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忧后乐范仲淹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一语,出自范仲淹的名篇 《岳阳楼记》,被天下人广为传颂。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范仲淹已经56岁,政治生涯和人生阅历都已经十分成熟,得出这样的警句,乃是他一生行事的必然结果。早在上学读书之时,年轻的范仲淹就有志于天下,“常自诵曰: ‘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 (欧阳修 《范文正公神道碑铭》) 先忧后乐是他为人的处世准则,无论他走到哪里,也无论职务高低、处境好坏,他都以此标准要求自己、勉励自己,在短暂的睦州任期中也是一样。他在睦州留下的诗文和足迹无不闪耀着先忧后乐的仁者的光辉,成为留给严州人民的一笔珍贵的文化遗产。
◇范仲淹像
宋仁宗景祐元年(1034) ,46岁的范仲淹从京城开封贬任睦州知州,这位在皇帝身边担当批评建议重任的右司谏,是因为反对皇帝废黜郭皇后而被贬出京城的。春初从京城汴梁 (开封) 出发,由汴水经颍、淮入运河南下,路上走了整整三个多月,直到四月十六方才抵达睦州城(今梅城古镇) 下,一路上历尽风波险阻,写了不少诗,有 《谪守睦州作》、《赴桐庐郡淮上遇风三首》、《出守桐庐郡道中十绝》等,均作于赴睦途中。到任后,范仲淹抓的第一件事就是办教育,他在孔庙中大兴土木,修建校舍,这在严州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见 《严州图经》 卷一 《学校》: “景祐中,知州范仲淹始建堂宇斋庑。”) 然后又 “延见诸生,以博以约” (范仲淹 《与晏尚书书》),召集青年学子讲话,勉励他们努力学习,并且要注意学习方法,既要博览群书,又要学有专精,这样才能成为有用之才。
接着,范仲淹又做了一件在严州历史上影响十分深远的事:兴建严先生祠堂。严先生即严子陵,东汉初年人,年轻时与汉光武帝刘秀同游学,才高名重,曾拒绝新朝王莽的聘召,坚守岩穴,隐居不出,具有高风亮节。刘秀登基后,需要一批抗节之士为他的新政权点缀门面,下诏征聘名高德重的岩穴之士。严子陵是必聘之人,经过三次往返,才被宝马安车请到京城,却因 “道不同,不相为谋”,坚辞谏议大夫之职,回归民间,最后寻访到了钱塘江上游山清水秀的七里泷富春山隐居,多年后,刘秀又一次卑辞聘请,但严子陵始终没有出山,高卧不起,终老山中。为了保持自己独立的人格和自由的思想,严子陵甘守寂寞和清贫,为此付出了一生的代价。刘秀也没有以皇帝之威相迫,而是尊重一介布衣书生的独立人格,表现出难得的大度。千百年来,严子陵的独立人格受到了无数人的赞美和仰慕,尤其是知识分子的推崇,将他视作人生的楷模。大诗人李白一生狂傲不羁,但却十分敬佩严子陵,有诗赞道——
◇范仲淹 《道服赞帖》
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
昭昭严子陵,垂钓沧波间。
身将客星隐,心与浮云闲。
长揖万乘君,还归富春山。
清风洒六合,邈然不可攀。
使我长叹息,冥栖岩石间。
——李白 《古风》 (第十二)
范仲淹忠言贾祸,远贬江南偏郡,无异于流放。对比尊重知识分子的光武帝刘秀,当朝皇帝何其缺乏雅量。对此,范仲淹深有感触。他从君臣 (或曰 “君民”) 关系着笔,带着感慨和期盼的复杂感情写下了千古名文 《严先生祠堂记》 ——
先生光武之故人也,相尚以道。及帝握赤符,乘六龙,得圣人之时,臣妾亿兆,天下孰加焉,惟先生以节高之。既而动星象,归江湖,得圣人之清,泥涂轩冕,天下孰加焉,惟光武以礼下之。
在蛊之上九,众方有为,而独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先生以之; 在屯之初九,阳德方亨,而能以贵下贱,大得民也,光武以之。盖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 光武之量,包乎天地之外。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微光武岂能遂先生之高哉! 而使贪夫廉,懦夫立,是大有功于名教也。
