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张公子 人间第一流——甬上第一状元张孝祥
天上张公子 人间第一流——甬上第一状元张孝祥
南宋爱国词人张孝祥天赋绝伦,于诗、文、词及书法均有很高造诣,其激情澎湃的爱国之词豪迈动人,直追东坡,是宋代豪放词派中从苏东坡到辛弃疾间的关键人物。虽英年早逝,但其短暂的三十八年的人生,已使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英名。
一、拔萃甬上出少年
张孝祥(1132—1169),字安国,号于湖居士,祖籍和州乌江(今安徽和县)。建炎三年(1129),张氏举家南迁到浙江。不久,张邵假礼部尚书出使金国,其弟张祁因此补为明州观察推官。张祁就奉母及家属来到鄞县,居住在鄞西桃源乡(今横街镇)。同年11月,家乡和州被金兵占领了。绍兴二年(1132),张孝祥出生在鄞县桃源乡方广寺(原名泗州院,在今鄞州区横街镇凤岙村)的僧房中。孝祥出生后不久,生母时氏就死于产床。这时,伯父张邵正出使金国被扣押,祖母冯氏便因伯父无后,而将孝祥过继给张邵。绍兴十三年(1143),张邵自金国返宋,以母年70为由请求归鄞,皇帝特许后也定居于鄞县。后来,张邵虽然生子孝曾、孝忠,但仍最喜爱孝祥。绍兴二十六年(1156)六月,张邵从池州致仕回鄞,途经广德(池州、广德均在安徽)时,派人送信给张祁,要他速往广德,以托付后事,张祁赶到广德后,心有疑惑,便停舟城外。此夜,张邵未见张祁,便写好给郡守的遗书,洗浴全身,穿上朝服就寝,第二天(丁酉日,张邵生日)就无疾而终,时年61岁。(延祐《四明志·张邵传》)由张祁护灵,归葬于鄞西桃源乡乌石山中其母墓侧。孝祥的父亲张祁自孝祥出仕显达后,便隐居于鄞县,以经书自娱,与其弟张郯一起,终老于鄞县,葬于母、兄墓旁。于是,张家便这样在鄞县定居入籍,族居于跨湖桥北的鸣珂里,并兴建了张家府桥、张氏祠堂。张孝祥的堂弟张孝伯在《张于湖先生集序》中回忆了童年时跟随张孝祥学书法的往事:“于湖先生长孝伯五岁,垂髻奉书追随,未尝一日相舍……”张即之还在丰稼路旁建张氏义庄,以赡养贫穷的族人,张氏一族也由此成为鄞西桃源乡的望族。(《桃源乡志》)因此,后人便将张邵、张祁、张孝祥、张孝伯(张郯子、孝祥从弟)、张即之(孝伯子)合称为甬上张氏五望。(清·徐兆禺《四明谈助》)全祖望的《甬上族望表·卷上》中《隐学张氏》也如此记载:“自总得居士祁始居鄞,其兄待制邵晚自金归,亦居焉。待制在三使臣之列,惜其晚节稍减,然终当列为一望;总得第二;其子于湖(张孝祥)第三;参政卫公第四;樗寮第五。凡五望。”对张家迁居鄞县之事,张孝祥在给同为鄞县人的参知政事史浩的信中也有陈述:“伏念某畴昔登门猥辱知遇。生长四明,丘墓所寄。阡陌相连,实为党里。不敢献腴,愿献微忠《于湖居士文集·上史参政》卷二十四》)
绍兴十年(1140),孝祥曾跟随张祁回和州扫墓,适逢金兵再寇和州,父子俩仓促渡江,暂居芜湖升仙桥西。孝祥自幼亲历国难家患,不仅丰富了他的生活经历,也奠定了他的爱国主义思想基础。孝祥天资敏捷,“读书一过目不忘,下笔顷刻数千言”(《宋史·张孝祥传》)。无论于诗、于文、于四六骈文,均能未尝底稿而一笔写成。16岁时,张孝祥参加州进士预选,得了第一名,两年后,再次参加州进士预选,又为第一名。一时名声大振。
