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最是人间留不住》
父亲一生留着他的长辫子。
辛亥革命成功,中华民国建立十多年了,父亲依旧每天长袍马褂,梳着一条长长的辫子走在清华校园里。许多教授的辫子都被学生的剪刀“咔喳”的剪下了,但是父亲的发辫却不曾有任何困扰。他的老友采菊轩主人就曾为文记叙:“余每访先生于清华园,校仆必肃然低语曰,彼留辫之先生,是此校第一之学者也。敬导而入。”①
父亲的辫子是母亲亲手梳理的。清晨天微亮,每每见母亲立于父亲身后,手中拿着只发篦,仔仔细细的为他顺着发,再编结起来。有次母亲忍不住道:“别人的辫子全剪了,你还留着多不方便。”父亲不吭气儿,过了好一会儿冷冷地回答:“留着便是留着了。”
父亲外表严肃冷峻。已故去的杨步伟女士(赵元任太太)是位直爽的大嗓门,但见了父亲却噤不出声。父亲过五十寿诞,清华同事办了三桌酒席,赵太太硬是避让着不肯与父亲同桌:“不!不!我不跟王先生一桌。”果然父亲那一席始终默默然,而赵太太那桌则笑语不歇。
内向是父亲的性格,任何事情不说话,亦不知道用钱。在清华他每月有四百元的薪饷,全由母亲分配使用,他只有买书时才会向母亲取些钱用。因此,曾经有人传言父亲和罗振玉先生合伙做生意,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清华宿舍西苑十六、十八号打通合成一幢,是我们在北平的家。房子是三开间形式,父亲的书房在前幢左侧。一扇木框的大玻璃窗,紧挨着是张书桌,置有文房四宝。三面砖墙全安上书橱,线装书一部部的往上摞,都快顶到屋梁了。大部分的书父亲都仔细读过,并加注眉批。
父亲一生爱书,除了吃饭,时间几乎都在书房里消磨掉。平时他读书,我们兄弟姊妹围在旁边打架吵闹躲迷藏,他都无动于衷,丝毫不显厌烦之色,依旧读他的书,写他的文章。
有一回他去琉璃厂买书,发现一本书的衬垫夹了张纸,抽出来一看,简直比中了奖券还要开心千万倍(想来或许是名人笔迹),急急买了那书回家。镇日我们看着他兴奋,也跟着傻乎乎的笑。至今记忆最深的,也是那日父亲欢愉的神采。
父亲对孩子在外表并不显亲热,但心底却有深厚的感情。家里的老佣人说,我生下时父亲最高兴。那时他在日本京都和罗振玉先生一起做研究工作,生活相当寂寞,我适时而生,父亲向人说:“我们家里已有四个男孩子,现在得了女儿,宛如‘米里捡一颗谷’,很是难得。”所以我小的时候,他抱的时间最多,但这些我全没印象,都是老佣人后来说给我听的。记忆中父亲不曾抱过我们孩子,只是我到四、五岁时他还不给我吃饭,说是不消化,就光喂我稀饭和软的食物。当时年纪小,惧于他的严肃,并不知他爱得如此深切。
小时候,我曾在外婆家整整住了六年,有一次生了疟疾,土法子医治不好,父亲一封又一封的写信,催外婆给我金鸡纳霜(奎宁)吃,直到我完全康复为止。
十三岁时,家里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都没上学,请了一位男家管(家庭教师)专门教他们读书。父亲觉得我年纪稍大了一点,让男老师教不太好,就自己教我读论语、孟子。我有时马马虎虎背不太出来,背一段忘了开头,父亲斜躺在藤椅子上,眯着眼提醒我第一个字;他从来不必再翻书,全记忆在脑子里。我常想父亲胸中万卷书是如何的秉赋,为什么不曾遗传一些给我。
我没上过学堂,杨步伟女士就屡次劝母亲给我上学。可是我害怕,害怕自己年纪这么大却什么都不懂,怎么上学?一直到父亲过世的第二年,我已经是十六岁,回到海宁老家,才开始读小学五年级,却连阿拉伯数字都不认识。没上学并非父亲重男轻女,而是他根本没想到要把女孩子送到学校里去。
父亲除了爱书,几乎没有其他嗜好,不外出郊游,不运动,不喝酒,只抽一点“哈德门”牌香烟。吃饭有点挑剔,如果那一天饭菜不太合他胃口,他的筷子就在碗里慢慢的拨。他平常要求母亲自己下厨,家里有一吃长斋佣人煮的饭菜父亲不太敢吃。父亲欢喜红烧的食物,所以小时候桌上的盘盘碗碗大多是红烧的食物。父亲也欢喜吃些零食甜点,于是隔一段日子母亲就雇车到城里的几家大糖果店,买许多糕饼糖果回来,父亲读书写作累了,就会拿点点心来吃。
父亲对于婚姻的观念十分老旧。大哥是家里订的亲,大嫂是罗振玉先生的女儿,幸而两人从小认识,双方倒是情愿的;但二嫂是姑姑家的侄女,年纪比二哥长,二哥是新派人物不愿意结这门亲,父亲却坚持家里订了亲就必须完婚。二哥的婚礼在乡下举行,结婚的前一晚二哥却还没到,父亲急如星火,唤家中的老仆人坐小船过河到火车站看。夜很深了二哥才到达,毕竟父命不可违,但是迟迟方抵是他最大的抗议。
对于睡眠父亲极有规律,晚上十点多一定上床。每天看完书回卧房,就自己一个人拿着牌玩“过五关”,尽了兴,睡觉时间已至,即熄灯而眠。
宣统皇帝对父亲很尊敬,有时也留他在宫里进餐。父亲近视很深,看不见拿不到的菜,宣统就替他挟。他回家说与母亲听,母亲又告诉了我们。
父亲是个“老式的好人”,但性格刚直。他的投湖自尽与大哥过世有很大关系。父亲最爱大哥,大哥病逝,给父亲很深的打击,已是郁郁难欢,而罗振玉先生又不声不响的偷偷把大嫂带回娘家,父亲怒道:“难道我连媳妇都养不起?”然后把大哥生病时医药花费全汇去罗家,他们寄还回来,父亲又寄去,如此往复两回,父亲生气得不言语,只见他从书房抱出了一叠信件,撕了再点火焚烧。我走近去年看,见信纸上款写着:观堂亲家友[有]道……。
此事后,不再见父亲的欢颜,不及一年他投湖自尽了。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这是父亲死时口袋中给三哥信中的字句。父亲一生是个悲观的文人,他的死亦如他的诗有着孤寂之怆美——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198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