仲淹来守是邦,始构堂而奠焉,乃复为其后者四家,以奉祠事。又从而歌曰: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全文连标点在内不过257个字,却包含了丰富的层次和深厚的内容,有抑有扬。先说皇帝之尊,“臣妾亿兆,天下孰加”,而以先生之节高之; 又说先生“得圣人之情,天下孰加”,而光武以礼下之。两两对比,先抑后扬,层层递进。再以先生之心与光武之量进行对比,一出乎日月之上,一包乎天下之外; 最后以“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微光武岂能遂先生之高哉” 点出主题,虽然个中不乏舒愤懑之意,但最后还是归结到“使贪夫廉,懦夫立”,这一儒家的社会理想上来。
据他自己所说,写此文乃用以 “辨严子之心,决千古之疑”(《与邵餗先生书》)。看来,自严子陵归隐富春山起,争论就开始了,或褒或贬,见仁见智,但大都未搔到痒处,不知 “严子之心”也。范公此文顾及主客双方,比较全面,也比较客观,其立意之高,古今罕有比肩者。
文章写好,范仲淹拟刻石建碑,立于祠堂之中,他写信给著名书法家邵餗,请其书写碑文,并特地派人将信专程送去。又派州郡从事章岷前往七里泷严子陵钓台择地建构祠堂; 聘请会稽(今浙江绍兴) 画僧悦躬前来描画严子陵先生肖像。建祠之事从策划到落成,从硬件到软件,范仲淹全都谋划好了,并一一落实。从这件事情的经过始末可以看出,范公行事周到干练之一斑。
在睦州(包括赴睦途中),范公写下的诗歌作品达46首之多。他以戴罪之身赴睦,但诗作中却少有怨望之情,反而屡见仁厚之心,推己及人,体谅别人,显露了一位儒者的仁爱之风。如《赴桐庐郡淮上遇风三首》 之第二、第三两首——
妻子休相咎,劳生险自多。
商人岂有罪,同我在风波。
一棹危于叶,旁观亦损神。
他时在平地,无忽险中人。
自己得罪了皇帝,却连累妻子儿女历尽风波险阻,一起受罪; 这还不算,同船的商人也和我一起受罪,他们可是无辜的呀! 第三首更是从眼下的风波之中推想到平安之后不能忘记险中之人,加深了一层诗意。
《潇洒桐庐郡十绝》 是一首组诗,由十首五言绝句组成,每首均以 “潇洒桐庐郡” 一句开头,系统地描画了睦州山城的潇洒风光,也写出了自己的感受。其中有许多美好的画面,试看这三首——
潇洒桐庐郡,家家竹隐泉。
令人思杜牧,无处不潺湲。
潇洒桐庐郡,春山半是茶。
新雷还好事,惊起雨前芽。
潇洒桐庐郡,千家起画楼。
相呼采莲去,笑上木兰舟。
读着美好的诗句,千年前的山乡风光,如在眼前。
范仲淹在睦州还创作了两首长诗: 《和章岷从事斗茶歌》(简称 《斗茶歌》 和 《和葛闳寺丞接花歌》) (简称 《接花歌》)。前者是茶诗中的名作,后者则可视作 《琵琶行》 的姊妹篇,是宋代的 《琵琶行》。
斗茶是宋代流行的一种品茶方式,从色、香、味各个角度品评,以比较优劣,流行于士大夫之间,是一种文化品位很高的活动,也是茶道文化的重要内容。据宋江休复 《江邻几杂志》 记载: “苏才翁尝与蔡君谟斗茶,蔡茶水用惠山泉,苏茶小劣,改用竹沥煎,遂能取胜。”宋时的制茶工艺是将茶叶捣碎揉成茶饼,谓之“团茶”,团茶无法冲泡,必须用锅煮,谓之“煎茶”。如今的冲泡法是在改进了茶叶制作工艺之后才发明的方法。斗茶不仅对茶叶和用水十分讲究,对于煎茶的用具、饮茶的茶具甚至烧火的木柴的质地都有讲究,实在也是一种 “贵族游戏”。茶叶先要研磨,然后入锅煎煮,观察茶汤所起的泡沫,一看二闻三品,极有讲究。《斗茶歌》 从采茶写起,次制茶、煎茶,一直写到饮茶后的感受,辞藻华丽,比喻形象,极富感染力,“黄金碾畔绿尘飞,紫玉瓯心雪涛起”,写碾茶、煎茶; “胜若登仙不可攀,输同降将无穷耻”,写斗茶后输赢双方的不同感受,是宋代斗茶活动的艺术再现。睦州本是全国知名的名茶产地,从诗中的描写,我们似乎可以看到当年睦州斗茶活动的影子。
