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静农《爝火——追悼先父台静农》
匆匆自美赶回台北,进门就看见父亲的灵位,心里说不出的酸楚,第一次经验到失去“家园”的感觉。没有想到父亲新迁居的日式“板屋”,虽然与旧居极为相像,却成了真正的“歇脚庵”,前后只陆陆续续地住了半年多。
这两年来,父亲在表面上仍是“自喜衰年犹未衰”。看他挥毫写字,或与朋友、学生们高谈畅饮时,确乎不失当年的英气。不过,自母亲去世后,家中许多繁琐细事,父亲失去了依恃,我偶然看他枯坐读报时,眉宇间常露出一种落寞的神情,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看出父亲的老态,不免对自己长居海外、不能随侍在侧的自责,这也是我一生无可弥补的遗憾。唯一可慰的是,来“龙坡丈室”陪父亲谈话、喝茶、饮酒的青年学子,从未间断过。
实际上,和朋友们在一起时,父亲显得更自然些,可以听见他爽朗的大笑和幽默的言谈,特别是与孔德成世伯对口诙谐时常令人捧腹不已。对我们作子女的而言,这倒是父亲的另一面。他对我们的人子亲情,一向深藏不露,我们只能心会,而下意识间,我们对父亲也循其道而行了。多年以前,我和妹妹在中学时期,偶尔与父亲在温州街狭路相逢,他往往视若无睹,交臂而过后,我们兄妹彼此会心一笑,这是父亲的不拘于形式。家中兄弟姊妹四人,我出国最早,起初我写家信时,觉得家中人都必然会看,所以在笺头上未加称呼,这卅年间,父亲给我的信,除了在信末写上“父字”之外,也不加称呼。十多年前,与林文月在波士顿曾谈及此事,她惊讶地说:“我们作学生的,却都不知道老师对自己儿女的这一方面。”父亲对我们兄弟姊妹的亲情确乎是隐于“不言中”。今年8月31日,我在病室与父亲话别时,第一次我紧拉着他的手,却说不出话来。父亲说:“务必替我问候你岳母,你寒假时再回来。”我出门时,眼中一片模糊,那一刹那就在我心中冻成了永恒。
两年前,一位画家朋友来台探亲,顺便来看望家父。他返美后对我妻说:“和台老初次见面,第一句就使人有种不同的感觉,好像谈话是从中段开始的,没有启端。台老对别人的客套无动于衷,作客的也就无法再客套了。”这也许是他一般表达的风格——明快、短、捷。在父亲的书法、散文、写作各方面都如此。8月下旬,程明琤来台,去医院探视家父。那天父亲刚抽过胸腔积水,非常辛苦,才从轮椅中挪上床,却兴奋地说:“明琤,你这本书的封面设计,我想你一定不……”我当时心中一怔,转回头时,程明琤已泣不成声。我也强忍着自己的眼泪。父亲缠绵病床,已濒死亡边沿,却能“忘我”而不忘关切友人。我想到自己离乡多年,虽然我每次短期回来对父亲都有新的认识,但在许多方面仍然有些是陌生的,令我惊讶的。而今父亲去了,只能从记忆中去发掘,再认识他。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抗战初期举家嚼菜根的日子。刚入川的第一年,由老友帮忙,住进白沙镇一当地富绅的庄园,不久,又有两家父亲在北京的朋友投奔来。庄园变成了大杂院,各种纠纷也就发生了。一气之下,父亲将全家迁去乡下,住进黑石山中一茅草屋。父亲当时在编译馆工作,收入根本不敷家用。姐姐入国立中学就读,其实也就是国难期间的收容所。我和妹妹辍学在家,每天步行二十里去镇上打油背米,下午至山中挖菌、寻野菜。偶尔我还下水田去拾田螺、捉黄鳝。次年弟弟出生,母亲更为辛苦。(父亲追念先母诗句“相看儿女催人老,柴米商量累汝多。”当指此期也。)我还记得那间泥墙泥地的小“堂屋”中,挂着父亲以红纸写的对联:
芝草终荣汉
桃花解避秦
门口挂的是白纸写的“半山草堂”。父亲经常不在家,一两周才返家一次,总是提着几两白干酒。有时想写字时就以红土浆为墨。近年偶提及此事,父亲笑说是魏晋人生活。
我那时大约八九岁光景,父亲见我无书可读,有一次带了一本国文教科书回来。我的启蒙第一课古文就是父亲教我的,文章题目为“荔枝”,开端第一句是“荔枝生巴峡间……”不过印象较深的还是一篇白话文,题目叫作“爝火”,大意是描写一个夜间行路的人,遥远闪烁着一点爝火,似乎越走越远,越走越亮也越闪烁。
现在父亲去了,我心中也燃起了一朵爝火,越远,越亮,越闪烁了。
(199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