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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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冰莹《不老的女兵谢冰莹》

1936年,谢冰莹曾因反满抗日,在日本狱中坐了三个星期的牢。那时,日本人曾用饭碗大小的圆棒子敲打她的头,用三把四方形的竹棍子夹在她的四个手指中用力压,把手指几乎都压断了。还把她写了八年的日记和许多珍贵的照片、原稿都没收了。这些在她写的《女兵自传》和《在日本狱中》两本书里都有很详细的记载。四十多年后,这位女兵,拿出了她当年的勇气,和病痛奋战了多年,她用智慧毅力...

1936年,谢冰莹曾因反满抗日,在日本狱中坐了三个星期的牢。那时,日本人曾用饭碗大小的圆棒子敲打她的头,用三把四方形的竹棍子夹在她的四个手指中用力压,把手指几乎都压断了。还把她写了八年的日记和许多珍贵的照片、原稿都没收了。这些在她写的《女兵自传》和《在日本狱中》两本书里都有很详细的记载。
四十多年后,这位女兵,拿出了她当年的勇气,和病痛奋战了多年,她用智慧毅力和宗教信仰,克服了断腿的痛苦。
她说:“有时,我也会这么安慰自己: ‘和当年比起来,我现在所受的疼痛又算得了什么呢?那时都忍过去了,现在不也可以忍过去吗?’每当深夜,我的腿疼痛不堪,辗转床第时,我就劝自己要学海明威的《老人与海》里的那位老人,要老当益壮,不要老而无用。”
晚年身体上遭到意外是非常不幸的,那次意外是发生在1972年。
在8月份的某天,谢冰莹带着亲友的祝福,很兴奋的在高雄搭上了复兴航运公司的复旦轮,到美国去探望久别的儿女和朋友。
她多年没有坐大轮船了,上了船觉得一切都很新鲜。读书、和船友聊天、看风景、闻闻海风的气息,这一切都可以寻找写作的灵感。她就这样风平浪静的过了二十几天。
有一天,气候不好,风浪特别大,船也摆动得很厉害。她正在餐厅里,做完了瑜珈运动,突然,一个高浪过来,船身来了一个大倾斜,把她滚到了门槛上,右大腿正好打在钢做的门槛上。她痛得几乎昏了过去。
她搭的是一艘货船,船上没有医生,没有办法诊断她的腿的情况。她只觉得右边的大腿痛得难受,连身上其他部位只要一碰也都会痛。和她一起搭船的人看她这么痛苦,都来陪伴她,安慰她;还有一位马太太把仅存的一瓶云南白药送给她吃,希望减轻她的疼痛。
就这样没有止痛药,也没有安眠药,忍受苦痛的熬过了二十多天,船终于到了美国宾夕法尼亚洲的海岸。她的儿子来接她,看她摔成那个样子,马上把她送进了医院。医院替她检查后,又照了X光,发现她的右腿里面的骨头已经碎了。医生马上准备替她开刀否则就有生命危险了。
她很想回台湾开刀,可是儿子和媳妇都主张她在美国开,怕她再奔波回台湾,情况会更糟。可怜她刚一踏上美国国土就被送进了开刀房。
医生把碎掉的骨头挖了出来,把一截不锈钢的支架放进她的大腿肌肉里,代替骨头来支撑身体。这是一个大手术,效果并不理想。她一直不能适应那一截不锈钢,发烧、疼痛,有时遇到气候变化时会痛得整夜都睡不好。
后来她到了夏威夷的朋友家,又在那里检查了一遍,医生劝她再开一次刀,把不锈钢取出来,改装塑胶支架;但她实在是不愿再开刀了,她想也许还有其他的办法可行,就在一年后又回到了台湾。
经台湾的五位骨科名医会诊后,一致认为她的年纪太大,不适宜再开刀,如果做三个月的物理治疗,一定可以恢复过来的。
于是,她每天都到三军总医院去做物理治疗。每天下午一点多钟,一位在夜校念书的女学生(是她的一个学生的学生),到家来陪她去医院。
两个钟头的物理治疗是:先做二十分钟的水疗,再做各种运动,包括:骑脚踏车、举重、金鸡独立、爬楼梯、学走路、站起、坐下、双手划动。
有时她会独自沉思,想到自己年纪这么大了,还受这些苦,不禁悲从中来;然而又想到,如果是摔坏了脑子,失去了记忆岂不更糟,所以又不禁暗自庆幸。她说:“有时我望着治疗室窗外广阔无垠的蓝天,想着,想着,也忘记了肉体的创痛,只觉得精神轻飘飘地,仿佛变成了一只小白鸽,从小樊笼里逃出来,展开双翅,高唱着胜利之歌,飞向那广阔的原野,为未完成的工作继续努力。”
在美国医腿的时候,谢冰莹曾替《小读者》月刊的《海外寄小读者》专栏每月写一篇文章。虽是身抱病痛,笔下却仍生气勃勃,妙笔生花,把美国的风土人情都栩栩如生地介绍出来,非常受国内小读者们的欢迎。
媳妇替她买了一个有四只脚的不锈钢拐杖,跑了许多地方。她常常开玩笑的对人说:“人家有两条腿,我却有六条腿,我走起路来一点也不比别人慢呢!”