绍兴二十四年(1154),孝祥23岁,由乡荐参加了廷试。不巧在这一年,秦桧之孙秦埙也参加廷试。为了让秦埙能中状元,秦桧颇费了一番心机。早在头年八月,秦埙会试两浙漕司时,秦桧就曾撤去不听话的主考而另派亲信,使秦埙获得了第一名。这次考试时,秦桧预先得知主考官内定为汤思退,便派人把他请到家中。汤到了秦宅,终日不见主人,只得在客房里等候,屋里又没有任何可供消遣的东西,只发现桌上有一篇文采富艳的文章,这位未来考官闲极无聊,就把此文反复细读,以至熟到能背诵的地步。这样莫名其妙地待了一天,晚上回到家中,汤思退对丞相的“盛情邀请”之意仍不得要领。直到几天后主考官的任命书下达,汤思退才恍然大悟。于是便以在秦家看到的文章题目为该年试题。很显然,秦埙自然成为首选,而孝祥仅列第七。
随后,试卷送到高宗手里。高宗看到孝祥的试卷特别厚,而且笔墨精妙、字画遒劲,就仔细批阅起来。高宗细看之后,觉得孝祥的策论见解独到,而秦埙之文全是秦桧日常的陈词老话。特别是当他读到张孝祥策论所言“今朝廷之上,盖有大风动地,不移存赵之心;白刃在前,独奋安刘之略……臣辈委质于君,愿以是为标准”时,内心为之震动,为这位年轻士子的赤诚之心而感动。于是亲自擢拔孝祥为第一,秦埙降为第三,曹冠为第二,还亲书《皋陶谟》赐给孝祥,以示嘉奖。张孝祥就这样成为鄞县第一个状元,后被称为“甬上第一状元”。
高宗对孝祥十分欣赏,他对秦桧说:“张孝祥词翰俱美。”在廷唱时,又盛赞孝祥的诗隽永有味,并授给他承事郎签书、镇东南军节度判官。秦桧因孙子未中状元已有恨意,又见孝祥得皇上的青睐,更起妒忌之心。当张孝祥参见秦桧时,秦桧就有意刁难说:“皇上不但喜欢状元的策论,而且喜欢状元的诗和字,可谓三绝,请问状元所学为何书何诗?”孝祥知其妒意,便正色回答说:“本杜诗,法颜字。”秦桧只得酸溜溜地说:“天下好事都让你占尽了。”(见叶绍翁《四朝闻见录》)
此时,又节外生出一事。曹冠的父亲曹泳见孝祥中了状元,就想把女儿嫁给他。这时,孝祥实际上早已与桐城姑娘李氏同居,并生了儿子同之,但这种事又不能公开,所以只能借故推托。曹泳为此十分恼怒。此外,孝祥中第后,便上书言岳飞之冤。当时岳飞蒙冤而死已有十三年,但因秦桧当权,无人敢说。新科状元张孝祥却以义愤之心、正义之辞提出要求为岳飞平反,提出复其官爵、厚恤其家、表其忠义、播告中外。《宣城张氏信谱录》记载说:“先是,岳飞卒于狱,时廷臣畏祸,莫敢有言者。公(张孝祥)方第,即上疏言岳飞忠勇,天下共闻……”他的上疏震动朝野,朋友们劝他不要与秦桧斗,他决然以中进士就为了与奸臣相争而答。这些行动也惊动了秦桧等人。秦桧闻之十分恼恨,不久又得知张孝祥是他政敌胡寅的挚友张祁之子,更为忌恨。于是,秦桧便与曹泳勾结起来,指使右正言张扶诬告张祁与胡寅有合伙谋反的意图。绍兴二十五年(1155)九月,张祁被逮捕下了大理寺大狱。对此,《宋史·张孝祥传》这样记载:“先是,上之抑埙(秦桧孙)而擢孝祥也,秦桧已怒,既知孝祥乃祁之子,祁与胡寅厚,桧数憾寅。且唱第后,曹泳揖孝祥于殿庭,以请婚为言,孝祥不答,泳憾之。于是风言者诬祁有反谋,系诏狱。”幸巧其年十月秦桧病死,孝祥便上书为父亲辩诬,魏良臣也密奏散狱,张祁才于十一月出狱,伯父张邵也得以免受株连。经此变故后,张邵深感仕途艰险,于是无意仕进,隐居于鄞县,闭门读书。张孝祥在这些活动中,表现了正直的品德和突出的才干,因此被授予秘书省正字。此时,从弟孝伯也来临安进太学读书,对孝祥的文笔、才华非常羡慕,在他写作之时,将孝祥写好的诗文从旁抄录,每当此时,孝祥一边笑着说:“录此何为?”一边把孝伯的笔一把掣去。俩人就这样在临安奉书相伴,度过了一段美好的读书时光。(见张孝伯《于湖居士文集序》)
