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冰莹《画一个美丽的句号——旧金山访问谢冰莹》
1993年7月,在参加了人文科学国际大会之后,我面临一种选择:是沿美国东海岸及加勒比湾旅游呢,还是到旧金山访问谢冰莹和陈若曦?矛盾、犹豫之后,我最后选择了自己的方案——不想那个法定的归期,废掉从波士顿到旧金山的机票,另花钱买一张横跨美国的长途汽车票,作一次“长征”式的现代跋涉。于是,我独自一人从美国东海岸出发,乘着名的“灰狗”(GREY—HOUD)长途汽车,...
1993年7月,在参加了人文科学国际大会之后,我面临一种选择:是沿美国东海岸及加勒比湾旅游呢,还是到旧金山访问谢冰莹和陈若曦?矛盾、犹豫之后,我最后选择了自己的方案——不想那个法定的归期,废掉从波士顿到旧金山的机票,另花钱买一张横跨美国的长途汽车票,作一次“长征”式的现代跋涉。
于是,我独自一人从美国东海岸出发,乘着名的“灰狗”(GREY—HOUD)长途汽车,途经美国十四州及底特律、芝加哥等城市,冒着依阿华州泛滥的洪水,三天三夜,历尽艰险,于7月12日到达了美国西海岸的名城旧金山。
一
在密西根州立大学所在地东兰辛,我凭借美国通讯之便,很容易地找到陈若曦的电话号码,从她那里,我又找到谢冰莹的电话号码,和她通了话。谢老说:“你来吧,我等你。到了旧金山,先给打电话来,我在楼下花园里等你。”
旧金山的天气很好,但7月的阳光并不烁人,风是凉的。当车子进入CHINATOWN (唐人街)时,我仿佛到了香港——眼里是中国的牌楼,汉字路标,中国人,琳琅满目的中国货,听到的是乡音,我心里油然而生暖人的乡情。
拐过几条街,钻过隧洞,沿着长长的BROADWAY大街,转眼间就到了谢老居住的公寓楼前。
我下了车,只见栅栏墙里是一方不太大的小花园,绿树竞翠,鲜花耀眼。透过厚重的栅栏式大铁门,我看见花坛边半倚半坐着一位拄杖老人。“她就是谢冰莹!”我毫无怀疑地这样想。这时候,她已缓缓站起,微笑着走向大门。
“谢先生!”隔着大门,我自信地向这位从未谋面的前辈打招呼。
“你一定就是阎先生了,虽然我们没有见过,可我想象中的你和现在见到的你也相差无几,只是想象中的你,似乎没有这么年轻……我们有缘,我从楼上下来才5分钟,你就来了。”
“我是见您心切,一路不敢怠慢……”
“要见我,得买票,因为我是‘动物’。”她笑着说。
“为了这‘票’,往返飞行,等于我将地球绕了一圈,还跋涉了一个美国。”我接过谢老的话茬,把多年追求的心愿,化成一个幽默递了过去。
1978年至1980年,我对谢冰莹这位革命的先驱女性进行过一番研究,她在北伐和抗日战争中所表现的伟大精神和民族气节,她的智、仁、勇,她的《从军日记》和《女兵自传》,不仅影响过几代人,而且作为我们的精神遗产将永载史册。那时我撰写了两篇关于她的生平和文学创作的长文,先后发表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和《新文学史料》上,曾引起文学界和社会的广泛关注。当时虽然“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了,但极左思潮并未完全退潮。政治筑就的历史鸿沟,使海峡两岸的骨肉恍若隔世,年轻人不了解苏雪林、梁实秋、林语堂、谢冰莹,甚至不知道胡适;台湾的年轻人不知道鲁迅、巴金、丁玲、沈从文。所以,我的文章发表后才会有那样的影响。1981年3月27日,我根据名作家赵清阁告诉我的地址,第一次写信给谢先生,不久她回信说:“我是一个平凡的人,值不得先生花费宝贵的精力和时间来写传……”之后彼此通信虽是时疏时密,但即使是我两次赴法国讲学期间,这种联系也没有间断。
她给我的信中时时念及大陆的作家。这次见面,她还问及冰心,还说抗战时期,在成都曾听她讲演《闲话燕园》。她还说到柳亚子:“我曾住在柳先生家里。他说话结巴。说话时,闭上眼,干着急,就是说不出。我忍不住,就赶紧跑开,躲着他笑。他太太对我说:‘冰莹,你别当着他的面笑,那样他会生气的。’我说,不会的……”
