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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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承焘《卅年点滴念师恩》

87高龄的恩师夏承焘教授在北平仙逝已逾半年,到今天我才为文追念。实由于前尘似梦,思绪如麻,竟然整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如今只能琐琐屑屑地追叙,也只好任行文凌乱无章了。与恩师阔别将40年,我也曾写过几篇怀念他的文字,但总觉师生之间,有一份“人天永隔”的怅恨。近年来这份怅恨愈来愈浓重。当恩师逝世的消息传来时,我却木木然的,并不觉得怎样悲伤。难道真个是“老去渐见心似石...

87高龄的恩师夏承焘教授在北平仙逝已逾半年,到今天我才为文追念。实由于前尘似梦,思绪如麻,竟然整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如今只能琐琐屑屑地追叙,也只好任行文凌乱无章了。
与恩师阔别将40年,我也曾写过几篇怀念他的文字,但总觉师生之间,有一份“人天永隔”的怅恨。近年来这份怅恨愈来愈浓重。当恩师逝世的消息传来时,我却木木然的,并不觉得怎样悲伤。难道真个是“老去渐见心似石,存亡生死不关情”了吗?
据在天之涯的一位同窗来信说:恩师于近六七年来,记忆力日渐衰退。1982年他去拜谒,恩师频频问他:“你尊姓?你是从何处来的?”这位弟子感到很悲伤。但我仔细想想,以一位历经浩劫的学人,阅尽人间沧桑,也贡献了一生的学问精力,最后失去记忆,浑然忘我,未始非福。我对恩师既早有人天永隔的感觉,如今确知今生不能再相见。纵然能再相见也不能再相识。岂不正如我当年悼念启蒙师一文中所说的:“不见是见,见亦无见”啊!
恩师的道德文章,与他在词学上不朽的贡献,海内外已有多篇文章报导,无庸我赘述。在我记忆中浮现的,都是在杭州、上海求学时代,他对弟子们传道授业的点点滴滴,与师生间平日相处言笑宴宴的情景。卒业后恩师曾嘱写“沪上朋游之乐”一文,而以战乱流离,未能动笔。抗战胜利回到杭州,重谒恩师于西子湖头。他问我此文已脱稿否,我却惭愧地交了白卷。他轻喟一声说:“当时只道是寻常,你还是应当写的。”我愧悔自己总是等闲错过了许多值得怀念的时光。但深幸国土重光,正以为来日方长,“沪上欢聚”一文,定可缓缓写就以报恩师。却以生事劳人,又是迟迟未遑执笔。讵料局势剧变,卅八年匆匆渡海到了台湾。与恩师一别变成永诀。如今即使写了,又何能呈阅于恩师之前呢?
我进之江大学,完全是遵从先父之命,要我追随这位他一生心仪的青年学者与词人。我上他《文心雕龙》第一堂课时,却只是满心的好奇。他一袭青衫,潇潇洒洒地走进课堂,笑容满面地说:“今天我们上第一节课,先聊聊天。你们喜欢之江大学吗?”那时同学们彼此之间都还不熟悉,女孩子更胆怯,只低声说“喜欢”。他说:“要大声地说喜欢。我就非常喜欢之江大学。这儿人情款切,学风淳厚,风景幽美。之江是最好的读书环境。一面是秦望山,一面是西湖、钱塘江。据说之江风景占世界所有大学第四位。希望你们用功读书,将来使之江大学的学术地位也能升到世界第四位甚至更高。”
他一口字正腔圆的永嘉官话,同学们听来也许有点特别,我却是非常熟悉。因为父亲说的正是同样的“官话”。尤其是他把“江”与“山”念成同一个韵,给我印象十分深刻。接着他讲解作者刘彦和写《文心雕龙》的宗旨,并特别强调四六骈文音调之美,组合之严密,便于吟诵,易于记忆。然后用铿锵的乡音,朗吟了一段《神思篇》,问我们好听吗?我觉得那么多典故的深奥句子,经他抑扬顿挫地一朗吟,似乎比自己苦啃时容易得多了。下课以后,与一位最要好的同学一路走向图书馆,一路学着老师的调子唱“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又学着他的口音念“前面有钱塘江,后面有秦望山”,却没想到老师正走在我们后面。他笑嘻嘻地说:“多好呀!在厥(这)样的好湖山里,你们要用功读书啊”!