《接花歌》 通过对一个京城花匠不幸遭遇的描写,抒发胸中的不平和怨愤。花匠原为东都少年,因为花种得好,被选作“琼林苑中吏”,专为宫中栽花,得到了君王的欢心,一时间赏赐无数: “白银红锦满牙床,拜赐仗前生羽翼。”但乐极生悲,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顿时沦为阶下囚,被充军发配到睦州山城,充当看城门的老卒: “窜来江外知几年,骨肉无音雁空度。北人情况异南人,潇洒溪山苦无趣。子规啼处血为花,黄梅熟时雨如雾。” 守关老卒的不幸遭遇引起了睦州太守深深的同情和共鸣:“我闻此语聊悒悒”,“悠悠天地胡能执?”全诗感慨深沉,充满人间酸甜况味,悲欢离合,尽流笔下,与白居易的名作 《琵琶行》 有异代同工之妙,著称 《琵琶行》 的姊妹篇。
写于睦州的 《与晏尚书书》 是范公文集中的名篇,也是历代尺牍文中的佳作。晏尚书即晏殊,是范仲淹的座师,他十分赞赏范仲淹的品行和才干,范仲淹抵睦后,即给他写信,书云——
郡之山川,接于新定,谁谓幽遐,满目奇胜: 衢歙二水,合于城隅,一浊一清,如济如河,百里而东,遂为浙江。渔钓相望,凫鹜交下,有严子陵之钓台,方干之隐茅。又群峰四来,翠盈轩窗,东北曰乌龙,崔嵬如岱; 西南曰马目,秀状如嵩。白云徘徊,终日不去。岩泉一支,潺湲斋中,春之昼,秋之夕,既清且幽,大得隐者之乐。
如此文字,直可与六朝山水小品媲美,与吴均 《与朱元思书》 相颉颃矣。
正当范仲淹安下心来,准备以此为 “人生安乐处” 的时候,同年六月,朝廷又有命下,调任他为苏州知府,他不得不告别他十分喜爱的潇洒溪山,前往苏州。赴任途中,船过七里泷,顺道寻访了严子陵钓台南岸唐代诗人方干的故居,并留下了三首诗,又命人在严先生祠中画方干之像,其 《留题方干处士旧居》 诗(附小序) 云——
某景祐初典桐庐郡,有七里濑子陵之钓台在,而乃以从事章岷往构堂而祠之,召会稽僧悦躬图其像于堂。洎移守姑苏,道出其下,登临徘徊,见东岳绝壁,白云徐生,云方干处士之旧隐,遂访焉。其家子孙尚多儒服,有楷者新策名而归。因留二十八言,又图处士像于严堂之东壁,楷请刊诗于其左:
风雅先生旧隐存,子陵台下白云村。
唐朝三百年冠盖,谁聚诗书到远孙?
最后,顺便在这里说一说桐庐郡的问题。
范仲淹睦州诗文中多处提到桐庐郡,后人多望文生义地认为是指今天的桐庐县,这是一个很大的误解。
其实,桐庐郡并非正式的行政区域名称,只是睦州的别称而已。州郡另有别称,是宋代的特例,著名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先生在 《历代行政区划略说》 一文中对此有明确的解释,为避掠美之嫌,特抄录先生原文如下——
从公元583年到1276年 (即隋至宋) 的七百年间,绝大多数时间都是以州统县。但也有短时间的例外,那就是有两次改州为郡: 一是隋炀帝大业三年 (607) 改州为郡,到唐高祖武德元年 (618) 又改为州,只有11年; 一是唐玄宗天宝元年 (742) 改州为郡,到肃宗乾元元年 (758) 又改郡为州,只有16年,两次合并也只有27年。而两宋三百年则始终只有州,从没有叫过郡。可是在 《元丰九域志》 和 《宋史·地理志》 等书中,每个州名之下都要挂一个郡名,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宋朝每一个州有一个郡名,就像旧社会里每个人都既有个名,又有一个字一样。州名是这个州的正名,郡名是这个州的别名,等于是人的字。宋朝的郡名绝大多数都沿袭唐朝的旧名,改用新郡名的很少。
因此,桐庐郡只是睦州的 “字”,“潇洒桐庐郡” 也者,即“潇洒睦州城”是也。
“唐宋以来名宦多,杜刘陆范踪相接。” (清·计楠 《严州行》) 范仲淹宦睦时间虽短,却给当地官民留下了永久的记忆,成为一代典型,近千年来,严州人民一直怀念他,建造了思范亭、思范坊、范公祠、潇洒楼、潇洒亭、后乐堂等许多建筑以志纪念,范仲淹先忧后乐的思想一直激励和鼓舞着严州人民,奋发向前。
◇思范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