她拄着拐杖,走起路来步态尚可称之为稳健——她的身体和精神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她看我手拖着,肩背着,于是便从我手里抢过一个小包,我不肯,她也不让。我们在楼道里走了一段长长的路,先后经过三道安全门,再乘电梯,才进了她已居住26年的家。
这是一座住着300多户的七层老人公寓,中国人就占了100多户。谢老的家只有30平米。她指着卧室里西向靠北的窗户对我说:“你看,那就是有名的金门大桥!这座楼的其他房间,都看不见金门桥,只有这一间,窗户像个望远镜,金门桥时时都在我们的视野里。我们和大桥每日相望,为了这个运气和缘分,我和贾先生谁也不想离开这里,一住就是26个春秋……”望着金门桥,我心里萌生出一个想法:那桥,难道不是归路吗?每日相望,与岁月相守,也许是在由近及远地寻找自己的足迹,从大洋彼岸美国,眺望家园。
卧室里有两张整整洁洁由深蓝床罩遮蔽的不同走向的单人床,一张属于她,床头旁摆放着她和贾伊箴教授的合照及孩子们的大型彩色照片——照片告诉我,那是一个透着文化光辉的温馨之家。另一张自然属于贾教授(我没有问,为了避讳)。谢老说:“他头一歪,无忧无愁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这张床的一切如旧,好像贾教授正在那里休息,或是正在等待他的归来。卧室连着小小的洗漱间,盆浴淋浴兼备,墙上贴着谢老写的纸条:洗脸巾、浴巾、脚巾、友人用巾等等,规规矩矩,有条不紊。外间略小,是书房客厅,也是厨房。一棵生长了23年的常青藤,爬满了房子,把一个空间里的书房客厅和厨房隔开。一张窄窄的一米二带屉长条桌,小小的木质书架靠墙而立,上面放些小巧玲珑什物,正面贴满了黄白纸条,工工整整地记录着朋友的地址和电话。“这是我对付记性不好的方法。我怕忘了朋友的地址和电话,所以,重要的,都贴在那里。”
在长条桌左上角的墙壁上,悬挂着丰子恺赠给她和贾伊箴的真迹画,画的内容被他的两句题诗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小桌呼朋三面坐,留将一面与梅花。”在她房间里,有好多菩萨塑像或画像。她见我在数其数量,便说:“不用数,共有8个菩萨塑像和画像。”听后,我立即给她开了一个小玩笑:“不!在您家里,共有9个菩萨。不过,只有您是真的。”“阎先生莫开玩笑,不要惹怒了菩萨,要知道,菩萨是要保佑你一生幸福平安的。”“罪过!请大慈大悲的菩萨宽恕!”因我说得相当认真,谢先生便赶紧说:“没关系!任何时候菩萨都不会报复或惩罚的。”后来,她告诉我,从小因受母亲影响,才信菩萨,皈依佛门。
“阎先生,你是第一个来访的大陆人(对于谢老的这个说法,我心里有 ‘?’,我怀疑她的记忆有误,不过她的日记会有绝对无误的记载),我们隔山隔海通信好多年,今日能见面真不容易。我们算有缘分,你算有运气,因为你早来晚来,我都不在。”
谢老一面说,一面为我沏茶。
“来旧金山一是访问您,二是访问陈若曦,当然也要看看这座名城的胜迹,领略一下这里的风情。”
“现在是下午1点,我们得先去吃饭,然后再安排这几天的计划。”
说完,谢先生便领我下楼出门。我要搀她,她不肯,笑着说:“你看,我走得挺好。”
离这里不远的一条街上,有个中国餐馆,叫“湖南亭”,老板讲湖南话,做湖南菜,对谢冰莹来说,真是倍感亲切,好像置身数十年未归的家乡一样。
“因我常在‘湖南亭’吃饭,常在‘湖南亭’请朋友,所以有人还把我当成餐馆的老板呢!”谢老很兴奋,不停地向我讲述她和这家餐馆的亲密关系和感情联系,“我到旧金山不久,‘湖南亭’也来了,悄悄地在我家旁边开了业,你说,我是不是有运气?我走遍天下,总忘不了家乡湖南菜的美味,而湖南菜似乎只有这‘湖南亭’的最好……”
她对故乡有着不变的情怀。她写过不少回忆、怀念故乡的文章,《故乡梦》就是令人难忘的一篇。“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呢?也许是一个真实的梦,不管它是梦还是现实,我都愿意回去,永远投在故乡的怀抱,嗅着泥土的芬芳。可爱的故乡呀,我永远记着你四季如画的风光!”