这里有必要记述一下孝祥的爱情生活,张孝祥与李氏少年相爱,同居多年,还生了个儿子。由于不是正式婚姻,为当时社会所不容,因而不能公开关系。张祁出狱后,想到为拒婚触怒了曹泳,不无余悸。斟酌再三,决定让孝祥别娶表妹时氏为正室,以便将前此一段风流韵事隐瞒起来。这一迫不得已的办法得到李氏的谅解。于是在绍兴二十六年(1156)的重阳节前一天,李氏以学道为名,从建康(今南京)回原籍桐城浮山(今属安徽极阳),孝祥含悲相送,在暮色四合的黄昏之时,送别生死相依的娇妻幼儿。舟行以后,孝祥独立江皋,怅望远去的孤舟,欲哭无泪,欲诉无语。此刻,孤帆已远,春梦难温;一线长江暮色苍苍,百结衷肠愁思茫茫。孝祥悲恼无着,满怀幽恨发为心声,在难言的痛苦中挥笔作词《念奴娇》,把诗人柔肠寸断、愁思难寄的万千感受借这不过百字的慢词倾泻出来。
风帆更起,望一天秋色,离愁无数。
明日重阳尊酒里,谁与黄花为主?
别岸风烟、孤舟灯火,今夕知何处?
不如江月,照伊清夜同去。
船过采石江边,望夫山下,酌水应怀古。
德耀归来,虽富贵,忍弃平生荆布!
默想音容,遥怜儿女,独立衡皋暮。
桐乡君子,念予憔悴如许!
送别李氏后,孝祥娶来正室时氏,时氏为张孝祥表妹,自有青梅竹马之情,婚后不久,生下儿子太平。但不料三年后,时氏也在临安病故,孝祥又一次承受了青春丧偶的剧痛。感情生活中的巨大悲哀,使孝祥在其壮怀激烈的仕途生涯和感激淋漓的铁板铜琶中,总有那一丝不能拂去的悲凉凄怆之音。
二、一代英杰惜早逝
绍兴二十八年(1158),孝祥除起居舍人,次年又兼权中书舍人,与汪澈同馆职。孝祥年少气锐,常与汪见相左。绍兴二十九年,汪澈为御史中丞后,便报复性地弹劾了张孝祥,说孝祥“奸不在卢杞之下”,请“速从窜殛”。孝祥遂被罢职,并牵连亲故,有多人同被处分。此年,孝祥曾受故乡亲友之托,为鄞县天童的宏智禅师妙光塔书写铭文。后来,高宗诏令孝祥外任,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绍兴三十年除知抚州,虽然在位仅一年,但“莅事精确,老于州县者所不及”。(《宋史·张孝祥传》)一次,临川士卒抢劫兵器库,孝祥单骑赴军中平乱,他首先安抚了听命的众卒,后又处斩倡乱者,结果合城晏然。但一年后,他又落职离任。
由于李氏母子在桐城居住,因此孝祥落职后,便寓于桐城对岸不远的芜湖。绍兴三十二年(1162)二月,孝祥应约赴建康,在张浚幕中做客,在一次张浚的宴客席上,孝祥目睹国事艰危,自己却报国有心,请缨无门,他百感交集,写下了著名的《六州歌头》。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
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消凝!
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翔腥。
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
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
千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精?