中文系同学不多,大家熟悉以后,恩师常于课余带领我们徜徉于清幽的山水之间。我们请问他为何自号瞿禅,他说因自己长得清瘦,双目瞿瞿。又请他解释禅的道理,他说:“禅并非一定是佛法。禅也在圣贤书中、诗词文章中,更在日常生活中。”后来他教我们读书为人的道理时,在他那平易近人、情趣横溢的比喻中,常常含有禅理,却使我们个个都能心领神会。那一点深深的领悟,常于他对我们颔首微笑中,感觉得出来,而有一份无上的欣慰。因此我们同学之间对他都称瞿师。当面请益时称他“先生”。
瞿师常常边走边吟诗。有的是古人诗,有的是他自己的得意之作。他说:“作诗作文章,第一要培养对万事万物的关注,能关注才会有灵感。诗文看似信手拈来,其实灵感早在酝酿之中。比如‘松间数语风吹去,明日寻来尽是诗’,看去多么自然,但也得细心去‘寻’呀。”他站在高岗之上,就信口吟道:“短发无多休落帽,长风不断任吹衣。”弟子们看着他的长衫,在风中飘飘荡荡,直觉得这位老师,有如神仙中人。大家都说:“先生的境界实在太高,学生们及不到。”
他说:“这两句诗并不是出世之想,而是入世的一份定力。人要不强求名利,任何冲击都不致被动摇了。”在九溪十八涧茶亭中坐定,一盏清茗端来,他又吟起词来:“短策暂辞奔竞场。同来此地乞清凉。若能杯水如名淡,应信村茶比酒香。无一语,答秋光。愁边征雁忽成行。中年只有看山感,西北阑干半夕阳。”这是瞿师的得意之作,也是弟子们背诵得最多最熟的一首词。那时瞿师行年仅三十余,就已到了看山是山的境界。他才能体会“名如杯水”、“村茶胜酒”的况味。
瞿师又侃侃地与我们谈起他的苦学经过,尤为感人。他并非出身书香门第,父亲只是位小小的布商,家中人口众多,无法供给他兄弟二人同时念书,但又很想培植一个儿子做“读书人”,因而心中踌躇不决。那时他才六七岁。有一天,他父亲一位老友来访,看他耳朵轮廓中多长一个弯弯,觉得此子有点异相,就问他:“你喜欢读书吗?”他答道:“我要读书,长大后要做一个顶顶有学问的人。”父亲听了好高兴,马上决定给他读书,他哥哥也自愿放弃求学,随父经商。所以他每回想起兄长就非常感激地说:“如不是哥哥牺牲学业培植我,我那得有今天。”手足之情,溢于言表。
他小学毕业后,考进有官费补贴的永嘉省立师范。不但免学费,还可有几文零用钱带回家。在那一段日子里,他把学校图书馆的古典文学书全部读遍。对于诗词尤感兴趣,已能按谱填词,这就是他立志学词之始。师范毕业后,无钱马上念大学,就暂在乡村小学教书。在幽静的乡村里,他就作了不少诗、古文与骈文,那时他还不及廿岁。“昨夜东风今夜雨,催人愁思到花残”,是他少年时的得意之作。
他执教的小学,就在我出生的故乡瞿溪小镇。所以到我念大学时,他回想起来,赠我诗云:“我年十九客瞿溪,正是希真学语时。”我记得幼年时,他曾来我家拜访过先父,先父就赞叹说:“这位年轻人将来一定是大学问家。”希望我能追随他读书,十余年后,他果然已主大学教席。我进之江才半年,先父的挚友刘贞晦伯伯指着我向别人介绍:“这位是瞿禅先生的女弟子。”我真是又得意又惶恐,得意的是“女弟子”三字听来多么有学问,惶恐的是自知鲁钝,难以得老师之真传。
瞿师于西北大学归来后, 卜居于籀园图书馆附近,几乎翻遍了图书馆全部藏书,打下了历史文化的深厚基础,立定了他一生为人为学的方针。他谦虚地说自己很笨,认为“笨”这个字很有意义,头上顶着竹册,就是教人要用功,用功是人的根本,所以“笨”字从“竹”从“本”。