二
在“湖南亭”,谢老点了几个她认为最有代表性的湖南菜,另有一盆汤,一盆米饭来款待我。她大慨想我远道而来,一定很饿。饿也真饿,但我只顾与她讲话,根本无心照顾那一串九曲十八弯的饥肠。谢先生吃饭时几粒白米掉在桌面上,她拣起来,又放在碗里。我心里一热,记忆里便跳出唐朝诗人李绅的诗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种美德,出自劳动者的本色,与谢先生所信仰的“佛”,如出一辙。在美国,从纽约、波士顿到旧金山,在饭桌上,我没有看到杯盘狼藉的场面,看不到浪费,用餐者即使剩下很少的饭菜,也要打包带回去。而我们这个泱泱“美食大国”,一年吃掉千个亿,而倒入垃圾桶的,何止二分之一!
饭后而归,乘着旧金山凉爽的风和亲切友好的阳光,我们又来到那座公寓楼的312寓所,开始我们轻松自由的对话。
“谢老,贾先生过世之后您不感到孤独寂寞吗?”在我提出这个问题之前,我已试探着触及了这个感情敏感区。
“我孤独过,寂寞过,虽然有儿女,有朋友,但亲人的生离死别的痛苦是人生无法逾越的。我有过那个时期。至今,想起外子的去世我就难过。我总觉得他的死与我有关。他去世前我们拌过嘴,但我们不是大吵,是小吵。我从小就很任性,至今不改。为了一件小事,吵完架,我‘出走’了,躲在一个姓杨的女友家里,老贾去找我,我藏在大衣柜里。老贾问: ‘冰莹在不在?’杨说:‘不在呀?’……
“80多岁的人还玩‘捉迷藏’,真是童心未泯……”我心里这么想,可嘴里并没有这么说。
“我‘出走’是为怄气,也为消气。回到家里,一切如故,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似的。他提出要换桌子,26年来,我们一直都是各用各的桌。他的要求和举动我心里觉得奇怪,可我并没有说话。当他搬书搬到三分之二的时候,突然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了。我赶紧叫朋友,请大夫,但已无济于事,脑溢血断了他的寿路。他没有痛苦,死得舒服极了……”谢老好像言而未尽,口里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我真后悔,后悔极了,不该和他拌嘴、怄气……”
谢先生与贾伊箴先生恩爱厮守朝夕相伴半个多世纪,贾先生的谢世,对她的打击是语言无法形容的。
论年龄,谢先生比贾先生大一个月,两人在抗日战争中结为连理。他们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都在美国工作。我问她结婚具体时间,一时她又说不清:“……我们结婚前,有人对我进行人身攻击,骂我‘浪漫’,言语尖刻毒辣,恶毒极啦。当时我对贾先生说,人家骂我你知道不知道?他说,我知道,你根本就不是那种人!后来,在西安补结婚时,我们咬破手指,用血书写彼此的名字和生日,发誓终身相守。当时的证婚人是李芳兰(也是一位女作家,湖南岳阳人,旅居旧金山,着有小说集《天涯之声》、《永恒之爱》等)。从结婚到他去世,我们一起生活了51年。他燕京大学毕业,学化学的,做一手好菜。他常说: ‘你做太太好了,我下厨房。’我们结婚后实际上总是他下厨房做菜。朋友来家里作客,都是他当大厨。朋友说为什么你不做菜呀?我说,做饭为什么非要女人呢!”
回忆起离开大陆那段生活时说:“1948年,我从汉口到北平,在北京师范大学和华北文化学院教授‘新文艺写作’,贾先生在北京大学任秘书兼化学系教授。那年夏天,我到沈阳寻找写作素材,但到了山海关就走不动了,因为有十几里的铁路被毁掉了。山海关到处住的都是阿兵哥。他们看见我就说:“哎,女同志,这里有个空,来睡吧!’那时我在路灯下写作,还睡在那里。有时没有办法,我只好睡在他们当中,不过一切风平浪静,没有出事。我那时想,如果他们有不轨行为——我不会客气的,我可以打,可以叫,可以骂,因为我是战士!从山海关回北平,住在同乡刘克定家里,这时远在台湾的梁舒先生来信说,台湾省国立师范学院中文系要聘我为教授。于是我便积极筹划赴台之事。但明达(即贾伊箴)反对,他说我太好动,刚从汉口到北平,又想去台湾。不过他还是顺从了我。我是从上海走的。在上海,我和小女儿莉莉住在赵清阁家里。她是一位感情非常丰富的人,处处善待朋友,诚恳之至。那时我带莉莉先到台湾,住台北和平东路二段一一四巷十八号,明达和两个儿子暂留北平,之后不久,也到了台湾……”一晃几十年,真是感慨系之;听起来像个梦,像个长梦,也像个短梦,人生难道真是个梦吗?