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
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这首“淋漓痛快、笔饱墨酣,读之令人起舞”(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的悲愤之作,用直陈其事的笔法,描绘了宋金对峙局面中某一个特定的广阔画面。词作者的满腔悲愤倾泻而出,奔放激越,其情真切,感人肺腑。主人张浚读后,为之罢席而入。
高宗在临安稍事稳定后,便只图苟安,不求进拓,孝祥也因此未被任用。1163年,孝宗即位,改元隆兴,孝祥才被起用,复集英殿修撰,知平江府。平江(今苏州市)为临安屏障,地位重要。孝祥到任后,除暴安良,庭无滞讼,他又上疏乞不催两浙积欠,以安定民心。属邑有大姓煮海囊橐为奸利,他就坚决捕治,籍其家产,得粟米数万斛,又以此粟赈济吴中灾民,灾民称颂不已。隆兴二年(1164)二月,经主战派领袖张浚推荐,他被征召赴临安,任中书舍人,直学士院,兼都督参赞军事。不久,张浚又推荐他兼领建康留守。半年后,正当孝祥欲图施展时,不料张浚罢判福州,他也被劾为浚党而罢职。乾道元年(1165)六月,孝祥再复集英殿修撰,知静江府(今桂林),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赴任之后,孝祥便整饬内外,当时李金率万人进攻其境,见张孝祥已有准备,便引兵而去。在静江一年,其治也很有政绩,但还是被人弹劾而罢职。在饯别席上,他写了“伏枥壮心犹未已,须君为我请长缨”的诗句,表达了壮志未展而抱憾归去的情怀。
乾道三年(1167)五月,孝祥起知漳州(今长沙),权荆湖南路提点刑狱公事。孝祥为政简易,时以威救之,湖南遂以无事。他很关心民痪,次年春,亲自到长沙郊外劝农,与农民一起喝酒聊天,以了解民情。八月,孝祥调任荆南湖北路安抚使。荆州为边防重镇,然而长期以来水患不绝,饥民遍地。孝祥到任三月,细察地情后,便筑水堤以防水患;又置万盈仓以储遭运。自此,荆州人民摆脱了建炎以来岁无宁日的困境,而得以休息。荆州也由于孝祥内修外撰而百废俱兴。张孝祥以三十壮年,连守三州,其施政颇能因地制宜,重点各有所别。在静江,当地汉人与少数民族杂居,孝祥很注重调节民族关系,使一州和睦;在潭州,他致力劝农以安定民心;在荆州,又内外兼顾,抚民备敌,表现了高超的政治才能。他勇于为义,为政平易,深得军民拥戴,每当寓任之后,当地人民总是长久地怀念他。
乾道五年(1169)三月,他偶感风寒力不从心,便坚决请求退休,朝廷授予他显谟阁直学士名誉称号,批准他退休。在寓居芜湖时,遇邵宏渊拥兵过境,孝祥听说邵师所过处,市肆皆空,民甚恐惧,就自汆白米百斛,饷师江上,使得饷者扬帆而去,秋毫无犯。此年夏秋之间(约在七月)抗金名将虞允文赴临安任丞相职,途经芜湖,孝祥为他饯行,在舟中对饮,不料中暑,抢救不及,身亡于异乡客地,后葬于建康钟山。时年三十八岁。这颗十二世纪中国的政治新星和文学巨星就这样过早地陨落了。曾从他学诗的宋代文学家王阮在闻知噩耗时,悲从中来,写下了悼念名篇《挽张舍人安国四首》。其一云:“天上张公子,人间第一流。浮云狨覆座,愕梦玉成楼。草蔓湖阴宅,松封旷口丘。忠魂招不返,欲问楚江头。”重九时,他再到与张孝祥同游过的万杉寺。青山依旧,而他与张孝祥却已天人相隔;遂赋《重九再到张(孝祥)已隔世,书诗牌后一首》:“碧纱笼底墨才干,白玉楼中骨已寒。泪尽当年联骑客,菊花时节独来看。”当孝宗闻知孝祥死讯时,为之长惜,“有用才不尽之叹”(《宋史・张孝祥传》)。其弟子谢尧仁对张孝祥崇拜至极,在文集序言中起笔就说:
文章有以天才胜,有以人力胜,出于人者可勉也,出于天者不可强也……于湖先生,天人也。其文章如大海之起涛澜,泰山之騰云气,倏散倏聚,倏明倏暗,虽千变万化,未易诘其端而寻其所穷,然从其大者目之,是亦以天才胜者也……自渡江以来将近百年,唯先生文章翰墨为当代独步,而此犹先生之余事也。盖先生之雄略远志,其欲扫开河、洛之氛禳,荡洙、泗之羶腥者,未尝一日而忘胸中。使其得在经纶之地,驱驰之役,则周公瑾、谢幼度之风流,其尚可挹于千百载之上也,而门下之鲰生何足容议论之喙哉?