在女作家圈里,谢冰莹、琦君和叶曼都是虔诚的佛教徒。谢冰莹信佛已经二十多年了。说起她信佛,有一段很有趣的经过: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替《读书杂志》写一个长篇小说,这个杂志是每半个月出一期,主编催稿子催得很急。当我写到第三期时,说什么也写不下去了。我在写作中,从来没有遇到这种情况,真不知道怎么办。我只好跟主编商量暂停一次,等下次一起写好给他。过了两个星期我还是写不出来,我就和主编说干脆停掉算了,他坚持再继续下去,他说,已经有许多读者写信来问了,如果停了,他没有办法向读者交代。
“正当我无可奈何时,我突然想到:观世音菩萨是有求必应的,为什么不求她帮忙呢?”
“当天晚上,我就收拾好一个小箱子,给大儿子留个纸条,告诉他说我要去庙里住几天,要他好好照顾妹妹。我先到一个居士家,要她带我去庙里。她不在家,我看她家里供了观世音菩萨像,于是先向菩萨叩拜。就在等她回来的当儿,我坐在她的书桌前写稿,没想到文思泉涌,等到居士回来时,我已经写了两千多字了。居士看到我这么晚到她家,非常惊奇。我向她说明来意,要她立刻陪我去庙里。她说天已晚,又下雨,建议我第二天早上再去;但是我很坚持,不知哪来的力量,我非要一口气写下去不可。居士说不过我,就在当晚带我到了汐止的静修院。
“一到庙里,我放下行李就埋头苦写,当夜又写了五千多字。在庙里住了几天,就把长篇小说完成了。当然也就如期在《读书杂志》上刊登完了。后来出成了一本书,那就是《红豆》。”
这倒并不是奇迹,也许这正说明,宗教常会使人心情宁静、平和,因而也产生出一种力量,使人完成某件事情。
谢冰莹写完《红豆》后就去还愿,从此皈依慈航法师,诚信佛教。前几年,她还改写佛经里的故事,出了两本书——《仁慈的鹿王》和《善光公主》。她计划将来再出版一本佛教的散文集。
在谢冰莹家的客厅里,供奉了观世音菩萨像,她每天都要顶礼膜拜。在供桌上有一个很细致的白银做的小宝塔,里面有三颗白色的舍利子,这是十多年前,她去新加坡时,一位法师从印度带回来送给她的。当时那位法师给了她六颗,后来这六颗又繁衍成二十四颗。朋友们知道了,都纷纷向她要。她不敢随便送人,只给那些信得诚的人。她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只有在那些诚信的人手里,舍利子才会再生,否则就没有意义。”
谢冰莹的第一本书《从军日记》是在民国十七年,也就是她二十一岁那年出版的。到现在她已经出版了六七十本书。她早期出版的书多半是和她的生活有关的传记、报导文学或散文。其中《女兵自传》曾出十九版,有英文、韩文和日文译本。
她在台湾出版的几本小说《红豆》、《圣洁的灵魂》和散文《爱晚亭》、《绿窗寄语》都很受读者欢迎。1956年,她曾到马来亚和菲律宾去讲学三年,回国后出版了好几本游记,像:《菲岛记游》、《冰莹游记》、《马来亚游记》、《海天漫游》和以菲律宾为背景的小说《碧瑶之恋》等。
近十年来,她很少写小说,多半是写儿童文学和翻译古文作品。
她说:“每一个时代,有每一个时代的作品,每一个时代的作品取材和思想,也必定和其他时代不同。尽管写作要靠天分,后天的努力也是不可少的,我觉得年轻作家应该多读点书,当然,无论那一位作家都应该多看书的。我希望年轻人不要盲目的反抗传统,艺术没有新旧之分,只有好坏之别,它不像科学是日新月异的。文学的路子很多,最好不要有老作家、新作家之分。”
除了写作之外,谢冰莹最主要的工作是教书。她从民国三十七年起就在台湾师范大学(当时叫台湾省立师范学院)教国文和新文艺习作,直到摔断腿后才退休。以前每年暑假,她还在各种暑期文艺活动班教课。她上课时总是精神奕奕、谈笑风生的。下课后常在大艳阳下,带着一大群学生参观育幼院、孤儿院和参加各种活动。她总希望爱好写作的年轻人多看和多观察。
