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承焘《一代词宗今往矣——记夏瞿禅先生》
夏瞿禅先生逝世时,我电告吴无闻夫人,说他“一代词宗,芳流海外,等身着作,光照人间。人生到此,可以无憾。”又写了一首《金缕曲》词,抒写我的哀思。我从二十年代初期就认识瞿禅先生,直到他逝世前不久,还在病榻前见他一面。想起这六十多年的交游,影事历历,不时在脑海里浮现。不及时写出,不仅个人遗憾,也将影响后人对他的了解。就零星琐碎地记下我们之间的交游,纾释我对他的怀念。
夏先生老家在永嘉(今温州市)谢池巷,邻近东山,有飞霞洞、春草池、永嘉诗人祠堂等胜迹。春草池相传是南朝诗人谢灵运梦中得“池塘生春草”句的遗址。先生别号“谢邻”,表示对这位山水诗人的倾慕。他诗词多写永嘉山水的灵秀,龙湫雁荡的雄奇。晚年长期养疴京华,还形之梦寐,跟他青少年时期的生活环境和历史影响有关。温州从南宋以来,名流辈出,形成永嘉学派、四灵诗派。晚清的孙衣言、孙诒让父子,黄绍箕、黄绍第兄弟,文彩风流,照映一代。后来黄氏蔘绥阁藏书移藏永嘉籀园图书馆。瞿禅三十岁以前曾移住籀园附近,几乎翻遍蔘绥阁藏书,打下了深厚的历史文化基础。
瞿禅出身贫寒,童年时读过私塾,塾师是黄筱泉先生。郑振铎当时跟他同学。他1978年写的《减字木兰花》词,有“峥嵘头角。犹记儿时初放学。池草飞霞,梦路还应绕永嘉”之句,表示对这位塾师和郑振铎的深沉怀念。一位塾师门下,出了这样两位卓有成就的文学家,那是很不寻常的。
瞿禅小学毕业后考进浙江省立第十师范。师范生有官费津贴,就读的多清贫子弟,作风比较朴素。瞿禅一生不嗜酒,不抽烟,连茶也少喝,长期保持俭朴的作风,跟少时过惯清贫生活有关。记得在龙泉浙大分校共事时,我一夜酒醉归寝,还高吟李白“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自解。瞿禅引宋贤语相劝,说“凡人内重则外轻(意说一个人重视了学问品德的修养,就会轻视物质生活的享受),苟内轻外重,将无所不至”。至今记忆犹新。
瞿禅在师范学校读书时,就以词笔见赏于瑞安张震轩先生。在同级同学中,他和李仲骞最投契。他们都爱读王渔洋、黄仲则、龚定庵诗,都爱看《随园诗话》,诗风也接近。李仲骞是我邻村人,经常到我家里来看书,偶然也把瞿禅与他写的诗念给我父亲听。“昨夜东风今夜雨,催人愁思到花残”(瞿禅句);“桃花落后梨花落,不信春愁如许多”(仲骞句);我在童年时就念熟了他们这些风流自赏的句子。瞿禅、仲骞后来都在大学里教诗词课,并继续写诗填词,跟他们在这时打下的基础有关。但当时“五四”运动已经开始,新文学旧文学,新体诗旧体诗,正在先进青年跟老一辈学者之间展开争论。他们旧文学有根底,对新文学运动的反应就比较淡薄。
师范毕业后,瞿禅先生在永嘉瞿溪小学任教。“我年十八客瞿溪,正是希真学语时”,记下了他少年的踪迹。潘希真是瞿禅后来在之江大学任教时的学生,我最近还看见她在台湾发表的怀念瞿禅的文章。在瞿溪小学过了一年,他改在梧埏小学任校长。我中学毕业后曾在梧埏小学教书,那时他已离开两年,有些高年级学生还记起他在国文课读韩愈《祭十二郎文》的声调铿锵和讲《聊斋志异·张诚》篇的动人情景。梧埏盛产柑桔鱼虾,又离瞿禅家近。小学经瞿禅整顿,渐有起色。瞿禅本不想离开,由于一些地方绅士的横加干涉,被迫辞职,经友人介绍到西北去,在西安中学任教,后又兼任西北大学中文系讲师。这一人生道路上的转折对瞿禅后来事业的影响极大。瞿禅在龙泉不止一次对我说:“小人千方百计诬陷君子,到头来怡好成全了君子。”似乎也在说明这一点。