他说:“念诗词如唱歌曲,可以养性怡情。唐宋八大家几乎个个在政治上都受过许多打击,但没有一个怨气冲天,就是文学之功。这比方在幽美溪山中散步,那里会对人动仇恨之念呢?你看有没有一个画家,画两个人在清光如水的月亮底下竖眉瞪眼地吵架的?”听得我们都大笑起来。
他又抬头望钱塘江汹涌的波涛,便讲起伍子胥、文种与勾践的故事,不免感慨地说:政治是最最现实、最最残酷的,多少有真知灼见的英雄豪杰,都做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所以读圣贤书,悟得安身立命的志节,也要有明哲保身的智慧。为正义固当万死不辞,但也不应作愚蠢的无谓牺牲。孔子说“君子不立于危崖之下”,也就是这个意思。
瞿师在抗战八年中,眼看河山变色,沉痛地作过几首慷慨歌词,其一是为浙江抗敌后援会作的,其词云:
人无老幼,地无南北,今有我无敌。越山苍茫兮钱塘呜咽。我念我浙江兮,是复仇雪耻之国。

他又作了四首鼓舞士气的军歌,今录其二:
不战亦亡何不战,争此生死线。全中华人戴头前,全世界人刮目看,战,战,战。
火海压头昂头进,一呼千夫奋。左肩正义右自由,挽前一步死无恨,进,进,进。

他也目睹许多读书人,有的为了生活,不得不屈志事敌,有的却是利欲薰心,认贼作父。他曾作《瑞鹤仙》以“玉环飞燕”讽汪精卫的“辛苦回风舞”,见得他的心情之沉痛。他对于一个士子的出处进退,评定水准是非常严肃的。
自民国廿六年至卅一年,四所基督教联合大学(沪江、之江、东吴、圣约翰)借英租界慈淑大楼开课,虽然弦歌不绝,但总不免国破家亡,寄人篱下的感触。瞿师在讲授词选时,常提起王碧山咏物词的沉咽,乃是一份欲哭无泪的悲伤。比起可以嚎啕大哭尤为沉痛。他回忆杭州,怀念西湖与之江母校,曾有词云:“湖山信美,莫告诉梅花,人间何世。独鹤招来,共临清镜照憔悴。”他看去笑容满面,可是他内心是憔悴的,忧伤的。
据闻在大陆“文革”那一段天昏地黑的时日里,他就在自己大门前贴上“打倒夏承焘”几个大字,总算得免于难。他之所以运用超人智慧渡过危厄,也就是他深体“君子不立于危崖之下”的深意吧!
瞿师的教诲既宽厚亦严格,真可说得是“夫子温而厉”。他勉励我们必须趁年轻记忆力强时多读书,多作笔记。指示读书笔记的原则是“小、少、了。”即:本子要“小”,一事一页。分门别类的记(有如今日的做卡片),记的要“少”,即记的文字务求精简,不可长篇大论。最重要的是“了”,即必须完全领悟,而且有所批评与创见才是“了”。他说“博闻强记并非漫无目的,须就自己兴趣,立定方向目标,不可像老学究似的,装了一肚皮的史学典故,却不能消化。那不是学问,连知识都不能算。”他认为“博与约是相成的。由于某种专题研究,就向某方向求博。愈博则愈专,愈专亦愈博。比如作李杜研究,必须读全唐诗、全唐书、宋诗及唐宋名家诗文集。由研究探讨中,又产生新灵感新题目,如此则愈来愈博。”这正如胡适之先生说的,“为学要如金字塔,要能博大要能高。”但如此的功夫毅力,实在是难以企及。
记得最牢的,是他有一句话:“案头书要少,心头书要多。”他说:“一般人贪多嚼不烂,满案头的书,却一本也未曾用心细读。如此读书,如何会有成就?”我到今天还是犯了此病。书架上、书桌上、床边,都堆满书,也都是心爱的书,却又何曾细读消化?如今是去日苦多,连“补读生平未读书”的心愿都不敢存了。
瞿师并不勉强我们死背书。他说,读书要懂得方法,要乐读——不要苦读,读到会心之处,书中人会伸手与你相握。也不要去羡慕旁人的“过目不忘”,或“一目十行”,天才不易多得,天才如不加努力,不及平凡人肯努力的有成就。他说自己连《十三经》都会背,是因为当时读书无人指导,劝我们不必如此浪费时间。他把读书比作交友。一个人要有一二共患难的生死之交,也当有许多性情投契之友,以及泛泛之交。书要有几部精读的赖以安身立命的巨着,也要博览群籍以开拓胸襟。于是他又重复地解释那个“笨”字,认为用功的笨人反倒有成就,自恃才高者反误了一生。