这其中虽有学生对老师的偏爱之情,但确实说出了张孝祥才华的全面性。理学大师张栻在祭文中说:“嗟乎!如君而止斯耶?其英迈豪特之气,其复可得耶?”(张栻《祭于湖先生文》)表达了当时人们对这位英年早逝的诗人政治家的惋惜。
张孝祥大比夺魁时,仕出汤思退门下,后又为张浚推荐,并与两人保持关系,因此,当时有人误解为两持和战,惜其未能像尤袤、谢谔、袁枢等人自完其节,立朝临民以为师表。因此,《宋史·张孝祥传》说:“张浚主复仇,汤思退祖秦桧之说力主和,孝祥出入二人之门而两持其说,议者惜之。”这实在是厚诬孝祥。孝祥生性倜傥,表里如一,词品人品同样冰清玉洁,超然拔俗。而且,张孝祥与汤思退的关系仅是座主与门生的关系,政见与汤思退并不相合。登第之初,便力言岳飞无罪,陈恢复之策,绍兴三十一年采石之战前夕,他虽赋闲在野,却以国事为重,分别写信给李显忠、王权,针对淮西三帅的不协,提出忠告,并建议将沿江帅府予以调整。当采石之战大获胜利后,又喜赋《水调歌头》以表欣庆之情。以后一直力主恢复,是坚定的主战派成员,还因此而屡次去职。当主战派领袖张浚死后,他也未改其主张。与汤思退的师生之谊则随着两派斗争的激化而结束。乾道元年,张孝祥也是在汤思退死后数月,才起知静江府。可见他们之间的后期关系并不熟络。因此,陆世良在《宣城张氏信谱传》中就批驳了时人的这个误见,说:“谓公‘出入二相之门,两持其说“岂知公者哉!”
张孝祥早负才俊,天分极高,他在宿醉未醒的情况下,参加殿试,却下笔万言,文不加点,高宗惊其才情,呼为“谪仙”。(叶绍翁《四朝闻见录》)在治理各州时,又举止有度,政声卓著,原应作出更多的贡献。无奈高、孝两宗虽惊其才华、赏其诗书,却只图苟安,不让他施展抱负,而谗言又使他的仕途如履薄冰,使之抱憾而终。千年之后,读其遗集和传记,莫不为其壮志未酬、英年早逝而扼腕痛惜!
三、千秋文坛留雄声
张孝祥自幼敏慧,读书过目不忘,善于作文,下笔顷刻数千言。从弟孝伯(曾任参知政事)在临安太学读书时每以其文为范例,称其为文“良由天才超绝,得之游戏”,“一笔写就,心手相得,势若风雨”。(张孝伯《于湖居士文集序》)年十六即以文名闻乡里,廷试及第后,历任秘书省正字、中书舍人、直学士院等,这些官职的职责都是为皇帝草拟诏书和整理文献,可见其文学修养。他的廷试策论就是以其识见独特、文笔精妙而为高宗盛称。因他才气超逸、文章过人,其弟子对他都推崇备至。如弟子谢尧仁在孝祥文集的序言中称他是如司马迁、李白、苏东坡那样的天人之才。他也常以此为豪,常常在写完一篇诗文后,问他的门生说:“比东坡如何?”而门生则以“过东坡”来称赞他(叶绍翁《四朝闻见录》)。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当时他的文名诗名之盛。
张孝祥的诗初学杜甫,沉郁中见清新。“寒驴夜入定山寺,古屋贮月松风清。止闻挂塔一铃语,不见撞钟千指迎。”(《题定山寺》)诗中深藏的禅意使人难以想象是一个16岁少年的习作。及第时,他的诗又为高宗盛赞。后来,他又极力追踪苏轼,所作诗词大都纵横兀傲,气概不凡。他的诗有十一卷,内容大都是赠答、题咏和纪行等。其中最突出的是抗击金兵、收复中原的主题。如《和沈教授子寿赋雪》三首之一:“北风吹来燕山雪,十万王师方浴铁。风缠熊虎灵旗静,冻合蛟龙宝刀折。何人夜缚吴元济?我欲从之九原隔。东南固自王气胜,西北那忧阵云结?岂无祖逖去誓江,已有辛毗来仗节。”其气势充沛,感情深沉,可比盛唐边塞诗人。在沉浮不定的仕宦生涯中,他常用诗来表达自己的心声,“小儒不得参戎事,剩赋新诗续雅歌”(《辛巳冬闻德音》)、“伏枥壮心犹未已,须君为我请长缨”等都是他报国无门、忧心未解的真实写照。而《题夏氏庄》又体现了孝祥诗清新流畅的一面,“平湖漠漠雨霏霏,压水人家燕子飞。欲向湖东问春色,杏花无数点征衣”。同样的诗还有《舟中》:“乱山深崦小蹊斜,野水微茫浸断霞。一笛晚风生碧树,始知林里有人家。”乾道五年(1169)四月,孝祥退休,途经江州时,与王阮同游庐山万杉寺,孝祥乘兴大书《万杉寺》二章,其中一首为“老干参天一万株,庐山佳处著浮图。只今买断山中景,破费神龙百斛珠”。这位有抱负的政治家,在逆境中也难免有消沉的情绪,而直率的王阮却大为不满,说:“先生气吞虹霓,今少卑之,何也?”岂料孝祥的生命之火已将燃尽,相别后仅两旬,孝祥就不幸中暑身亡。这两首便成为他诗歌创作中的绝唱。(《宋诗纪事》、《鄞县通志》)