“关于我的一生,你知道得不少,当然那些琐琐细细曲曲折折旮旮旯旯的,你不一定知道,或是所知甚少。”说着,她站起来,走到我旁边,打开壁橱,对我说:“阎先生,那一大堆,你帮我拿出来!那不是书,那是我从15岁开始写的日记。我的日记至今写了72年,几十年里,就是生死关头,也从未间断日记的写作。我的苦难,我的爱和恨,我的眼泪,我的一切,都真真实实地写在那里了。”
我钻进约3米长、3米高、1米2宽,上层堆着书稿和杂物,中间挂着衣裳,下面整整齐齐堆放着日记的壁橱,仿佛进了一座宝殿。我把装帧得像40余万字的大32开本精装书一样的日记抱出来,放在桌上;一种从未经验过的兴奋激动着我,眼前是一条由过去的年代汇流而成至今仍在涌流的岁月,是一部由一位“女兵”写成的历史。
“这是我在抗日战争中写的日记。整整八年,我都携带着它们……”她指着几本小巴掌大的发黄的窄窄的长条笔记本对我说,“从东战场到西战场,枪林弹雨,既没有间断写作日记,更没有丢弃这些日记。”
“您这些日记是我们中国新文学的宝贵财富,应该编辑出版。”
“我想出版,可是谈何容易!”
“在商业社会,您的日记自然不会像《从军日记》和《女兵自传》那样畅销,但有远见的出版家总有一天会认识它的历史价值的,若出版日记全集难,不过出版选本还是可能的。”我对她说,愿意为其日记的出版做一些事情;也建议把作品和日记及部分纪念物交给“中国现代文学馆”或我正在筹建的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原北京语言学院)“中国妇女文化研究所”,单辟一室永久存展。谢老很高兴,表示要把全部日记交给我“处理”。
谢先生的日记原稿是中国新文学的财富。我认为,无论是大陆还是台湾,都应该重视,不能让它散失湮灭于海外。出于对谢先生一生的敬佩和对其日记的珍视,我才向她提出关于出版和保存的想法。她的意思是这次就让我将这些日记带回北京,似乎这也是一种叶落归根。要不要带回北京,这是一件大事,因此我对她说:“谢先生,您再好好想一想,明天告诉我……”
“好吧,我再想一想……”
第二天,她对我说:“我想好了,阎先生。日记先不带走,我看一遍,那些感情的东西我得去掉。”
“您看一遍可以,但我劝您不要去掉那一部分。我认为在日记中披露自己的一切,包括感情方面最隐秘最荒唐的故事,都是无可非议,都是正当的。如果一个人,在日记里全是清一色的‘伟大’隐去其‘渺小’,那我就要怀疑其真实了。当然,‘渺小’并不能掩盖其‘伟大’。所谓‘金无足赤,人无全人’是不无道理的。何况人的感情生活,实属人性的一座美丽的花园呢!”
“有时我真想将日记和我一同焚掉……”
“我们叱吒风云的一代‘女兵’,被无数读者所敬仰爱戴的大作家,竟也有这样的想法,可要让人笑话了。”我笑着对她说。
阳光也模仿作家,钻进房里爬“格子”,最后从天花板上撤走,走过金门桥,然后跳进太平洋晚浴去了。
我和谢先生漫无边际地整整聊了一个下午。我怕她太累,曾劝她休息,但她不肯。当房子里暗下来的时候,她打开灯,动手为我做饭。冰箱里有每周来两次的保姆为她准备好的东西。她做了两个菜一个汤,还有炸鸡腿和从“湖南亭”带回的大米饭。“阎先生喝酒不?”她问。“基本不喝。但是,如果您喝,今天我是非喝不可了!”我说。“好!今儿个咱俩喝个痛快!”她说,“我6岁由喝米酒学会了喝酒,后来妈妈禁止我喝酒,说女孩子喝酒是嫁不出去的,我说我不嫁人,我要喝酒!妈妈越是不让我喝,我是越非喝不可!我一次可以喝好几杯,前几年我还可以喝一瓶呢。”“我们还是少喝为佳,象征一下就是啦……”听她一说,我反被她的豪迈气概吓住了。“你放心,现在我不会多饮!”她笑着取出酒斟上两杯,于是这一老一“小”,竟干起杯来。
“酒逢知己千杯少”,是古人的情怀;当我同谢老碰杯祝她健康长寿时,我心里也在想:我们中国——大陆和台湾,何时能够以心相许碰杯拥抱啊!