有一位教文字学的任心叔老师,他对学生要求严格,上课时脸上无一丝笑容。他也是瞿师的得意弟子,常常“当仁不让于师”地与瞿师辩论,他认为瞿师对学生太宽容,懒惰学生就会被误了。瞿师微笑地说:“如卿言亦复佳。”他又正色说:“我讲的是做人的道理,你教的是为学的态度。”他非常钦佩心叔师治学之严谨,自谦不如他。曾作过两句诗:“事事输君到画花,墨团羞对玉槎枒。”因心叔师善画梅,瞿师则喜画荷。他赞美心叔的梅花是玉槎枒,自己的荷花是墨团。四年前,辗转得知心叔师已逝世。他教我们文字学与论孟。将圣贤的微言大义,与西方哲学、佛教思想予以融会,旁证博引,对我们启迪至多。他瘦骨嶙峋,言笑不苟。顽皮的学生,把一位老态龙钟的声韵学老师比作“枯藤老树昏鸦”,把心叔师比作“古道西风瘦马”,风趣的瞿师则是“小桥流水平沙”。以心叔师不妥协、嫉恶如仇的性格,真不知在大动乱期间,何以自处?他又焉能不死呢?
幽默轻松、平易近人、谦冲慈蔼,是瞿师授课的特色。因此旁系以及别校同学,都常来旁听他的课。他见到外文系同学,就请他们介绍西洋名着给他阅读。也启发他们以研究西方文学的分析技巧,来欣赏我国古典文学。他讲授《左传》、《国策》、《史记》笔法时,常说史家实在是以小说之笔写史传,其中有许多想象穿插,才能如此动人。他认为写传记要传“真”、传“神”之外,还要传“情”,才能打动人心。听得我们个个都眉飞色舞趣味无穷。他常引西洋小说,与《史记》、《红楼梦》等作比较,可见他早已有东西文学比较的新观念了。他自叹早岁对新文学运动未太注意,故得赶紧补读,以期对古典文学有更深领会。他就是如此的学不厌、诲不倦。
他如此耐心教导我们,培养我们作诗词的兴趣,是因为他自己有感于老师的启迪至多。他认为老师的一句赞美与鼓励,可以影响人的一生。说着,他在黑板上写了两句词:“鹦鹉、鹦鹉,知否梦中言语?”问我们懂不懂,好不好,我们都说懂,而且非常好,因为它借唐宫词的“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的意思。他高兴地说:“对呀,把原句化开来活用,才见得活泼又含蓄。”问他是谁作的,他更高兴地说:“是我十几岁时作的第一首《如梦令》,那时老师在我这两句边上密密地加了圈,连声夸我作得好,真使我感激万分,从那时起,我马上下定一生要研究词的决心。”
他又劝我们如将来当老师,不要对学生过分苛求。不要希望人人都是天才。聪明禀赋,人各不同。你在课堂里讲了几十分钟的话,难免有的学生在打瞌睡,有的在想心事,只要有某一、二句话,进入某一、二人心中,使他一生受用不尽,你就算对得起学生,对得起自己了。
他恳切的神情,令我们好感动。其实瞿师的每一句话,都深深进入我们每个同学心中,终生不忘。在上他的课时,没有一个同学打瞌睡,相信也没有一个同学在想心事的。
他不仅以诗词文章教,更以日常生活教,他教我们要设身处地,宽厚待人。有一回,我们同挤电车,司机态度恶劣,我非常生气。他劝我道:“不要生气,替他想想,他的工作多么辛苦单调?而我们乘客只几分钟就下车,各有各的目的,有的会朋友、有的看电影、有的去上课,而他却必须一直站着开车,如此一想你就会原谅他了。”