民国初年,温州成立了两个文学团体:慎社和瓯社。慎社写诗,瓯社填词。其中有老一辈的乡里名家,也有新一代的诗词作手。他们有时结伴访胜,有时分韵题诗。瞿禅和我姐夫陈仲陶都参加了这两个社的活动,以诗词创作为老一辈学者所赞赏。瓯社是吴兴林鹍翔在温州做道台时倡举的。林鹍翔曾从着名词人朱古微学词。朱古微当时与另一着名词人况周颐都流寓在上海。瓯社社员的词稿经林鹍翔筛选后又寄给朱、况二先生评定寄回。瞿禅后来专力于词的创作和词学的研究,和这一段文学活动有关。我比瞿禅、仲陶年轻六七岁,在诗词创作上赶不上他们的趟,但从仲陶那里知道他们的活动情况,还看到一些经朱、况二老圈圈点点的社课卷子,总觉得不是味。特别是他们有一次到永嘉江心屿凭吊文天祥的诗碑,有些老辈就借南宋的亡国表现他们对清朝的怀恋,引起一些激进青年的反感。今天看来,朱、况二老对词书的整理和词学的研究是作出了贡献的。在指出他们词创作中的遗老气的同时,还应该看到这一点。我当时年少气盛,不免一笔抹刹,不像瞿禅对他们的虔敬态度。后来我在诗词创作和古典文学研究工作上既接受瞿禅的影响,又形成和他不同的趋向,从这时就已见苗头。
西北的五年壮游,使瞿禅在人生道路和词诗创作上都开辟了一个新境界。温州背山面海,鱼米丰饶,从清初耿精忠叛乱被平定后,一直没有经过大变乱。自然环境的温馨,文化传统的深厚,使故乡知识分子不大愿意到外地谋生。因此有“温不出”、“十鹿九回头”(温州一名鹿城)等谚语。瞿禅到西北后,汉唐故都的雄伟,华岳莲峰的高寒,打开他的眼界。军阀内战对人民、民族带来的灾难,改变了他的诗笔和词风。我先从仲陶处看到他“一丸吞海日,九点数齐烟”;“足下千行来白雁,马头一线挂黄河”等登高望远之作,已引起内心的向往。后来又从仲陶处读到他下面的两首词:
吟鞭西指。满眼兴亡事。一派商声笳外起。阵阵关河兵气。马头十丈尘沙。江南无数风花。塞雁得无离恨,年年队队天涯。(《清平乐·鸿门道中》)
鼓角严城夜向阑。楼头眉月自弯弯。梦魂险路辕曲,草木军声寒战山。投死易,度生难。有谁忍泪问凋残。纸灰未扫军书到,阵阵哀鸿绕古关。(《鹧鸪天·郑州阻兵》)
格调悲凉慷慨,反映了军阀混战给北方人民带来的灾难,沉痛刺骨。比之他少年时旖旎风光、惆怅自怜的词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境界。
我与瞿禅交游最密的时期是在浙江大学龙泉分校共事的三年。分校设在浙南龙泉的坊下,是万山丛里的一条小沟沟。战时物资供应困难,教师待遇菲薄,生活相当艰苦。我们住在一座竹竿松皮搭盖的集体宿舍,令人不能入睡。照明只有桐油灯,夜读稍迟,次晨起来,满鼻孔都是烟灰。当时中文系教师同住在集体宿舍的,除瞿禅和我外,还有嘉善徐声越,如皋任心叔,寿县孙养癯。他们家乡早已沦陷,永嘉地处沿海,敌人随时可能登陆。为了抗战的胜利,我们力图以爱国思想教育学生,在诗词创作里反映国民党统治区的黑暗、腐败现象。思想上的同仇敌忾,使我们休戚相关;学问上的志趣相投,又常得文字商量之乐。物质生活虽艰苦,精神上还是愉快的。我们习惯于称坊下为“芳野”,称那座集体宿舍为“风雨龙吟楼”,多少表现我们的共同情趣。
我和瞿禅一度同住一间小房子,白天对桌,夜里对床。他治词,我治曲,相约作读书笔记,有创作也互相交换看。我曾经把自己的近诗请他修改。他说我的诗明白如话,农夫妇女一读就能上口,但没有为读者留有余地,也是一病。过了几天,他把改稿还给我,还在稿后题了两首诗:
窗明日暖几新篇,斲鼻搜肠枉可怜。
出手肯从元佑后,用心要到建安前。
“不识字人知好诗”,冯公此语耐寻思。
试从江郑重翻手,倘是风骚觌面时。