翌日,我访问了居住的伯克莱的陈若曦,并在她家里给谢先生打电话。“阎先生,你让我等得好苦!我一直等你来吃午饭,可你跑到陈若曦那里去了……”分明她在埋怨我。“我和陈女士一起吃的饭。原谅我吧,一小时后到您家。”见了面,谢先生又说起她一直等我吃饭,见我不来,又无电话,很怕我发生意外。我一面向她道歉,说明完全是迫于时间,实属无可奈何,请她谅解;一面心里想:我不信佛,可这位由“女兵”修炼而成的活菩萨,那真诚,那善良,那仁慈,那爱心,使我必信不移!
喝了一杯咖啡我们上路——叫一辆TAXI,她带我去逛闻名遐迩的金门公园。好大的公园!公园里大路纵横交错,古木参天,百花争艳,鸽子成群,令人流连忘返。公园里的游人不算多,当地人来公园为了锻炼、散心,外地人来这里为了游览,主要还是为了参观那座加利弗尼亚科学博物馆。14美元买了一张门票,我进去参观,谢先生就在大厅里等我。两个小时后,我出来,见了谢老第一句就说:“好极了!是一部人类的历史,大自然的历史。我还看了旧金山大地震的若干镜头,在地震模拟台上,体验了地震的气氛和给人留下的心态……”“地震?”谢老惊讶地说。“是的!”我说,“1989年旧金山大地震时,我正在巴黎。看完地震的实况新闻报道后,我当即给您写了一封信,不知您收到没有。”她没有回答我,我也没有再问。在这之前,我给她的信都是寄到住在同一公寓的一位朋友家里,不敢让贾伊箴先生知道,因为他不愿意谢老与大陆的朋友通信。可是,不通信是不可能的,所以我的信便寄到她的朋友那里,然后再转她。
从博物馆出来,已是下午4点多。当时晴空万里,但风很大,很硬,很冷。谢老说:“冷吧?再穿件衣服吧!”我口里说不冷,是因为这是7月的天气,7月在我心里是炎热的,其实我真的感到很冷,没想到旧金山的天气这么怪。我和谢老在公园里沿着车辆来往的马路寻找TAXI,但是走了半个小时,还没有走出这座公园,也没有截到出租车。我不停地赞叹这座公园里的一草一木,还有公园里的儿童乐园,也为中国人建的那座庙宇而感慨。
我们终于走出了这绿色王国的边界,一辆大慈大悲的TAXI,把我们送回仍有阳光的谢老的寓所。这个下午,虽然过得愉快,但令我十分不安的是让行动不便的谢老走了许多路,且在风寒之中(虽然她有预见地多穿了一件毛衣,但我怕累着她,冻着她)。
回到谢老家,一杯咖啡下肚,打开录音机,又开始我们的对话。“我是个真实的人,一生没有说过假话。有问题就问,我是有问必答。”对于这位1906年出生的湖南新化县籍的名作家,我读过她的大部分作品,对其一生的传奇经历和创作生涯也大体熟悉。应台湾出版家、作家陈信元先生之约,我答应为谢先生写一本传记。万里迢迢来旧金山一是为了满足多年想见谢先生的心愿,二是为了完成陈先生交给的任务。
谢老在谈她的经历时,多次讲到她小时的故事:“我5岁被‘指腹为婚’式地许配给一个叫萧明的未婚夫,那时他10岁。我参加北伐回来,家里就逼我结婚。我反对这门亲事,因为我根本不认识他,哪里谈得上感情?妈妈个性强,她一点也不通融,说我若不从她就死;我个性也强,也不通融,认定了的理,谁也改不了。爸爸说,为了妈妈你牺牲一下吧。我说,你杀了我,我也不从!爸爸说,你先去,然后跑。我带着无限的委屈依了爸爸。但我做好了‘逃’的各种设想和准备。婚,只能成假,不能变真。我对萧明说,我是奉父母之命来你家的,我们结婚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只有痛苦;我们可以做朋友,不能做夫妻。我和他谈了三天三夜,他困得不得了,熬不过,只好睡觉;我也困得要死,但不敢睡,只能硬挺着不停地在火炉旁写日记。萧明人很好,通情达理,终于放了我,从此我便开始了一生的痛苦……”