在张孝祥的文学创作中,成就最大的无疑是词的创作。他才思如涌,作词往往不需属稿,乘兴而发,笔酣兴健,顷刻即成。谢尧仁序其文集说:“乐府之作,虽得于一时燕笑咳唾之余,而先生之胸次笔力皆在焉,今人皆以为胜东坡。”平心而论,“胜”之一字未必恰当,但中国同史上,他前承东坡,后启稼轩,所作词多杰特雄奇,为世共重,确为一位名家。词中表达的清旷放达之怀、慷慨壮烈之音,堪与东坡比肩,且其词作多追踪东坡,胸次笔力也相仿佛。他的词不仅富有深厚的爱国主义热情,而且词语雄丽、声律宏迈、音节振拔、气概豪放,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读之不禁“令人起舞”。实是南宋豪放词派中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
纵观张孝祥现存的二百二十余首词,读之令人有三种不同的感受。雄奇者如惊涛出壑,冷隽者如静练赴海,清丽者如绉彀纹江。难怪宋人滕仲国跋《笑笑词》中一言道破张派同风:“昔闻张于湖一传而得吴敬斋,再传而得郭遁斋,源深流长。故其词或如惊涛出壑,或如I绉彀纹江,或如静练赴海。”
一人三种文风,这并不奇怪。孝祥挟俊英之才而不能施其抱负,于是忠愤激切之情,抑郁不平之气,往往不能自己而发之于同。其词则如惊涛出壑,杰特雄浑、慷慨悲凉,其壮烈之音有更甚于苏辛者。这些词是张孝祥词的主要部分,其中最负盛名的是作于建康留守席上的《六州歌头·长淮望断》一词。全词一气呵成,纵笔写来,激越悲壮,以“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作结,抒满腔忠愤之情,留下一言难尽之意,感人肺腑。主人张浚读后,便流涕罢席而入,可见感人之深。凡论宋词豪放者必提此词,这首词也是《鄞县通志》人物传中唯一收录的词作。此外,写于1161年的《水调歌头·和庞佑父》(又作《闻采石战胜》)也是张孝祥的名作。词曰:
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
何人为写悲壮,吹角古城楼。
湖海平生豪气,关塞如今风景,剪烛看吴钩。
剩喜然犀处,骇浪与天浮。
忆当年,周与谢,富春秋。
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勋业故优游。
赤壁矶头落照,淝水桥边衰草,渺渺唤人愁。
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
此词为质允文战胜金海陵王完颜亮四路大军而作。是时,金兵渡于采石江,典允文亲自督战,于中流截击之,终于大败金兵。张孝祥闻之大喜,乃用“闻采石战胜”之题咏之,以歌颂矢志为国、燃犀克敌而化险为夷的宋军将士。词中将虞允文喻为周瑜、谢玄,以采石大捷比为赤壁、淝水之战。全词以登临吊古之胸襟,将抗金将领之勋业与民族兴亡之哀乐紧密相连。既有满怀浩气,又似超然世外。欣喜与悲壮之气浑然合一,又兼得豪壮与旷逸之三昧。于中可见张孝祥凌云之气。
在张孝祥的小令中,同样有着悲怆激越之声,如《浣溪沙·荆州约马先登城楼观塞》:
霜日明霄水蘸空,鸣鞘声里绣旗红。
澹烟衰草有无中。
万里中原烽火北,一尊浊酒戌楼东。
酒阑挥泪向悲风。
此词作于乾道四年(1168)冬天,时张孝祥在荆州任上,眺望万里河山一片荒凉不堪凝视,在恢复无望的折磨中悲愤填膺却无可奈何,遂在一杯浊酒中清泪长流,黯然神伤。词人的赤诚之心亦于中坦然呈现。其他如《满江红・于湖怀古》、《浣溪沙・只倚精忠不要兵》、《水调歌头·凯歌上刘恭父》等都是这类势如“惊涛出壑”的雄奇之作。读之则见其“热肠郁思,可想见为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千秋之后,读这些爱国雄章,仍使人怦然心惊,热血沸腾。这些词是于湖词中不息的雄声。