现在谢冰莹和先生两人住在旧金山的一幢专为老人设计的老人公寓里。小小的一房一厅,很实用,所有的设备也都是为老人方便而装设的。
她在美国多年,腿伤好了很多,走路也较过去快了;只是遇到天气变冷的时候,就会感觉酸痛。其他血压正常,糖尿病因为食物控制得法,血糖也没有高。最近收到她的一封信,她在信中说:“我的身体都还好,最令我苦恼的是眼睛视力衰退,不能多看书,写字,左耳重听,记忆力大减,牙齿常病,这些都是令我烦恼的。”
她的生活很有规律,早晨六点左右起床,吃完早点就上楼念经、做运动。七点四十分她就动身去中国城的一所英文学校学英语。许多人都劝她,腿不方便,年纪又大,而且旧金山中国朋友亲戚又多,何必每天那么辛苦的跑去学英语呢?但这位老太太不怕,她说,她拄着拐杖搭巴士并不难,何况每天去学一样东西,使自己觉得自己还没有老。这就如同她摔断腿后,学走路时一样,她忘了肉体上的痛苦,笑眯眯的对朋支说:“我一生学过两次走路呢!”
上完课后,她总是一个人在中国城里逛逛,买点新鲜菜回家。下午,她读读朋友们的来信,阅报,看杂志。她说,这段时间是她最快乐的时候,往往要花费三个小时以上。晚上八点到十点,她一定看台湾来的电视节目。
在来信中,谢冰莹曾说:“旧金山的气候四季如春,风景幽美,从我们的客厅、卧室望出去,远远的就是金门大桥,不论晴、雨或有雾的日子,我都可以欣赏到日出、日落和雾雨蒙蒙的美景。”
由于她的个性一向热情,好交朋友,她在美国来往的中国朋友不少,精神上也不太感寂寞。但她仍然觉得不能适应美国生活,天天想回台湾。她说:“儿女孙辈虽在美国,但他们都在东部,每周只能从电话里听到他们的声音,每年只能见一次面。孙子虽然经常有信寄来,但总不如在一块儿热闹。”
记得以前每次到谢冰莹家拜访,客人、学生总是川流不息,走了一批,又来一批,即使大家站在玄关上打个照面,她也总是不厌其详的一一给大家彼此介绍。客人要走了,她总是挽留,不然就是送到门口,站在院子里还要介绍半天她种的花草。爱谈天,对朋友热情,全身充满了活力,是她给人印象最鲜明的地方。
退休之后,谢冰莹原打算写一部至少三十万字以上的小说,还要继续写《女兵自传》和“五四”以来的作家印象记。另外还要写一两本佛教故事给小朋友看,……还要多读些书……。可是她说:“我现在视力这么坏,我还能做什么呢?唉!……”言下不禁唏嘘。
对于精力旺盛,总是不肯闲下来的人来说,年龄渐老,身体又不再能运用自如,的确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但是她认为她的人生观还是快乐的、达观的、积极的。她说:“我很少有悲观的时候,近年来,为了一身是病,难免也有消极的时候,但这种思想在脑子里停留不久,很快就消失了。”
这位出生于民国前五年的女兵,一生最难忘的事就是年轻时北伐从军,对日抗战,在日本坐牢和晚年的摔断右腿,这些都需要毅力、勇气和智慧才能克服的。这位永远不老的女兵,一生都在和她的生活奋战。


(1985年)


夏祖丽,女,江苏江宁人。国学家夏枝巢之孙女,着名女作家林海音之女。1968年以来从事报告文学创作。台湾纯文学出版社总编辑。着有《她们的世界——当代中国女作家访问记》、《年轻——年轻杰出女性访问记》、《握笔的人——当代作家访问记》、《人间的感情——感人的真实故事》、《笔下生辉——当代名作家风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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