她在北伐中结识符号,回家后她与他以“鸣姐”“鸣妹”相称书来信往,情深意笃,终于在武汉结为夫妻。他们一起演出过许多有悲有喜的人生故事。虽然他们有一个女儿(名符业祺,乳名小号兵,1966年“文化大革命”中在北京中央戏剧学院被迫害致死),但终究以悲剧的形式划了一个句号。在谈到符号时,谢先生说,这一切都已过去,“我们俩当时并无大矛盾,是历史或是命运把我们分开的。如果现在他给我写信,我会回信的。”据我所知,退休在家赋闲的符号先生,当谢冰莹的名字出现在大陆的报刊上时,他是十分关注的。我第一次发表关于谢先生的文字之后,他便给我来过一信。今年他还发表了题为《谢冰莹和我的一段婚姻》的文章,并赋七绝二首:
苦心孤诣称鸣妹,诉罢离情诉爱情。
色即是空空是色,佛门听取断肠声。
知君焚稿了前缘,中夜椎心忏旧愆。
劳燕分飞天海阔,沈园柳老不吹绵。
自他们分离,命运的鞭子便将她逼上了人生的风雨之中。但是她是生活的强者,在穷困面前,在战争的枪林弹雨中,在敌人面前,她都没有倒下,没有屈服。她走了多少路,便爬了多少格子,写了多少文章。走哪儿,写哪儿。她的作品就是她自己——她的血肉,她的人格,她的精神,她的光辉。从1928年她在上海春潮书局出版处女作《从军日记》始,至台湾三民书局将要出版的《冰莹杂文集》止,共出版传记、长篇小说、小说集、报告文学、散文集、游记、书信、论文集、儿童文学等68部,她的《从军日记》、《女兵自传》均被译成多种文字,她的作品已经成为人类的精神遗产的一部分,至今还在激励着千百万的读者。
我曾将谢先生寄我的《女兵自传》借给四川文艺出版社,他们据此出了一版。谢先生见到四川版的《女兵自传》后给我来一信,大发脾气,说不该改她的书稿。我回信说,不会的。可是几年后,我遇到此书的责任编辑,问及此事,果然如谢先生所说,他们真的改了——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也是我最为遗憾、不安的。
在我访问结束时,我向谢先生提了两个关于创作方面的问题:“您走上创作道路是受家庭、作家影响,还是受生活启发或自身追求?我有话,非说出来不可。”
“从事创作是我个人的兴趣和追求,当然也受父母的影响,尤其受我大哥的影响。我有话,是非说出来不可!要说话就得写作。”
“您的艺术信仰和艺术风格是什么?”
“现实主义!我的作品主要是纪实的。日记、传记文学当然必须完全真,就是小说也都有真实的模子。”
在离开旧金山回国的那一天,我们相约在唐人街的金山饭店与台湾女作家繁露(王韵梅)见面。那是一次难忘的聚会。金山饭店一道道的港式小吃并不迷人,令我高兴的是与她们一起对话。本来此次说好是繁露请客,可到后来,同她每次外出一样(不管是哪位朋友请客),又是她抢着付钱,谁也拗她不过。因我要赶着上飞机场,只好在那里话别。谢冰莹先生送我一包薄荷糖,是让我路上吃的,还送我两个小小的美国笔记本和若干个航空信封,一切都是纪念;送我妻子一个小小的化妆包和带在手上的佛珠串(每颗珠上都写着象征幸福的微型文字“南无弥勒尊佛”),后者是吉祥物,可以保佑一生平安。
旧金山的阳光真好。唐人街上游人如织,生意兴隆。我们就在那里告别。当我们乘电梯从楼上下来时,谢先生对我说:“贾先生走后我一直无心动笔写作,从今之后,也许我又要写点什么啦。”我说:“那好极啦!等着看您的大作。”我们走到街上,当两位名作家双双拄着拐杖立在街头为我送行时,我打开相机的快门,让旧金山的风光,为我1993年的美国之行,划一个圆圆的美丽句号……
1993年7月17日——8月5日
闫纯德(194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任北京语言文化大学教授、《中国文化研究》学术季刊主编。