大学四年,得恩师耳提面命的亲炙,获益无穷。毕业后留校任助教,与家乡音书阻绝,承恩师师母照拂尤多。瞿师对世界战局似有预感。记得有一天我们在先施公司购物遇暴雨,师生在茶室避雨闲谈。他想起杭州西湖雨中的荷花,回家后作了一首诗,后四句云:“秋人意绪宜风雨,归梦湖天胜画图。一笑横流容并涉,安知明日我非鱼。”那时太平洋战争尚未爆发,而瞿师竟已有“陆沉”的谶语了。
不久珍珠港事变,日军占领租界,四大学联合校长明思德博士因兼上海工部局局长,被日军囚禁于集中营。四大学解散分别内迁。瞿师、师母与我都先后历尽险阻,回到故乡,一同在永嘉中学执教。瞿师教高二、三,我教初三、高一。上课时,我常为瞿师捧着作文簿,放在他讲台上,再回自己课堂,学生们都拍手表示欢迎,我也有重温在大学任助教,为各位老师改作业的快乐。
瞿师后来的师母无闻女士是我的好友,她是瞿师得意弟子。我们一同住在他谢池巷寓所。两人常上下古今地谈至深夜不寐。那是我们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无闻师母与其兄长天五先生是乐清才子才女。天五先生与瞿师交情至笃,经常诗词唱和,都满怀家国之忧。他常常深夜步月中庭,高声吟辛弃疾“吴钩看了,阑干拍遍”之句,看来他胸中自有难吐的块垒。他赠瞿师的诗,有一首承他写在我纪念册上,特抄于后,以见他的才情与一股郁勃之气:“腾腾尘土闭门中,但说龙湫口不空。怪底君心无物竞,只应吾道坐诗穷。片云过海皆残照,新月当楼况好风。莫负明朝试樱笋,一生怀抱几人同。”
瞿师非常欣赏无闻性格豪爽,学殖深厚,在浙大时,他曾来信勉励我云:“无闻有‘强哉矫’气度,汝事事依人,未肯独立,此不及无闻处。境遇身体不好,固可原谅耳。汝之不及无闻,犹我之不及心叔。望各自勉力学去。”他的谦冲和对弟子期勉之切,于此可见。
柔庄师母性格内向,且体弱多病。瞿师与她虽非爱情结合,却非常重视夫妻情谊。他早年曾有一首《临江仙》记夫妻间同时重病初愈的心情云:“未死相逢余一笑,不须梦语酸辛。几生了得此生因。五车身后事,百辈眼前恩。”他离故乡去龙泉浙大任教后,有一次来信对师母昵称“好妻子”,她淡然一笑说:“不要肉麻了。”但那几天她显得特别快乐。
瞿师给我的信中,曾提到要写一篇《婚姻道德论》。我因而想起大学将毕业时,他在黑板上写了两句赠我们大家的对子,“要修到神仙眷属,须做得柴米夫妻。”他说:“这就是爱情的道德责任。”在读了叔本华哲学后,他又来信说想写一篇《不婚论》,说西方哲人多不婚娶,可以专心学问。似乎他对婚姻的看法,有点矛盾。也似乎隐约中有一段深埋心底的爱情故事,做学生的自不便多问。有一次,他一口气朗诵了放翁的几首沈园诗,且反复地念“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我定定地望着他问:“先生对放翁身世有何感想?”他说:“放翁是一位了不起的诗人词人,我很喜爱他。”又吟道:“得失荣枯门外事,囊中一卷放翁诗。”对于放翁的爱情故事,他却略过不提。还记得他写过一首《菩萨蛮》给我与一位同学看,“酒边记得相逢地,人间却没重逢事。辛苦说相思,年年笛一枝。”问他何所指,他笑而不答。想来他的一段相思债只有不了了之。
瞿师不善饮,而词中常出现“酒边”二字,如以上引的“酒边记得相逢地”,又如“无穷门外事,有限酒边身。”“诗情不在酒边楼,浩荡川原爱独游。”都隐隐显示出一份深沉的寂寞。