“斲鼻搜肠枉可怜”,是他的自谦之词。冯公是当时无锡国专的冯振心教授。江、郑是晚清宋诗派作家江弢叔和郑子尹。我读过江、郑二家诗,多少受过他们的影响。但他们都在功名失意时归隐田园,寄情山水。在民族战争的艰苦年代,我没有他们的心情。我当时想从唐人乐府和民间歌谣的结合上探索一条诗创作的道路,因此也不想再在晚清诗家里兜圈子。
瞿禅早年爱南宋的白石、梦窗词,晚清的水云、莲生词。抗战初期,他寓居沪上,痛心祖国河山的沦陷,目击志士的奋起杀敌,流民的倒毙街头,有些平时高谈阔论以名节自诩的朋友,这时竟梳妆打扮投向汪精卫的怀抱。现实形势的教育激发了他的爱国热情,也改变了他的词风。不独迈越莲生、水云,即白石、梦窗集中也无此激越苍凉之作。我当时读到他下面的这首词,不禁为之击节。
词流百辈,望惊尘喘汗。回首高寒一轮满。料海山、今夕伴唱钧天,笑下界、无限筝繁筑乱。竹枝三两曲,出峡铜琶,打作新腔满江汉。忍听大河声,四野哀鸿,盼天外、斗横参转。但羽氅、黄楼几时归,怕腰笛重吹,梦游都换。(《洞仙歌·庚辰腊月,东坡生日,与诸老会饮,归和坡韵》)
这首词借东坡的出峡铜琶,反衬那些不顾两河沦陷,四野哀鸿的无病呻吟之作,指斥得多么有力啊。他同时写的《水龙吟》词,借肥皂泡的凭风轻举,顷刻幻灭,《木兰花慢》词借杏花的匀脂抹粉,强嫁东风,讽刺上海无耻文人投身汪伪组织,也深为同辈所赞赏。但我总觉得他用典过多,含意稍晦,有些地方不易为读者所领悟。
瞿禅性格内向,有时半日兀坐,如泥塑人。名心淡泊,对个人毁誉不大计较。但在国家民族存亡,社会风气隆污等重大问题上,胸中了了,毫不含糊。日寇侵占永嘉时,尝夜起论形势。他说敌人玩火必自焚,汉奸投敌,正如飞蛾扑火,也决无好下场;中华民族经过这场战火的洗礼,必将获得新生。当时前方部队往往遇敌即退,后方官吏贪污成风,不少人对抗战前途失去信心,甚至说“中国不亡,是无天理”。他能有此定见,很不容易。
我青少年时期爱好体育运动,在竞技场上养成好胜习气,每以小事与人争执,说“是可忍孰不可忍”。瞿禅曾劝我说:“当于忍无可忍之处,常存若无其事之心,才能专心志学,不以杂务分心。”我们性格差异较大,却正好互相补充,因此相处很融洽。我佩服他的温厚宽容,他称道我的虎虎有生气。有一次我灯下靠在椅子上睡着了,他用粉笔把我投射在板壁上的影子描下来,还题了“睡虎图”三个字。第二天学生到房里一见就认出来。从此“王老虎”就在浙大分校师生中被叫开了。
瞿禅生活有规律,早晨见光就起,晚上十时就上床。我往往坐到深夜,未免影响他的睡眠。一天深夜,他从帐子里探出头来说:“季思,你还没睡?做学问靠命长,不靠拼命。”他还不止一次对我说:“无论什么事业,要准备付出一生心血才会有成就。”他在词学上取得如此辉煌成就,体现他这种坚持勿失,百折不回的事业心。
我们当时也经常谈起诗词创作与文艺欣赏问题,有时谈得很细致,很具体。现就当时残存日记,转录一节于下:
寝前与瞿禅论诗,瞿禅谓:一诗中如能以阳刚而兼阴柔,常愈显其美。如‘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二句,何等悲壮,承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二句,却极其凄婉。又如放翁诗: ‘商略今朝须痛饮,细腰宫畔过重阳’, ‘痛饮’之下承以 ‘细腰’亦别饶韵致”。予谓:“此只是修辞中相反相成的反衬一法。凡诗文中疏密相间、浓淡相映处,皆是也。然主题仍只是一面,‘誓扫匈奴’二句,亦只在愈显下二句之凄婉耳。”
解放后,瞿禅以“肝肠如火,色笑如花”论辛弃疾词,我以“柔情如水,烈骨如钢”论《辞郎洲》剧中女主角陈璧娘的形象,仍是沿着这条思路发展的。
