庶祖母容氏有谈及何合仙姐之行动,颇为亲善,后随父返横滨。是二叔不容她为家妇,先父另置房屋给她居住,此后并不提及。
后因祖母年迈,行将80岁,先父回乡侍奉其母。讵料先父早故,祖母还居世多三年。先父逝世时,家人曾托一位世叔,简世昌公,寅夜赶来香港,寻长曼殊回乡奔父丧。曼殊问世叔简公说,父亲在世乎?公答曰:已去世。他说:父亲若在世我即回去,今云父亲已去世,回去无甚意味。他竟然作了不守孝之子,不奔父丧。想其因不欲与婶辈相见,因被婶辈歧视。回忆民国二年曼殊兄曾返香港与墨斋兄相叙,劝其回家一行。他答曰:要待自己发达时,与各婶婶相见,奉以茶资,如此才有意思。在此时未得如愿,故不欲回乡也。故我推测,不奔父丧,乃为此耳。
(一九)父母送其留学,日中住在表兄嫂之家中。而亦有大姑丈如杨日章(在太平洋汽船会社任职)和大姑姐居横滨,日夕相爱相亲,素未谈过与河合氏往来。至于经济方面,由林紫垣表兄代理,何需要河合氏接济?而河合氏自得先父另置房屋给她后,她和其父母同住,与苏家并无来往。
(二○)1923年,日本大震灾时,嫡母黄氏,及煦亭兄嫂、绍贤侄、大姑丈姑姐、四叔等,居住横滨,及神户等地,尚未有提及河合氏之行迹,有无存在,不得而知。
(二一)小妹惠珊此是我之真名,随母赴横滨,年龄尚幼,不黯世事,未曾与二庶母河合氏同居。
(二二)大陈氏三母之故乡,是中山县,石歧,园山箕乡人氏。在1868年8月24日生。1939年逝世于澳门。17岁时由二叔德生前往石歧选聘,是年与林紫垣表兄一同随二叔往横滨。
(二三)曼殊兄与余有历世16年之手足相关。在横滨相处时,惜我年幼,各事仿佛不明。他自14岁赴日本读书,一直未回乡,徒劳三母望儿归家。一年候一年,总是空虚,庭园凋谢黄叶堆积无人理。写至此,心为之伤腕为之僵,就此停笔。曼殊之第九妹苏惠珊照题谨复
1969年1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