另一类词则直抒胸臆,表达豪迈坦率之怀。宋末周密编选《绝妙好词》时,即以孝祥为首,其所取者侧重这类作品。全书首录其《念奴娇・过洞庭》,次又录其《西江月·丹阳湖》。以《念奴娇·过洞庭》为例,便可知此类词的艺术特点和魄力。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
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
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
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
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此词作于乾道二年(1166)中秋之夜,孝祥刚从静江归来,途经洞庭时欣然命笔。作者处逆境而仍素心如雪、肝胆照人的高旷襟怀,足可明鉴,使人读之“冷然、灑然”。其“潇散出尘之姿、自在如神之笔、迈往凌云之气”,盈乎全词(陈应行《于湖词序》)。全词结构钩锁严密,不作泛语。过片以下,英风奇气尤为高骞腾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更是全词感情的高潮。词人自为主人,以北斗为杯,以江水为酒,以自然万象为宾客,与之纵情豪饮,其胸襟何等恢弘。词人以其奇特的想象、奇幻的感觉、奇高的兴会、奇富的文才创造了一个旷古未有的雄浑邃渺、奇幻神秘的宇宙意境。在超越尘世的纷繁中,词人与自然心心相印,物我交融,天人合一。不再有唐代诗人那种“怆然涕下”的孤独和“人生朝露”的短促的喟叹,而是容万物于一境、移古今于同体,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在超越前人时所具有的理性光辉和人格魅力。词中强烈的宇宙意识使全词呈现了迷人的肃穆性、朦胧性、神秘性、优美性,令人叹为观止。其清旷放达,出神入化绝不在东坡的《水调歌头·中秋》之下,与之可谓异曲同工的“双璧”。这首词为历代词论家所盛赞。宋人魏了翁跋此词真迹时说:“张于湖有英姿奇气,著之湖湘间,未为不遇。洞庭所赋在集中最为杰特。为其吸江斟斗,宾客万象时,讵知世间有紫微青琐哉?”(《鹤山大全集》)这类词还有《西江月·丹阳湖》、《水调歌头·金山观月》、《水调歌头·泛湘江》等,都是即景生情、因事寄意,而其慷慨高歌处又不是完全与政治无关,不过表达的感情比较含蓄、深沉的精品。如《西江月·丹阳湖》下阙:“世事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如天,飞起沙鸥一片。”表面看来,词人已脱俗如鸥,实际其“悠然”的心境只是从“世事经惯”的深沉忧愤中暂时飞跃出来,其内里仍深藏着对坎坷人生的无限感叹和壮志难酬的苦闷。在淡淡的悠然中,我们仍可感到词人深沉的忧患意识,这是张词中看似平淡、实则深厚的天然妙成之珍品。每读这些词时,便可想见词人“表里俱澄澈”的高风亮节和清旷飘逸的神采。这些词是于湖词中永远的清音。
至于摹景融情、别有清隽自然之趣者,则似给彀纹江,清新隽永、温润明丽。这类词中,小令如《浣溪沙·洞庭》、《卜算子》、《生查子》等;中调如《蝶恋花·过湘阴》、《虞美人》、《蝶恋花.怀于湖》等;慢词如《多丽.景萧疏》、《水调歌头·隐静山观雨》等。如《浣溪沙·洞庭》:%%行尽潇湘到洞庭,楚天阔处数峰青。
旗梢不动晚波平。
红蓼一湾纹缴乱,白鱼双尾玉刀明。
夜凉船影浸疏星。
数语写尽洞庭湖的寥廊及夜航之味。又如《虞美人》:
溪西竹榭溪东路,溪上山无数。
小舟却在晚烟中,更看萧萧微雨,打疏篷。
无聊情绪如中酒,此意君知否?