1944年夏,日寇窜据永嘉,从永嘉到龙泉的通路被打断。我到瑞安龙川的浙东第三临时中学任教,瞿禅避处雁荡山中,彼此音问断绝。直到抗战胜利,龙泉分校迁回杭州,与从贵州遵义迁回的浙大本部合并,我们才重回杭州,跟声越、心叔都住在湖滨的罗苑,颇极一时文酒从游之乐。然而好景不常,国民党反动派正在挑起内战。我与淅大部分教师为反内战发起罢教,为营救被捕的浙大温籍学生奔走。声越从我个人前途考虑,每劝我勿多事。瞿禅不仅在精神上支持我,有时在行动上也跟我一致。这是十分难得的。但这时他写的词如“不去待何年。春心陌路边。看流红逝水连天。欲挽高枝商暂住,风共雨,正茫然。”(《唐多令》),“六桥携酒约,盼得春来,第一番风遽如此。分付试妆人,慢画眉峰,怕明日还无晴意”(《洞仙歌》),仍如此温婉含蓄,没有一点火气。跟我的《湖上吟》、《乌云涨》、《赋得梅花接老爷》等诗词以嘻笑怒骂、淋漓痛快为能事的作品大异其趣。我深知彼此不同的性格与笔路,不但没有强人从我,往往还从对方特异的风格中看到自己的不足。这一点,跟我们比较接近的朋友,有时也觉得诧异。
1948年中秋前夕,我和瞿禅同舟赴沪。舵楼对月,天海晶莹,凉快无比。念及国事蜩螗,民生凋敝,又百感交集。瞿禅先填了一首《洞仙歌》:
中年哀乐,乍茫茫对此。不待言愁便心死。乱鸥边,看变一片涛头,壶峤外,几度红桑换世。舵楼呼酒去,吸尽青天,梦踏蛟宫似平地。镜影问姮娥,不见山河,但叠雪层冰无际。笑绮阁秋人赋相思,也解道今宵,月华如水。
我当时和了他一首:
舵楼高卧,任凉风翻被,残照苍然唤人起。断霞边,依约百舰遭逢,鏖战罢,烟焰烧空未已。鱼龙飞舞处,转眼无痕,不见鲛人泪如水。海客采珠回,踏浪相看,正雪满一壶天地。甚倚树吴刚尚无眠,怕修到神仙,仍难忘世。
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期间,我和声越、瞿禅时有唱和。我诗逊声越,词让瞿禅,但在追步之中也不无寸进。此后天各一方,彼此唱和的机会就很少了。
全国解放后,瞿禅留杭州,我在广州中山大学任教,见面不易,但仍时有通讯,商量学术问题,交换诗词创作。我们长期经过旧社会的颠沛流离,对解放后的新中国怀有好感。但又觉得用旧体诗表现新现实,困难很大,因此都在探索一条新的诗词创作道路。瞿禅在这方面花了很大气力,成就也更显着。他的《玉楼春》(在北京天安门看焰火);《玉楼春》(陈毅同志枉顾沪寓谈词学);《内蒙古杂诗》等,都为爱好诗词的同辈所叹服。现转录于下,以见他在诗词中创造的新意境。
归来枕席余奇彩。龙喷鲸呿呈百态。欲招千载汉唐人,同俯一城歌吹海。天心月胁行无碍,一夜神游周九塞。明朝虹背和翁吟,防有风雷生謦欬。(《北京看节日焰火,次日乘飞机南归,歌和一浮、无量两翁》)
君家姓氏能惊座。吟上层楼谁敢和。辛陈望气已心降,温李传歌防胆破。渡江往事灯前过,十万旌旗红似火。海疆小丑敢跳梁,囊底阎罗头一颗。(《陈毅同志枉顾沪寓谈词》)
千林艳杏拥重关,出塞哀歌放手删。唤起文姬应羡我,春风词笔写阴山。
兵气都随冰雪融,九边笙笛漾春风,藏僧笑指阶前树,岁岁花枝尽向东。(《内蒙古杂诗之一、二》)
“文化大革命”期间,我们都受到人所难以想象的冲击,彼此都无音信。广州一度传说瞿禅已从杭州被揪到温州批斗,伤病不起。我想起他在龙泉教我的“忍字诀”,估计他会熬过这一关。瞿禅在杭州也传闻我已病逝,为我写了挽联,后来才知是讹传。1974年夏,我从北京南归,迂道杭州去看他,商量在词曲研究上的合作问题。我回到广州时接到他的信说:
前承对《词问》(按即《论词绝句》)提许多珍贵意见,感谢不尽。顷删剔十之二三,嘱无闻作注解初稿成。无闻屡鼓励弟写《词史》,弟拟写《词史札丛》一稿,每条数百字或数千字,期三年成之。朋辈中唯兄可写《词曲史》。此事可共商榷者,海内友好,惟兄与半塘,倘得聚首一堂,真梦寐以之;(1974年10月31日信)