柔庄师母逝世以后,瞿师一定过了一段独往独来的日子。但自1973年与无闻女士结婚后,才女学人的黄昏之恋,使他真正享受到美满的婚姻生活。客岁有一位前辈学人王季思教授,自香港赐寄一篇悼念瞿师的文章,也提到瞿师与无闻女士婚后非常幸福。并有赠夫人的《天仙子》词云:“人虽瘦,眉仍秀。玉镜冰心同耐久。”另有一首《临江仙》云:“到处天风海雨,相逢鹤侣鸥群。药烟能说意殷勤。五车身后事,百辈眼前恩。”最后二句竟然与几十年前赠柔庄师母的《临江仙》末二句完全相同。足见瞿师是一位非常重夫妻恩情的人。他们婚后,无闻师母不但照顾他起居饮食,更为他整理着述,使传世之作得以源源出版。对我国学术文化的贡献,她也是付出极大心力的。
六年前我在台北时,香港友人曾寄来瞿师赠我的一首《减字木兰花》:“因风寄语。舌底翻澜偏羡汝。往事如烟,湖水湖船四十年。吟筇南北。头白京门来卜宅。池草飞霞。梦路应同绕永嘉。”他怀念杭州西湖,也怀念永嘉谢池巷故居。(谢池巷因永嘉太守谢灵运诗“池塘生春草”之句而得名。)
瞿师是一位非常念旧怀乡的人。在王季思教授的文章中,引到瞿师在1978年曾有一首《减字木兰花》纪念塾师的,其词云:“峥嵘头角。犹记儿时初放学。池草飞霞,梦路还应绕永嘉。”末二句与赠我的词几乎完全相同。可见他思乡心情,与日俱增,因而在给同乡写的词中,不由得一再出现同样的句子。
他晚年因养疴客居北京,但心中一定系念故乡故土。回想他在沪上时,赠我诗中屡屡提到故乡。例如:“人世几番华屋感,秋山满眼谢家诗。”“我有客怀谁解得,水心祠下数山青。”
在沪上时,他曾作过一首古风:“去年慈淑楼,窗槛与云齐。今年爱文路,井底类蛙栖。下流诚难处,望远亦多悲。谢池三间屋,令我梦庭帏。亲旁一言笑,四座生春晖。嗟哉远游子,廿载能几归。”游子情怀,我至今念起来,仍不禁泫然。
两年前,梁实秋教授自港回台,有友人托他带瞿师的《天风阁诗集》转我。里页题有“希真女弟存览。瞿翁赠”。字体极似瞿师,但我认得出是无闻师母代笔。想见瞿师健康情形已远不如前了。
客岁承《大成月刊》主编沈苇窗先生与旅居美国的寿德棻教授先后寄赠瞿师的《天风阁学词日记》,捧读后才知瞿师自十余岁即学为日记。70年中,虽历经兵乱流离,日记未尝一日中断。这份坚持毅力,非常人所能及。日记原已积有六、七十册,十年浩劫中,颇多散佚。这一集是由无闻师母协助整理,自民国十七年至廿六年十年的日记。自序中说,“此十年正值作《唐宋词人年谱》及《白石道人歌曲斠律》诸篇,且多有读书、撰述、游览、诗词创作、友好过从、函札磋商等事迹。”此书不但于学术及词学上有莫大贡献,于细心拜读中,尤可以体认一代词宗超凡的思想,真挚的感情,与他一生为人治学的严谨态度。虽是日记,却是一部不朽的着作。
在拜读瞿师的日记与诗词时,我仿佛又回到大学时代,与同学们追随在恩师左右,恭聆他慈和亲切的教诲。他对弟子们的学业、心境、生活、健康,无不时时关怀。记得我离永嘉中学去青田高院工作后,曾一度患严重肠炎,他立刻来书殷切存问,信中说:“不久将与诸同乡买舟东下,如在青田小泊,拟上岸一视希真。望此笺到时,汝已康复如平时,当有病起新诗示我矣。古句云:‘维摩一室原多病,赖有天花作道场’。化病室为道场,非聪明澈悟人不能。幸希真细参之。”
师生暌违的一段时日,他总频频赐书嘱我专心学业,勿为人间烦恼蚀其心血。他的片纸只字,我无不一一珍藏,时时捧读,有如亲聆教诲。他赐赠的诗词、格言、书札,虽于战乱流离中,总是随身携带。每到一处,必恭敬地捧出,将诗词悬诸壁间。每于愁怀难遣之时,便以瞿师微带感伤的乡音,低低吟诵,感念师恩,绝不敢妄自菲薄,心情亦渐渐开朗了。
自闻恩师逝世以后,我又一一细读他的每一封函札。深感他的谆谆诲谕,不仅对我个人,即对今日青年的进德修业,都有受用不尽的裨益。但因限于篇幅,只能就其中选录数节于后,以见一代学人,对弟子的关怀勉励:
书悉,得安心读书,至慰至慰。庄子卒业,可先读老子,篇幅不多,须能背诵。四子书仍须日日温习。自觉平生过目万卷,总以论孟为最味长也。《虞美人》词尚能清空,希再从沉着一路做去。年来悟得此事,断不能但从文字上着力。放翁云:“迩来书外有功夫”,愿与希真共勉之。体弱易感,时时习劳,乃无上妙药。月来欲以一日一评自课,恨偷懒不能自践其言耳。
工作忙否?读书习字最好勿一日间断,汝与无闻前途皆无限量,切勿为世俗事烦恼分心,专力向学,十年以后,不怕无成就也。近有从贞翁学诗学字画梅否?此机会不可错过也。
近读奥尔珂德《小妇人》,念希真他日如能有此不朽之作,真吾党之光。以汝之性情身世,可以为此。幸时时体贴人情,观察物态,修养性格。对人要有佛家怜悯心肠,不得着一分憎恨。期以十年,必能有成,目前即着手作札记,随时随处体验,发挥女性温柔敦厚之美德。
比来耽阅小说,于迭更司《块肉余生》一书,尤反覆沈醉,哀乐不能自主。念汝平生多拂逆,苟不浪费精力,以其天分,亦可勉为此业。流光不居,幸勿为闲烦恼蚀其心血。如有英文原本,甚望重温数过,定能益汝神智。富汝心灵,不但文字之娱而已也。
放翁诗云:“生死津头正要顽。”此顽字诀甚好。一生恐惧软弱心,便为造化小儿所侮弄。正宜书放翁语置座右。比来生活如何,公余读何书,一事一物皆当作学问看。外物俗念,不能摇动我心。此亦练顽之一道。大雨中燃灯书此,时甲申清明后一日。
后山诗:“仰看一鸟过,愧负百年身。”涉世数十年,幸未为小人之归,兢兢以此自制其妄念,期与希真共勉之。

恩师读任何中西文学、哲学名着,及古文诗词,每有特别会心之处,必随时手抄数则分示弟子,期望于我的是,能以十年为期,完成一部长篇小说。与恩师别后四十年已悠悠逝去,我竟然因循地只写些短简零篇,长篇迄未动笔。来日苦短,将不知何以慰恩师在天之灵。在重重忏恨中,我只能以短诗一首,向恩师祝告,亦未遑计工拙矣:
师恩似海无由报,哭奠天涯路渺茫。杖履追随成一梦,封书难寄泪千行。

据闻恩师于病革之时,多次嘱无闻师母为低声吟唱他早岁所作的一首《浪淘沙·过浙江七里泷》。此词是他少年时代的得意之作,曾多次为弟子们吟诵过,我们都耳熟能详:
万象挂空明。秋欲三更。短篷摇梦过江城。可惜层楼无铁笛,负我诗成。杯酒劝长庚。高咏谁听。当头河汉却相迎。一雁不飞钟未动。只有滩声。

遥念恩师近年虽患脑神经衰退症,而智者的一颗灵心,必然澄明如天际洗月星辰。况他以毕生心血致力学问,以满怀仁爱,付与人间。以他的佛心佛性,必然往生西方。他临终时听师母为吟他自己少年时得意之作,正如摇着短梦,飘然归去,内心必然因不辜负此生,而感到万分欣慰吧!


(1986年)


琦君(女,1917年—),浙江永嘉人。原名潘希真。之江大学中文系毕业。1949年去台湾,在“司法行政部”任科长,致力于受刑人教材编审工作。前后在司法界26年。退休后任中央大学教授。1978年赴美定居。着有散文集《溪边琐语》、《红纱灯》、《三更有梦书当枕》、《细雨灯花落》、《千里怀人月在峰》、《留予他年说梦痕》、《母心似天空》、《灯景旧情怀》等,短篇小说集《琴心》、《七月的哀伤》、《钱塘江畔》等,古典文学读物《词人之舟》等,有《琦君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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