年时曾向此中行,有个人人相对,坐调筝。
闲静中显出人间的温适。而慢词《多丽·景萧疏》则描绘了一幅空旷疏远的秋景:
景萧疏,楚江那更高秋?
远连天,茫茫都是,败芦枯蓼汀洲。
认炊烟几家蜗舍,映夕照一簇渔舟。
去国虽遥,宁亲渐近,数峰青处是吾州。
便乘取波平风静,荃棹且夷犹。
关情有冥冥去雁,拍拍轻鸥。
忽追思,当年往事,惹起无限羁愁。
挂笏朝来多爽气,秉烛夜永足清游。
翠初香寒,朱弦韵悄,无情江水只东流。
施楼晚,清商哀怨,还听隔虹讴。
无言久,余霞散绮,烟际帆收。
有羁愁,但更有游兴,有淡怨,却更有寻求。终给人以清新飘逸的感受。这些词是于湖词中迷人的轻歌。
由此可见,孝祥不仅饱含忠愤之情,而且也富有儿女柔情,使其词或骏发踔厉,或心驰万象,或柔情似水。其如神之笔、凌云之气凝成的词,不仅奠定了他爱国主义伟大词人地位的基础,同时也在宋代词风从婉约向豪迈的转变中,作出了杰出的贡献,成为南宋豪放词派领袖辛弃疾的先驱。
张孝祥不仅是位才华横溢的文学家,也是一个为世所重的书法家。幼年即学书法,其书师法颜真卿,廷试时因笔墨精妙引起高宗注意。其字为高宗盛赞。以后高宗每次看了他的奏折后,总赞赏他的书法,认为其字多得古人用笔意,并预言其书“必将名世”。孝宗即位后,同样喜欢他的书法。咸淳《临安志》中记载,杭州慈云岭下有刘婕妤寺,有泉自凤山而下,味甚甘美,孝宗非常喜欢,便叫孝祥写了“凤凰泉”三字,作匾后挂在寺中。有一天,皇后之兄夏执中偶到寺中,认为张字不工,出钱换上自书的匾额。孝宗重游此寺,看到夏字,勃然大怒,命令侍从将夏匾劈为薪柴,诏‘令重用张字,可知喜爱之深。孝祥不仅字为高、孝两帝所欣赏,也被公认为精于翰墨的名家。陆游称张孝祥的字“紫微张舍人书帖为时所贵重,锦囊玉轴,无家无之。”(《渭南集·跋张安国家问》)朱熹赞为“其作字多得古人用笔意。使其老寿,更加学力,当益奇伟。”(《朱子大全集·跋张安国帖》)曹勳则对张孝祥的草书赞叹有加“安国此字,尤为清劲。如枯松折竹,架雪凌霜,超然自放于笔墨之外”(《松隐集·跋张安国草书》。从这些名家的评论中,可知张孝祥的书法造诣也是一时之选。他还经常在名山古刹挥毫题词,如在镇江多景楼、杭州南山等处皆有题字。至今在庐山玉渊潭有镶石“玉渊”两大字,在鄞县的天童东各庵和小白塔院里,仍保存着张孝祥亲书的《妙先塔铭序》和《揖让亭》的墨迹,此为宋绍兴二十六年(1156)所书。张孝祥与阿育王寺住持大慧宗杲禅师共去天童寺,天童寺方丈宏智正贤禅师在小白岭上迎候在“镇蟒塔”下路亭休息时,两位禅师谦让不止。张孝祥为两位高僧所感动,就为此亭写下匾额“揖让亭”。而他的行书《柴沟帖》则为上海博物馆所收藏。其从侄张即之幼年学其书法,后稍变其体,即以名家行世,书称“樗寮书”。若孝祥天假其年,其书法成就,则未可料知。(《桃源乡志》、延祐《四明志》)
孝祥一生短暂,但所作诗词文赋甚多,造诣甚深,可谓“天上张公子,人间第一流”。如果不是英年早逝,张孝祥的成就将会更大。但即使如此,也已卓然成家。其作品都收录《于湖居士文集》,共四十卷,其中存诗最多,文次之。词以《全宋词》辑录最为完备,共计二百二十三首。其文集,有宋刊本、明万历刻本、清《四库全书》本。《四部丛刊》据慈溪李氏藏宋刊本影印。198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于湖居士文集》点校本,为中国古典文学丛书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