后来他移家北京,还来信说:“拟明春为西南之游,兄如有兴,甚盼同往。”我寄悼他的《金缕曲》词:“闻道锦江春正好,想吟魂长绕巴东路。”抒写了他一生的遗憾。
1978年后,瞿禅记忆力逐渐衰退,近几年来,连有些老朋友都不认识了。我每次到北京开会,总要去看他。只要说起“王老虎”,他就清醒了些,能点头示意或作简单的对答。今年全国政协会后,我约在龙泉浙大分校的学生杜梦鱼一起去探望,他已双眸紧闭,卧床不起。我说:“王老虎来看你了。”他微微张眼,似有反应。这是我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也是这一代词宗留给我的最后一个印象。
瞿禅在龙泉曾跟我谈起他的初恋,对方是他邻居少女。他放学回来常见她在门口等他,她是嘉善人。在她跟妹子一起回嘉善时,瞿禅正好同轮到上海。她叫妹子约瞿禅到她房舱里话别,后来就没有再见面。瞿禅当时吟咏为她写的《菩萨蛮》一词“酒边记得相逢地。人间更没重逢事。辛苦说相思。年年笛一枝”。还不无感憾。可是他后来编的词集,在这首词后自注:“此首假托情词,谴责失节朋友。”看来对这段因缘的不终,仍怀余憾。
瞿禅前夫人游氏,没有生养。瞿禅在词里也“山妻”“孱妻”地提到她,看来似乎缺乏爱情基础。瞿禅一心从事学问,对她没有过高要求,可以理解。但偶然也有所流露。他在龙泉时准备替陆放翁作年谱,读了他的全集,说放翁的《沈园》诗,《钗头风》词感情如此深挚,写到他妻子的只“学书妻问生疏字”一句,言外似乎流露对封建婚姻的不满。
七十年代初期,游夫人逝世,瞿禅家无主妇,成了孤独老人,而就食者却纷至沓来。有一次,我到杭州看他,见客人坐满一桌。饭后客散,我问他是些什么人,他只摇摇头。瞿禅后来不愿回杭州,多少跟这点有关。
瞿禅真正的美满家庭生活,是跟无闻夫人结婚开始的。无闻是他在谢池巷同住的好友吴天五的妹妹,瞿禅看她从小成长,后来又是瞿禅在无锡国学专科学校兼课时的学生。解放后她曾任上海《文汇报》驻京记者,我在北大编教材时曾见过她。她国学有基础,长期记者的生活又锻炼了她的文笔。瞿禅和她结婚时写信告诉我,我回信为他们祝福,以为她不仅是他生活上的好伴侣,还将是他学问上的好帮手。他们结婚后,无闻的身影就多次在瞿禅的词里出现。“一点浮云人似旧。唤下长庚斟大斗。双江阁上梦词仙。人虽瘦,眉仍秀。玉镜冰心同耐久。”(《天仙子》)“到处天风海雨,相逢鹤侣鸥群,药烟能说意殷勤。五车身后事,百辈眼前恩。”(《临江仙》)记下了这一对晚年夫妇的恩爱生活。1978年我到北京朝阳门内寓庐去看瞿禅,瞿禅出门送我。无闻说他忘了带手杖。我说:“你就是瞿禅的手杖,还带什么!”他们夫妇笑得多美啊!后来瞿禅的着作陆续整理出版,无闻就起了一个最得力的助手作用。然而就是这种正常的夫妇生活,在杭州也有一些流言蜚语。今天看来,这是多么无聊啊!
1986年7月15日
王季思(1906—1997年),浙江温州人。毕业于南京东南大学。后任广州中山大学教授兼中文系主任、中国古文献研究所所长。并任广东省文联副主席、中国古代戏曲研究会会长、中国韵文学会会长,民盟中央委员,第六届全国政协委员等。着有《西厢五剧注》、《新红集》、《玉轮轩曲论》《王季思诗词录》、《中国文学史》(合着)、《月轮轩词论集》、《玉轮轩古典文学论集》、《中国散曲选》(合编)、《中国十大古典喜剧》(合编)、《中国十大古典悲剧》(合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